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江
摘要:董夏青青的“在場寫作”是一種深度介入生活的寫作,借由“余干事”這樣的抒情主人公寫出了戍邊軍人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叭毕摺币彩瞧湓趫鰧懽鞯囊环N表現(xiàn)形式。董夏青青還特別塑造出“在場”之“場”,即小說中的“三重空間”,從而構(gòu)成了一個相互纏繞、緊密結(jié)合的多維世界。作為一名年輕作者,她或許還存在著問題意識未能統(tǒng)攝小說寫作等問題,但她能夠以特殊的敘述手段和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加以彌補與矯正,這讓讀者對她未來的創(chuàng)作充滿期待。
關(guān)鍵詞:董夏青青;在場;缺席者;空間
董夏青青(下文簡稱董夏)可謂少年成名。她10歲舉辦個人書法展,13歲出版第一部作品集《校園風鈴》,15歲憑借《江河中的故鄉(xiāng)》獲“紀念沈從文誕辰100周年”征文比賽一等獎,大學期間還出版過隨筆集《胡同往事》,但董夏很少提及這些;相反,她低調(diào)、堅毅。為了寫作夢想,畢業(yè)后選擇離開北京,主動申請赴新疆軍區(qū)文工團工作。應該說,她真正的文學生涯是從新疆開始的。兩部小說集《你比海天更美麗》(2016年)與《科恰里特山下》(2018年)見證了她的蛻變,使她當之無愧地成為“新生代軍旅作家”的重要代表。
到新疆之后,董夏也曾寫出《膽小人日記》和《邊塞紀事》,反映新疆普通百姓生活,真實記錄下當?shù)厝说南才?。但她更重要的文學成績,在于關(guān)注邊疆地區(qū)邊防軍人的工作與生活,書寫他們的憂傷與驕傲、痛苦與堅守,塑造出一批平凡又鮮活的“最可愛的人”。董夏的此類創(chuàng)作贏得了廣泛認可,同輩作家和評論家普遍認為“董夏的出現(xiàn)讓人忘記作者的年齡和性別”①,這當然是很高的評價。的確,董夏的創(chuàng)作有其獨到之處。她拒絕宏大的敘事模式,摒棄口號式的泛濫抒情,致力于從小處著筆,關(guān)注個體日常生活,既不排斥描寫痛苦,也不拒絕表達平庸,因此小說的生活氣息很濃。尤其令她顯得成熟的是,她有意保持了一種冰冷的“零度敘事”,盡可能讓作品中的人物自己說話,使小說冷峻、沉郁。
要讓人物自己說話,呈現(xiàn)日常生活,就必須對筆下人物的日常生活有充分了解,這就與董夏在新疆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為了更真實地表現(xiàn)邊防戰(zhàn)士們的生活狀態(tài),她多次下基層,游走在祖國的邊防線上,其筆下的帕米爾高原、塔什庫爾干縣、瓊塔什、木吉鄉(xiāng)、布倫口、扎瑪納什河、阿克魯秀03號雪峰、卡昝等等,都是她曾多次到訪的地方。在某些邊防連隊,她甚至要呆上好幾個月。她筆下那些鮮活的人物,尤其像“余干事”這樣一類線索性人物,正是“體驗生活”的結(jié)果。因此,我將董夏的創(chuàng)作稱為“在場”的寫作。
“在場”的寫作是一種深度介入生活的寫作,這種寫作拒絕浮躁與“夸夸其談”,直面社會生活和個人情感中最真實的部分,去觸及深層的痛苦與絕望、夢想與崇高。正如董夏自己所言:“我要做的,就是拿起文字的鑿子,一下一下破除表面的冰殼,將這些裹挾著堅忍、痛楚、犧牲的生活開采出來,讓讀者看到他們安靜無聞的身影,如何在大漠中留下生命的軌跡。”②
一? “在場”與“缺席者”
讓我們從“余干事”開始探討董夏“在場”的寫作。在小說集《科恰里特山下》中,有三篇小說(《河流》《旱獺》《壟堆與長夜》)都出現(xiàn)了這一形象,盡管身份各有不同,但敘事功能卻高度相似。
《河流》里她是分區(qū)機關(guān)的干事,利用下連隊收集文章的機會,和相親對象——指導員——見個面。指導員起初很緊張,以為是領(lǐng)導布置的“任務”,后來才知道余干事主要是來“收集素材”。由于余干事的“在場”,戍邊戰(zhàn)士的生活才得以“解蔽”,一一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而“回到事情本身”?!敖獗巍辈⒉蝗菀?,最初在座談會上,戰(zhàn)士們表現(xiàn)得相當謹慎,生怕說錯了什么。指導員甚至還把自己站哨的“愛國情感”演了出來——之前曾有電視臺記者讓戰(zhàn)士們“表演”騎馬巡邏的場景,而且指定要讓他們重點表現(xiàn)從馬上摔倒的細節(jié),這恰恰與“在場”的寫作構(gòu)成了對照。余干事與之不同,她只是和大家拉家常,談生活,令戰(zhàn)士們放松下來,不知不覺間將最真實的一面袒露出來——紅紅和豁牙都講到了入伍前的經(jīng)歷,以及為何要入伍的原因。董夏亦由此得以在不動聲色中完成對戍邊戰(zhàn)士情感狀態(tài)的刻寫。
