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林
男人之間動手,關內叫打架,關外稱作干仗或打仗。打架虛張聲勢,手上有分寸,一般不動家什,點到為止。打仗悶聲不響,蔫狠,鐵鍬鎬把鋼條老三樣,總得有一方見血躺倒算完。
煤城有一條黑街,那些運煤車常年經過,拉尿似的顛下一路黑煤,故此得名。煤城人打仗,常約黑街,動手前有黑街開仗儀式:黃衣褲,開瓶酒,老香腸,叼煙卷。每人穿一身黃,新舊不忌。為誰打,那人買煙酒和香腸,一手酒瓶,一手香腸(必須是整根),叼著煙卷說話,不為吸只為像個爺們兒。吃喝一場,微紅了臉膛奔黑街開仗。
兩方實力相當,一半概率打不起來,有斤兩的第三方出現(xiàn),興許迅速講和成朋友。倘若強弱明顯,打不出生死仗,強霸羞辱弱小,嬉笑惡搞收場。打仗處下風的幫伙,一旦反轉得手,常將對方往死里打。亦如結仇的彼此開仗,整出人命不罕見。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煤城漢子最覺恥辱的不是地位低,乃打仗敗北,黑街下跪。當著街人雙膝跪地,是天大羞恥,興許這輩子在煤城遛墻角抬不起頭。黑街嘎孩跟南街大鼻涕遭遇動起了手,大鼻涕他哥大背頭趕到,哥倆聯(lián)手將嘎孩打躺在地上。大背頭用皮鞋猛踢嘎孩臉面,大鼻涕朝嘎孩頭頂掄一棒子,血嘩嘩流下來。
街人圍觀,感覺大鼻涕哥倆是要整死嘎孩。大鼻涕瘋了一般到處找磚頭,要往死里砸滿臉是血的嘎孩。大背頭喊住大鼻涕,他臉色鐵青,卻還有幾分理智,不想打死人坐牢。大鼻涕揪起躺地上的嘎孩,扇倆嘴巴子,沾一手血。大背頭狠踢一腳臉面,叫嘎孩下跪。嘎孩手捂冒血的鼻子,恍恍惚惚看見四周都是瞧熱鬧的人,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咕咚”跪下。
嘎孩頭上繃紗布,鼻梁子被踢塌,再不愿意上街。嘎孩和大鼻涕是待業(yè)青年,打架不分勝負,被上班的大背頭削躺下,腦袋臉面成了血葫蘆不掉價,但下跪太寒磣,失去爺們兒尊嚴,被人指指點點。
嘎孩唉聲嘆氣,咸菜疙瘩、浪打浪、江建宏、穿天猴、馬路牙子,感覺要開仗。咸菜疙瘩問,咱們削大鼻涕去?嘎孩狠咬后槽牙說,整他哥大背頭。
大背頭在鋼鐵廠上班,是鉗工段小頭頭,幾個待業(yè)青年整他有難度。嘎孩拿出十張十塊錢(大背頭賠償?shù)腻X,相當于小半年生活費),立馬將浪打浪哥兒幾個鎮(zhèn)住了。心細的穿天猴管錢,拿出舊作業(yè)本,記下嘎孩的話,買火藥槍零件、面包、香腸和煙酒。
嘎孩說,大背頭下月結婚,估計他家樓下搭棚擺桌,就那節(jié)骨眼兒開仗整他。往死削,讓我下跪,我非弄死他。咸菜疙瘩說,這場仗不小,得多會幾個人去整。嘎孩說,都是待業(yè)的不行,會幾個社會的狠人。
不帶刀,是黑街打仗底線?;鹚帢尣怀槾颍瑸閴淹L,打急眼就不好把持了。嘎孩身邊圍上十五六個人,個個一身黃衣服,背黃書包,里面裝火藥槍,鐵撐子(鐵手套),面包香腸,一盒大生產煙。喝過開瓶酒,臉色微紅,個個覺著自己像趙子龍。
嘎孩是仗主,咸菜疙瘩打先鋒,收尾的是浪打浪和馬路牙子。江建宏秀才做軍師,穿天猴跑后勤補給。嘎孩左右跟倆社會人,手腕有煙頭燙花,看樣是敢下手的狠茬兒。
