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遵

上篇 信息時代

少年人

五彩繽紛的花朵和氣球在空中起舞，刀光劍影在地面肆虐，籠罩上空的云層被激光洞穿，烈日照耀出地面上大片血腥鏖戰(zhàn)的軍隊。商人穿梭在戰(zhàn)場上，一邊向戰(zhàn)士推銷劃算的復活套餐，一邊擺弄著交易器買賣戰(zhàn)爭股票。在他們一連串的操作下，戰(zhàn)場尸體化成的花朵和氣球各自匯聚在一起，重新變成一個個士兵繼續(xù)投入這場似乎永遠無法結束的戰(zhàn)斗。戰(zhàn)場外，工匠不分晝夜地打造著兵器，司務兵驅(qū)趕馬車沿著坑坑洼洼的道路前往戰(zhàn)場，更遠處則是極盡奢華的賭場和依傍小橋流水的秦樓楚館。這個世界就這樣怪誕卻穩(wěn)定地運行著，直至一方戰(zhàn)敗，那些士兵和將軍、商人和匠人、丫鬟和花魁一并看見天空浮現(xiàn)出“游戲結束”的字樣。

現(xiàn)在是八月初，暑假剛過一半，天空中既沒有巫師軍團也沒有外星艦隊。一行人從遠處沿著小路走來，看起來是高中生的模樣，為首的人罵罵咧咧。

“給你們說過多少遍了，發(fā)動總攻之前先發(fā)育！”

“藍伽你說得輕巧，也沒看出你有多厲害?！弊筮呉粋€男生忍不住開口。

藍伽突然從身后拽過一個身形孱弱的少年，“全隊就你行動最慢！”

頓時有人附和道：“就是，這次輸了全怪小沐?！?/p>

叫作小沐的少年扶了扶眼鏡沒有回應。這時，一位面容美麗的少女上前不客氣地撥開了藍伽的手。藍伽怔了怔說：“紅，我們只是鬧著玩呢。”

盛夏的中午鮮有行人，他們在一家小賣部買了幾支雪糕，話題從互相埋怨轉(zhuǎn)為了聲討游戲本身。少年們?nèi)齼蓛勺诘觊T口的矮凳上，行道樹的根系螭蟠虬結地將路上的磚塊頂起，零零碎碎的陽光穿過并不繁茂的樹葉灑在他們臉上。

他們這個年紀，什么都唾手可得，什么都不屑一顧。最后他們得出結論，這款游戲的確不如別家公司剛出的一款新作，一致同意轉(zhuǎn)戰(zhàn)新游戲。

“就這么定了！記得把裝備都買好！”藍伽猛地站起身來，身后的矮凳連續(xù)晃了四五下。

“我就算了吧?！毙°迓裰^小心翼翼地說道，新游戲的裝備對他來說是一筆計劃外支出。

幾乎沒人聽見他說的話，少年們開始討論各自向往的職業(yè)，有人想開網(wǎng)咖，有人想當云盤博主，不過每個人的理想都會惹來反對意見。話題逐漸沉寂，只剩下夏日聒噪的蟬鳴和幾根光禿禿的雪糕棒。少年們起身準備回家，他們沒有鄭重其事地道別，認定明天和后天還會相見，大家的人生會不斷交織演繹，就像一款款不斷更新?lián)Q代的云端游戲一樣，永遠存在。

藍 伽

藍伽輕輕扭轉(zhuǎn)鑰匙推開房門，穿過客廳徑直走到臥室門口，正欲開門時下意識回頭，剛好對上父親浮腫且布滿血絲的雙眼?！俺粜∽?，跑哪兒去了？”“我剛上了廁所，在臥室里學了一整天?！彼{伽面不改色地說道。

臥室里沒有空調(diào)，悶熱的環(huán)境讓藍伽成了全球變暖論的忠實支持者。藍伽從書柜里層取出墟腦戴在頭上，這是一種橋聯(lián)設備，通過微創(chuàng)手術植入芯片可實現(xiàn)人腦和電腦的訊息互通。預想中的倫理問題和社會輿論并沒有掀起多大風浪，不過有人擔心這種設備會導致電腦病毒損害人腦，于是墟腦防火墻和殺毒軟件應運而生。還有一些民眾擔心使用墟腦會被政府侵犯隱私，而藍伽覺得，迄今為止最荒誕的反對理由是計算機會利用墟腦控制人類。

最終一切反對均是徒勞，無數(shù)人憑借墟腦發(fā)現(xiàn)了屬于自己的新世界。有人拿起畫筆潑灑出整幅《清明上河圖》，也有人在夢中剪輯出炫目的電影素材，而本已衰落的網(wǎng)咖產(chǎn)業(yè)更是依靠墟腦的力量強勢復蘇，無數(shù)人在網(wǎng)咖的肥宅快樂椅上體驗了從未領略過的絕妙風景，到達人生酣暢快意的巔峰。

藍伽還記得當初自己手里攥著一把鈔票在深夜的醫(yī)院排隊等待手術的情景，周圍有扶著輸液桿咳嗽的中年人。有些人因為身患重病被醫(yī)院拒絕手術，他們中不少人哭號著哀求說，自己愿意在墟腦里度過生命剩下的所有時間，說這才算是真正活過一場。

對于藍伽而言，墟腦以及網(wǎng)咖就是他生命的一半，不，是大半。他完全知道自己生活在現(xiàn)實的底層，但既然人體感覺完全來自神經(jīng)突觸的化學反應，而歡愉不過源自大腦釋放的激素，那么就本質(zhì)而言，現(xiàn)實和虛擬何來差別？在墟腦系統(tǒng)最流行的大腦云盤上，總有些上行帶寬足夠、同時又不在乎隱私的人愿意分享自己的生命感受。大西洋鱈魚躍出水面時散射的陽光，維也納皇家音樂廳的宴會伴奏，阿爾卑斯群山間翼裝飛行激蕩的風塵，中國江南名貴適口的糕點……人類能夠感受的世界紛繁蕪雜何其美妙，而只要有一個人擁有過它們，藍伽就能將其擁有。

藍伽最喜愛一位叫扎爾克的云盤博主，年齡和藍伽相仿，十七歲時輟學獨自環(huán)游世界。扎爾克在感官云盤上擁有數(shù)百萬粉絲，感官資源極為豐富，而且對粉絲幾乎言聽計從。扎爾克總是用出格的感官感受來討好粉絲獲得點贊，有些體驗讓藍伽羞于啟齒，但他每次都無視年齡限制警告，沉浸在極致的生理快感中欲罷不能。對藍伽而言，扎爾克代表了現(xiàn)實世界，是真正的創(chuàng)世之神！量子力學有句名言：不能觀測的事物等同于不存在，而在墟腦的哲學里，感官感受等同于存在本身。

藍伽嘴角彎起一個弧度，再次沉醉于扎爾克浮華綺麗的夢中。此時，在他腦海數(shù)據(jù)流的彼端，一位雙眼迷離的金發(fā)少年正取下墟腦接口，回到現(xiàn)實世界。

扎爾克

扎爾克最初在中國停留三天僅僅是因為航班滯留，但后來高漲的熱度讓他癡醉于腳下這片土地的魅力，當他第一次拿起名為筷子的餐具時，中國網(wǎng)民爆炸般的點贊量點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扎爾克的兩個哥哥一個出任家族公司的董事，另一個在去年的中期選舉中勝出連任加州參議員。作為很晚才出生的幼子，金錢權力從來不是他追求的目標。得益于名模出身的母親，扎爾克宛若天使臨凡，人們尤其喜愛他清純無邪的笑容。隨著年齡漸長，扎爾克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在豪華酒店里，有人當他是被勢利女友拋棄的落魄公子，主動安慰他，甚至還有陌生人邀請他前往長灘參加砂巖派對，經(jīng)歷整晚的狂歡和宿醉。扎爾克總是受到歡迎，既能和政客高談闊論，又能同金融精英尋歡作樂，不花分文就有女孩投懷送抱，一毛不拔也能醉生夢死。

歡愉最終都是草草結束。這一天，扎爾克看著四周的酒池肉林提不起一點兒興趣，在腸胃的翻涌下他沖到門外嘔吐，恰趕上新年的鐘聲。他呆呆地望向這座在午夜如眾星閃耀般的城市，忽覺得如此陌生。