《旱獺》中的余干事受命去采訪怪石峪邊防連的軍醫(yī),軍醫(yī)同樣只是和余干事閑聊——抓旱獺、抓越境者、給酗酒的謝爾扎提看病——他并不希望被大張旗鼓地刻意宣傳。但恰恰通過閑聊,通過余干事的觀察,我們認識了一個“大寫”的軍醫(yī)。他幽默、負責、通透,在他身上有一種極為樸素的愛國情懷:他選擇留在連隊,堅守在邊防線上,本身就是一種堅持和奉獻。
《壟堆與長夜》里的余干事則是和董夏一樣,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塔縣一〇一團,在等待安排工作的大半個月里,為了能更好地融入當?shù)厣?,余干事分別去集貿(mào)市場、彩票站“交朋友”。最后,她是通過一場酒局才打開了局面。小說中的余干事看似只是在不同的日常生活場景中散漫游走,卻不經(jīng)意間將退伍軍人劉志金的一生“講述”了出來,令讀者感受到那種生命的沉重和缺憾。
事實上,不僅《壟堆與長夜》,這三篇小說中的“余干事”都和作者董夏頗多共通之處:她們都是女性,都是“耍筆桿子的”,因種種原因下到連隊,融入到戰(zhàn)士們的平常生活當中,傾聽戰(zhàn)士們談論自己的生活——這不正是下部隊“體驗生活”的董夏本人嗎?董夏曾說:“最吸引我進行寫作的,就是把我看見和聽見的,用一種最合適的方式落實到紙上?!雹塾纱宋覀兓蛟S有理由大膽地推測,余干事乃是作者有意設(shè)置的“抒情主人公”,代替自己深入現(xiàn)場,細致觀察,以寫出戍邊軍人“無遮蔽”的生活狀態(tài)。其實,在董夏的作品里,常有類似余干事這樣的角色,去承擔“在場者”的功能。《膽小人日記》和《玫瑰人生》中,作者直接以真名現(xiàn)身,寫出了自己艱難融入新疆生活的經(jīng)歷;《科恰里特山下》《高原風物記》《蘋果》《近況》《何日君再來》中,“我”又分別化身為“侯哥”“阿夏”“家眷”“連長”“記者”,深入現(xiàn)場,勘察邊防連隊的一草一木。
在場寫作的核心是介入——介入現(xiàn)實,介入存在,介入苦難,介入生命。由此才能夠達到“解蔽”的效果,將不可知之事呈現(xiàn)出來。而董夏的介入是如此深切,以至于可以將不在場的“缺席者”也發(fā)掘出來,介入現(xiàn)場,甚至成為推動敘事的重要力量?!叭毕摺庇袝r僅僅存在于某個小說人物的回憶與空想之中,譬如前文提及《壟堆與長夜》里的劉志金。劉志金在小說中從未真正出場,他的形象是由其他人物“講述”出來的。在戰(zhàn)友們口中,劉志金是一個倒霉的退伍軍人:“這輩子混成這樣,一件好事沒攤上?!雹芩麖牟筷犧D(zhuǎn)業(yè)回家,查出心臟有問題;他做手術(shù)花光了新房首付,老婆卻改嫁了;他手術(shù)恢復期間,母親去世;他重回帕米爾高原后,替機要參謀開家長會,卻死在了喀什。小說中,余干事為了融入集體,杜撰了劉志金的糗事,拿“缺席”的劉志金尋開心,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他們?yōu)榈钟陋毰c冷落而做出的自我掩飾的努力?!芭撩谞柹媳椴級哦眩婚L草木。不長草木的壟堆真孤單?!雹葑髡甙堰@種孤獨的狀態(tài)延展開來,寫出了高原上的風物志。
而在另一部小說《凍土觀測段》中,“缺席者”班長許元屹是一個英雄。他一“出場”就已經(jīng)犧牲,從河里被打撈上來,但通過年輕的列兵、連長、教導員等對許元屹的追憶,一個有情有義、關(guān)心士兵、愛崗敬業(yè)的好班長形象逐漸清晰起來。出事前,許元屹害怕年輕的士兵腿被凍傷,主動背戰(zhàn)士們過河,并多次提醒士兵在埋伏蹲坑的時候,每半分鐘就站起來走一下。然而他自己卻被石頭砸中,掉進河里,把生命獻給了祖國。許元屹盡管“缺席”,卻因此無處不在,反而更好地將戍邊戰(zhàn)士的英雄形象立了起來,構(gòu)成一種格外悲壯偉岸的“在場”,凸顯出戍邊戰(zhàn)士高貴的精神氣概。
