李楚翹
斛珠夫人:一位貴婦的才情與薄命
2 0 2 1年上映的傳奇奇幻言情劇《斛珠夫人》改編自同名網(wǎng)文小說《九州·斛珠夫人》,刻畫了一對令人艷羨的情侶,而閃爍著古典光芒的“斛珠”一詞,卻源于一個悲傷的宮廷愛情故事。
歷史上的“斛珠夫人”,是唐玄宗極為寵愛的女子,本名江采萍。江采萍出身儒醫(yī)世家,幼習(xí)詩書,才貌冠絕后宮。她喜愛梅花,常于梅林中吟詩作賦,翩然有出世之仙姿,唐玄宗對其美貌和才氣欣賞,因此封她為“梅妃”,也更戲稱她為“梅精”。
可惜花無百日紅,太真(楊貴妃)進宮后,逐漸取代了梅妃的地位。昔日爭相進獻梅花的驛馬,換成了一騎紅塵送荔枝。在唐玄宗的默許下,恃寵而驕的楊貴妃更將梅妃打入冷宮,不許這位最大的情敵與皇帝見面。
后來,唐玄宗對梅妃心有愧意,某次國外使臣進貢珠寶,玄宗命人取一斛珍珠,私下贈給梅妃。斛是古時的計量單位,唐代一斛等于十斗,相當(dāng)于今天的一百多斤。
然而,一斛沉甸甸、亮盈盈的珍珠送到失寵的梅妃面前,換來的不是謝恩,而是謝絕。梅妃命人退回了珍珠,并題詩《謝賜珍珠》一首,向皇帝剖白心志:“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珍珠是古代貴婦梳妝的首飾,梅妃表示,我如今獨居冷宮,無人關(guān)心問候,也無需“為悅己者容”,這一斛珍珠再貴重、再美麗,對我而言有何意義呢?難道它能夠抵消我心中的寂寞和痛苦嗎?
這首不無幽怨的詩,表現(xiàn)出一位不幸的女子自尊自愛的品格。唐玄宗讀后亦感悵然,便命樂府為此詩專門譜一首新曲詞,取名《一斛珠》。宋詞興起后,“一斛珠”又作為詞牌名,李煜、蘇軾等名家均有作品。
電視劇《斛珠夫人》的劇情發(fā)生在虛構(gòu)架空的世界,與歷史上“一斛珠”的故事并無聯(lián)系。作者把女主角設(shè)定為漁家采珠女,后來卷入宮廷權(quán)勢與愛情的旋渦,一生命運與珍珠相系,稱其為斛珠夫人,倒是恰如其分。
三千鴉殺:一位武士的深情與決絕
《三千鴉殺》是2 0 2 0年上映的古裝玄幻愛情劇,劇名乍看也頗為玄乎,帶著些許古意,卻又跳脫出了我們熟悉的漢語斷句邏輯。
確實,“三千鴉殺”是個從日本舶來的典故,源于1 9世紀(jì)中期一首名為《都都逸·三千世界》的日本詩歌,原句為:三千世界の鴉を殺し、主と朝寢がしてみたい。
譯為漢語,即:“三千世界鴉殺盡,與君共寢到天明?!?/p>
“三千世界”是佛教的用語,指廣闊大千的世界。今人眼中晦氣的烏鴉,在古人看來卻是主宰萬物生長的太陽的象征。中日兩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都認(rèn)為太陽中心住著一只三足烏鴉,稱為金烏或赤烏。
因此,想殺盡世上所有烏鴉,意在阻止太陽升起,讓此刻與愛人相聚相守的溫情之夜永遠(yuǎn)延續(xù)下去。中國古詩也有類似表述,如南北朝民歌《讀曲歌》:“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愿得連暝不復(fù)曙,一年都一曉?!?/p>
不過,比起中國詩的溫柔敦厚,這句“三千世界鴉殺盡”要凌厲得多,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灑脫之外,更顯出一種殺伐決斷的氣勢。這當(dāng)然與作者特殊的身份有關(guān),據(jù)說此詩出自日本幕府末期的政治家高杉晉作之手。
高杉晉作一生只有短暫的2 8年,卻是明治維新歷史長卷中一顆耀眼的明星。他出身武士世家,少年時即投身尊王攘夷運動,組建奇兵隊,反抗幕府統(tǒng)治,被后世譽為“維新前三杰”之一。
與那個時代許多風(fēng)云人物一樣,高杉晉作的浪漫主義人格不止張揚在馬背之上。生活中,他喜好文學(xué)與飲酒,會彈三味線,也愛逛花街。有說法稱“三千世界鴉殺盡”即是高杉晉作給愛人藝伎的贈詩,也有人考證是寫給同為維新志士的友人木戶孝允。
給愛人也好,給知己也罷,總之,這句造語奇絕的詩寫盡了亂世中人既執(zhí)迷又叛逆的心態(tài),令人過目難忘,多次被后人引用延伸。