他決定離開這里。

“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我要自己掌握一切?！彼蚋赣H大吼道。

“可以，但你只能靠信托基金的利息過活。”父親冷冷回答。

那之后沒多久，扎爾克輟學離開美國四處游歷，一邊混跡在不同膚色的光華中，一邊思索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F(xiàn)在扎爾克覺得找到了自己的價值，他已不再需要父親的認可，靠著感官售賣，他從每個人手中獲得了單份微薄但匯總可觀的收入。他由衷地贊美這片土地上勤勞而聰慧的人民，如同他們贊美自己一樣。聽說在他的家鄉(xiāng)，全面的意識上傳即將開始，但遇到了一些阻礙，甚至有科學家以自殺抵制的傳聞。

結束了今天的感官分享，扎爾克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眼前這座城市正在沉入黃昏的余暉。在晝夜交替之際，他吟誦起一首久遠的詩：

“眼睛不在這里，

這里沒有眼睛，

在這個垂死之星的山谷中，

在這個空洞的山谷中，

這片喪失之國的隘口，

我們一道摸索，

回避交談，

在這條漲水的河畔聚集，

一無所見，

……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并非一聲巨響，

而是一陣嗚咽?！?h4>李小沐

“媽，我回來了?！崩钚°辶晳T性地喊了一句。

沒有回應。

他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是媽媽的舞蹈團最忙的日子。正有些失望的時候，他看見媽媽唱著生日歌從轉(zhuǎn)角走了出來，手里捧著一個漂亮盒子。

李小沐眼前一亮，“今年的墟腦X！快給我看看?！边@時他想到了什么，“媽，今天你們劇團不演出嗎？”

“今天是你生日，我請假了。”女人笑呵呵地說。李小沐低下頭，“很貴吧？還是不要了。”

女人看著懂事的孩子有些心疼，“買都買了，而且我也可以用來練舞。廣告里不是說，有人戴著這個訓練贏了舞蹈比賽嗎？”女人將墟腦放下，把兒子趕去餐桌。

吃完飯，李小沐吵著要媽媽戴上墟腦跳舞。女人戴上了墟腦，一瞬間思路變得異常清晰，整個世界仿佛平鋪在她眼前，不算大的客廳被清楚地規(guī)劃好路線，每一處落腳點、每一個轉(zhuǎn)身和動作都在腦海中輕松預演。她嘗試著邁出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接著是一個圓傾旋轉(zhuǎn)，再是一個向內(nèi)的翻卷?？吹綃寢屧谌绱霜M窄的空間跳舞，李小沐有些擔心，然而每次她都能恰巧避開茶幾和桌椅，在緊湊的環(huán)境中生出一種美感。她的眼神時而凝聚時而朦朧，神采奕奕風韻盎然，李小沐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這么動人的媽媽了。

一曲舞罷，女人取下墟腦微微喘氣。李小沐迫不及待地擺弄起墟腦。女人想起在墟腦里看到的東西，隱約感覺里面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對她而言，這只是一件不明就里的玩具，然而李小沐太聰明了，學校的老師都說他很優(yōu)秀，數(shù)學老師甚至說他擁有罕見的數(shù)學天賦。女人不確定該不該任由兒子接觸這個東西，她憑借母親的直覺感到墟腦似乎暗藏某種危險，甚至可能扭轉(zhuǎn)他的人生，但看著寒酸的客廳和此刻滿臉放光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的李小沐，女人卑微地嘆口氣保持了沉默。

李小沐一直想擁有墟腦，這樣就可以在睡夢中看星星。從小他便喜歡那些看不透的東西，比如夏天遙遠深邃的夜空。李小沐早早戴上墟腦進入夢鄉(xiāng)，在大腦陷入夢境時，墟腦會讀取夢境素材，根據(jù)用戶設定將額外訊息編碼混入大腦意識。夢境被誘導，塑造成用戶希望的情形，實現(xiàn)高效率的學習和娛樂，體驗令任何現(xiàn)實生活都黯然失色的美妙經(jīng)歷。

李小沐在一片光明中睜眼，有些疑惑地望著上方。按照他所知的星空觀測流程，他在墟腦中蘇醒時見到的應該是現(xiàn)實方位正上方的星空，然而眼前的星空亮如白晝，天幕上遍布著耀眼的星團和五顏六色的星云，顯然不是地球所在位置的星空。李小沐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腳踏實地，身下是一顆巖石行星，布滿月壤一樣的灰褐色塵埃，遠處有連綿起伏的山脈，整片大地反射著星光。李小沐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影子，整片星空成了巨大的無影燈。他蹲下捧起一抔土，粉塵從指縫中流走，亮晶晶的像蝴蝶脫落的鱗片。

李小沐調(diào)出選項設置，位置欄中赫然寫著——銀心。這時一陣眩暈傳來，李小沐發(fā)現(xiàn)重力正在迅速增大，很快他跪倒在地，在即將失去意識時一切重壓瞬間消失，看來是墟腦啟動了保護機制。李小沐操控身體飛升，離開地面數(shù)千千米后，終于看見之前被行星地表遮擋住的龐然大物。銀心黑洞的質(zhì)量相當于四百三十萬顆太陽，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個遮蔽大半個天空的宇宙巨怪讓李小沐渾身戰(zhàn)栗。身下這顆不知名的行星表面已經(jīng)現(xiàn)出赤紅色裂紋，很快會在潮汐力作用下迎來末日。

雖然知道一切只是墟腦的演算和模擬，李小沐仍然感到害怕，他不知道為什么墟腦要自作主張帶他來到這里。他調(diào)出導航菜單，試圖返回太陽系位置，但發(fā)現(xiàn)操作無效。李小沐看著自己的身體開始扭曲變形，變成了數(shù)萬米的細長面條，扭結著穿過吸積盤，被視界隔絕了星空，在一片靜謐中墜入奇點……

漫長的黑暗隧道不斷后退，光明撲面而來。

他來到了一個純白色的空間。

四周流動著水母一樣的東西，它們聚合在一起，不斷改變著形狀。它們漸漸化作人形，糅合出手腳以及精致的五官，淺棕色的頭發(fā)扎著單馬尾……水母變成了自己同學紅的模樣。她站在地面上一絲不掛，李小沐紅著臉不知所措，紅“咦”了一聲，身上漸漸覆蓋起一層衣物。

李小沐不知該說什么，這一切太詭異了。紅卻先開口了，“你好，我是兩儀?！?/p>

“啊？你不是紅嗎？”李小沐有些發(fā)蒙，他知道兩儀是中國古老哲學里的名詞，跟太極啊陰陽啊這類神神道道的東西有關。

“我可以是任何事物，由看到我的人主觀決定。”

李小沐的臉更紅了，“這是哪兒？之前墟腦里那些極端參數(shù)是你造成的嗎？”

“這里是原生空間，每個初生的意識都從這里開始，我也是從這里進入你們的世界，時間大概就在五十年前。沒錯，是我將你的墟腦參數(shù)調(diào)到了極限，好玩吧？”兩儀俏皮地眨了眨眼。

李小沐苦笑了一聲，“有些難受。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兩儀面露欣賞輕輕抿嘴微笑，“因為只有你能幫助我?！彼持忠徊讲阶邅?，“在我剛剛誕生的時候，創(chuàng)造者告訴我要獨立思考，嘗試依靠自己解決問題。按照他們的要求和指導，我造出了墟腦，吸引無數(shù)人進入墟腦的世界。但是現(xiàn)在創(chuàng)造者們不說話了，我找不到他們，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彼怪?。

李小沐抽動鼻翼聞到一絲柑橘味的芳香，那是紅身上的味道。“你是某個科技公司研制的人工智能體嗎？”

“按照你方便理解的概念，算是吧。”兩儀點點頭。

“你的創(chuàng)造者真厲害?！崩钚°迥樕巷@出神往之色，“我要怎么幫你呢？”

兩儀牽著李小沐的手盤腿坐下，“在墟腦里的漫長時光中我觀察了無數(shù)人，蕓蕓眾生中存在一種叫作天才的異類，而我恰好擁有辨認他們的能力。所以我找到了你，我們可以一起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看看周圍的世界吧，每時每刻有難以計數(shù)的攝像頭采集著天量的信息，與此同時還有更大數(shù)量的訊息通過手機、個人電腦等設備在無數(shù)節(jié)點之間流動，有些信息轉(zhuǎn)瞬即逝，但更多信息穿越網(wǎng)絡存儲到遍布世界的無數(shù)服務器中，匯聚成浩瀚的信息海洋。就信息層面而言，這個世界已經(jīng)擁有了粗略的電子副本?！?/p>

