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莙
那一年,朱文文十二歲,是她來到南安的第十個年頭,而正是那一年的那個夜晚,朱文文已經(jīng)用了整整四十年的時間去忘卻。
朱文文是跟下放的母親雅琴一道,來到南安這個偏遠小縣城的。雅琴以前是中學語文老師,站講臺;下放后成了供銷社的營業(yè)員,站柜臺。除她以外,供銷社還有三個營業(yè)員——素容、洪華、家秀,兩人一班,一天兩班,四個人輪換著站柜臺。
家秀年紀最小,剛滿二十,眼睛不大,臉卻不小,還長了一臉痘痘,鼻頭上也高踞幾粒,紅亮亮的,老被人笑話。小孩子見了她,都喊她“紅鼻子”,這算好聽的了,還有人叫她“酒糟鼻子”。朱文文從不這樣亂喊,起先叫她“姐姐”,可家秀不干,扯過背上的長辮子來,拿辮梢拂她那張尖尖的瓜子臉,我還管你媽媽叫雅琴姐姐呢,你得叫我家秀阿姨,知不知道小乖乖?
洪華三十多歲,又黑又粗的頭發(fā),隨手扎成兩個短短的麻雀尾巴。這人是供銷社里出了名的急性子,走起路來,背后老有條狗在追她似的,說起話來,腦后的兩尾“麻雀”就跟著一跳一跳。
四個人里,數(shù)素容生得最秀氣,對人也最和氣,臉上隨時兩朵笑靨。比雅琴大兩歲,一張鵝蛋臉,兩彎新月眉,與雅琴的發(fā)型一樣,黑亮的短發(fā),耳邊各別一枚鋼夾子。素容一家八口人,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四個兒子,按說這日子并不好過,但人們都說,四個人里數(shù)她最會過日子。
素容兒子一大堆,就是沒女兒,所以格外稀罕朱文文,拿她當自家女兒,一味地慣她。一見面,便耍魔術(shù)似的,忽然就從荷包里掏出幾顆葵花子或花生來,偶爾又哼著曲兒,捏著一顆水果糖在她眼前晃呀晃。若是家里煎了麥粑,定要喊上朱文文的。素容手巧,鍋里就那么薄薄的一層菜油,麥粑卻不會煎煳,香得很,還香得不一樣,調(diào)好的面粉里要加東西的,有時是蔥子,有時是韭菜,有時是田坎邊挖回的薺菜,那香味,滿鼻子亂竄。
朱文文也愛往素容家跑,不只是喜歡素容(她有時甚至覺得素容比母親還親),也不止饞她家的麥粑,素容家老三和朱文文是同班同學,老實巴交的,人好,可成績不好,素容要她多幫他。每次做家庭作業(yè),給老三講了他不會做的題后,老三就“哦哦”著恍然大悟,素容就眉開眼笑著夸她能干,朱文文的心里,就跟吃著麥粑一樣的香。
如果,這樣的日子可以延續(xù)到那一年朱文文離開南安,她就會帶著一份留戀,去懷想關(guān)于那個小縣城的種種,而不是拼了命一般去遺忘。
是洪華一手結(jié)束了這樣的日子,要是她小心一點,沒有丟掉那五塊錢也就啥事沒有。盡管這樣的假設(shè)除了制造痛苦以外,毫無意義,但很多年了,朱文文仍是犯了強迫癥一樣,去做這樣的假設(shè)。
真實的情況是這樣子的,一天交接班的時候,洪華在清理貨款時發(fā)現(xiàn)少了五塊錢。
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天哪!天哪!怎么少了五塊錢?洪華的聲音完全不是洪華的聲音了,甚至,完全不是人的聲音了,耳后兩只“小麻雀”,也焦灼而驚慌地左飛右蹦,上躥下跳。
幾個女人快速圍攏過來,問她搞錯沒有,要她再數(shù)數(shù)。
洪華目光堅定,連說絕對不可能。
又問是不是掉哪兒了,讓她再找找看。
旮旮旯旯都找遍了。洪華的目光開始絕望地黯淡,聲音也低了下來。
女人們就說,那就奇怪了,長翅膀了?
