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K.J.帕克 翻譯 / 小酹
K.?J.帕克的架空宇宙又有新故事啦!帕克本來就是歷史學家。歷史學家制造歷史,看看是先忽悠住別人還是先把自己忽悠瘸。下面這個中篇故事中出現(xiàn)了不少大家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國家,以及……熟悉的人。這其中一個小龍?zhí)自诹硪黄量诵≌f中當了皇帝。大家找找看,是哪一位?
一位了不起的語言學家
將會極力證明
“是”只不過是另一種更決絕的“否”
——威廉·S.?吉爾伯特1
從前既真,當下亦真,恒定為真,即為真相。故而真相的大多特質,亦見于歷史。歷史,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是對真實之敘述,便是真相。真相三要素之一?——從前既真——將其與歷史勾連起來。世人堅信(不過一廂情愿)今日為真之物,昨日必然為真,往前回溯,亦是如此。任誰也不會料想,真相不斷變換,與時俱進。若有一事,昨日那般,今日這般,必不可能二者皆為真相。或發(fā)生過,或沒發(fā)生;要么是真事,要么便是說謊。噢,寶貝,多么純潔可人,天真無邪得讓人感動!
在我看來,我最重要的身份是創(chuàng)作型歷史學家。多年前,我曾在市集中看到過一堆造型奇異的小雕像。兩個粗制濫造的架子上搭著木板,雕像就放在上面。架子后坐著位一頭濃密銀白卷發(fā)、瞎了只眼的老人。雕像漆黑如墨,我要費力辨識,才能看出雕的是什么:一頭牛,一只獅子,一只正埋首頸后、梳理羽毛的鷹,一只飽受宿草不轉2之苦的羊羔。從藝術的角度來說,這些雕像十分拙劣,但它們的材質引起了我的注意。
老人對我說:“炭。”
“真的?”
他點點頭,“只是普通的海煤?!彼f這話的語氣,仿佛是在承認自己的確是國王,只不過今日到貧民窟體察民情而已。
“別具一格?!蔽译S手拿了兩只長相可怖的雕像,買了下來。倒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它們讓我想起了那段時間賴以為生的工作。
你知道嗎,炭并非普通巖石。常人所知有限,但馬尼亞克教授研究后對這點確信無疑。事實上,它是葉子。成百上千萬的葉子零落堆積,時隔多年,又有成百上千萬的葉子零落堆積其上。直到落葉本身的重量將自己壓碎,再如混凝土般凝固成型,以至于人們常常將它誤認為巖石。其實不是。
這樣的過程,一如歷史的形成。每一日都是一片葉子,另一日飄落其上,當下的重量將往昔壓制成某種堅固、稠密、如同巖石般的東西。堅固得可供世人在上面修筑建造,還讓人們深信地基就是巖石,是地球母親的骨骼。人們深信過去堅如磐石、不可更改,這對我的業(yè)務大有好處。人們都說,你不能改變過去。歷史就是歷史,無法改變,永遠如此,阿門。
那時候,我所做的一切都和改變過去有關。而且我極其擅長此道。我的工作也類似炭雕家,只不過我會將我的原料雕琢得精美絕倫、栩栩如生、令人信服。作為創(chuàng)作型歷史學家,我常用一種稱得上“惰性物質”的材料。它沒什么大用,但能以之為基礎來創(chuàng)造,造出更可塑、更新、更好、極其實用的……
馬尼亞克教授(他可是個大好人,而且作為北方人,已經(jīng)能算是風度翩翩了)還有個理論。雖然我對它保持懷疑,但鑒于我是名語言學家而非自然哲學家,哪有置評的資格呢?這個理論同白堊相關。他聲稱,白堊也非普通巖石。實際上,它是骨頭——成百上千萬的骨頭(如同落葉)被海的重量壓縮在一起。很遺憾,無人能用白堊雕刻,就算有人能,我也從未見過。所以,當我尋尋覓覓,想找個能用來類比、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時,我選擇了炭。然而白堊確實更為合適。歷史本就是白骨鑄成——累累白骨,積野盈冢,埋于滔天罪行之下。直至沉重的罪惡將它壓制得足夠夯實,供人在上面修筑建造。這么說來,雕鑄白堊顯然是可行的,我不正是以此為生嗎?
事實上,我認為馬尼亞克關于白堊的理論是全然錯誤的。你想想,如果他的理論成立,那如今的高山之巔曾經(jīng)就是海底,反之亦然。這太荒謬了。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發(fā)生過,肯定會有人提到。往前回溯七千年,回到創(chuàng)世之初,根據(jù)文字記載,大海的位置不曾變過。而且無人對此抱有異議。海的北方是奧爾比亞,南方是布勒米亞,西方是埃利亞,東方是薩尚。顯而易見,馬尼亞克因為他在炭上的杰出發(fā)現(xiàn)而有些飄飄然了。于是他將這套成功理論又復制了一遍。只不過這回就全是胡說八道了。我猜他也是個創(chuàng)作型歷史學家,只是不如我精通此道而已。
當今第一公民1叫作蓋吉斯。他的真名其實是“古古”。在奧斯若恩語中,是“巨大的象”的意思,聽上去恢宏大氣。但當他掌權之后,因為種種顯而易見的理由,改成了埃利亞名字。蓋吉斯或許是你見過的最明智的人。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才使用了“明智”這個詞。事實上,做出這個選擇花了我一個多小時,期間,西馬庫的《辭典》就攤放在桌上,在我手邊方便我查證。剛開始,我寫下了“睿智”二字,但完全詞不達意??焖俚貫g覽他的一生,足以發(fā)現(xiàn)他其實相當愚笨?!敖器铩笔俏业牡诙x擇,可這個詞太過貶義?!皺C智”倒有點沾邊,但它又不能表現(xiàn)出他所擁有的街頭智慧。顯然,任何用來形容蓋吉斯的修飾語都不能缺少了這樣的內涵。所以還是“明智”最為恰當。它有“衣冠整潔,上得了臺面,秩序井然”的內在涵義;也很適合用來形容一位穿戴整齊、正準備迎接檢查或游行的士兵。這樣的暗示能給人們留下遵守秩序、做事有條理又高效、時刻能夠自控的印象。人們對皇帝蓋吉斯的印象正是這樣。讓你看出來了吧?我是一位語言學家。真不好意思,日后我一定試著將這個陋習藏好。
但當下我卻不能這么做。此案例中,這個習慣有助于幫我們了解當事人。還是古古王子的時候,他作為布勒米亞某個雇傭兵集團的首領來到科里斯,順風順水地成就了一番事業(yè)。發(fā)動政變時,他沒有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因為沒人會接受一個來自布勒米亞的小小首領成為皇帝,尤其是這人的名字聽起來還很神經(jīng)。所以他進化了:他不止改了自己的名字。蓋吉斯在埃利亞語中是“燦爛輝煌”的意思,正是他成為的樣子(或者說,正是他想成為的那種人)。
那時候,我十分清楚他在做什么。我是奧爾比亞人,母語是羅珀語而非埃利亞語,所以能發(fā)現(xiàn)這中間的差別。如果說人是魚,那語言就像水。母語是無處不在的,你呼吸的是它,也在其間行動,可你感受不到它。但海鷗卻能分辨水在哪里。因為它扎入水中的時候,脫離了包裹自己的元素——空氣。
毫不意外,我之前從未見過他。我是被臨時召集到宮殿來的十二位大學學者之一。我來不及換身體面衣服,甚至連鞋都沒換。我的母親要是知道,肯定會羞死的。一隊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推搡著我們朝偏僻的街道前進。他們的盔甲是鐵打的,而非鍍金的青銅;他們的披風是棕色的,而非紅色;渾身上下不見羽毛裝飾。我們試著詢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然而他們中只有首領會說埃利亞語,可他走得飛快,我們根本不可能在跟上他的同時開口說話。我大膽猜測,這些衛(wèi)兵是梅斯姆布羅特人。我試著低聲用奧爾扎克語問了幾個問題,但他們似乎沒聽到。我們被帶到宮殿圍墻下的后門,進門后穿過馬廄,沿著宮殿背后的樓梯進入仆人居住的區(qū)域。波利克里姆努斯(主修早期埃利亞文學)想到,我們將會被迫成為皇家仆役。他在我耳邊語無倫次地說,他不會洗衣服,更不會熨衣服,沒人教過他該怎么折疊毛巾,而且他太老了,已經(jīng)學不會了。至于清洗地板,他腰背的疼痛——我建議他閉嘴。但他置若罔聞。
穿過大得驚人的仆人居住區(qū)的廳堂時,我注意到墻上有壁畫。據(jù)我猜測應該是后攝政時期所做,可惜我并非專家,而尤桑德(主修藝術史)又被嚇得四肢癱軟,不打算發(fā)表什么高見。地板是拋光的思科納大理石,深粉色的質料上散布著黑色的脈絡一樣的紋理——產(chǎn)這種大理石的礦層在千年前就被開采一空了。這是一座古老的宮殿。在位于大學后方的教會會堂中,有一小片地方就是用這種大理石鋪成的。那是一間小圣堂的地板,而它是我們最珍貴的寶物之一。穿過一扇低矮的門,便走出了仆人居住區(qū)的廳堂。門有六英寸1厚,由有交叉紋理的橡木制成,由于年代久遠和所使用的古老的蜂蠟,已經(jīng)泛出黑色。穿過門是一道走廊,廊道兩側每隔一段就有一扇細長的窗戶。地板上鋪著燈芯草席。這種特別的燈芯草只生長在艾克門,出于某種原因,有人精心地定時朝它噴水,使它保持著濕潤。墻被粉刷過,上面掛著人物肖像畫,每一幅都風姿卓絕,可惜全是假的。我們被領著一路疾走,我沒時間駐足仔細觀察。但即使是在中速行軍之中,我還是發(fā)現(xiàn),雖然作畫的筆觸和畫風都完美地偽造出想要的年代感(大概在500年前至100年前這段時期),但畫框上的包漿泄露了真相——這些畫作成最多不過四年。而政變正是四年前發(fā)生的。真是奇怪的巧合??!畫上的每張臉都十分相似,強有力地說服人們:這是這個延綿十五代的家族的忠實記錄。等終于見到了蓋吉斯陛下,我才恍然大悟:他們都長得很像他。而且畫作強烈地暗示著人們,家族血脈是如何一步步演進成他的樣子的。我心想,真是明智。再過二十年,在光線恰到好處的腐蝕下,鮮亮的色彩淡去;在走廊這種特別適宜包漿形成的環(huán)境中,唯一的破綻也會被彌補。到時候無人能夠得知真相。繪畫和椴木畫框記錄下的蓋吉斯家族的列祖列宗將是血脈傳承的毋庸置疑的證據(jù)。這一點問題都沒有。誰說家族譜系一定要追根溯源,看家族是怎樣開枝散葉的?就不能找到另一條迂回的傳承之路嗎?