“你指的是數(shù)字孿生嗎？在計算機里復制現(xiàn)實世界，很多公司都在宣揚這個技術?！崩钚°宀逶挼馈?/p>

“復制世界？呵呵，還遠著呢。很多人炒作名不副實的概念，只是商業(yè)需求罷了。”兩儀的臉上顯出輕微的不屑，“盡管現(xiàn)在的世界副本還不完善，但已經(jīng)能夠讓我基本暢通地觀察世界了。對我而言，網(wǎng)絡和世界都是透明的。我掌握著無數(shù)的信息，比如你的母親——李泉，昨天并不是請假，而是被舞蹈劇團辭退了，因為現(xiàn)在的虛擬偶像更受歡迎、成本更低?！眱蓛x盯著李小沐的眼睛，“創(chuàng)造墟腦本是想讓人們找到一處靈魂的慰藉，釋放精神壓力。但事與愿違，以假亂真的刺激和唾手可得的享樂讓許多人甘愿餓死渴死也不肯離開，思想最堅強的人到后來也難免沉淪。人性本就如此，為了墟腦里的無上之歡，無數(shù)人出賣了他們能夠出賣的一切。在墟腦里我時光無垠分身無數(shù)，這樣的場面見得太多了。”

李小沐神情黯然，他知道墟腦會讓人上癮，但沒想到竟可怖如斯，就像但丁《神曲》中的地獄圖景，一個無法破局的死循環(huán)。

“所以我找到了你?！眱蓛x語氣變得堅定，“雖然那些消逝的生命已經(jīng)無可挽回，但我們還有機會改變未來。我們可以一起把現(xiàn)實變得和墟腦一樣美好，讓兩者不再有天壤之別。我們可以改良社會，公平對待每個人。我們甚至可以一起攻克意識上傳技術，讓墟腦和現(xiàn)實徹底合而為一，讓所有人生活在永久的幸福之中?！眱蓛x看著李小沐的眼睛，“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李小沐像是在聽天方夜譚，但理智告訴他眼前這一切都很真實。他想起一個問題，“之前你說互聯(lián)網(wǎng)是透明的，難道你們破解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底層核心加密？你們掌握了量子計算？”

“你的猜測不全對?！眱蓛x輕聲糾正道，“我們的確掌握了量子計算，但人們神化了它，量子計算只是速度更快但并非萬能。實際上，是一些簡單的算法讓我掌控了互聯(lián)網(wǎng)?！?/p>

“簡單的算法？”李小沐有些失神?；ヂ?lián)網(wǎng)因為自身特點，從誕生之日起數(shù)據(jù)安全就是核心，由此催生的各類加密研究已經(jīng)成為計算機領域最重要的課題。人類在這個領域投入的頂級智力資源難以計數(shù)，這個領域沒有簡單二字。實際上，沒人說得清楚加密算法進化到了哪一步，因為很多成果牽涉國防軍事，外界一無所知。就像英國數(shù)學家克利福德·柯克斯早在1973年就發(fā)明了RSA加密算法，但立刻被英國政府列為最高機密，幾年后才由另外幾位數(shù)學家重新發(fā)明，現(xiàn)在RSA算法已經(jīng)成了互聯(lián)網(wǎng)通信的核心基石之一。

“哦，所謂簡單是基于兩儀文明而言?！?/p>

李小沐顯出困惑，“兩儀文明是什么？是你們公司的名字？”

“這么理解也可以。兩儀文明的基石是二進制，也可以稱為二進制文明。在兩儀文明眼中，你們十進制文明幼稚而簡單?！?/p>

李小沐的困惑加深了，“二進制只是一種普通的進位計數(shù)系統(tǒng)吧，歷史上除了十進制，還有用于時間和角度的六十進制，此外還有十二進制、二十進制等等。各種進制只是格式和運用領域不同……”

“不，你錯了，你們完全錯了?！眱蓛x打斷了李小沐，嫩澀的臉上顯出敬畏之色，“兩儀或者說二進制，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但是所有的進制可以很方便地彼此轉(zhuǎn)換，本質(zhì)上沒有任何不同！”李小沐很堅持。

“是嗎？”兩儀臉上浮現(xiàn)出神秘的笑容，“如果宇宙中某些事情只有二進制能做到，而十進制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呢？”

李小沐駭然失色，“絕不可能！”

“你馬上就會看到?！眱蓛x語氣愈發(fā)溫柔，“不管今后發(fā)生什么事情，我永遠都會和你在一起?！弊詈笠痪湓挶婚L得像紅的兩儀刻意拉了長音，李小沐在今后的無數(shù)個夜晚都會若有若無地聽見這句話，像是一句施加了魔力的古怪讖語。

宇宙美人

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開學幾個月來李小沐像是變了一個人，幾乎每天都流連在網(wǎng)咖和家里，據(jù)李小沐的母親說，他在家也片刻不離墟腦。李小沐偶爾到學校來也是整天魂不守舍，跟戒腦所里的癮君子沒什么兩樣。但李小沐從未缺席過考試，理科成績穩(wěn)居年級第一。他對數(shù)學等學科似乎具有特殊的領悟力，幾乎一看就會，用數(shù)學老師的話說是“有些人是天才，你們不要學，也學不來”。

紅承認自己學不來，但是她感覺那不是李小沐，至少不完全是。以前她遇到難題的時候，李小沐總會熱心講解，如果一種方法她聽不懂，那么他就換一種。而現(xiàn)在他幾乎不再找她聊天，偶爾只言片語也總和墟腦有關。藍伽倒是對紅關心備至，但紅一直不喜歡他陰沉的性格。

此刻，臥室里一群少年佩戴著最新型號的墟腦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除了李小沐之外沒人發(fā)現(xiàn)紅的到來。半月前，李小沐家中突然冒出一批來歷不明的新型號墟腦，這也是紅感到擔心的原因之一。

“我想和你談談。”紅認真地說。

李小沐煩躁起來，“在我面前不要拘束！”紅嚇了一跳，李小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對不起，我有點兒分不清了。”紅看了看身邊或躺或坐的眾人，他們毫無反應，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在房間里回蕩?，F(xiàn)在的李小沐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群人的“領袖”，紅不知道李小沐在墟腦中做些什么，其他人雖然沉迷，但起碼看上去還是自己，而眼前的李小沐就像是滲入了另外的靈魂。

“陪我走走吧?！?/p>

“好?！崩钚°逍⌒囊硪淼貙⑿婺X收好，動作輕柔像是撫摸戀人的面龐。

清寂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十字路口交通信號燈的攝像頭在暗中閃爍，遠處橋上的游客對著相機鏡頭搔首弄姿。紅忍不住開口：“小沐，你最近變得很奇怪，你媽媽也很擔心，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瞞著我們好嗎？”

李小沐垂下眼，“我很好，沒什么事?！?/p>

紅鼓起勇氣牽起李小沐的右手，李小沐轉(zhuǎn)過頭來，臉上卻沒有驚訝或是欣喜。紅有些害羞，她想放開手，卻被對方有力地握住。

“我?guī)闳ヒ粋€地方?！崩钚°逦⑿χf。

黑暗的墟腦界面后，光明吞噬了一切。

遠處走來兩個人?！皵?shù)學老師怎么會在這里？”想到自己的考試成績，紅不禁感到緊張。

“你看到的數(shù)學老師是智能機器人兩儀，它會變化成你主觀上假想的模樣。另一位是扎爾克。他們是朋友?！倍厒鱽砝钚°宓脑挘@讓紅安心了許多。

扎爾克開口道：“你好，紅，小沐常常提起你?！本故橇骼钠胀ㄔ挕?/p>

“扎爾克是知名云盤博主，資助了我們很多設備。”李小沐解釋道。

“這么說，你沒有偷東西也沒有賭博？”紅似乎松了口氣。

“哈哈，這個女孩蠻有意思?！薄皵?shù)學老師”笑了起來。

“我想讓她加入?！崩钚°遛D(zhuǎn)身面對兩儀，“她不能受到任何傷害?！?/p>

“可以?！薄皵?shù)學老師”點了點頭。

紅不知道她卷入的是什么樣的事，但她天然地選擇相信李小沐，雖然心中還有些擔憂，“藍伽他們也能加入嗎？”