趙叔也來了,這位供銷社副主任,本就不茍言笑,這下子,一張刀刻的臉就更生冷了,說如果交不出這五塊錢的話,就屬于貪污,就是個貪污犯,性質(zhì)是極其嚴重的。
洪華一聲冤枉??!就稀泥巴一樣,癱軟在地上慟哭起來。哭著哭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哭聲果斷煞了尾。她抬起頭,看著與她同上一班的家秀。而幾乎同時,雅琴似乎已知曉一切的目光,也直直地擱在家秀臉上了。
你們,你們看著我干什么呀?家秀的臉,忽地紅了,每一顆痘子都膨脹充血。那紅也真是要命,呈燎原之勢,不止臉龐,連耳朵、脖子也一并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
此刻,四個人的記憶都回到前段時間。那天一起逛百貨公司,家秀的眼睛被一盒雪花膏拉過去后,就挪不開了,因為營業(yè)員說可以除痘痘。談對象的年齡了,可那一臉的痘子使幾次相親都沒了下文。面前這盒雪花膏,簡直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溫暖了家秀的心窩。
但那盒膏要四塊錢。
四塊錢,太貴了。家秀咂著嘴,盯了老半天,直到營業(yè)員板著臉,將雪花膏放回柜臺里。
走出百貨公司,家秀雙手合十,神神道道地念:天靈靈地靈靈,保佑我撿得四塊錢行不行?雅琴笑她,瞧你,工資用節(jié)約點不就行了!家秀苦著臉道,你們都曉得的,我還能怎么節(jié)約嘛。家秀從小沒了母親,父親臥病多年,家里全靠她那點工資撐著。
素容攬過家秀的肩,我說家秀呀,錢從牙齒縫里還是省得出來的,每個月緊著用,總能攢下點分分錢、角角錢的。
話音還在半空中,雅琴、洪華和家秀就同時嘖嘖嘖地開了腔。
前兩人的意思幾乎一樣,這素容呀,就是會過日子。
家秀說,那不得猴年馬月呀?等到攢齊了,我怕都成老太婆了。
成為老太婆還是猴年馬月的事,家秀已攢齊了錢?一臉抑制不住的紅,太明顯地出賣了主人。洪華二話不說,咚一聲跪在家秀面前,抓著她的手,家秀,家秀,你撿到錢了拿出來就是,姐姐理解你,絕對不會怪你,真的,你只管放心好了,家秀,求求你了!
你們,你們欺負人!家秀捂著臉,扭頭就向外跑去,一條烏溜溜的長辮子在她的背上,飛快地甩。
還沒說清楚怎么就跑了?你不心虛你跑什么???你給我回來!洪華又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用力拂了拂額前并不存在的頭發(fā)。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洪華憤怒的聲音追著家秀一溜煙就不見了背影。
洪華,別這樣說家秀!雅琴的嗓門因陡然飆高而走了調(diào)。
素容半張著嘴的樣子有些滑稽,兩道好看的新月眉也蹙成了迷惘的川字眉,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簡直把這個性格溫軟的人嚇成半傻。或許雅琴意識到自己的表現(xiàn)有些不妥,放緩了語氣道,可能還是落到哪個看不到的地方了,不去找的時候反而自己鉆出來了,一般都是這樣子的,你們說是不是?但沒誰搭她的腔。
雅琴回家后,不像往常那樣問這問那,兀自悶悶地生火煮飯,朱文文也識趣地退到一邊。吃飯時,桌上只聽得母女二人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深秋了,日頭變短了,剛吃過晚飯,街邊的黃葛樹就窸窸窣窣地,化身為一簇簇搖曳的黑影。朱文文在一盞煤油燈下寫作業(yè),一豆昏黃的光,飄搖著,抖抖索索。縣城電力緊張,隔三岔五地在傍晚后斷電。
就在這時候,一陣重而急促的敲門聲讓朱文文悚然,兩只耳朵也隨之豎起——
家秀喝農(nóng)藥了,怕是不行了。
朱文文又是一驚,而這一驚,手中的筆也飛到了一邊去。
雅琴的臉色驀地灰白,慌里慌張地轉(zhuǎn)了兩圈后,問朱文文是跟她走,還是留在家里。這純屬多余的一問,一個人,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留在家里?