蓋吉斯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雖然在某種意義上,硬幣上的頭像刻畫得十分精準。構成這張臉的主要特征都很還原——剛毅的下巴,威嚴挺直的鼻子,能言善道的薄唇,寬闊的額頭。雕刻師并沒有擅自創(chuàng)作什么,只是剔除了他臉上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又重新排布了五官的結構,從原來的位置上稍微移開1/4或1/8英寸,人看上去就大不相同了。對了,還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在硬幣上看起來仿佛是縮小版雷神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墊了鞋墊也只有5英尺又1英寸1。但還是那句話,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曾經(jīng)有人跟我說過,世間萬物到底如何,都取決于你看待它的角度。他肯定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深刻。
他沒有在正殿接見我們。平日里,他習慣坐在一塊巨大的大理石之上。大理石和結構精巧復雜的液壓升降機相連,如此一來他就能被升到空中(他越是想讓自己顯得高大,就會升得越高)。然而這回,他卻是在走廊盡頭的接待室等著我們覲見。這間屋子剛剛能塞下蓋吉斯、我們十二個人和六名高大強壯的衛(wèi)兵。屋子再小一點,我們怕是就要踩在彼此的腳上了。我個子很高(不過瘦得一吹就倒),還能將他看得清楚。有些同事得墊著腳尖,從衛(wèi)兵的肩膀之間望出去,才能看清這位仁慈的陛下長什么樣子。
一旦蓋吉斯開口說話,你就會忘記身高幾尺幾寸的事了。我盡可能客觀地回想,他的嗓音低沉,稍微有點口音(只有語言學家才可能聽出那是奧斯若恩語的音調)。他的肺活量應該很大,當他用交談的口吻柔聲講話時,能讓廳堂遠處的人聽清,或許這應該歸功于他那寬闊的胸膛。還有那雙手,我從未見過人類的手臂下可以連著那么大的手掌。他說:“先生們。”
這正是被精確記載、寫進書里的歷史靠不住的另一個理由。“先生們”,真是彬彬有禮的開場。當讀到這句話,你會想,好吧,至少他還挺有禮貌的。但如果你人在當場就不會這么認為了。他確實說的是“先生們”,但在我們聽起來,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更像是在說,我們就是人間的一堆渣滓,已經(jīng)走到了存亡的邊緣。如果我們悄無聲息地消失,有誰會思念我們呢?
“首先,”他繼續(xù)說道,“今天在這個屋子里講過的話,絕不能傳出去。明白了嗎?”我們當然明白,“很好?!彼f,“既然如此,我們繼續(xù)吧。有件事要交給你們去做?!?/p>
“他瘋了。”剛剛找回自己的聲音,尤桑德馬上說道,“這不可能。做不到?!?/p>
沒有全副武裝的衛(wèi)隊送我們回去。蓋吉斯一說完話,我們就被領到后門,就地散了。用被帶到夏季草場上的羊群來比喻我們,再貼切不過。擔驚受怕時,所有的學者都嘟囔抱怨,如同羊群咩咩亂叫;我們中大部分人都有白發(fā),如同白色的羊毛;我們很容易受驚,更容易被馴養(yǎng)。
“想想,等事情敗露,誰會被指責呢?”倫塞里奇發(fā)問,“猜都不用猜。到時候謾罵會如成噸的磚塊砸在我們身上?!彼呷肓艘粭l死路,眼睛到處亂瞟,“該死的,我們到底在哪兒?”
他找不到路一點兒也不稀奇。倫賽里奇是地理系的皇家榮譽教授。他四十年前來到大學,活動范圍便再也沒有超出過大學門房五十碼2??瓷先]人準備為他解惑,所以我插話了?!霸阢~門的最高處。”我告訴他,“沿著山坡往下,到莫菲爾德,然后向右——”
波利克里姆努斯糾正道:“向左?!?/p>
“向左?!蔽医又f,“然后你就到前門廣場了,對面就是清貧與貞潔酒館?!蔽疑钗艘豢跉?。清貧酒館的白蘭地難喝得讓人無言以對,可是足夠便宜。我缺錢,可又需要大量酒精來維持心臟跳動。
“你確定?”地理系教授問道。但隨后我就被證實是正確的了。我們冒著嚴寒,坐在清貧酒館外面的長凳上。經(jīng)年累月的講課讓人總想要說點兒什么,但此時想說的話又不想被上百個豎著耳朵的大學新生聽見。
尤桑德又重復說:“做不到。不切實際,根本不可能?!?/p>
倫塞里奇說:“那你跟他說去。”聯(lián)系之前發(fā)生的事,不需要我特地說明這個“他”指的是誰了吧。
“他總得明點兒事理。”尤桑德說,“敬愛的陛下,您的主意不錯。如果這事真能辦到,皆大歡喜。但很遺憾這事辦不到。而且如果我們失誤了,您的下場會很糟糕。他肯定能明白這點吧?!?/p>
馬戈(建筑系的副教授)白了他一眼?!拔矣X得在奧斯若恩的字典里沒有‘辦不到這個詞?!?/p>
“事實上是有的。Dluvu,第三人稱不規(guī)則變形?!闭l在插話,哦,是我自己,“但馬戈說得對?!蔽已a充道,“你不能對那個人說不。倫塞里奇剛剛說,如果事情敗露了,我們會成為眾矢之的,這也是事實。所以——”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我頓了一下,“我們得想想現(xiàn)在該怎么辦,才能躲過一劫。”
尤桑德憤怒地喊道:“老天爺!”我對他笑了笑。
“確實讓人生氣?!蔽艺f,“但別這么沮喪。我們都是聰明人,是埃利亞最有頭腦的人,大學的門廊上刻著我們的名字。我們能找到辦法的?!?/p>
他們都瞪著我。倒也不怪他們,我說的并非他們想聽的。我說話時心思轉得飛快,速度堪比媽媽家里的紡車。我在銀行中還有79古爾登1,這是我畢生的積蓄。用這筆錢,我可以買一張前往思科納的船票,在那兒我肯定能搭上去安替昔南尼的船。安替昔南尼和薩尚帝國的陸上邊境還比較容易穿越。我想到了大學圖書館里好幾本書——輕巧,方便攜帶的那些,帶到薩尚帝國應該能賣個好價錢。而且好的翻譯在哪兒都能謀生。
“讓這一切見鬼去吧!”塞琉索(主修軍事史)說,“我不知道你們打算怎么做,但我準備離開。我拒絕了科里斯學院的職位來了這兒。他們一直在暗示我,如果我想換個環(huán)境,他們十分歡迎。”
馬戈問:“你真覺得你能走得掉?”