薩特指出:“不能把存在定義為在場 (présence)
——因為不在場(absence)也揭示存在,因為不在那里仍然是存在?!雹薅恼f過,要通過自己的文字“為看似不像英雄的英雄們,刻造文字的浮雕”⑦。她顯然做到了。
二? “場”或“三重空間”
對當代讀者來說,戍邊戰(zhàn)士的形象是清晰卻遙遠的。我們明確知道他們就堅守在祖國的邊防線上,但是對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所知甚少。董夏的“在場”寫作為我們彌補了遺憾,從日常生活的內(nèi)部和細處表現(xiàn)出戍邊戰(zhàn)士的喜怒哀樂:他們平凡而隱忍,既有升遷的壓力,也有家庭的苦惱;既承受了愛情的挫折,也長久忍耐著孤獨的侵擾。但董夏更為出色之處在于,她不僅寫出了“在場”,還寫出了“場”,即戰(zhàn)士們生活的地方?!翱魄±锾厣健薄鞍⑽崴蛊妗薄疤K約克”“艾爾熱曼鄉(xiāng)”“黑魚泡子”“羅布蓋子河”“檢賣滬山”“阿熱勒鄉(xiāng)”“齊巴爾??舜濉薄肮軠稀薄盎厮疄场薄翱ɡ飵鞝柼K河”“提孜那甫鄉(xiāng)”“阿爾勒克村”……董夏窮形盡相地塑造出這些真假難辨的地域風貌,建構(gòu)出邊疆、邊境這樣一種遙遠、偏僻又充滿神秘的所在,為讀者打開了蘊意豐富的異質(zhì)空間。
按照左翼理論家列斐弗爾的看法,空間并不是簡單的幾何學意義上和傳統(tǒng)認識中的地理學概念,而是社會關(guān)系的重組與社會秩序重建的過程:“空間是社會性的;它牽涉到再生產(chǎn)的社會關(guān)系,亦即性別、年齡與特定家庭組織之間的生物、生理關(guān)系,也牽涉到生產(chǎn)關(guān)系,亦即勞動及其組織的分化?!雹喔?乱餐ㄟ^對話語的形成和知識譜系的分析,認為空間并不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辯證的,不動的”,相反,空間代表著“富足、豐饒、生命和辯證”。⑨因而董夏對“場”或空間的塑造就絕非可有可無,而是與戰(zhàn)士們的生命與精神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她筆下的邊疆社會是一片充滿著活力、動態(tài)、熱情的土地,是“在場”的充滿意蘊的空間,是“具有行動和意義的世界”。⑩
董夏其實一直有一種自覺的空間意識,也在努力地構(gòu)建自己的美學空間。在第一部小說集《你比海天更美麗》中,她便有意用“都市”和“邊塞”兩個關(guān)鍵詞來區(qū)分小說的主題。“都市”以烏魯木齊為代表,包括《苦達伊阿瑪奈特》《天涯何處無父母》《鈴兒響叮當》等;“邊塞”則以邊防戰(zhàn)士所生活的“邊境線”為代表,包括《道是無晴卻有晴》《天可憐見》《雙人有余》等。這兩個世界絕非對立,而是相互纏繞、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命運共同體。到第二部小說集《科恰里特山下》,董夏將自己的“空間書寫”進一步推進和完善,構(gòu)建了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三重空間”,這三重空間是:山上—山下、國內(nèi)—國外、人類—自然。
小說《科恰里特山下》一開篇,邊防戰(zhàn)士七十五在“山上”做恢復訓練時昏厥摔倒,被緊急送往“山下”。下山有十幾里山路,手機信號又中斷,無法與山下的120取得聯(lián)系,軍醫(yī)在路上給七十五做了五次人工呼吸,最后總算把七十五搶救回來。由此可知,“山上”是條件艱苦到極致的所在,遠離世俗,枯燥單調(diào),但邊防士兵又必須堅守在這里,因為“山上”是祖國的邊境線。與之相比,“山下”則充滿人間煙火氣息,它既可以指新疆的某個城市、縣城或者鄉(xiāng)鎮(zhèn),也可以指向遠離邊疆的祖國內(nèi)地——“口里”。董夏在多篇小說中都敘及“山上—山下”這一對立而相互糾纏的空間,比如《在晚云上》《旱獺》《近況》《禮堂》《黑拜》《費麗爾》,等等。在這些小說中,正是“山上—山下”這組空間,構(gòu)成小說矛盾生發(fā)的節(jié)點。