家秀住在城東的一條巷子里,門前圍滿了人,那些黑影子搖來晃去,有人慨嘆,家秀穿的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裳,是安了心尋死??!夜色中,一股濃烈的敵敵畏氣味正四處奔突。敵敵畏通常是人們用來殺蚊子滅蒼蠅的,這個晚上,家秀用來殺滅自己,她的身體抽搐著,嘴里涌出源源不斷的白沫。
雅琴甩開朱文文的手,奔了過去,而幾乎同時,素容從巷子的另一頭奔了過來。朱文文一頭扎進素容懷里,她聽到,兩人的心臟正踩著同一節(jié)奏,撲通撲通地狂跳,作勢要沖出胸腔。兩人的手一樣,涼冰冰,卻又汗津津。
很快就來了一輛板車,拉起家秀就往南安僅有的一家醫(yī)院趕去。
縣城的街道長約三公里,是一條彎彎曲曲、凹凸不平的碎石子路,更糟糕的是,醫(yī)院在城頭,家秀在城尾。
南安被群山包圍,山高路不平,又是夜晚,板車爬行得小心翼翼,雖是一條大家都踩熟了的路,可每走一步仍然覺得膽戰(zhàn)心驚。
走著走著,起風了,嗚嗚咽咽的,像是要下雨了。
朱文文根本不用拒絕去看板車上的家秀,因為夜似黑布,什么也看不見,可那令人畏懼的敵敵畏的味道,或者說越來越近的死亡的味道,卻清晰可辨,隨夜風一陣陣飄來。還有,呼吸聲也是清晰可辨的,匆匆趕路的一群人,沒有誰說話,飄浮在夜空中的呼吸聲里,有趙叔的,有雅琴、素容、洪華和朱文文的,就是不太清楚,還有沒有家秀的。
趙叔在前邊拉車,雅琴她們在后面推,朱文文想緊挨雅琴,卻會離板車上狀況異常的家秀更近,但若不緊挨,又會離狀況異常的黑夜更近。她無所適從,只得緊咬嘴唇,關(guān)住往外撲騰的哭聲。
板車吱呀吱呀地碾過石子路,碾過看不到盡頭的黑夜,死亡一般靜寂的黑夜。朱文文意識到自己已陷進了黑夜的包圍圈,這濃稠得令人窒息的黑色將她挾持了,野蠻地將她瘦小的身體推來搡去,她心口發(fā)緊,喉嚨發(fā)干,頭皮時不時一麻,額頭和背上時不時一涼。朱文文絕望了,自脖子起,身體已被夜的黑盆大口吞沒,她呼吸受阻,只能張著嘴巴出氣,她多么希望有人來解救她,可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輛板車之上,根本沒有誰注意到她。
終于看到了燈光。但是,那盞燈沒有給朱文文帶來久旱逢甘霖之類的感覺,那盞燈,并不象征溫暖或者光明。是一盞小小的廊燈,十瓦?抑或五瓦?暗黃,昏朦,氣若游絲,如同來自地獄的一星鬼火幽幽出現(xiàn)在縣醫(yī)院門診部前。不過,正是這一小團昏黃的光,在這群夜行人的身上,燃起了所有的希望。
板車停在廊燈下,立刻變成了一架昏黃的板車,那么家秀,穿著她最喜歡的那件碎花衣裳的家秀,是不是也變成了一個昏黃的家秀?趙叔,還有素容,四處奔跑著呼喊醫(yī)生,趙叔的聲音很大,素容的聲音很尖,因為帶著哭腔而顫得厲害。好不容易才從角落一間屋子走出來一位“白大褂”,可他俯下的身子很快便抬了起來,說,沒氣了。
沒氣了,就是這三個字,讓二十歲的家秀,成為那個夜晚、那盞昏黃廊燈下,一具直挺挺的尸體。她直挺挺地躺著,永遠也喊不出“小乖乖”了,永遠也拿不動她那烏黑的辮梢了。她在黑夜中的臉,幾小時前還紅通通的臉,變得如此之白,雪白,煞白,慘白,冰冷的白,瘆人的白,所有的鬼故事中聽來的那種白,而臉上那些一度熱血沸騰、沖鋒陷陣的痘痘們,也終于偃旗息鼓,失血而亡。
板車邊的幾個人像被某種重物擊打得丟了魂,集體犯暈,片刻工夫,雅琴率先還魂,高喊一聲家秀后,扯開了嗓門痛哭。雅琴的哭是一根引線,素容、洪華的哭聲被瞬間點燃,便是從來都以一張長馬臉示人的趙叔,也嗚嚕嗚嚕地,小聲哭了起來。
夜茫茫,悲聲滔滔。朱文文無助地站在黑沉沉的夜里,站在亮著一盞昏黃廊燈的醫(yī)院門診部前,掄圓了嘴巴,號啕大哭,那哭聲尖厲、高亢,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仿佛要將暗沉的夜幕一把一把撕開。卻不是因為悲傷,不是她不悲傷,是她無法悲傷,巨大的恐懼擊敗了她除恐懼以外所有的情緒。