一幫人悄悄包圍婚禮大棚,聽見苫布圍內嘻嘻哈哈的說話聲,聞到了酒肉香氣。大背頭的婚宴場將半個街巷占滿,搭棚起灶,苫布圍場?;槎Y開始,熱炒冷拼,能同時擺十多桌流水宴席。
社會人紅眼魚說,哥們兒一起撇磚頭,砸踢蹬他們。江建宏說,先扔兩個半拉磚頭,探探情況。大眼魚撿起半截磚頭,起手就要砸進去。馬路牙子趕忙奪下磚頭說,磚頭不行,砸腦袋開瓢了,里面啥人都有,還是扔小土疙瘩。紅眼魚瞪一眼馬路牙子,撿起大塊硬黃土扔了進去,里面好像有些騷動,跟著再扔幾塊。不多時沖出十幾個人,手里都抄家伙,新郎大背頭手拎菜刀,一副拼命架勢。
開仗?。坷舜蚶藛柛潞?。半大小子們紛紛抄起火藥槍和鐵撐子、短鎬把。嘎孩說,等等再整,大背頭動菜刀,不咋對勁,要出人命。浪打浪說,大背頭拿刀,咱沒帶刀吃虧。嘎孩說,咱先去門洞子,看看再削他們。
大背頭瘋了似的尋找目標,苫布內出來人攔他,不然就拎菜刀奔門洞子來了。嘎孩說,哥們兒別露頭,我出去損大背頭幾句,完了削他們。浪打浪說,我陪你出去罵,大背頭敢動刀,我給他一火藥槍。嘎孩站街中央,大聲喊,大背頭,癟犢子玩意兒,你算個屁,有尿過來跟我干。你媽的,今兒看誰下跪。
大背頭見嘎孩露頭罵他,扔下菜刀摘手表,抄起一把鐵鍬奔過來。嘎孩站著沒動地方,見大背頭要殺人的氣勢,掏出火藥槍,朝上打一槍。跟著浪打浪也打響一槍,一股黑煙噴出鐵砂,削掉一塊楊樹皮。
大背頭見這倆小子動了火藥槍,覺察不是散仗,對方有備而來。他讓另幾個人回苫布里,自己距離嘎孩七八十米遠放慢腳步。一個女人穿著紅衣,頭上戴塑料花,拼命呼喊大背頭回去,大背頭站住腳步。一片石頭突然飛過來,浪打浪一縱身,為嘎孩擋了石頭,耳朵流血不止。
雙方僵持,忽然,一輛卡車開進黑街。車后廂全是一身工作服,戴柳條帽,手持鋼管鐵棍的人,他們跳下車將街口卡住。嘎孩感覺這仗鬧大了,身邊十幾個人,瞬間被包了餃子。嘎孩和浪打浪退回門洞子,江建宏和馬路牙子急得嗓子冒火,聲音嘶啞地嚷嚷,這仗算完犢子了,非被他們削扁不可,一個也出不去,柳條帽打仗老狠了。嘎孩兩眼冒火,沒拿出辦法,咬牙守門洞子。他心想,削扁就削扁,一起成肉醬,比被皮鞋踹臉面下跪強。
打仗蔫不敢靠前的穿天猴,悄悄打開黃書包,取出一件花衣服和女人頭套。浪打浪薅住他脖領子說,你沒尿呀慫貨,開小差逃路!穿天猴說,浪打浪你先別罵,我預備這些東西就為被包圍時,混出去會人來。說著打扮成女人,還真像,難怪他在學校演節(jié)目總扮女角。頭套買不到,從俱樂部偷的。
嘎孩拍著穿天猴肩膀說,你跑吧,快跑找我哥來,多會幾個人,別忘帶上鎬把和鋼條。穿天猴點點頭,貓腰上二樓,從走廊窗戶跳到一樓雨搭,再溜上街,混人群里跑了。
大背頭和大鼻涕哥倆,氣得額頭青筋暴凸,帶著手持鋼管鐵棍那些柳條帽,朝門洞這邊追過來。兩個歲數(shù)小的待業(yè)青年,嚇得渾身哆嗦。紅眼魚甩掉衣服,咬開瓶蓋,喝一口白酒,咬兩口香腸,看架勢要玩命。嘎孩說,哥們兒吃喝抽根煙,打死了不餓。柳條帽上來,就打火藥槍,鎮(zhèn)住那些癟犢子。