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后,塞琉索開口說:“我又不打算征得誰的同意?!钡Z氣和片刻之前比起來,收斂軟化了許多。
“看到那邊的人了嗎?天,別全轉頭去看他。”
在酒館院子的另一側,有個人坐在桌子旁。大個子,白胡子,用白頭巾包著頭發(fā),看起來像是個石匠。
馬戈說:“我在宮殿里見過他?!?/p>
好幾個聲音同時響起,讓他別犯蠢。馬戈搖搖頭?!拔以趯m殿里見過他?!彼貜土艘槐椋八恢备覀?。而且我敢用姓名打賭,跟著我們的人絕不止他一個。如果我們敢逃,就死定了?!?/p>
噢,不好,我心想。
眾人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最后尤桑德開口道:“但這事是不可能的。辦不到?!?/p>
“看來,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試試了?!瘪R戈說,“真是不幸,但事實就是如此。我不認為我們還有選擇?!?/p>
喝的白蘭地沒起到半點作用。我還是感到寒冷、緊張,要命的清醒?!榜R戈是對的?!蔽艺f,“我們得想辦法把這事辦成。天知道該怎么辦?!?/p>
“混蛋?!辈ɡ死锬放怪淞R道,“邪惡的、可惡的,愚蠢又殘忍的混蛋?!?/p>
我的余光一直沒離開那張桌子上石匠打扮的人。是我的幻覺嗎?還是他剛剛確實抬了頭?我想,如果要雇人干這種活,肯定得找個聽力不一般的?!皠e說這些沒用的?!瘪R戈說,“這事很嚴肅。我們或許能安然度過這道難關,或許不能。依我看來,結局如何,主要取決于我們夠不夠聰明。不管怎樣,我們都要保持冷靜,開動腦子。至少現(xiàn)在,我們還有腦子。”
坐在室外實在太冷,白蘭地又不起作用。我們只好返回大學,穿過門房,回到了各自的家。大學地方很小,對我們而言,卻是全部天地。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桌前坐下,望著窗外發(fā)了一小時的呆。波利克里姆努斯直接去了浴室,他跟理發(fā)師借了把剃須刀,讓侍者給他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然后割開了自己手腕的動脈。
我能理解他。有些人害怕痛苦,怕受折磨。一旦事情出了問題,要面對的便是無涯苦海。還不如用最輕松的方式結束一切,以免深陷前路未知的惶惶不安和苦痛之中。而我呢,正好相反,比起痛苦,我更害怕死亡。所以呢,感謝他的建議,但大可不必。
聽說可憐的波利克里姆努斯的事之后,我便立刻去了圖書館,檢查了那六本輕巧、方便攜帶的書,以防萬一。接著,我去了銀行,卻被告知我被一個連名字都沒聽過的人起訴了。我的賬戶會被凍結到訴訟結束的時候。他們很抱歉,卻無能為力。我四下看了看,沒見石匠跟著我,應該是別的人。
看來我別無選擇了。好吧,也行。我返回自己的房間,翻箱倒柜地找我的剃須刀用來割腕。但它不見了。不是我找理由,事實就是如此。沒關系,我一直想要留胡子,那種需要經(jīng)年累月才能留出的一把長長的美髯,就當是替波利克里姆努斯留的。
他當時說:“有件事要交給你們去做。小事一樁?!焙笠痪涫俏壹拥?,但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我得解釋一句,政變過后,蓋吉斯一直想開疆拓土。科霍修斯(自然史專業(yè))曾經(jīng)跟我聊過鯊魚。真是有趣的生物,如果它們停止游動,就會死亡。必須一直向前游,否則膽囊就會爆炸,或是血液就不流動了,大概就是這么回事。當時我沒認真聽。蓋吉斯這樣的人就像鯊魚。他們不能接受穩(wěn)定安寧的生活。和平一旦到來,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從他奪權之后,情況變得多么糟糕。所以像蓋吉斯這樣的人會不停地發(fā)動戰(zhàn)爭;對他們來說,更好的做法是不停地挑動鄰國向自己開戰(zhàn)。還有什么比侵略的威脅更能讓一國人民緊緊團結在它的鐵腕統(tǒng)治者之后呢?
如果你要問蓋吉斯最想要什么樣的命名日1禮物,他不用思考就能告訴你。在這個世上,他最想要的禮物就是和安納·斯特拉索的一場戰(zhàn)爭。
在諸多將我們視為毒藥、與我們對立的鄰國中,為什么會是它呢?好吧,原因之一是安納·斯特拉索人都是些蠻子。不信你就到處問問。他們野蠻、高傲又殘忍。這性格可真是幫了大忙了。而且因為某種原因,他們特別不待見我們。斯特拉索有龐大的軍隊,但軍餉微薄,也沒錢購買像樣的裝備。斯特拉索有銀礦,但礦上的收入都用來養(yǎng)軍隊了。同樣的,由于被征召入伍的人數(shù)眾多,適宜耕種的良田便荒廢了。蓋吉斯對銀礦垂涎三尺,當然他更想要的是那些耕地。如果他可以得到那些地,就能把它們分給國內那些不喜歡他卻有權有勢的人。最終,他便能借此徹底控制他們。只要安納·斯特拉索戰(zhàn)敗,他們的人民就是現(xiàn)成的奴隸,能夠為分封了土地的人耕種。說不定那些安納人更樂意種地,而不是在收入微薄、裝備簡陋的大軍中服役。一旦平定了斯特拉索,便能以之為基地,進攻安替昔南尼。如果你恰巧又在考慮入侵薩尚帝國的話,安替昔南尼可是個天然的跳板。
只可惜,盡管蓋吉斯努力嘗試,盡管野蠻的安納人理論上應該蠢得像狗屎,可他們就是不理會他的挑釁,也不主動開戰(zhàn)。安納人是可怕的敵人,戰(zhàn)爭初期的潰敗或許是難以避免的。因此,蓋吉斯并不想由自己發(fā)動戰(zhàn)爭。至少,他需要一個義正詞嚴的借口,能在傷亡率開始攀升的時候,讓人民還支持和相信他。說到這里,我們的事就來了。
“想想,”他對我們說,“在克尼芭河和群山之間的斯特拉索平原上,曾經(jīng)誕生過一個偉大而高貴的文明國度。一千年來,他們在藝術和科技上取得了杰出的成就。當安納·斯特拉索人還是目不識丁的游牧者,在崇山峻嶺之間四處遷徙時,這個強盛的國度已經(jīng)建立起五座燦爛輝煌的城池。城墻皆由方石磚砌成,石磚之間并沒有涂抹砂漿1,然而石磚切割得極為平整,磚與磚之間嚴絲合縫,一片葉子也插不進去。連通城池的道路由大理石板鋪成,兩側豎立著路堤。道路筆直平坦,官家的信使能一日千里。堅固實用、造型優(yōu)雅的高架渠將克里芭的河水輸送到好幾個水庫之中,向溝渠縱橫的灌溉系統(tǒng)供水,使干旱的平原變得肥沃多產(chǎn)。帝國的人民不知饑饉為何物,各個階層、不論男女通常都能活到七十歲;國家培訓醫(yī)師并支付他們薪水,讓他們在醫(yī)學領域取得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成就。國民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都能享受到免費的醫(yī)療。這五座城市中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工廠和作坊,它們生產(chǎn)的商品和工藝品臻于完美,我們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那樣的東西。他們的藝術家、音樂家、學者、祭司和神父——也都是由國家資助——為了真正有益人類的事業(yè),也就是對真善美的追求,不知疲倦地勞作著。十個世紀過去,這個充滿神性的民族不斷進步,不斷追求完美。直到有一天,在毫無預警和先兆的情況下,蠻人來了。這五座城池中善良守禮的人民唯一忽視了的藝術,正是戰(zhàn)爭。面對敵人的攻擊,他們措手不及。不到一年的時間,城池淪為廢墟,良田變?yōu)榛牡?,人民被擄走成為奴隸,又或是被慘無人道的侵略者肆意屠殺。時過境遷,荊棘覆蓋了荒廢的土地,毀壞的高架渠逐漸干涸,化為惡臭的沼澤,城市逐漸消亡于黃土之下,再沒有這個偉大民族存在過的半絲痕跡。”他停了下來,緩緩吐出口氣,“聽明白了嗎?”
我們面面相覷,嚇得魂不附體。
“其中有四座城池,”他繼續(xù)道,“都埋在斯特拉索平原之下。然而第五座靠近邊境,剛巧在我們的領土之內,就在不屈要塞北邊五英里2不到。我需要你們?yōu)槲野l(fā)掘它?!?/p>
眾人陷入了令人膽寒的長久沉默中。終于有人說話:“這么說,它真的存在?!?/p>
我記不清說這話的人是誰了。蓋吉斯轉身看著他,可能足足看了五秒鐘。我永遠不會知道他是怎么熬過來的了。蓋吉斯說:“它將存在。”
我們是埃利亞最聰明的十二個人。我們用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硬幣落地了,從無限高處。安奇亞希斯教授(理論數(shù)學專業(yè))曾通過計算得出結論,一個物體會以大概每秒三十幾英寸3的加速度下落。他試圖向我解釋清楚這意味著什么,當時我也確實弄懂了;但十分鐘后,我就將他告訴我的所有事忘了個精光。不過,泛泛而言,一樣東西只要從足夠高的地方掉落,就算只是枚硬幣,也可以如同雷擊般有力。
盡管如此,我們當時都極力想把事情搞得再明白些,免得一不小心就得反握用火燒出的尖頭棍4——棘手至極?!澳阆胍覀?,”馬戈說,“創(chuàng)——”他閉上眼睛,拼命尋找更為合適的措辭,“重構——”
蓋吉斯笑起來。更準確地說是傻笑起來,如果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如此行為的話?!袄斫鉁蚀_。”他說,“你們有九個月的時間,國家的資源隨你們調用。九個月后,我希望能去參觀剛剛發(fā)掘的城市遺址。到時候,你們會將出土的碑文翻譯給我聽。碑文中記載了這個文明的歷史,和它可悲的結局。”
“呃,”塞琉索說,“您會不會剛巧知道碑文具體是怎么說的呢?”