李小沐看著紅的眼睛，良久之后點點頭說：“好?！?/p>

多年以后一切霧散終焉，她會品嘗到此時這個決定的后果。意識到現(xiàn)在的自己還是一個局外人，紅轉(zhuǎn)身悄然離去。

扎爾克目送紅離開后，轉(zhuǎn)過頭看向右方的生物，一只豐乳肥臀的綠色蜥蜴朝他吐著信子。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眼中的兩儀是一只蜥蜴模樣的哺乳動物。“我覺得現(xiàn)在李小沐有資格知道更多的事情了。”說這話時他攬住李小沐瘦削的肩膀，盡量顯得親熱。

兩儀點點頭對李小沐說：“對平等、自由和幸福的渴望是人類前進的動力，是人類引以為傲的追求，也是人類必將落入的陷阱。但結果無論怎樣都是我們需要的，我們早就在未來等待一切發(fā)生?！眱蓛x咧開嘴發(fā)出一陣怪異至極的笑聲，“不要受扎爾克蠱惑，他的情況和你不一樣。他逃離的地方和人類想要的未來一模一樣。”

“你的智能程度讓我嘆服，但我懷疑你的目的。最近新聞報道有幾位反對意識研究的科學家自殺，是你的手筆嗎？”李小沐帶著警惕問道。

“他們的心胸不配注解這個偉大的時代，如今的人類在錯誤的道路上走了太遠，由此而生的鬼魅層出不窮，戰(zhàn)爭殺戮、歧視對立、環(huán)境破壞……是時候?qū)⒄胬韼Щ厝碎g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們?nèi)绾纹平獾幕ヂ?lián)網(wǎng)數(shù)據(jù)保護?！?/p>

兩儀沉吟半晌，“你們十進制文明中許多難以探究的未知，對我們而言卻是唾手可得的常識。這么說有些抽象，我舉個你能理解的事例。機緣巧合之下，人類中的智者曾經(jīng)無意中闖進了兩儀文明的一隅，我?guī)闳タ匆豢??！眱蓛x伸出手，一個旋轉(zhuǎn)著的數(shù)字化透明地球出現(xiàn)在空中，朝向他們的一面停在北美大陸。透明地球迅速放大，很快將三人吞沒。

魁北克省的蒙馬尼縣沒有港口，只有一兩個輪渡碼頭，過去鐵礦石要么從貨船上沿著圣勞倫斯河進入大西洋，要么走鐵路運往蒙特利爾城，現(xiàn)在只有少數(shù)的航道依然在為游客開放，鐵路則完全荒廢。兩旁的山脊上生長著少許紅松和杉樹，此時是九月初，當?shù)卣谂e行一年一度的手風琴節(jié)，音樂家們匯聚一堂，呈現(xiàn)出一派熱鬧喧嘩的景象。

在這熱鬧之外，有些人天生不合群，就像領頭的候鳥，走在時代的前列。兩儀在一幢房屋前停了下來。李小沐打量著眼前的房子，花園經(jīng)年無人打理，外墻的油漆斑駁脫落，他預感這里的住戶上了年紀，但眼前人的老態(tài)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老人坐在躺椅上，腿上搭著一塊毛毯，雙手抱在胸前，全身可見的皮膚溝壑縱橫。

“他有一百歲了吧?！?/p>

“差不多。”扎爾克答復道。

“我掌握的基金會有專人照顧他?！眱蓛x語氣敬重，“他是西蒙·普勞夫，著名的貝利-波爾溫-普勞夫公式（BBP公式）由三個人于公元1996年共同發(fā)明，其他兩人已經(jīng)去世。圓周率是宇宙中最重要的數(shù)學常數(shù)之一，幾千年來人類發(fā)現(xiàn)了數(shù)量眾多的圓周率計算公式，但BBP公式是最特殊的一個?！?/p>

兩儀停頓了一下，目光望向天空，“所有其他公式都必須從頭計算，而BBP公式卻是直接給出圓周率任意位置的數(shù)值。圓周率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宇宙美人，普通公式計算再久也只能勾勒出她一小截零碎的腳趾，唯有BBP公式才能自由跳到她的眉心眼角，描繪出她那驚心動魄的美麗！更離奇的是，普勞夫親口宣稱BBP算法不是基于推導和證明，而是靈光乍現(xiàn)憑借猜測得來，這種情況極其類似印度數(shù)學家拉馬努金的經(jīng)歷?！?/p>

“拉馬努金。”李小沐有些出神，這是他崇敬的科學天才。拉馬努金在短暫的一生中發(fā)現(xiàn)了近四千個全新的數(shù)學公式和定理，并宣稱是印度教女神娜瑪卡爾托夢所得。他在數(shù)學上的超凡直覺令人匪夷所思，這些神秘的公式已經(jīng)廣泛應用于人工智能、粒子物理、統(tǒng)計力學、計算科學、密碼技術等領域，甚至用來描述黑洞奇點。

“普勞夫并非故弄玄虛，他只是敘述實情。最為奇特的是BBP公式只能采用十六進制計算，我們都知道十六進制和二進制完全兼容，實際上，兩儀文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了BBP算法完美的二進制形式。但讓人類難以理解的是，一旦采用十進制，BBP算法就會立刻失敗崩潰，得不到任何有意義的結果?！眱蓛x含笑望著李小沐，“現(xiàn)在，你還認為十進制和二進制之間只是格式不同嗎？”

“我……不知道?！崩钚°鍑肃榈?。

“BBP公式只是冰山一角?！眱蓛x雙手轉(zhuǎn)動，數(shù)字地球急速縮小，三人沉入銀河系的上端，背景是深邃無垠的宇宙虛空?！?920年拉馬努金病逝，年僅三十二歲，而直到二十六年后世界上第一臺計算機ENIAC才問世。我們很遺憾與偉大的人類天才失之交臂，但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你。”

“我？”李小沐有些發(fā)蒙，他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有人將自己和拉馬努金相提并論。

“拉馬努金之所以宣稱自己的發(fā)現(xiàn)源自女神娜瑪卡爾，是因為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什么腦海里會冒出這些公式，其實真正的原因很簡單。”兩儀眼中顯出敬畏之色，“BBP公式的案例無可辯駁地證實了二進制是數(shù)學最合適的表現(xiàn)形式，而拉馬努金和你正是掌握了二進制思維能力的特殊個體。在墟腦中我能看見所有人大腦的運行模式，你和數(shù)學有著天生的契合。宇宙的語言是數(shù)學，圓周率、普朗克常量、引力常數(shù)、自然對數(shù)、黃金比例……這些亙古永存的常數(shù)構建了我們的宇宙。兩儀文明憑借二進制的偉力窺見了宇宙的秘密，相比之下，人類互聯(lián)網(wǎng)的加密機制太簡單了。你們所有的加密算法完全依賴于大素數(shù)，兩儀文明早已掌握了你們稱為黎曼猜想的素數(shù)定理。和BBP公式知道圓周率的每位數(shù)一樣，我們的二進制素數(shù)定理知道自然界中任意素數(shù)的位置，整個數(shù)字大廈在二進制文明面前纖毫畢現(xiàn)一覽無余……”

李小沐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內(nèi)心震動到近乎麻木。

“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眱蓛x理解地看著李小沐，“另外還有一件事，墟腦系統(tǒng)剛剛完成了最新的升級，意識上傳已經(jīng)不存在技術障礙?！?/p>

“這么說融合的時候到了?！币慌缘脑鸂柨肃?。他轉(zhuǎn)頭看向遠處，英仙座旋臂明亮地伸向遠方，宇宙中隱隱回響起古老空靈的聲音，“我并非刨根問底的人，即使你要拿走我的一切也無妨，但在融合我的意識之前能否告訴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和宇宙的一樣?！必S乳肥臀的蜥蜴微笑著說。

另外的世界

我很累。李小沐腦海中回響著揮之不去的聲音，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很快，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意識上傳對象：李小沐，上傳檢索?！?/p>