從那個晚上起,日子就不再是從前的日子了,朱文文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朱文文了。
家秀死了,丟失的五塊錢也沒有像雅琴說的那樣自己鉆了出來,所以她到底是畏罪自殺還是以死證明清白就死無對證了。洪華籌錢還上了公款,從而洗清了貪污犯的嫌疑。之后不久,雅琴接到了回市里的通知,政策落實的消息無疑一記春雷,震醒了家秀死后就一直提不起精神的雅琴,終日陰云密布的臉也終于放出些許晴來。但朱文文高興不起來,于是她那張憂傷的小臉,被誤讀為離愁而令一眾成人感慨莫名。
走的那天,趙叔、洪華和素容都來送她們,趙叔完全不似往常那般嚴肅,罕見地凸起兩團笑肌,還握了握雅琴的手,囑咐她珍惜機會好好工作。洪華一邊說話一邊拍打著雅琴的肩膀,耳后的兩只“小麻雀”快速地一跳一跳。唯有素容站得遠遠的,五官一團模糊,朱文文只看到一個孑然而立的身影,不斷地、不斷地抹著眼睛。她很想跑過去,抱住素容大哭一場,可她沒有,就連朝那個孤單的身影揮一揮手,喊上一聲的力氣也沒有。
回城后,朱文文成為初一新生。新的生活自然不缺開心事,她也并非不為此而高興,準確地說,是高興的成色嚴重不足。比如要看場電影,比如去圖書館,或是家里包了她最愛吃的餃子等,朱文文都會待心底那一絲驚喜泛過之后,迅速收起臉上的笑意,因為無論有多么高興的事,那個夜晚,都會從藏匿的某個幽暗處探出頭來,面目森冷地招呼她,喂,你很高興嗎?
不過,那個夜晚,也讓朱文文成了學校里“修貓狗房”游戲的常勝將軍。女生們在學校的樓梯上或是地上畫十幾個長方形的格子,分別寫上貓、狗、羊、哭、笑、唱等字,拿算盤珠子做成的串子,扔到“貓”就喵喵叫,扔到“狗”就汪汪汪,一步一步走完每一步,除了扔到“笑”以外,一律不能笑,否則就算輸。這不是一個輕易就能完成的游戲,即使沒人在旁邊逗弄,很多同學也在“喵喵喵”或“汪汪汪”的時候憋不住,沒走兩步或是還有兩步便走完的時候笑了。事后大家分享怎樣才能忍住不笑的經(jīng)驗,有人說,必須要想最疼她的外婆去世了,有人說,得想她在通知書上改了成績騙家長的事,問起幾乎沒輸過的朱文文,卻支吾著,一個字也說不出。
是的,她說不出一個字,她難以啟齒,也羞于啟齒,她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夜晚,不是怎樣忍住不笑,而是,如何忍住不哭。
那段時間,雅琴一副誓要把站了十年柜臺的光陰奪回來的態(tài)度,將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三尺講臺,無暇去觀察,當然更談不上把深埋著朱文文的,那些與年齡不相符的東西挖掘出來。她幾乎沒有主動提起過南安,誰問起了,也只是應付幾句并很快就將話題岔開。朱文文不知道,母親是在回避一個讓她浪費了十年好年華的地方,還是在回避家秀的死亡,還是和自己一樣,對一個與死亡相關(guān)的夜晚,心存恐慌。不過她從來都不想知道,她比誰都不愿提及那個叫作南安的地方。
多年后,朱文文聽庾澄慶的歌,她將其中一句歌詞記在心中了,并非“讓我一次愛個夠”,是“成長的代價是失落”。這歌詞寫得好,好得都不像歌詞了,卻并不完全適合她,至少,成長消弭了她對黑夜的排斥與畏懼,即便放哀樂、做道場以祭奠死者的夜晚,也沒有再讓她害怕得徹夜不眠。
成長意味著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意味著光陰會在說不清道不明的瑣碎之間,不著痕跡地老去,就像朱文文搞不清楚,自己那張尖尖的瓜子臉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變形,成為一張胖嘟嘟的冬瓜臉。有一天,當朱文文對著鏡子,用眉鉗扯掉一根隱藏在黑發(fā)中的異類分子時,心中涌起莫名的酸楚,當年恨不得一天就長大、一天就變老的一天,以為遙遙無期的一天,怎么晃個眼就站到了面前?