《三千鴉殺》電視劇沒有日本元素,講的是玄幻世界里的亡國公主復(fù)仇記,實際上還是個甜寵劇。男主人公舍身成全女主人公的劇情,倒也配得上“三千世界鴉殺盡”的情極之毒。不過,拿來主義的裁剪并不貼合中文語境的表達(dá)方式,這番跨文化的引用還是稍嫌刻意了。
有翡:一種對美好人格的認(rèn)同
2 0 2 0年上映的古裝武俠劇《有翡》,改編自網(wǎng)絡(luò)小說《有匪》,這兩個標(biāo)題同音不同義,但有個共同點:看起來都像是只說了半句話,后面還有余味。
究其出處,確實如此。對古典文學(xué)愛好者來說,“有匪”二字的出處并不算冷門,乃是《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中的名篇《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翻譯成白話就是:遠(yuǎn)望淇水彎曲的岸邊,碧綠的竹林深處,有一位文采斐然的君子,他的學(xué)問精湛、品格高尚,如同精雕細(xì)刻的玉石,呈現(xiàn)著美好的風(fēng)儀與涵養(yǎng)。
“有匪”之“匪”,在這里是個通假字,等同于“斐”,指人物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神采。
這是中國古代第一首贊美男子形象的詩,也催生了兩個流傳至今的習(xí)語:切磋,琢磨。其實“切、磋、琢、磨”本是四個獨立的動詞,分別指骨、牙、玉、石四種材料的加工方式,引申為一個人鉆研求索、修煉自我的態(tài)度。
在春秋時代,“學(xué)問”不光指書齋里的知識,更意味著治國處世的韜略。一位飽學(xué)之士,亦當(dāng)在政治上有所作為。
因此,有說法稱《淇奧》的主人公是衛(wèi)國第十一位國君衛(wèi)武公,他曾輔佐周天子平犬戎之亂,終生虛心納諫,為政清明。這種猜測不無道理,《詩經(jīng)》中確實多有歌功頌德之章,畢竟越是禮崩樂壞的時代,人們越對明君能臣有所期待。
當(dāng)然了,對后人來說,《淇奧》中這位“有匪君子”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翠竹和美玉作為比喻的“君子”形象從此植根在中國人的精神認(rèn)同之中,成為后世有志之士向往的榜樣。
小說《有匪》講的是一群少年俠客在江湖中歷練的故事,在講究修煉的武俠世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因女主人公名叫周翡,電視劇改名《有翡》,雖有一字之差,但贊美了君子也贊美了女子,倒也說得通。
《慶余年》:一種幸存者的悲欣交集
2 0 1 9年上映的《慶余年》改編自同名小說,主人公穿越到一個名叫“大慶”的虛構(gòu)王朝,從小城青年逆襲至朝中要臣,一番縱橫捭闔后急流勇退,親歷了權(quán)勢興衰與人生百味。
《慶余年》之“慶”,可謂一語雙關(guān)。若視作名詞,可解釋為主人公在大慶朝度過的意外余生。若視作動詞,則刻畫出了主人公功成身退、暗自慶幸的微妙心理。
無論是字面含義,還是心理溯源,都與中國人文學(xué)記憶里那部寫盡了“盛衰”的名著——《紅樓夢》有關(guān)。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寶玉夢游仙界,在太虛幻境中讀到了預(yù)示自己家族眾姐妹命運的判詞,其中有一首名為《留余慶》:
“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p>
這段詞詠嘆了一個不幸之中有萬幸的故事。賈府抄家敗落后,賈璉與王熙鳳之女巧姐遭到“狠舅奸兄”拐賣,多虧劉姥姥相救脫離苦海。
“余慶”是封建文化中的專有名詞,指先代為后代遺留下來的福澤。昔日賈府風(fēng)光時,貴婦人王熙鳳接濟過窮苦的劉姥姥,這一點無心之善,最終讓女兒成為覆巢之下的幸存者。
《慶余年》原著中提到了《留余慶》這首曲子,既借為題名,又融入了故事中的地名與作者本人經(jīng)歷烙印,營造出耐人尋味的含義,也是一番不錯的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