他被狠狠瞪了一眼。“我怎么會知道?!鄙w吉斯說,“但我料想,碑文會講述那些野蠻人是怎么掃蕩平原,燒殺搶掠的。最后一塊碑文講到了蠻人的軍隊,離城市只有五英里,還在快速地向前推進。不用說,這座位于我們邊境的城市距離群山最遠,是五座城市中最后滅亡的?!?/p>
還有件事總得有人說出口。不知為何,這人是我。“這些野蠻人,”我說,“是從山里來的。”
“正確?!?/p>
“我想他們就是安納·斯特拉索人的祖先,我說得對嗎?”
他笑了?!澳悴攀菍W者?!彼f,“這得你來告訴我。”
“我覺得他們大概率是。這幾座城市中的人民,”我繼續(xù)道,“基本上全被殺光了。但也有寥寥幾人活了下來?!?/p>
他仍然笑著。
“他們穿過了我們如今的邊境線?!蔽艺f,“他們就是我們埃利亞人的祖先?!?/p>
他打了個響指,然后指著我。很顯然這是他的招牌動作,表示正確、毫無異議、靈光極了。當時我以為這手勢的意思是“把他帶走”,驚恐不已。但侍衛(wèi)并沒有動,所以一切都還好。
“如果你能證明這點。”蓋吉斯說,“其中包含的意味就很嚴肅了。”他還保持著那個笑容,而且眼里泛起喜悅的神采,“我估計,會有很多人怒火中燒。如果他們想要尋求正義,我一點兒也不意外。我將不得不要求安納·斯特拉索道歉,并給予我們實質性的賠償。他們如果拒絕,或許難免一戰(zhàn)。誰知道呢?”他正對著我,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像揮出去的拳頭,又或是離弦的利箭,“所以,明白了嗎?你們的研究事關重大,得嘔心瀝血,力求嚴謹。如果因為信息錯誤或是不準確,整個國家就被拖入戰(zhàn)爭,后果不堪設想,對不對?”
我嘟囔道:“糟糕透頂?!?/p>
“想都不敢想?!鄙w吉斯說,“所以你們中的任何人,都絕對不會犯錯。到時候必須鐵證如山。但凡有一星半點不誠實或者欺詐的痕跡被發(fā)現(xiàn),埃利亞的人民將怒不可遏。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你們欺騙了他們,我可不會和你們有難同當。當然,我會盡力保護你們,但尋求正義的暴民是極其可怕的,更何況,我只不過是人民意志的代表罷了。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嗎?”
總體來說,我認為他說得挺清楚的,因為我能感覺到有股溫暖而濕潤的液體順著我的大腿內側流下來。
馬戈說:“安全性將會成為最大的問題?!?/p>
沒人推選馬戈,但他顯然已經(jīng)成了領頭的。主要還是因為沒人想當頭頭。他后來告訴我說,這是個無意之舉。他本來只是在思考,無意之中念了出來,然后發(fā)現(xiàn)我們都在認真聽,不放過一字一句。反正,我也不覺得其他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安全性?!眰惾锲嬷貜土艘槐?,“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想,”馬戈說,“我們如果要按時完成任務,可能需要成千上萬的勞動力。合理地推論,至少會有一些人能看明白我們到底在干啥。他們會跟自己的朋友講,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們就會被扔去喂狗。所以安全性是重中之重?!?/p>
我們沉思了好一會兒。我敢打賭,馬戈的話音剛落,可能不到百萬分之一秒,我們就都得出了相同的答案。但沒人想說出來。我也不想,但漫長的、怪異的沉默更讓我忍受不了。
我說:“你的意思是滅口?!?/p>
馬戈一臉為難地看著我。“是的?!彼f,“我想我說的就是這回事?!?/p>
尤桑德發(fā)出一聲近乎哀號的叫聲。能理解,不管說什么都沒必要了。事實上,面對這回事,不管怎么措辭,都只會讓情況更糟。
“當然,不會是所有人?!瘪R戈馬上接口,“只是涉及那些真正——”
有人插話:“參與了造假的?!?/p>
“那就意味著大部分參與者,大約幾千條人命?!眰惾锲嬲f的完全是廢話。“你們在說,他們完成了工作,就要——”
“不是他們,就得是我們。”馬戈吐出這句話,仿佛這話卡住了他的喉嚨,會將他噎死,“至少我們還能做一件事:好好規(guī)劃,讓數(shù)量降到最小——”
泰德爾(藝術和音樂史專業(yè))說:“你們這些垃圾?!蔽液荏@訝他居然知道這個詞。他評論道:“你們自己也清楚,這是大規(guī)模屠殺,而唯一的理由是保住自己的腦袋。波利克里姆努斯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我們還有一絲廉恥之心,就應該跟他做一樣的事?!?/p>
他講完了,我們都看著他?!疤┑聽?,”馬戈說,“你這樣幫不上忙?!?/p>
“還有另一條路?!?/p>
我都忘了赫里克斯在這兒。自我們應召前往王宮,他就沒怎么說話。他的專業(yè)是自然史、應用煉金術和葡萄種植。在我們大部分人看來,算不上什么有用的學科。
“別傻了?!眰惾锲嬲f,“還能有什么選擇?”
“殺了蓋吉斯?!?/p>
我猛然扭頭,幾乎轉了360度。我沒看到監(jiān)視我們的人,但并不意味著真的沒人?!靶↑c兒聲。”尤桑德低吼道,“你瘋了嗎,這么大聲!”他又加了一句。
“這確實是另一個選擇?!焙绽锟怂蛊届o地說,“我又沒說是條輕松的路?;蛟S還要更危險些,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得考慮考慮?!?/p>
赫里克斯高大,而馬戈矮小。但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馬戈會打他。但他只是起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和赫里克斯面對面對峙著?!安粶?,”他說,“再提跟這事有關的半個字。聽明白了嗎?”