對朱文文來說,那個夜晚固然強大,然而,更強大的,是時間?!皶r間是世間最好的醫(yī)生”,這句話,不服不行。盡管朱文文的記憶在不小心碰到那個夜晚時,仍會繞道而行,謹慎避開,但曾經(jīng)猶如堅冰的那份恐懼,還是在時光的風吹日曬下,漸漸融化。
還有幾年就退休了,可朱文文的一顆心仍是閑不下來,整日不歸家的老公讓她操心,整日宅家的兒子也讓她操心,要不是雅琴說想回南安看一看,朱文文以為,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走進那個地方。
自打雅琴上了八十歲后,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身邊的老朋友也一個接一個離她而去,便開始叨叨起南安,似乎那兒還有她未了的心愿。畢竟在那兒生活了整整十年,十年光陰,足以存下很多東西。于是,朱文文和照顧雅琴起居的小保姆一起,陪雅琴回到南安。
四十年過去,南安從前的一點兒影子也看不到了,供銷社和當時居住的地方都被商住樓覆蓋。縣醫(yī)院的整體搬遷讓朱文文暗自舒了口氣,纏繞著那個夜晚的那一圈深深的紋路,終被歲月磨滅。而從前的那幾個人,洪華、趙叔,都已去了天國,只有素容還活著,只是朱文文不知道,那樣地活著,是否就好過死去?
屋子狹窄,昏暗潮濕,地面上一團團模糊的印跡,墻壁也布滿了奇形怪狀的霉斑。素容穿了一件看不出什么顏色的夾襖,花白而稀疏的頭發(fā)胡亂挽了個小髻,坐在一張脫了漆的長條椅子上,肩上挎一個半新的大旅行包,生怕誰要搶走似的,緊緊夾在手肘里。
雅琴和朱文文的招呼都沒有得到素容的回應,朱文文又湊近了些,抬高了聲音,素容阿姨,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文文呀!雅琴也把音量調(diào)得更大,素容,你那么疼文文,把文文當女兒的,她離開南安才十二歲,現(xiàn)在都四十年了,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你不理她我可不答應!雅琴嗔怪道,一雙老眼淚光閃閃。
但素容才不管雅琴答不答應,當年那個一張鵝蛋臉、兩彎新月眉的素容,那個煎麥粑給朱文文吃的素容,比母親還親的素容,面對四十年不見的“女兒”,別說正眼,余光都不給一眼,一張癟下去的嘴不知疲倦地開合,也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只看見嘴角邊,一滴滴“豆?jié){”被執(zhí)拗地磨出來。
是素容家的老三連哄帶吼才把她從外面拽回家的。
我媽都瘋了好多年了,整天在外面瞎跑。
沒治過嗎?雅琴問。
治過,沒啥用。老三說了些素容患病和治療的情況。老三臉龐枯黃黯淡,竟然有一點點兒像,那個晚上,走廊里那團昏朦暗黃的燈光。朱文文咽了口唾沫,又挺了挺脊背,重新打量著老三。她這個小學同學,瘦,一雙深目,胡子拉碴,看上去,比整天念著老了老了的朱文文,老了十歲不止。
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雅琴拿紙巾擦拭著眼眶,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坐了一陣,她從手袋里拿出一千塊錢,對老三說,來時沒買東西,要他給老娘買點營養(yǎng)品,畢竟是八十幾歲的人了。
老三卻像被錢燙著了,且燙得不輕,嘴角歪斜著一哆嗦,喊了一聲雅琴阿姨后,雙膝就砰的一聲著了地,委實把雅琴嚇了一跳,還以為,緊接著就會有感天動地的話說出來,不承想是這個樣子的一番話:我媽,我媽如今這樣,那是天老爺給的報應,洪華阿姨,洪華阿姨丟的那五塊錢,是我媽撿了。我奶奶病了,說想喝口雞湯,可又沒多余的錢,我媽就……這么多年一直沒有說出來,這一回見了您,要是再不說出來的話,我怕,我怕……說著說著,卡了殼。
雅琴一時木愣愣無甚反應,朱文文的表情同樣如此,顯然都被老三聲音低啞而能量堪比炸藥的話給轟懵了。竟然是素容,這個待誰都像親人的人,將要了家秀命的五塊錢據(jù)為己有?