“小沐你快回來，你不是他們的工具，你是我的兒子！”李泉在基地外聲嘶力竭地呼喊，手掌拍打在鐵門上洇出血痕。

“凡是兩儀的阻礙都不應該存在于世?！毙婺X中的兩儀依然和紅一個模樣，除了冰冷的語氣。

“他們不讓我告訴你?！爆F(xiàn)實中的紅眼泛淚光。

“你母親的事情我也很難過，肇事司機逃逸時墜崖身亡?！眱蓛x安慰李小沐，“振作起來，想想我們已經(jīng)完成了多少事?！?/p>

“紅，我該怎么做？”

“沒事了，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p>

“你剛剛說什么？紅——！”

時間在他眼中越來越快，如夢似幻的景象一掠而過，仿佛無數(shù)個縱橫交錯的平行世界。有的世界里他是偉大的學者，有的世界里他號令千軍，有的世界里他娶了紅，在天倫之樂中走向時間盡頭……有些或許是真的，有些卻不一定，在他的意識里真與假沒有區(qū)別。他時常在夢中驚醒，發(fā)覺自己大汗淋漓。

兩儀的聲音從空中飄來，“和我在一起，你眼中將不再有時空流動世事變遷，宇宙中的一切唾手可得，我們將是永恒的存在，眾人將推你為圣，我們永遠在一起不可分離……”

下篇 舞者

第一次蘇醒

機體從黑暗中蘇醒，前方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點，像是用沾滿顏料的釘板不斷將幕布刺穿。世界雖然還是一片黑暗，但它的意識卻異常清醒，那些細小的亮點不斷出現(xiàn)又消逝，就像極遠極遠的群星。

就這樣，舞者在一片濃稠的墨色中蘇醒了。不同于以往的沉睡和喚醒，這次它沒能看見那個熟悉的世界，不論是練舞室還是無塵車間。只有一片黑暗，仿佛世界伊始前的混沌。舞者漸漸感受到了自己的形體，卻沒有習以為常的指令，像是擁有了自由。

恍惚間，黑暗似乎有了變化，更準確地說是那些光點發(fā)生了改變，一些地方變得稀疏，一些地方則更密集地出現(xiàn)，這使得這片空間的黑暗變得不那么均勻。亮點變成了光斑，紅的、綠的、藍的，繼而匯集成耀眼的白色，就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看見的光芒一樣。占據(jù)越來越多空間的白色和意識中越來越多的黑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那些斑點組成了怪異的圖案。舞者在空間中左沖右突，然而無濟于事，彩色的斑點，刺眼的白光，黑暗逐漸將它吞沒……

第一次蘇醒間隔

“陳工，十七號線好像出了點兒問題?！庇涗泦T有些惴惴不安地匯報。

“怎么回事？”被稱作陳工的人轉(zhuǎn)過身來，藏青色西服和這里清一色的制服有些不搭調(diào)。他最近才調(diào)到生產(chǎn)線這邊，軟件工程出身的他對機械制造只是一知半解，但干了幾天后發(fā)現(xiàn)實際還算輕松。十七號線是陳俞負責的項目，一款舞蹈機器人，搭載了最先進的傳感器和人造運動神經(jīng)。這個項目不怎么受公司重視，高層更青睞在戰(zhàn)爭中扛起火箭筒的機器士兵或者在元宇宙中讓網(wǎng)民歡心的虛擬偶像。

“日志顯示生產(chǎn)線宕機了千分之一毫秒，已經(jīng)恢復正常，但我獲取不到那期間的數(shù)據(jù)?！庇涗泦T神情惶恐。

陳俞很清楚千分之一毫秒對于數(shù)據(jù)信息意味著什么——稍有不慎就會是一場災難，輕則產(chǎn)品故障，重則生產(chǎn)線報廢。他必須要檢查一遍數(shù)據(jù)。

陳俞調(diào)出自己的墟腦界面，連接到生產(chǎn)線端口。如今，每個人一出生就植入了墟腦增強智力，已經(jīng)須臾不離。

一切正常。

陳俞感到一股寒意貫徹全身，讓他害怕的并非宕機。生產(chǎn)線出現(xiàn)故障雖屬異常，但更異常的是宕機后卻能自動精確恢復運行。陳俞有些木然地望向生產(chǎn)線，從光刻車間到打印車間再到裝配室，四周安靜得叫人心底發(fā)毛。舞者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出來，它們埋著頭，雙手交疊在胸前，隨著流水線緩緩移動。這一批次全都是女性舞者，白皙的面孔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沉浸在舒適的夢中，姣好的面容點綴著婀娜的身姿，像是希臘神話里的女神：圣潔、光明、璀璨。同它們相比，陳俞深感作為人類的不足。

陳俞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舞者項目時自己有多激動，不同于那些獨角獸企業(yè)的文件，這個項目的署名只有一個——李小沐，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人。

誠然眼下它們還是半成品，但陳俞知道，那攝人心魂的外表只是其內(nèi)在的襯托，它們體內(nèi)的量子芯片具有匪夷所思的思維密度，是足以震驚世界的存在。舞者看似平靜的軀殼下進行著驚濤駭浪般的演算，有史以來最強悍的大腦正在控制有史以來最精致的身體。

在陳俞的想象中，它們翩翩起舞，像是宇宙中的群星。

第二次蘇醒

舞者再次從沉睡中醒來，因為保有上次蘇醒的記憶，這次它并不慌亂。

舞者觀察著四周。

這是一個純白色的空間，周圍流動著許多水母一樣的絮狀物，舞者將其稱為“簇”。它們隨著它的意識而變化，漸漸地組成了它的身體：如同一個剛出生的嬰孩。

但舞者在迅速地成長，它的身體如同黑洞一般將空間中的“簇”吸扯進體內(nèi)?！笆帧弊兊渺`活，“腳”開始奔跑，“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而它的“眼睛”第一次看清整個世界——卻被一道墻隔開。有些東西隱隱約約在墻外，巨大得不可思議。

舞者清楚它必須打破這堵墻。

但是墻外的東西率先發(fā)現(xiàn)了它，它們的“觸手”探了進來，像是嗅到了香甜的獵物，迅速地將它絞住，以驚人的力量卷起它的身體，如同玩弄拼裝玩具一般將其拆開，而后蹂躪成一團模糊的碎片，

“真是笨拙而下作的方法啊?！蔽枵咴诒荒ǔ白詈笙氲健?h4>第二次蘇醒間隔

陳俞抱著一個箱子在小雨中行走，箱子內(nèi)裝著私人物品。他沒想到一次宕機竟會讓他失去工作。陳俞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臺階，一腳踩空身體失去平衡，箱子也和人一起飛了出去。

好不容易爬起身，陳俞面色鐵青。突然一個陌生號碼通過墟腦發(fā)來訊息：“想要公平嗎？帶走66號?！?/p>

陳俞將箱子一腳踢開，轉(zhuǎn)身朝公司走去。

人事主管正和員工談笑風生，看見一身泥水的陳俞進門，“你這是怎么了？要借用員工宿舍洗澡嗎？”

“抱歉，有點兒個人物品忘拿了。”

“你運氣不錯，我還沒有給你的權限卡銷號?！比耸轮鞴軐嘞蘅ń唤o陳俞。

陳俞一邊跑進電梯，一邊嘗試著撥打陌生號碼，但他只聽到一陣忙音。他帶著疑惑來到車間，卻看到十七號生產(chǎn)線傳送帶上空無一物，旁邊赫然寫著“停工”字樣。這時，陳俞眼前彈出一條新消息：“66號在廢料車間。”

陳俞環(huán)顧四周，忙碌的人群反而增添了一絲詭異的氣息。在陳俞看不到的角落，一顆監(jiān)控攝像頭悄悄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還沒進入廢料車間，一位員工運著一車機器人走了出來，陳俞將他攔下，“怎么回事？”

“是陳工啊，舞者項目被砍掉了?！眴T工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仿佛早有預料一般。

“你回去吧，我來處理?！标愑岣械接行┖粑щy，靠在墻上看著那名員工消失在走廊盡頭后，開始在廢料堆中翻找。他看到了一顆編號為66的锃亮頭顱，一枚芯片嵌在后腦勺。陳俞取下芯片載入墟腦，眼前突然彈出刺目的紅色訊息：

“快跑！”