邊防戰(zhàn)士因工作與責任不得不離開山下的“家庭”來到山上的“工作地”,有時一呆就是一整年,這種分離的狀態(tài)不可避免地造成家庭矛盾和沖突?!犊魄±锾厣较隆分校顓⒑屠钗髁侄茧x了婚,侯哥亦處在離婚邊緣,后來他索性把老婆孩子接到單位駐地生活,才勉強存續(xù)下這段婚姻。“空間關(guān)系一方面是人際關(guān)系的條件,另一方面也是人際關(guān)系的象征?!?由于長期處于“分離”狀態(tài),缺少正常情感交流,“山上”的人回到“山下”家中,難免感到陌生,變得不知所措。《蘋果》中,老呂的老婆半夜驚醒,忘記丈夫突然回來了而且就睡在旁邊,“嚇得她跳起來拼命喊救命,質(zhì)問老呂說你是誰?”?而老呂的戰(zhàn)友伍振的狀況更加不堪:他的妻子有了婚外情,并且懷了孕?!吧缴稀舷隆笔莾煞N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戰(zhàn)士們堅守邊防,守衛(wèi)著祖國的門戶,是一種有責任的生活,卻因此在家庭生活中缺席,那么到底哪一種生活更重要呢?這就涉及董夏小說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趨光性”。董夏選擇謳歌戰(zhàn)士的榮譽感和使命感,謳歌“山上”的人以及“山上”的生活,“山上”就像一盞明燈,照亮了“山下”的我們那貧瘠的生活,也照亮了我們前進的方向。這種趨光性是作者“內(nèi)心的光”?,通過小說人物身上折射出來——《旱獺》中,老軍醫(yī)守在“山上”,不愿意下山;《禮堂》中,艇組長來部隊當兵,就是為了不當“熊孩子”,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軍人。
董夏小說中第二重空間指向“國內(nèi)—國外”,更具體一點是指邊境線的兩邊。這在《凍土觀測段》《在阿吾斯奇》《禮堂》《蘋果》《狍子》《雙人有余》等小說中都有呈現(xiàn)?!峨p人有余》的馬是非領(lǐng)著三匹馬去界河邊吃草,三匹馬往界河里走,嚇得馬是非趕緊跑入河灘“央求”它們回頭,“如果三匹馬過了界河中線,就會成為外交事件,三匹馬只能等明年中哈會晤時才能遣返回來”。?《禮堂》中也有類似情節(jié)設(shè)置,不過故事背景換成了中俄之間的“界河”,越過邊界線的也不是馬,而是中國漁民的尸體。這具跨越邊境的國民身軀,最終要依靠一名優(yōu)秀的艇組長駕船領(lǐng)回祖國。小說利用劃分“國內(nèi)-國外”的那條邊界線,寫出了一個踏實而有擔當?shù)能娙诵蜗?。當然,除了借以表現(xiàn)中國軍人的氣節(jié)和擔當之外,董夏這“第二重空間”必然還表現(xiàn)出戍邊士兵“國土不容有失”的決心和責任感?!秲鐾劣^測段》中,“山河無恙”四個楷體大字寫在崖壁上,以紀念死去的許元屹?!督鼪r》里,董夏用少見的抒情筆調(diào)紀念“失蹤”的戰(zhàn)友魏寧:“我把帳篷扎在這里,看守著你,使你免受武器和任何暴力的侵擾。當某天我須離開此地,到時可以對你說,那該打的仗我已經(jīng)打過,當跑的路我已經(jīng)跑盡,你我所信的我已經(jīng)守住?!?在國土歸屬問題上,戍邊士兵勢必寸步不讓,“戍邊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空間政治?!对诎⑽崴蛊妗分?,戍邊戰(zhàn)士李明秀因肝癌過世,臨死前反復交代家人,務必把他埋在阿吾斯奇的雙湖邊上,這樣國家就可以以他的墓地定位,作為邊防斗爭的證據(jù),捍衛(wèi)屬于國家的每一寸土地。后來,整個湖都歸入中國領(lǐng)土,軍區(qū)給他重新修墓,以示紀念。李明秀的“身體圖示”,正是復雜多變的空間政治最好的闡釋。
董夏小說的第三重空間是“人類—自然”,《黑拜》《在阿吾斯奇》《費麗爾》是這類空間書寫的典型代表?!顿M麗爾》中,大風刮跑了連隊門口的一棵松樹,龍蝦跑出去三公里才將它拖回來。指導員認為這是無用功,讓龍蝦別折騰。龍蝦卻下定決心,一定要讓這棵樹活下來,為此,他給松樹纏上了輸液器,按天打點滴?!对诎⑽崴蛊妗分?,一匹馬身上長了好多蛆,軍醫(yī)已經(jīng)放棄了治療,班長卻細心地照料它,給它消毒、清洗傷口,每天搬個馬扎看著它,生怕它出意外。這匹馬傷好之后,只讓班長騎,其他人都碰不得。