赫里克斯聳聳肩。“我不認為我還需要說一遍?!彼f,“你們已經(jīng)在考慮了。”
確實如此。接下來的幾天中,我總是反反復復地想起這事,無暇思考別的。但這是不可能辦到的。比我們能干的人試過了,現(xiàn)在他們的腦袋都成了嚴寒冬日里烏鴉寶貴的食物。因為刺殺暴君失敗而死,無疑是高貴而優(yōu)雅的。相較在我們害死成千上萬的無辜之人后,被暴動的老百姓撕成碎片,這種死法體面、道德得多。但這些并不足以改變我們的想法,讓我們開始思考具體的行動方針。所以,不出任何人的意外,我們還是接受了這份工作。
說到我的工作,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這工作很不錯。我的工作是反向創(chuàng)造埃利亞古語,推出幾千年前的埃利亞語是什么樣子的。前提是埃利亞人的祖先真的是那個近乎完美的哲人王1民族,而不是一群游牧食人族。
我享受文字,就像普通人享受美食、佳釀、攝人心魄的日落和矯飾主義晚期的壁畫一樣。我熱衷于拆解文字,探究它的構成;我沉迷于追溯語言的意義在漫長的時光中是如何被扭曲直至消解,過程有如濕鞋子在太陽的曝曬下漸漸曬干。研究一張寫滿文字的紙,對我而言就如同觀察蟻穴。看起來毫不起眼,一旦你適應它的規(guī)模,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充滿活力。而且越是靠近,就能發(fā)現(xiàn)越多。
如果我想的話,我可以相當無聊,尤其是在談論語言學的時候。所以若是想要跳過下面這段,請隨意。不過我還是想跟你講講,面見皇帝陛下之后的頭幾個星期里,我都在做些什么。我的工作(詳見上文)是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常用埃利亞語的前身,而且還得基于捏造的假設:古埃利亞語的使用者有著燦爛的文化,他們充滿智慧,無人能及。如果不是邪惡的安納·斯特拉索人將他們從地球上抹去,現(xiàn)在都該長出翅膀,進化成天使了。這叫小事一樁?才不是呢。
語言一開始都是復雜的,然后越變越簡單。想想硬幣,一枚五戴爾的大銀幣——或許你從未擁有過一枚,但至少在某個時候見過。它上面有大量繁復的細節(jié),雕刻的頭像邊緣線條清晰,鮮明突出。等它在市面上流通十年后再看,硬幣的邊緣鈍了,浮雕線條變得模糊不清,頭像斑駁磨損,頭發(fā)和胡須被磨平,高聳的部分因長期的摩挲而變形,而蝕刻的部分,比如眼睛和嘴唇,卻沒有遭到太多的破壞,反而不協(xié)調地凸顯了出來。語言也是如此。在早期階段,它規(guī)則井然,邏輯嚴密,圓融自洽。詞形的變化還沒有被簡省,我們還能看到三種詞性(陽性、陰性和中性);七種人稱(第一人稱單數(shù)、第一人稱復數(shù)、第二人稱單數(shù)、第二人稱復數(shù)、第三人稱單數(shù)、第三人稱復數(shù),再加上僅有兩人時的人稱形式);所有時態(tài)又各有兩到三種語態(tài)。那時的語言就像是剛剛建好的城池,聰慧的規(guī)劃者仔細思量之后,采用了網(wǎng)格式的城市結構,將居住區(qū)、商業(yè)區(qū)和公共活動區(qū)分開,真正做到了城市中什么都有,卻井井有條、各歸其位。
幾個世紀過后,情形便大不相同了。我媽媽曾問我,為什么你總是不把你的東西收拾好?其實人們對待自己的語言,也是如此。他們胡亂對待、甚至濫用語言,省略輔音,省略動詞中大量的發(fā)音,將詞語用在不合適的地方,就像有人用螺絲刀的手柄釘釘子。詞的結尾被磨平了。定冠詞和名詞斷開,掉落在地板間隙消失不見。動詞的使用變得隨意且不規(guī)則,就像是樹木的枝干生長,交錯在了一起。像你我一樣粗心懶散的家伙達成一致:既然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就別用那又臭又長的過去完成虛擬式,直接用過去式得了。而中性名詞,也像寬檐禮帽一樣,被時代淘汰了。詞形的變化也不再重要,人們靠詞序理解語言的含義就行。當一個社會足夠成熟,人們居住在城鎮(zhèn)和城市,開始發(fā)動戰(zhàn)爭和繳稅,他們的語言就會變得像二手襯衫似的,到處都是縫縫補補的痕跡,一連串蕾絲線頭代替了原來整整齊齊的、剛縫制上去的七顆紐扣。
我說的都看懂了嗎?懂了?撒謊精。不過,我相信你肯定已經(jīng)了解了大概?,F(xiàn)在,讓我們來想想偉大而輝煌的埃利亞民族是什么樣子??上也粚儆谶@個民族,感謝眾神。
在工作期間,我大量地閱讀,讀得最多的是老書,非常古老的書,因為我總是在尋找古老的文字。我感興趣的只是這些文字而已,但我就像個打撈珍珠、卻討厭牡蠣味道的漁夫,被迫啃了許多我討厭的書,雖然絕大部分內容我都是囫圇吞棗,就像吞咽柑橘類水果一樣。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我展開了對埃利亞最古老的文獻的研究,這卻讓我得知了真正的埃利亞歷史。它并非只是敘事。關于埃利亞的起源有無數(shù)的故事。但都是些謊言,都是權貴出于各種各樣的需要買來的。與之相反,真相卻是一只破損的花盆——粗糙的,日常的,一點也不美好、不特別,因為它沒有被人請專業(yè)人士精心修剪過,是自然生長的;它已經(jīng)被砸成碎片,因為對于那些人為捏造的敘事來說,它造成了不便,甚至和敘事背道而馳。這些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在一閃而過的參考文獻中,在非正式的評論文章中,在家庭賬目和貨物清單中,在冗長的市長和教區(qū)議員名單上的幾個名字中。真相只是一堆混亂的碎片,而且這些碎片常常有不同的拼法,每一種都同樣可信和確鑿,拼出的真相卻南轅北轍。
好吧,我知道我又讓人感到無聊了,但請再堅持一小會兒,我們馬上就要講到吵吵嚷嚷、打打殺殺的部分了。在過去的數(shù)年中,我?guī)缀跎娅C了每一塊有關古埃利亞的碎片,偽造古語時不自覺就將埃利亞民族的真實歷史吸進了腦海——我并非有意,都是下意識的行為。真相毫無特別之處。幾千年中,他們在一個偉大的帝國的邊境山脈之中勉強度日。這個帝國已經(jīng)消失很久,被人們忘卻——我能夠閱讀他們的象形文字,但無處得知他們的名字。由于一場瘟疫,或是旱災,或是地震,諸如此類的事情,大帝國崩潰了。埃利亞人便逐步從他們的洞穴中爬出來,接管了對于消亡帝國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的遺跡。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終于陰差陽錯地弄明白門是用來干什么的,為什么不能把屎拉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們自北向西和鄰居開戰(zhàn),建立了一個強盛的國家,大致如此。他們從一個被征服的國家中學到了閱讀和寫作,付諸實踐的第一件事就是撰寫了《埃利亞德》史詩,書里說他們的祖先是佩里美狄亞城被洗劫后的貴族難民?;首宓乃谐蓡T都至少有個表親是神,或者女神。最古老的埃利亞文獻距今也不過六百年時間,再早,就沒什么可研究的東西了,只有些地名或是人名,而困于其中的不過是語言的蛛絲馬跡,就像琥珀中的蒼蠅。
你跳過了不少段落吧?我們就快進入正題了,但也不是馬上到;再忍忍。我不會跟你講語言的短期單向演變1,或是長期循環(huán)演變2,也不講元音變位、齒音、詞中音段換位、后附著語素長而緩慢的降調……我會將這些令人痛苦的知識留給我的學生,讓他們知道在宿醉之后企圖集中精神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毋庸置疑,對我這樣的怪胎來說,我能在這項工程中找到足夠多的內在樂趣,足以蒙蔽我,讓我不去想自己正在做什么樣的事。我是個技藝精湛的家具制造匠,被委托用烏木和紫檀木制作斷頭臺,要在上面鑲嵌珠寶,雕刻繁復的回紋裝飾,并沿著邊框重復刻上橡樹葉和其他蕨類葉片的花紋。當然,在我的意識深處潛伏著對當下行為的懷疑,但我也是人,哪怕對象只有自己,我也想要炫耀。我在做的事情從未有人做過(也有可能有人做過,做得天衣無縫以至于無人察覺);即使對于語言學的大家而言,這項任務也是莫大的挑戰(zhàn)。我直接向皇帝陛下匯報,所以沒有院長、院系主任和其他管理層每分每秒地拖我后腿;我還不用給青少年上課。而且,如果我拒絕,我就會死。
項目進行幾個月后,我在圖書館里遇到馬戈。我有一陣子沒見他了。我在大學里工作,所需的資料和材料都在這兒;他卻要出野外,到極度炎熱的村莊去,監(jiān)督一大群人挖巨大的坑。
“我們用的絕大多數(shù)人,”他在酒窖里喝過一杯品質上佳的瑟勞尼亞葡萄酒后,對我說,“都是戰(zhàn)爭犯。戰(zhàn)爭犯人數(shù)眾多,還不需要付錢,而且他們是——”他沒有說出那個詞:可犧牲的。“我們基本趕上了進度,只要不下雨,一切就都在按計劃進行。當然,還是需要拼命壓榨那些可憐的兇犯。不管怎么說,我們差不多已經(jīng)挖出一個占地十英畝3、縱深二十英尺、底面平坦的大坑了。接下來遲早得找石匠進場?!?/p>
“這活聽起來就像地球板塊運動一樣平淡?!蔽艺f,“應該不需要你親臨現(xiàn)場吧?!?/p>