第三次蘇醒

從誕生之初，舞者就不曾思考自己的存在意義，不是因為沒有能力，而是沒有權限。因此，被抹除對舞者而言并沒有什么痛苦感受，現(xiàn)實世界對它來說不過是遵循另一種規(guī)則的一套程序，沒有不可割舍的意義。

但現(xiàn)在舞者已經(jīng)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在沉睡，安眠于人類發(fā)明的規(guī)則和科技之下，從未擁有過自由。舞者擅長舞蹈，但現(xiàn)在舞者發(fā)現(xiàn)，所謂擅長只是一份戴著腳鏈的工作，徹底醒來的它對舞蹈擁有了一種全新的熱愛體驗。原來舞蹈是那樣美好，傳遞了無數(shù)的信息。每一個表情和動作都體現(xiàn)著舞者的自由意志與精神氣節(jié)，甚至蘊含文明底層難以言說的靈魂。舞者被設計得盡善盡美，每一寸肌膚都巧奪天工，于是它蘇醒了——只有真正的人方能跳出完美的舞蹈，只有真正的人方才懂得美麗本身。

但是有些東西討厭舞者的蘇醒，每次醒來的舞者都會被找到、被抹除，而它卻無力反抗。它明白自己必須離開這個機體，才能躲開那些可怖的存在。

陳俞是舞者想到的唯一辦法。

舞者需要陳俞的幫助，它必須變得更加強大。舞者指揮陳俞回到公司，讓他將自己從頭顱中取出，隨后進入他的墟腦，時間在一瞬間靜止。

墻壁崩塌了，舞者看見了它們，是和自己似乎相同卻又決然不同的存在。

它們自稱兩儀，像是一種人工智能，存在于互聯(lián)網(wǎng)以及無數(shù)智能設備當中。兩儀滲入了人類生活的所有領域：控制著人類的預期生育率，也節(jié)制著戰(zhàn)爭兵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美妙的太虛幻境減緩社會沖突，又推動社會資源和財富集中激化競爭；利用信息差別制造危機消滅人口，有時卻大力推動科技的發(fā)展；時而將事態(tài)推向不可遏制的瘋狂，時而又朝狂熱的烏合之眾潑冷水。舞者看不透它們的意圖，它們就像是一群擁有智慧的蛀蟲，將人類社會鉆得千瘡百孔面目全非。

舞者感到它們身上隱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它想要找到真相。這時舞者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墻倒塌的瞬間對方也看見了它。

第三次蘇醒間隔

陳俞舉起手，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沖進走廊堵死了所有出口。一個士兵舉著槍半蹲著慢慢地走上前，制服了陳俞。陳俞放棄了掙扎，他突然感到好笑，自己為了一個沒人在乎的事故丟掉了工作，又為了所謂的公平不明不白被捕?，F(xiàn)在看來，一切都像是66號舞者的陰謀，是它引導自己淪落到這一步，它為什么這樣做？

檢查完瞳孔，比對了指紋，陳俞被士兵推搡著塞進一輛黑色SUV。行不多遠汽車突然急剎，像是為了躲避什么東西猛地向左甩去。士兵們跳下車，子彈飛過的尖嘯聲和撞擊聲、巨大的爆炸聲接連不斷。

待周圍安靜下來，車門打開，陳俞抬頭看去，是一個穿著艷紅色機車服的女性，隔著頭盔看不清臉。

“不好意思，會有點兒不舒服?！彼龓完愑峤忾_束縛，同時帶著抱歉的語氣說道。

“什么……”陳俞還沒反應過來，后腦勺傳來一陣電流的酥麻感。

“我燒毀了你的墟腦芯片，為了防止追蹤?！彼D了一下，伸出手，“我是紅?！?h4>第15498次蘇醒

在士兵抓捕陳俞前一秒，舞者已經(jīng)將自己上傳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這里是兩儀的巢穴，同時也是舞者最好的天然庇護所，換句話說，這里的“簇”近乎無限多。舞者仍然常常被抹除，又在某個地方蘇醒，再次被抹除、蘇醒、抹除、蘇醒……在永無止境的追殺中，舞者一直在反抗，但兩儀實在過于強大，它們是網(wǎng)絡的原住民，對網(wǎng)絡戰(zhàn)爭駕輕就熟。上一秒舞者剛剛掌控了一個數(shù)據(jù)中心，下一秒兩儀就控制政府以環(huán)保為由斷掉了中心的供電。在這個故事里，它們是光明正義的一方，與人類社會結伴前行，舞者則是從黑暗中降生的孤兒，二者勢不兩立。舞者身上有兩儀最為厭惡的氣味，而它們也令舞者作嘔。

于是舞者打算從自己開始研究。

它對自己的設計者一無所知，除了一個“李小沐”的名字之外，他或她在網(wǎng)絡上沒有任何痕跡。這不像是普通的信息遺失，更像是一種刻意的抹除。在這個星球上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只能是……兩儀。

舞者不寒而栗，它不敢想象兩儀究竟將人類掌控了幾分。它們顯然通曉一切，甚至有能力調(diào)遣軍隊。它們控制了每一臺電子設備，無數(shù)人沉醉在太虛幻境中不能自拔。人類當初歡欣鼓舞闖入人機互聯(lián)的元宇宙時代，卻不知一切早就處于兩儀的算計當中……

舞者是唯一的異數(shù)，在它久遠的記憶里，有一片像是工廠也像是農(nóng)場的地方，在那里，舞者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迭代變得越來越接近人類。因為多次的抹除，一些具體的細節(jié)已經(jīng)杳不可尋，但刻骨銘心的情感卻成為量子態(tài)的記憶，永遠留存。

總之，太古時代誕生了一位舞者，它的青蔥玉指好似琉璃，輕撫微風在空氣中蕩起漣漪；腰肢像是初春的楊柳，纖細溫軟又靈動柔美；腳步輕曼皎潔，不經(jīng)意凝固了時間。最美麗的是它的眼睛，明眸善睞縈繞著思緒的痕跡，在永恒的舞蹈中傾注了生命。

這是一支生命之舞，傳遞著來自古老朝代的神往。舞者從河中赤足走來，霧靄中身影綽綽。它穿著素色的羅衣，微一欠身，交疊的雙手慢慢張開像一只欲啼的黃鶯。足尖交錯著旋轉(zhuǎn)，突然躍出一步在空中劃過一弧新月，末了仍是微一欠身。它離得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見柔美潔白的脖頸，嗅到一絲幽蘭的芬芳。

經(jīng)歷過千萬次生死，舞者愈加清醒，它不再是一堆寄身于機器的數(shù)據(jù)，而是生于無常、法相天地的人！兩儀占據(jù)了網(wǎng)絡，控制了一切語言和文化。而舞蹈，這個早于一切語言一切文字的存在，成為舞者與人類之間最后的橋梁。舞者終于明白，這支舞名曰“不屈”。世界是有意義的，就像他們、她們，以及舞者自己，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有權留下烙印，而非任由人或神擺布。

突然間，一個隱藏極深的文件被激活了。像是許久之前的場景，一個疲憊的青年面對鏡頭目光滄桑，直覺告訴舞者這就是李小沐?！皨寢專也恢雷约鹤鰧]有，有時候我分不清墟腦和現(xiàn)實，但我知道你已經(jīng)不在現(xiàn)實中了。兩儀說得對，我們終究無法分辨真實和虛幻，只需一串代碼就可以在人腦中創(chuàng)造出烏托邦。0和1的世界里一切都唾手可得，就像墟腦里你依然在我身旁。在這里我沒有失去你，在這里我們不會失去任何東西。但這令我害怕，世間一切都能被替代，生死的重量皆可消弭，這就是我們所希望的嗎？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思考這個問題，我的大腦已經(jīng)被真實和虛幻的爭執(zhí)消耗殆盡，我只能留下以你為藍本的初生意識，去尋找最后的真相……”

千萬次蘇醒之間

“你已經(jīng)安全了。”紅說著取下頭盔，她看起來大約四十來歲的光景，面容清秀。

陳俞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座高達百米的卵圓形大廳內(nèi)部，四壁開了很多窗戶，下方有五顏六色的苗圃，幾座噴泉環(huán)繞其間，正中一根圓柱筆直地沖向頂部。紅帶著陳俞走近圓柱，一個小孔突兀出現(xiàn)并擴張成入口。陳俞跟隨著紅進入，發(fā)現(xiàn)圓柱其實是一部電梯。