朱文文仍是一段木頭造型的時候,雅琴回過神來,利索得跟年輕人一樣,一下踅到素容面前,伸出食指,有節(jié)奏地指點著她的腦門,并高喊她的名字。只是素容的耳朵眼無疑被什么東西塞滿了,對雅琴的怒斥毫無反應,兀自開合著嘴巴,細細研磨自個兒的“豆?jié){”。雅琴退了回來,逼近老三,厲聲道,造孽啊造孽,平時裝出一副大好人模樣,誰能想到竟是她干下的缺德事!你奶奶倒是喝上雞湯了,可家秀那么年輕的一條命沒有了!你說得對,你媽這個樣子,就是她該得的報應!誰料她說著說著,竟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我也該死,我也該死,我也懷疑是家秀偷拿了錢!慌得屋里的幾個人一齊撲上前去。
雅琴好不容易鎮(zhèn)定下來,但看上去好像害了一場大病。她撫了撫胸口,幽幽道,文文,我們該走了。
老三也沒挽留,只囁嚅道,雅琴阿姨,朱文文,你們,你們慢走。
走出門口沒兩步,雅琴又停下了腳步,揚起臉,對朱文文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來,她試探著說,要不,文文,你還是,把這錢給老三?你看他娘倆兒過成這個樣子,素容,素容她也活得死都不如……
朱文文原本就一個字也不想說,所以能夠冷冷地吐出“算了吧”這三個字,已是非常奢侈。
隨后兩個人都將嘴巴死死關(guān)上,雅琴更是跟誰置氣似的,抿著嘴,繃著臉,顯然心頭躥起的怒火卻又無處可發(fā),平時走路慢得像是在搖,這會兒倒猶如神助,大踏步往前走,害得朱文文和小保姆急忙追了上去,可三個人仍沒誰說話,都和路旁列隊而立的小葉榕比賽誰更沉默。不過朱文文的腦袋里卻嘈嘈切切,熱鬧得很,一會兒是素容系著圍裙站在灶前,一邊翻動著鍋里的麥粑一邊笑瞇瞇地問她,文文,麥粑香不香呀?一會兒是紅鼻頭家秀喊著“小乖乖”,拿辮梢拂她。一會兒,高中的一位女同學又擠了進來,說如果要查誰是小偷,她準中招,因為她特別愛臉紅。
整整四十年了,家秀到底是畏罪自殺還是以死證明清白終于真相大白。但是,除了大白之外,還有別的更有意義的意義嗎?
朱文文想,母親說素容平時裝出一副大好人模樣,可素容對她的好怎么看也不是裝出來的,有必要對一個下放人員的女兒裝嗎?可如果不是裝出來的,一個大好人又怎么干得出那樣的缺德事?也許,當時真的只是想滿足老三奶奶喝口雞湯的愿望,見大家懷疑家秀時,其實很想把錢交出來卻已騎虎難下?還是,她根本就沒想到家秀會剛烈得不要性命?可惜一切都因為素容的發(fā)瘋而無從知曉,甚或,早在四十年前,這一切,都已經(jīng)和家秀一起,同時葬身于那個無邊的黑夜!
算了,算了,再去想這些,除了讓昏痛得快要爆炸的大腦加速爆炸以外,再無別的作用。典型的犯傻。放松,放松,朱文文告誡自己,然后拿手掌一圈一圈地搓臉,不一會兒,一圈一圈枯淡的笑紋就被搓了出來。是啊,都快退休的人了,還有什么東西看不開?
回到酒店的房間,雅琴憋了一路,或者說,憋了四十年的話終于爆發(fā):家秀啊!雅琴姐姐對不起你啊,我們都對不起你啊!可憐你才二十歲,我八十歲了還活著,你卻死了四十年了??!
懸在窗外的那輪太陽,突然間轟隆隆西墜而去,朱文文的臉漸漸發(fā)白,一雙被哭聲攻陷的耳朵,分明聽到,不單雅琴在哭,素容也在哭,洪華、趙叔,都在穿心入肺地哭,還有,十二歲的朱文文,站在看不到盡頭的黑夜里,掄圓了嘴巴,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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