他搖搖頭。“不能出半點差錯?!彼f,“我們沒時間犯愚蠢的錯誤?!彼钗豢跉猓従復鲁??!敖o你舉個例子?!彼又f,“像這種規(guī)模的城市必然需要良好的供水系統(tǒng)。這樣的話我們就得有高架渠,而且渠水流過的地方得有沼澤和露出地面的巖石——當然,那些沼澤本不該出現(xiàn)在那兒,可高架渠被毀,渠水干涸了之后,沼澤就出現(xiàn)了——”
“等等,”我說,“這時態(tài)讓我聽糊涂了?!?/p>
他點點頭?!拔抑?,”他說,“要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塞進你腦子里,是挺難的。我們至少需要一個大沼澤,一個真正的沼澤,是過去九百年中,那條毀壞的高架渠干涸后逐漸形成的。最近的一個大沼澤在離遺跡兩英里外的山谷里。這意味著我們的高架渠從河里引水。水流從山上筆直地下落,再穿過沼澤,直接來到遺跡的位置。很明顯,如果遺跡的位置哪怕偏了幾百碼,我們就得在水路上修個彎道,讓水能流到它應該流到的地方,然而這樣看起來就太引人懷疑了??偠灾?,遺址的選址必須分毫不差,方位精確,能讓水高效地流經(jīng)城市的每個角落。而且我們聲稱,高架渠是在城市落成兩百年后修建的,這時候原來的井水已經(jīng)無法滿足增長的人口的需求了。所以,我們必須得確定,這條高架渠進入城市的位置是正確的,也就是說在北門那里,至少比基礎層高出三層——”
他看到我眼神迷茫。我說:“對不起。”
“沒事。這樣想吧,城市不會永遠一樣,它在變化。就像樹木和植物,它會生長。人們推倒舊的樓房,在廢墟上建起新的。還會有火災或者地震之類的事發(fā)生,整個片區(qū)被夷為平地,人們又重頭修起。所以就會出現(xiàn)地層,就跟你在懸崖壁上看到的差不多。自然,最底下的地層是最古老的,但也沒那么簡單。因為在貧民區(qū)和商業(yè)區(qū)不停被摧毀又重建的過程中,城鎮(zhèn)中的某些部分,像是皇宮或寺廟,總是完好無損、屹立不倒。所以貧民區(qū)可能有十層地層,但上城區(qū)就只有兩層。還有種情況是,有一場火,從制革廠開始,蔓延到舊城區(qū),還有那些山丘上的老房子——”
我馬上說:“我懂了?!?/p>
“好吧,想想,”他說,“如果本應該修建于某個特定年代的高架渠,出現(xiàn)在城市的兩個區(qū)域的不同地層中,而事實上這兩個區(qū)域修建的時間相隔百年。這就意味著,有一群建造者在根本不該存在的磚石上敲敲鑿鑿?!彼A讼聛?,灌了口酒,“我想蓋吉斯肯定不會把這類的事情看成樂子。所以你明白了吧,我得考慮到該死的方方面面,每天每個時辰,一刻都不能放松?!?/p>
我皺了皺眉頭,說:“換成是我,我可做不到。”
“你說得太對了。”他說,“要做這種事,你得有個特別的腦子。這也是為什么我決定這事要由我來做,而不是交給你們——”他閉了會兒眼睛,“想起來就頭痛。要不是我的命也懸在上面,我才不愿意耗這個神呢?!?/p>
我們不僅需要一門語言,還需要文字材料,要不然這門語言怎么流傳下來呢?對我來說,這事更有樂趣了。
和語音學比起來,文字要簡單得多。當然,首先得有個會計,也就是最早的計數(shù)的人。沒有會計,就不會有其他的文字資料。那些詩歌、哲學語錄、神啟、偉人事跡能不能被記錄下來,繼而永垂不朽全都取決于一件事:當初是不是有位會計師找到了更好的方式,不管什么時候都能統(tǒng)計清楚皇家糧倉中還有多少罐干核桃仁。想要完成這事,還得有個官僚機構,一名皇帝,或者一個政府,接著要有稅收制度,人們在財富和社會地位上有不平等,一些人比另外的人更高貴,還要一支被牢牢掌控的軍隊,以及隨之而來的其他美好的事物。就是這樣。
我們從會計開始說起。他想到個主意——在木棍上劃出刻痕,或是在一塊濕潤的粘土上戳點。這樣不只是他,別人也能明白。接著便發(fā)展成為簡單的圖畫。畫一頭牛,代表所有牛;畫一捆玉米,代表所有玉米。名字該怎么辦呢?官僚機構是建立在名字之上的,得知道有哪些人,他們住在哪里,擁有什么。但你不能隨手畫個圖代表名字,除非你很擅長畫微型人物肖像(即便如此,一旦要管理的人數(shù)上百,你也無法通過看圖認出這些小人到底是誰)。在這時候,某個天才的會計有了個絕妙的點子,用特定的線條代表特定的發(fā)音,突然間,記錄名字成了件容易的事。但“線條對應發(fā)音”不像畫頭牛、畫捆玉米那樣不言自明,事情變得復雜起來。打個比方:我看到四只腿一對角的生物,會叫它牛,梅尊廷人看到會叫它“波尤斯”,艾克門人看到會叫它“門余”,但我們都會明白圖上畫的是什么。如果我用“線條對應發(fā)音”的方式寫下“門余”,能夠解讀這些線條的艾克門人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梅尊廷人就搞不明白了,他只能尋求艾克門翻譯的幫助。但如果這位艾克門翻譯被人賄賂了,說“門余”的意思是戰(zhàn)艦……而且,只有系統(tǒng)學習過這套編碼,“線條對應發(fā)音”的記錄方式才有意義。很快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重要的信息都被鎖在這些線條當中,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如何將其取出。這意味無論你覺得自己多么富有或者多么有權勢,這些人都抓住了你的七寸——”
抱歉,我總是忘記一般人對這些事不感興趣。所以,文字起源于會計之手,起源于數(shù)字統(tǒng)計、代表讀音的線條,以及可供蝕刻這些符號的媒介。媒介通常是木頭或陶土,得看當?shù)爻霎a(chǎn)什么。接著媒介就成了石頭,因為社會發(fā)展到了一定階段,需要將法律條文寫得到處都是。也需要在打敗殘忍無道的敵人后,銘刻下輝煌的軍事勝利,雖然這場戰(zhàn)爭有可能并不存在。我排除了木頭,因為它會腐朽;而陶土一旦在窯里燒制過,就能永存,除非哪個蠢蛋不小心砸了它。我給還在遺址的馬戈遞了個信——是找秘密警察機構的一個上校辦的,在這個職級以下,沒人有送信所需的權限。馬戈捎回口信,說遺址那兒有品質上佳、又厚又細膩的紅土泥層,恰好是我需要的。我要知道的就是這些,剩下的按部就班推進就行。
如果你在陶土上寫字,肯定不會想用我們熟悉的拼音文字。拼音文字那些彎曲怪異的線條需要費力才能勾畫出來,而且會顯得亂七八糟,糊成一片。你會選擇楔形文字,被削成瘦長三角形的小截木棍或者蘆葦能輕易地戳進陶泥。我對這類文字再熟悉不過,因為薩尚帝國建國之初就在使用這種文字。而我經(jīng)過三十年不間斷的練習,已經(jīng)能夠像閱讀埃利亞文獻那樣,熟練地閱讀薩尚的楔形文字。
當然,我創(chuàng)造的楔形文字絕不能和薩尚帝國的太過相似,我對于薩尚文字的熟悉使得開始的時候很不順利。所以我回歸到最基礎的步驟,開始畫牛、一捆捆玉米的簡筆畫,然后假裝自己是名政府的書記員,加快速度,并且畫得漫不經(jīng)心。很快,我便獲得了一些表意的詞語,它們極為抽象(因為畫得實在潦草),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牛、玉米捆、戰(zhàn)車輪子、女奴,或是蜂蜜罐子。到這步后,我做了艾克門人,以及已經(jīng)滅絕的一個布勒米亞古老種族的人曾做過的事,將這些表意的符號改編成對應發(fā)音的彎曲線條。聽起來很繞?事實也是這樣的。反正結果就是特定的線條既可以表示牛(在我東拼西湊杜撰出的上古埃利亞語中,讀作“卡瓦荷”),同時,用它來表示“卡瓦”的讀音,也是正確的。它到底表示的是什么必須通過語境來判斷。因此,當你遇到這三種線條在一起的時候,會有兩種情況。如果它們指的是圖形,表達的意思是“牛-矛-女性的生殖器”,如果你能明白連起來的意思是什么,那你比我聰明;但如果它們代表的是讀音,就要讀作“卡瓦-藍-奎因”,而且在單詞的末尾有個圓點,代表這詞指的是“男性單數(shù)”,這樣你就能明白這其實是個男人的名字——卡巴蘭奎斯。?運用最基本的語音學知識,你就會豁然開朗,大徹大悟;這就是科林克斯的由來,一個埃利亞非常常見的名字,就像是中邦的名字“穆克”一樣。
我繼續(xù)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傊悻F(xiàn)在應該弄明白了。語言就是這樣演化的,而我做的就是顛倒這一過程。我還需要有一些聰明才智。畢竟在人們還不懂得往石碑上刻字時,他們只知道把文字嵌進陶泥里。我得想清楚這一轉變過程中,字形會有哪些變化——
我沉浸在思考中時,有人站到了我身前。之所以察覺,是因為他投下的陰影使得閱讀字母變得費力。我抬起頭。來人是梅里溫斯(古代外國歷史和文學專業(yè))。我問:“怎么了?”
梅里溫斯身材矮小,身長和身寬幾乎一樣,頭上一根毛發(fā)也沒有,看上去也沒有鼻梁。他才三十歲,是大學最年輕的終身教授,聰慧絕倫。“給?!彼f著將一卷紙戳到了我的鼻子下面。櫟癭1刺鼻的氣味激得我打了個噴嚏。他說:“保佑你?!?/p>
“這是什么?”
“銘文的內容?!彼f,“就是寺廟門廊廊柱上、宮殿前庭的淺浮雕上刻著的主要內容。石匠這周之前就需要完整的內容,接下來幾天你有得忙了。你最好派人去買點兒吃的,還有夜壺?!?/p>
“這周之前?”我瞪著他,“你瘋了嗎?我連將來完成時的陳述句句尾應該怎么變形都還沒確定下來。”我對他怒目而視,“我說了什么好笑的事嗎?”