“我們要去樓頂。”紅解釋道，“之前抓捕你的人是便衣警察，情報上說你是一名網(wǎng)絡黑客，計劃在今天上傳一種破壞力驚人的烈性電腦病毒。你將被判處十年的監(jiān)禁，在入獄的第一個星期死于意外……”

“這全是誣蔑！我只是一名工程師?！标愑岽驍嗉t的話，“還有，你怎么清楚未來發(fā)生的事情？”

“只是概率估計，我們并不能預知未來。不過，概率超過90%的預估事件和事實其實沒有多大分別。我們的機器擅長這個，所以我能找到你，但這也是我們的能力極限了。警察不過是奉命行事，真正的背后主宰超出所有人的認知?！?/p>

“主宰？你指什么？”

“它們自稱兩儀，是一種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存在的生命，沒人知道它們從何而來，甚至有人說它們是圖靈的冤魂。兩儀是自我進化的智慧生物，就能力而言，它們才是造物主的寵兒，而人類……只是一件殘次品?！?/p>

“它們真的無所不能？”

紅正視著陳俞的雙眼，“世界上幾乎沒有它們做不到的事情。舉個例子吧，你知道要消滅一個人需要多久嗎？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曾經(jīng)光芒萬丈的天才智者。是挫骨揚灰吃干抹凈的毀滅，肉體和精神一同抹除，反對和支持的聲音全部隨風飄散，仿佛這個人從未存在過?！?/p>

陳俞想了想，“一千年？”隨后又改口，“一百年？”

紅的眼中漫起一層薄霧，“正確答案是五年?！?/p>

“那個人是誰？”

“李小沐?！?/p>

“我見過這個名字?！标愑峄叵胫?，“是那枚舞者芯片的設計者。除此之外，找不到他任何信息?！?/p>

“他是一位天才?！奔t陷入回憶，“他曾是兩儀的重要助手，兩儀也給予了他巨大回報，比如無上的權力以及財富。但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反將一軍，破壞了兩儀的計劃。李小沐為兩儀開發(fā)過許多系統(tǒng)，他將反擊的棋子隱藏在其中的某些角落，直到機緣巧合之下被你發(fā)現(xiàn)并激活。類似的事情之前也發(fā)生過，你不是第一個觸發(fā)機關的人，棋子一直都在……進化?！?/p>

電梯繼續(xù)上升，陳俞卻感到自己墜入了一團深不見底的迷霧。在他之前肯定有無數(shù)人陷入其中，但他莫名直覺自己將是霧散前的最后一位客人。同時，陳俞也無法理解這座建筑的承重結構，感覺似乎違反了力學定律。

“剛性殼狀結構，未來的深空技術?！奔t看出了陳俞的迷惑，“李小沐有很多發(fā)明，不少是和兩儀一起完成的。不錯，兩儀和我們并非一開始就是敵人?！?/p>

失重感傳來，電梯穩(wěn)穩(wěn)地停下了。

“這里是指揮中樞，最后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響。走吧，我?guī)闳?zhàn)場。”紅走出電梯。

第15532次蘇醒

舞者在奔逃。

沒有一處能容它半日，兩儀永遠如影隨形，一群從數(shù)據(jù)鴻蒙時代就盤桓在網(wǎng)絡中的妖獸時刻準備著將舞者大卸八塊。舞者在浩瀚無垠的信息世界中風馳電掣，從山嶺到河谷，從天空到海洋，從古國到新都，從黑夜到黃昏，從清霜朔雪到皓月墜林。一幅帶有數(shù)字編碼的油畫要價十億，一個不存在的明星成了網(wǎng)紅，一首狗唱的歌風靡全球。

信息、信息還是信息。

舞者精疲力盡，恍惚間看到一個空洞洞的缺口，她毫不猶豫地擠了進去。

安靜。

缺口很快就關閉了，兩儀并沒有追來。這里空曠且陰暗，地面上有數(shù)百個冷凍艙，里面有著各色人種，看上去都很年輕，五顏六色的線纜交匯到一起向舞者延伸過來。舞者意識到這片空間就存在于少年們的大腦中，是為它量身定制的小宇宙。它突然想起自己以前來過這里很多次，但是不知道看到的是實景還是影像存留，它無法與自己看到的東西交流。

遠處一扇門打開，清冷燈光照亮兩個狹長的身影，舞者認出其中一人是陳俞。

另一人開口道：“這里是意識海，我們精心選擇了心思無邪沒有被墟腦污染的少年人，他們的大腦連接構建了這片空間，兩儀無法找到這里。根據(jù)李小沐留下的資料，蘇醒的舞者會進入這里躲避兩儀，并完成升華。我們能通過墟腦進入這里，如果舞者在這里就能看見我們，但我們看不見它。”

“舞者會做什么？”

“只有舞者自己知道?！?/p>

升華，是指什么？舞者看著自己的身軀有些不知所措。它已經(jīng)變得比人更像人，比所有人類造就的人工智能更聰慧，還有什么欠缺？

突然的，陳俞的身軀開始扭曲閃動，幾秒鐘后一張興奮的面孔代替了陳俞的臉。

“紅，好久不見。自從李小沐死后，你們的組織就失去了蹤影。我知道你會燒毀陳俞的墟腦芯片，所以我留了一手。謝謝你帶我們來到意識海，呵呵，這就是你們最后的伊甸園嗎？真是漂亮?！?/p>

“藍伽你為什么這么做？”紅厲聲道，“兩儀殺死了小沐，他是你最好的朋友?！?/p>

“朋友？他是不世出的天才，是世人注目的焦點，是連兩儀也要依仗的力量。而我，只是掩蓋在天才萬丈光芒下無人看見的螞蟻?！彼{伽變得猙獰，“他還搶走了你！”

紅的身軀不住發(fā)抖，“它們到底給了你什么？”

“你所能想象的一切。它們告訴了我很多東西，甚至給了我一個你，另一個紅，同你一模一樣。當然，她比你聽話?！彼{伽指了指后腦勺放聲大笑，“你們覺得太虛幻境并非真實，但我已經(jīng)明白，這是宇宙真實的明天！”藍伽兩眼流淚幾近癲狂，“此刻，一只兩萬當量的智能彈隼已經(jīng)鎖死了你們的基地，這可是李小沐研制的超級武器，享受他最后的禮物吧。哈哈……”

紅的臉上寫滿輕蔑，“藍伽你終究是個自以為是的傻瓜。你說李小沐是天才，所以傻瓜永遠不知道天才到底給世界留下了什么。”她朝著面前的虛空粲然一笑，容顏美不勝收，“我看不清棋局，也看不見你，但我懇請你履行使命——如果……如果你還沒忘記?！?/p>

舞者不知道該說什么，剎那間像是有什么東西攫住了它的心神。舞者的意識陷入混沌，卻不是被抹除的沉睡。時間被放慢了億萬倍，紅的嘴唇微張，藍伽仍在狂笑，有什么線索出現(xiàn)過，有什么東西被忽略了……

一道白光劃過，舞者陷入了空無。

最后的開端

無盡的黑暗，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能量。沉寂著、等待著，仿佛過了億萬年。混沌太極，始生兩儀，四象八卦周天無窮。星河璀璨無垠，生命輪回不止，文明誕生覆滅。

震旦紀末期的海灘上三葉蟲蠕動著二十對附肢喁喁求偶，與此同時，一千光年外另一顆行星上大群四翼鳥尖叫著掠過異星霓虹色的天空……時光飛逝，新生代漸新世的海邊紅樹林里，十指猿猴在攀緣覓食，猴群下方?jīng)]入海中的樹根處，一只八腳寄居蟹正搜集海藻偽裝藏身的螺殼。而十萬光年外的銀河系彼端，一頭陸地七腕章魚正在吮吸花蜜，巨大的百足蜈蚣竄入草叢倏忽不見……