火藥槍紛紛打響,卻沒起什么作用,鋼管鐵棍發(fā)出刺眼的光,柳條帽三三兩兩壓上,讓人喘不過氣來。一個待業(yè)青年火藥槍走火,打得胳膊血肉模糊,跪在地上嗷嗷叫喚。嘎孩甩掉衣服,光膀子喊,怕死不是爺們兒。他抄起鎬把,沖出門洞子拼命。浪打浪頭上裹著染血的毛巾,左右手抓起倆板磚跟了出去。紅眼魚拎兩只火藥槍,也沖出門洞子。雙方隔著幾十米,先砸磚頭,瓦片子,有的飛鎬把。叫罵聲和慘叫聲交織,亂仗即開。
突然,黑街響起槍聲,不是火藥槍,是五四式手槍鳴槍示警。穿天猴沒去找嘎孩大哥,跑到派出所報案。公安騎摩托車趕到,朝上打了兩槍。黑街干仗的兩伙人,被槍聲震懾。
開仗之前,紅眼魚扔進苫布圍的黃土疙瘩,打中的都是娘家人。傷了娘舅胳膊和娘家鄰居的腿,擊中大背頭小姨子的頭,血流不止。新娘用紗布給妹妹包扎,出門喊大背頭放下刀,不能犯渾殺人。
事后,黑街人提起那次婚宴開仗,還覺后背發(fā)涼,身體跟著一激靈。街人說,通情達理的娘家人,苦勸收手,才沒出人命。要是跟著拱火,打死幾個,再槍斃幾個,也說不定。
黑街有人評說,這一仗沒出人命,沒人坐牢(只有紅眼魚被拘留),有功之臣是男扮女裝的穿天猴。他不混出去報案,那幫柳條帽打待業(yè)青年,打不死也打殘了。一開仗穿天猴就逃跑,還成了香餑餑?有許多人數(shù)落穿天猴,看不慣他腳底板抹油,不贊成穿天猴是功臣這說法。
多年后,嘎孩娶大背頭媳婦的外甥女為妻,喊大背頭二姨夫。江建宏考上大學,畢業(yè)去了非洲,再沒回煤城。咸菜疙瘩混成社會人,倆胳膊刺雙龍,綽號二龍。紅眼魚去了南方,再無下落。浪打浪做買賣造假出了事,被穿天猴舉報,進去坐牢。
馬路牙子離開黑街,刻苦復習,考上事業(yè)編。副處級待遇退休,至今未婚,單身一人。他每天散步經過黑街,永遠繞道走。
馬路牙子迎面遇見浪打浪,低頭裝作沒看見,幾乎要走過去了。浪打浪立正高喊,領導好,領導辛苦了。馬路牙子停下腳步,連忙擺手說,可別介,我已經不是獄警,今年退休了。你不再是老犯,已經刑滿釋放。
浪打浪說,領導永遠是領導,我忘不掉。我冤枉啊領導,大鼻涕造假禍害人出了人命,硬往我身上賴。嘎孩和大鼻涕成親戚,合伙做買賣,翻臉不認人啊。嘎孩攛弄穿天猴告我,栽贓陷害好人。他姥姥的啥過命朋友啊?做上買賣,都不是人了!
馬路牙子呵斥,別再瞎嚷嚷了,嘎孩現(xiàn)在是煤城名人,你不能胡說八道。浪打浪索性坐地上哭起來,嘎孩造假起家,算啥名人,一坨狗屎。哥們兒當年白為他擋那塊飛石,缺了半拉耳朵。他不該啊,那時候吃喝不分,打仗賣命幫襯,真夠哥們兒。想念十八九歲那會兒,都一個心眼兒。浪打浪嗚嗚哭泣,用手不停拍地。
浪打浪老婆拎著菜跑過來,“啪啪”扇浪打浪兩個耳光罵,死老浪,一轉眼就找不著人影,跑這來胡謅八扯。鬧啥鬧?人家嘎孩每月給你開工資,你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浪打浪立馬不吱聲,低頭嘟囔著,嘎孩是好人,大鼻涕是好人,大背頭是好人,穿天猴是好人,就我這一個壞人慫人。
女人拉著浪打浪朝家走,經過馬路牙子身邊時,浪打浪眼淚汪汪悄聲說,領導啊,你不知道,嘎孩叫我下跪,他與大鼻涕喝著咖啡笑。我敢不跪,他倆削我,不給咱哥們兒開最低工資!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