若從生態(tài)角度考察董夏的寫作,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某種變化。盡管她早期小說里也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動物,比如狗、馬、狼、老鷹、旱獺,但這些動物主要作為故事背景存在,生態(tài)環(huán)保的意識并不強。但2018年發(fā)表在《收獲》上的《黑拜》卻堪稱生態(tài)主義寫作的經(jīng)典文本?!昂诎荨笔且恢还罚苏Z意即“禮物”,它是當?shù)啬撩袼徒o邊防士兵的。黑拜陪著“山上”的士兵一起訓練,一起巡防,它仿佛是高原上的精靈。隨著年歲漸長,黑拜漸漸變得不受歡迎,但它依然無拘無束地生活在“山上”。小說最后,當黑拜跟著士兵們一起“下山”,進入城市時,黑拜突然從車上跳下,撞在另一輛駛過的車上,死了。黑拜的行為,也許是拒絕城市文明,也許是拒絕“山下的生活”。它用實際行動捍衛(wèi)了自身的野性,某種程度上,恰與戍邊軍人有某種同袍之感。但除了這樣一種隱喻關(guān)系之外,董夏似乎也在用這樣的方式反思人和動物之間到底該如何相處。
上述董夏的“三重空間”構(gòu)成了一個多層次、多維度的“在場”世界,真實再現(xiàn)了邊防戰(zhàn)士的生活與情感,但這“三重空間”顯然并非彼此分離,更不是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體。董夏很多小說都同時具有“山上—山下”“國內(nèi)—國外”“人類—自然”這三重空間,比如《河流》《旱獺》《近況》《黑拜》等小說,從各個角度、多方面地將戍邊戰(zhàn)士這“大寫的人”表現(xiàn)出來。
董夏不僅深入戰(zhàn)士們當中,以“在場”的方式寫作,并以三重空間將“場”亦呈現(xiàn)出來,這就讓她的書寫更加復雜與細致。她寫出了那些普通軍人的苦惱與困惑、迷茫與堅守、隱忍與無助,甚至寫出了他們的無力感。但因為董夏的復雜與細致,讀者們絲毫不會感到人物是消極和絕望的。恰恰相反,他們在困惑中有堅持,在迷茫中有追尋,他們始終滿懷希望,滿懷憧憬,滿懷對祖國、對家庭的無限熱愛。他們是靈動的、充滿著勃勃生機。傅逸塵在《“新生代”軍旅文學整體觀》一文中認為:“進入21世紀以來,軍旅文學開始以‘個人私欲式的詩學策略消解著‘史詩性的宏大敘事模式。創(chuàng)作主體背棄了‘史詩性的‘宏大敘事視角,從微觀的個人化‘視點切入,以小見大,以點寫面,把生活改寫成了片段式的、具體可感的生命過程與人生經(jīng)驗,賦予了‘現(xiàn)實生活以生命性和存在感?!?董夏正是以她的“在場意識”和“空間書寫”不斷介入現(xiàn)實生活,才拓展出小說的情感空間,令小說具備了那種“生命性和存在感”。
三? “在場”與“空間敘事”
董夏深度介入生活,藝術(shù)把握世界,從世俗庸常出發(fā)關(guān)照當代軍人的生存狀態(tài),成功拓展了軍旅題材書寫的新空間,以“在場”的寫作打開了一片廣闊的文學天地。但亦有論者對董夏的“在場寫作”提出了不同看法:“董夏青青對新疆生活的敘述中,雖然具備完全的主體在場,也在盡可能大的限域里得到了相對多的給予,同時也能夠進行燭照自身經(jīng)歷的還原,但是由于這種還原并不具備一定的問題意識在場經(jīng)歷,使得她的敘述并不能真的切入新疆生活的真相?!?這一意見我以為尚可商榷。董夏顯然具有很強的問題意識,也不乏豐富的“在場經(jīng)歷”。她的“零度敘事”?也并不是否定情感的介入,而是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情感。董夏的不足或許只是因為,尚未能很好地以“問題意識”統(tǒng)攝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