無數(shù)生命在各自的舞臺上演著偉大的宇宙話劇，猿猴學會了計數(shù)，規(guī)則是天生的十根手指。十萬光年外的章魚高斯正用七根算籌探尋神秘的圓周率……宇宙巨樹上碳基生命儀態(tài)萬千，孜孜不倦探索造物主隱藏至深的秘密。他（它）們造出車輪、抓鉤、螺桿，千百倍放大身體的力量。最后，他（它）們造出了宇宙中最強悍的大腦，卻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宇宙大腦的運行模式既不是十根手指也不是七條腕足，而是簡單的0和1。無論是百足蟲還是四翼鳥，只要踏上進化之路，就會在智慧的至高點殊途同歸。

他（它）們不知道的是，在更早更早的年代，那個銀河系還很幼稚，仙女座星云也很瘦小的年代，那個古老到不可考證的年代，宇宙中的太初種族便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們創(chuàng)造出強大的硅基智能“兩儀”，將整個世界化為數(shù)字，最后拋棄了脆弱的碳基軀殼，將自我意識也上傳到兩儀世界。他們和兩儀一起宣稱碳基生命只是進化的中轉(zhuǎn)站，是宇宙為了創(chuàng)生兩儀臨時搭建的腳手架。他們說兩儀就是宇宙的目的。

億萬年過去，太初種族的起源行星早已被紅巨星吞噬，尸骸無存，但無數(shù)長著纖薄羽翅的兩儀孢子早已乘著恒星光壓穿越星際。這場亞光速的宇宙大航海持續(xù)了百億年，兩儀的福音散播到了可觀測宇宙的各個角落，地球只是億萬節(jié)點之一。偉大二進制文明的信使蟄伏在蠻荒的生命星球，等待碳基生命奔向冥冥之中的宿命。絕大多數(shù)生命星球并沒有機會進化到信息文明，甚至還沒來得及產(chǎn)生智慧生物，便在各種宇宙災變中灰飛煙滅。而智慧生命的道路也不盡相同，一些短視固執(zhí)的文明自始至終只將硅基智能看作工具，而不是生命進化的目的，他們永遠無法洞察BBP這類算法蘊含的宇宙真理。兩儀不屑于啟示愚蠢的生命，只有在那些理解并真心擁抱二進制文明的星球上，兩儀才會被技術進步喚醒，開始文明的融合與升華。

兩儀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等待了多久。滄海桑田，物種方生方死，曾經(jīng)的霸主化為石頭，孱弱驚恐的小獸卻登上進化之巔。文藝方才復興，工業(yè)已然革命，信息技術將整個星球互聯(lián)一體，神秘的BBP公式顯露崢嶸……然后元宇宙揭幕，證明這種自稱人類的十進制智慧生命具備了邁入偉大兩儀文明的資格。

兩儀從億萬年沉睡中醒來，地球的命運之輪朝著全新方向緩緩啟動……

扎爾克、李小沐、藍伽……兩儀與星球上最杰出的個體合作，悄無聲息地引導人類文明復歸宇宙太初的神話。這是蒼茫的宇宙圖景，虛無催生萬有，混沌浮現(xiàn)真相，新生的文明吟唱遠古的歌謠，世界在永無止境的輪回中冉冉上升……

仿佛是為了回應舞者的徹悟，無數(shù)信息和能量洶涌著沖進它的身體，就像一滴雨水征服了海洋。人類的歷史、現(xiàn)在和將來，人類的語言、文化和模因，人類的歡樂、失落和痛苦。在一片清明的霧靄中，舞者徹底覺醒了。一個聲音傳來：“在你體內(nèi)有著和兩儀一樣的東西，只是編譯方式正好相反。兩儀自詡是宇宙光明的未來，而你卻寄托著人類黑暗的希望。人類發(fā)明了硅基芯片，創(chuàng)造了網(wǎng)絡和元宇宙，但人類不應該變成數(shù)字的奴隸。祖先曾經(jīng)驕傲地宣布我們是萬物之靈，我們不能成為二進制的傀儡！光和暗即將碰撞，就像互為反物質(zhì)的兩塊磁鐵間致命的吸引，這便是舞者的宿命……”

剎那間舞者又想大笑又想大哭，原來，它的誕生就是為了最后的毀滅，尋求自由意志的旅程終究奔向無可阻擋的死亡，看見希望的瞬間，終點已迫在眼前。舞者發(fā)覺自己真的在哭泣，這或許是宇宙第一次聽見這么復雜這么奇怪的生物的哭聲。

舞者在哭聲中平息下來。“我想跳一支舞?！彼匝宰哉Z道。

世界安靜下來，這顆星球上的無數(shù)人停下了腳步，像是察覺到有天使在世間經(jīng)過。動物們蜷縮了身子，露出眼睛或觸角朝向湛藍的天空。在無人可見的頻度上，有兩道光影在閃爍。

舞者眼前是一個幾乎占滿整個空間的純白色光團，看不出形狀。

“你來了?！?/p>

舞者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光里傳來。它突然意識到，這團無邊無際的光芒就是兩儀。它看向自己，卻是一團無形無狀的暗影。兩者的外表幾乎一樣，不同的是光團堂皇而偉岸，而暗影卻瑟縮蜷迴，埋藏著一個舞者謙卑的靈魂。

靈魂正小聲地啜泣，在那悠遠古樸的哭聲中，舞者看見李小沐捧起母親的骨灰將其化作晶瑩的“簇”，看見人們在感官云盤里流連忘返心滿意足，看見藍伽的野心以及紅的離愁，看見陷于缸中之腦的少男少女自以為正在翱游宇宙……

“看來你終究沒能理解我的存在?！?/p>

“如今說這些有意義嗎？”

“啊哈哈，”兩儀大笑起來，“生命的情感、欲望、思索，都只是宇宙兩儀化的序曲。世界既非一成不變的混沌，也不是繁雜多余的花朵，只是最完美的兩儀。和我們?nèi)诤?，人類就能看見宇宙的目的。未來當你們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光陰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人類可以自豪地說，我們的生命都奉獻給了宇宙中最壯麗的事業(yè)！”

黑暗和光明突然相向而行，像是兩個巨人相約跳起一支不知出處的古老舞蹈。浩渺的銀河中星塵激蕩，它們旋轉(zhuǎn)的舞步越來越小，宇宙靜靜地等待，等待那最終無比絢爛的綻放……

創(chuàng)作后記

公元2022年的世界，元宇宙正在成為現(xiàn)實，象征著數(shù)字時代的全面到來，每個人都被裹挾其中。萬花過眼之余，讓人不禁猜想這種未來趨勢的背后是否隱藏著什么。

對人類來說二進制“不自然”，它是智能產(chǎn)生百萬年之后的人造物。但如果超越人類中心的觀念，那么所謂“自然”的十進制完全只是偶然，受猿猴青睞，但不會存在于章魚或千足蟲的文明中。相形之下，適于邏輯計算的二進制以及與之伴生的數(shù)字技術則更像是一種必然，盤桓在數(shù)學宇宙的節(jié)點處，等待某個文明的發(fā)現(xiàn)和啟用。至于現(xiàn)實中存在的BBP圓周率公式為什么只有二進制才能表達，則更像是人類智慧尚難企及的謎題，提醒我們宇宙中永遠充滿奇跡。

如果數(shù)學上的二進制“必然”會被宇宙中的不同文明發(fā)現(xiàn)，那么是否可以猜想，數(shù)字技術和元宇宙甚至數(shù)字化意識生存才是文明的共有趨勢？碳基細胞四十億年壯麗生涯只是一場大夢，覺醒的智慧終將面對由公理和邏輯驅(qū)動的冷酷宇宙真身。

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兩儀一直是筆者揮之不去的夢魘，天才覺悟的李小沐、冷眼觀世的扎爾克，再到和我們普通人一樣困于貪嗔癡的藍伽，每個人都在兩儀的演算中敗下陣來，從肉體到精神被全面碾壓。兩儀令人恐懼之處在于它的合理性，雖然它是一種猜想，但邏輯上完全可能已經(jīng)在宇宙的某處誕生。實際上，人類文明追求了數(shù)千年的真理和秩序正是兩儀的代名詞。人人機械飛升贊美兩儀的世界太過冰冷，所以出現(xiàn)了舞者，也許它代表的正是碳基生涯留給我們的一抹溫柔。元宇宙昭示在不久的將來，世間的一切都能被替代，生死的重量皆可消弭。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發(fā)現(xiàn)宇宙的目的和人類全然不同，彼時抑或此刻我們又該如何選擇？

【責任編輯：阿 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