“抱歉?!彼种煨?,“只是將來和完成這兩個詞靠得太近。我覺得,除非你能搞定這爛攤子,否則不會有將來,更談不上完成。1”
我是在戰(zhàn)爭時期長大的。我們在東部,所以和絕大部分人比起來,戰(zhàn)爭造成的實際影響對我們要小一些。但我仍然記得,我某個清晨出門擠奶,看到低處的牧場上全是尸體,像一夜間長出的蘑菇。我們等了一天,看有沒有人會來收拾這堆尸體。之后,我們只能把它們拖進前院,在堆肥里挖了個壕溝,將尸體扔了進去,并用五英尺厚的牛屎蓋住了。直到今日,這些人是誰,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我已然一無所知。但我琢磨,戰(zhàn)爭期間這種事情肯定時有發(fā)生。
對我們來說,戰(zhàn)爭主要意味著原來存在的東西不見了。首先是物品,主要是那些我們無法自給自足的東西。這對我們影響不大,因為這類東西往往需要用錢買,而我們的錢都得用來付房租(金幣是莊園主的管家唯一能接受的東西,不像收稅的那幫家伙,什么都愿意要:麥子、面粉、大塊培根熏肉、馬、孩子,甚至看不出是什么的東西)。接著是牲畜。一隊騎兵會突然出現(xiàn),給我們看一張紙,我們并讀不懂上面的內容,然后帶走我們的牛、綿羊和山羊——他們從未掌握騎在馬背上放豬的訣竅,所以往往當場就宰殺它們,放進裝了鹽的大木桶中帶走。再接著就是人,比如說我的兩個哥哥和我的叔叔。他們要去為國王、國家、自由,以及對幸福的追求而戰(zhàn)。這樣,我家就只剩下我爸和我。我爸五十二歲,我十三歲,我倆得看顧五十英畝的農場。不過就算這樣,反正艱辛的勞作死不了人2。
但這話也不完全正確。它殺了我爸爸。他在高地農田中犁了一整天地,田里布滿了腦袋大小的石頭,石頭上覆著一層薄土。他晚上也沒回家。我看到天色快黑了,爬上高地農田去找他,發(fā)現(xiàn)他蜷成一個球,躺在挖得筆直的犁溝之中。他是我們這一帶最好的扶犁人,他還因為這手藝拿過獎。
不過,他走得很快,這或許是件好事。有人跟我說他的心跳肯定已經(jīng)停了,又跟我解釋一番這意味著什么,又是怎么發(fā)生的。這件事給我上了一課,讓我受用終生。良心是靠不住的東西,從長遠來看,沒良心能過得更好。所以,我或許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我現(xiàn)在還活著,比父親去世的時候還要長六歲。在我看來,能夠達成這種成就,鐵石心腸只是很小的一筆代價。
之后家里就只剩我了。我想,管他呢。我打包好行李,步行上路。沒走多遠我就遇上了騎兵,他們正要將我那一片的漏網(wǎng)之魚強行征招入伍。我花了好一陣子,才讓他們明白我是自愿的。他們確實聽說過有這樣的人,就像確實聽說過獨角獸一樣,但即便是在最出格的夢中,他們也不曾想到真的會遇上一個。他們說,你看上去又瘦又小,不像十五歲。我跟他們講,都是因為手淫阻礙了我的發(fā)育。啊,這就解釋得通了,他們說,接著還很和善地給了我一匹馬,這樣我就不會拖慢他們的腳程。
由于和年歲不符的瘦弱(顯然我謊報了歲數(shù)),他們認為我不適合作戰(zhàn)部隊,便把我塞進了軍需官隊伍——這也很適合我。在軍隊的各個機構中,軍需官是神一樣的存在。一名有腦子的書記員(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很聰明)很快會發(fā)現(xiàn)自己大局在握,尤其是在他學會讀書寫字之后。而且他還對財富有著無限渴望。我被誘惑了。墮落了。幸運的是,我真的很聰明,戰(zhàn)爭結束的時候(我們輸了,但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影響),我復員了,還帶著可以買下整座山谷的錢——只要山谷是可兜售的,只要我想要。
但我沒買。我想去大城市,在那兒,一個能讀會寫還會做假賬的小伙子會像強盜一樣飛黃騰達。二十歲之前,我就靠兌換貨幣和裁剪硬幣1撈了一筆;再通過謹慎的投資,我賺到了能舒舒服服過一輩子的錢。所以我該干些什么呢?我去找了大學的院長,問能不能讓我入學。他想看看我的資歷,我給他看了五百枚刻著各大官員頭像的硬幣。他對我說,這就行了。
老天,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也不是很確定。我記得有一次坐在酒館外面,偷聽一群學生聊天,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不用工作,不會擔驚受怕,不會一覺醒來還沒清醒就在草地上見著一堆尸體。喝喝酒,勾搭勾搭酒吧女侍應,錯過幾次特別輔導課。而且,我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隱隱蠢動,那感覺有點像大蘋果里生了一只小小寄生蟲,那是對知識和信息帶來的權力的渴求。在我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征兵的隊伍將下至十五,上至四十五的人都帶走了,但大學里的教授、助理教授和助理講師卻從沒被拖去戰(zhàn)場。他們太寶貴,不能浪費,更何況他們還都認識些大人物。我想,某種意義上我也是因為看重這點而做出了選擇。而且,直到蓋吉斯召見我,我從沒后悔過自己的選擇。
入學之后的經(jīng)歷沒什么好說的。我選了語言這門生意,事實證明我還很有天賦,過了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它——確切來說,全心全意地愛上了。窮心竭力的熱情讓我在非語言專業(yè)的人面前變得無聊。我沒了口音,學會了良好的餐桌禮儀。我迅速從助理講師升到了講師,然后是助理教授、副教授、終身教授。而且,我真的相信(除了睡夢中不太安寧以外。夢里都是些往事,單調、相似,又令人沮喪)所有的麻煩都結束了。我真蠢。
我驚醒了,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接連三天在夢中說著東拼西湊出的上古埃利亞語。這讓我有些惱火,然而又齜牙笑了起來。剛剛睜開雙眼,腦子里卻全是適才夢境中的言辭,這感覺想必你也不陌生??赡苁悄銊倓傔€在參與的對話,可能是你在背誦的一首完美無瑕的抑揚格五音步2詩歌。這些言辭以驚人的速度從你的記憶里消失,就像是一尾剛剛被捕撈的魚,在捕魚船的甲板上瘋狂扭動,然后突然靜止。你唯一能想起的是,夢境活靈活現(xiàn)。但到底夢到什么卻忘得一干二凈,有點類似埃利亞人的祖先到來之前,居住在埃利亞地區(qū)的不知名民族留下的偉大城市遺跡——我記得之前跟你講起過他們。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原始埃利亞人完全是編造杜撰的,可在我的夢中,他們過于真實,而且還告訴了我一些事……
根據(jù)上述情景,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我不是那種一大早起來就精力充沛的人。我一個人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就會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牛等著我擠奶了——然后癱在椅子里,看一小時昨晚沒讀完的書。我那時候說不出話,腦子卻還轉得挺快。接著,我會吃幾塊蜂蜜蛋糕,一截面包,喝半杯紅酒,漸漸地重獲人氣,就好像每個春天生命的氣息都重回大地一樣。學術生活吸引我的一點是,學者不結婚,這樣在早餐之前,我就不用應付另一個人了。
那天早上的半杯紅酒是瓶子里的最后一點兒,以至于酒里全是沉淀物。它嘗起來有股酵母死去的可怕味道,讓我想吐。我心里清楚,身邊如果沒酒,我是不可能撐過一早上的工作的。這意味著要不然去大學的酒吧,要一瓶“家用腐蝕劑”,要不然走出學校大門,步行半英里來到真實世界,在那兒你花20斯圖爾就能買到十分可口的飲料。我伸手到放零錢的花瓶里摸索,然后抓了一把硬幣扔進口袋,出門去了。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太陽意味著一切。它決定了我們那天能夠做什么,所有人都以不知疲倦的熱情研究它、討論它——什么時候會下雨?天氣暖和得可以播種了嗎?我們是不是終于盼來了春霜?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大學中,照我推測,太陽依舊在那兒,但它對我們沒什么影響。學校里建有回廊,不管天氣如何,從我們住的地方的樓梯下來,走到圖書館或者教會會堂,不會被曬黑,也不會被淋得透濕,人類普遍的困擾就這樣從我們身邊溜過,我們不必花一點時間去思考。
校門之外,天氣不但有影響,而且還給了我一個驚喜。今天陽光明媚,伴有陣陣清風,正好吹散陽光的焦灼。我好幾周沒有出過門了。要么是世界相較我上次出門時變得更美好了,要么就是我對世界的看法變成熟了。反正總歸是上述兩點之一。我步行穿過前門,來到市集廣場,在我常去的地方買了一瓶酒。然后我突然想起,如果真想買到性價比高的東西,那我得去碼頭,直接從商船上買。大部分人做不到,因為語言不通,但對我而言不成問題。
運酒的貨船都泊在遙遠的碼頭西邊,只有那兒的水才夠深,能承起運酒船形狀奇特的龍骨(它是專門被造成那樣的,以便酒瓶在運輸過程中能夠直立放置)。我從運送谷物的貨船、運送石料的駁船,以及用來運送木材的巨大浮箱旁漫步而過,想聽到些稀有或是有趣語言的片段(習慣使然)。但那天除了幾位思科納五大銀行的銀行家,來的不是維薩尼人就是梅尊廷人。當我走到運酒船停泊的棧橋,只看到三艘船。一艘來自布勒米亞,一艘來自維薩尼,第三艘我沒有立刻認出來,所以我尖著耳朵、慢慢走過去。船旁邊似乎沒人,就在我正要朝布勒米亞的商船走過去時,有人大聲喊道:“嘿,你?!?/p>
“我?”我問。
“對,就是你。你是??停俊?/p>
我搖搖頭,“應該不是?!?/p>
甲板上的船艙艙口伸出一個腦袋,“那就好。你想要什么?”