但是應該注意的是,對此董夏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彌補。事實上,她的“在場經(jīng)歷”不僅體現(xiàn)在“燭照自身經(jīng)歷的還原”,偏愛以“第一人稱”的視角來講述故事,而且體現(xiàn)在“空間敘事”的策略上。這種策略突出地體現(xiàn)在寫作手法上。董夏的確并不是一個“以情節(jié)取勝”的作家,相反,她善于寫生活的片段,寫內(nèi)在情緒的變化,這和蕭紅的“散文式”寫作類似。董夏特別善于運用“并置”和“時空交錯”等具有空間感的創(chuàng)作手法,“展現(xiàn)”而不是“講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這種“空間敘事”的策略創(chuàng)造了一種具有空間感的立體交叉結(jié)構(gòu)。比如《在晚云上》,作者用“并置”的方式將指導員、連長、司務長、副團長四個人的“歷史經(jīng)歷”都融進“會哨”的這天晚上,表達出豐富的層次和強勁的力度。
約瑟夫·弗蘭克最先提出“并置”的概念,在《現(xiàn)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一文中,他認為“并置”是指“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離于敘述過程之外的各種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聯(lián)系,使它們在文本中取得連續(xù)的參照與前后參照,從而結(jié)成一個整體。”?除了《在晚云上》,董夏的《狍子》《禮堂》《凍土觀測段》也都是這種“并置”寫作的杰作。比如《凍土觀測段》,作者將列兵、營長和“我”的經(jīng)歷“并置”起來,共同“拼貼”出“班長許元屹”普通卻又不平凡的“英雄”世界。董夏還用到了“回憶”“聯(lián)想”“記日記”等多種方式,進一步營造出時空交錯的情感空間。借由“并置”的寫作手法,董夏青青讓作品具有了相當開闊的延展性,從而多少解決了統(tǒng)攝性不足的問題。
當然,作為一名尚在成長當中的作者,董夏的寫作顯然還存在一些不足。但我們有信心期待她會不斷取得藝術(shù)上的精進,這種信心絕非憑空而來,而是得自于她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這在她對于自己小說的修改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董夏的兩部小說集《你比海天更美麗》和《科恰里特山下》可以彼此參照,進行對比閱讀。在《科恰里特山下》中,董夏對收在《你比海天更美麗》的部分小說進行了改寫。比如《道是無晴卻有晴》被“拆分”成三篇小說《高原風物記》《高地與鏟斗》《壟堆與長夜》;《天可憐見》被改寫為《旱獺》;《眼看著大頭羊跳崖》被改為《何日君再來》。
作品改寫,文學史上有不少失敗的案例。作家改寫后即使標題不變,但“改寫本”卻淪為相當平庸的作品,籠罩在小說里的“藝術(shù)的光暈”也消失不見。但是,董夏改寫后的文本,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都更強了。作者刪掉了無用的、多余的形容詞,用最精練的文字表達出更有意蘊的文學世界。改寫后的文本,作者的筆調(diào)更冷峻,所塑造的小說空間感更強了。我們以《天可憐見》和《旱獺》的開頭做一個對比。
《天可憐見》的開頭是這樣的:
怪石溝邊防連的軍醫(yī)不會笑,聽說并不是得了帕金森病之類的病,只是單純地無法調(diào)動面部肌肉以完成這個表情動作。但他極喜歡開玩笑。21
《旱獺》是《天可憐見》的“改寫本”,開頭是這樣的:
北疆怪石溝邊防連的軍醫(yī)不會笑,聽說不是病,只是單純的無法調(diào)動面部肌肉做出這個表情。但他喜歡開玩笑。22
《旱獺》的開頭明顯更精煉,也更生動傳神。董夏在“怪石溝”前面加上“北疆”,小說空間感進一步增強;將“帕金森病”去掉,修改句式,活躍了語言節(jié)奏,擴大了語言表達空間;而將“極喜歡”改為“喜歡”又為后文做了鋪墊——軍醫(yī)雖然喜歡開玩笑,但是在救治病人時是嚴肅、熱心、負責的。比較之下,高下立見,《旱獺》的意蘊更加豐厚了。
如今董夏已經(jīng)調(diào)離新疆,回到北京,她的“場”或許將因此而變得更大了。“山上—山下”“國內(nèi)—國外”“人類—自然”,或許還可以再加上“邊疆—口里”,不斷修正、不斷提升的董夏還將如何拓展自己的寫作空間,是一件令人感到好奇的事情。譬如,《費麗爾》《在阿吾斯奇》《黑拜》中不斷增強的“生態(tài)因素”,似乎正是在她回到北京之后才日益凸顯的,這是否意味著董夏越來越意識到“人類—自然”的關(guān)系需要重新審視和思考,是否預示著董夏創(chuàng)作的新變化?讓我們拭目以待。
注釋:
①郭爽:《董夏心中的文法》,《西湖》2019年第10期。
②⑦?董夏青青:《創(chuàng)作談》,傅逸塵《“新生代軍旅作家”面面觀》,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450頁。
③董夏青青:《重新看待世界和人性的起點》,《大家》2017年第6期。
④⑤董夏青青:《壟堆與長夜》,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36頁,第241頁。
⑥〔法〕薩特:《存在與虛無·序言》,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宜良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6頁。
⑧〔法〕亨利·列斐弗爾:《空間:社會產(chǎn)物與使用價值》,包亞明主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chǎn)》,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
⑨〔法〕??拢骸稒?quán)力的地理學》,包亞明主編《權(quán)力的眼睛——??略L談錄》,嚴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6頁。
⑩〔美〕愛德華·蘇賈:《后現(xiàn)代地理學——重申批判社會理論中的空間》,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7頁。
?〔德〕西美爾:《時尚的哲學》,費勇等譯,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頁。
?董夏青青:《蘋果》,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84頁。
?董夏青青、項靜:《在時代巨大的甲板上——關(guān)于巴別爾的〈敖德薩故事〉及其他》,《青年文學》2018年第1期。
?董夏青青:《雙人有余》,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13頁。
?董夏青青:《近況》,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198頁。
?傅逸塵:《“新生代”軍旅文學整體觀》,傅逸塵《“新生代軍旅作家”面面觀》,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序言。
?項靜:《“未經(jīng)”重新安排的生活》,《大家》2017年第6期。
?王敏:《西部以西:新疆當代文學的地域經(jīng)驗與書寫策略》,《當代作家評論》2015年第5期。
?青年批評家傅逸塵在《任性地涂抹蒼茫遼遠的命途底色》一文中認為,董夏青青的“零度敘事”,既強調(diào)了敘述者的“在場”,也暗示著敘述的可靠性。董夏青青小說的敘述者在對待人物與細節(jié)的時候幾近于“零度敘事”——雖然“在場”,卻沒有鮮明的情感傾向,或投入。零度敘事并不是缺乏感情,更不是不要感情,而是將澎湃飽滿的感情降至冰點,讓理性之花升華,寫作者從而得以客觀、冷靜、從容地抒寫。但傅逸塵又提醒董夏青青,在敘述態(tài)度這個問題上要有所警惕。
21董夏青青:《天可憐見》,董夏青青《你比海天更美麗》,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56頁。
22董夏青青:《旱獺》,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156頁。
(作者單位: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本文系深圳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SZ2002B045)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