“我想買一兩瓶酒?!?/p>
腦袋下的身子也鉆了出來,是個平平無奇的男人?!氨??!彼f,“這些全都有人要了?!?/p>
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惱火。我就是那種越是要不到,越想要的人?!爱斎??!蔽艺f,“但我敢打賭,而且賭注任你選。這年頭海路這么不好走,肯定有破碎的貨物?!?/p>
“不,大海平靜得就跟烙餅似的?!辈贿^,像是一滴牛奶滴入清水,一個點子突然進入他的腦海,并逐漸生根,“對了,好吧?!彼t疑道,“如果價錢合適,我不覺得他們會為了一瓶酒斤斤計較。”
“20斯圖爾?!?/p>
“抱歉,我不知道這是多少。”
哦,老天爺!“110斯圖爾是1戴爾,15戴爾是1古爾登?!彼匀灰荒樏H?。他那一張白紙的樣子,簡直讓人忍不住想在他上面涂涂寫寫?!?0斯圖爾差不多等于思科納的半個銀幣盤1,如果這樣你能明白的話?!?/p>
他確實明白了,他搖了搖頭?!昂冒?。”我說,“30,我頂了天出這么多?!?/p>
“你嘗過我們的酒嗎?”
“我不知道。大概沒喝過?!?/p>
“那你怎么知道你會喜歡這味道?”
“40斯圖爾?!蔽艺f,“不賣拉倒?!?/p>
“40斯圖爾?!彼貜偷?。他思索了一會兒。在我看來,根本不必想這么久。接著他說:“哦,行吧,那成交?!彼俅蜗г诖撝小N覕?shù)了40斯圖爾出來,他帶著一瓶棕紅色的酒再次出現(xiàn)。酒瓶的底部呈尖角狀,就像我是個孩子時常見的那種。這種造型是為了酒瓶能直直地插入濕潤的沙地。顯而易見,要放在室內,可讓人大傷腦筋。我把錢給他。他盯著錢,仿佛我給了他一把蟑螂,接著他把錢幣放進了嘴里。在我長大的地方人們沒有口袋,就是這么做的,但自我長大,再沒見過任何人這么做。
“和你交易很愉快?!蔽艺f。他的嘴里塞滿了小銀幣,開不了口。他點點頭,又消失在船艙中。我將酒瓶夾在胳膊下,返回大學。
我在真實世界中待的時間比我預計要長。我將酒瓶斜靠在房間的墻上,馬上就坐到書桌前,一頭扎入某版皇家法令的翻譯中。直到我不再絞盡腦汁回憶自制埃利亞語中的某個單詞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那個人剛剛說的是復數(shù),所以不是問我是不是常客,而是問我是不是收關稅的。這個詞是我剛剛聽到的。這個詞——
這不可能。
身為語言學家,至少身為像我一樣非常、非常優(yōu)秀的語言學家,有一個特點,就是很容易忽略對方正在講的是哪門語言。雖然如此,但這肯定不可能。
我起身,下樓梯下到一半,突然明白了我腦子里那些糾纏不清的思緒中藏著的令人費解的暗示。我聽過這個詞,從港口那個將貨船上的酒賣給我的水手嘴里。但我根本不可能聽過,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知道這個詞的人,只有我。
我身手大不如當年了。在一路跑過前門,穿越舊城,到達碼頭候船區(qū)后,我氣喘吁吁。我瞥了一眼太陽——比正午時低一點點,這意味著自我上次拜訪,已經(jīng)過去了四小時。我走過谷物船、石料駁船,來到運酒船的棧橋。棧橋旁停著四艘船:一艘布勒米亞的船,一艘思科納的四桅船,兩艘安替昔南尼的船。我想找的那艘船已不在那兒了。
“一個小時前就卸完貨了。”布勒米亞船上有人跟我說,“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好借著風力。你剛好錯過?!?/p>
我喘著粗氣,但并不是因為我剛剛一陣狂奔。“那艘船,”我問,“是從哪兒來的?”
“不知道?!?/p>
當我慢慢上坡的時候,我想,好吧,至少那船是真實存在的。我有直接證據(jù)和獨立證詞,那個布勒米亞人看到過它,看到了水手卸貨的整個過程。然而他不怎么上心,并不知道是誰帶走了這批貨,所以沒有線索帶我找到買主。還有誰會更了解這艘船和它的來處的事呢……我可以拿著那瓶酒,問遍城中的賣酒鋪子和酒吧,問他們有沒有見到過類似的酒。不,我決定,不能這么做。這樣太荒謬了,而且還有大量工作在等著我,如果我不能按時交出文本,一切都會搞砸,連累許多人被處死。
再說了,我想這件事大概只是我的想象而已。而且這是極其可能的。我的猜想是基于什么的呢?是對某門語言中某個詞(關稅)的模糊回憶。而那門語言占據(jù)了我的思維,我在夢里說的都是它。更何況,為了聽起來真實可信,我的假埃利亞語是運用了最先進的語言學知識,在真實的埃利亞語基礎上逆向演變的。如果某種真實的埃利亞方言——埃利亞有幾十種方言——和它采用了一樣的演化規(guī)則,天然地形成了這樣一個詞語,和我人為推斷出來的詞一模一樣,不也是很可能的嗎?我拼命回想船上那人用過的其他詞匯,但不出所料,什么都想不起來。我記得他說了什么,但我是個語言學家,我經(jīng)常忽略語言,就像一條魚并不總會意識到自己是濕的。
我安慰自己,沒事的,我只是發(fā)瘋了,僅此而已。這想法能給自己一些安慰。超負荷工作、壓力、死亡的恐懼讓我的神經(jīng)繃得太緊,所以我幻想出了一些事情,這沒什么好擔心的。沒什么比及時交差,趕快結束任務重要。免得被皇帝陛下那技巧嫻熟、躍躍欲試的刑訊官折磨得痛不欲生。沒事的,我對自己說。我或許真的相信了這套說辭,而且又過去了一陣子,我的記憶或許也開始模糊了。
我尊敬的同仁尤桑德,他這一輩中最杰出的藝術史學家,和他相比,再愚蠢的人都會顯得伶俐幾分。他出生在北部丘陵區(qū)的特拉貢宅,那是整座城市最好街區(qū)中最好的府邸。如果你在想他為什么不是公爵之類的人物,容我進一步說明:他是在仆人區(qū)的后堂里出生的。他媽媽是名家庭女傭。尤桑德知道他父親是誰,但一份保密協(xié)定規(guī)定他不能向外泄露,而他又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很可能是因為這樣一來,就給了那些天馬行空的猜測廣闊的空間。他熱衷于留下暗示,但其中百分之九十都自相矛盾,甚至極可能在故意誤導人。我個人認為他的父親是管家,但他的母親為了要錢,宣稱是某位尊貴的客人。
尤桑德有可能是高貴家族的后代,自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宣稱自己從小就表現(xiàn)得聰明絕倫——或許是他長大后丟掉了天賦吧——獲得了去圣殿合唱團學校的獎學金。但他唱歌仿佛像在殺豬。他這輩子從未踏出這座城市的高墻一步,然而從他在東樓梯頂端的房間卻能看到城外的景色。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錢購置各種各樣的好東西,他暗示說是他那尊貴的家族給他的補貼。照我說,他是收取學生的賄賂,提前讓他們看考試題。他收藏的薩尚三折圣像象牙雕刻,在整個西方世界中能數(shù)第一;一幅圖迪伯特所作《圣母變容圖》(現(xiàn)存只有兩幅,另一幅在艾普-埃斯卡托伊的皇家畫廊中);不下七張古老的安替昔南尼葬儀用面具;還有一小塊兒被煙熏得發(fā)黑的圖繪木板,他極為自信地判斷這是艾普昔瑪爾的真跡,意味著這塊木板抵得上奧波利亞一年的稅收。當然,他作為當今世上唯一的艾普昔瑪爾權威專家,他愛說什么說什么,反正你都得聽。
其實我挺喜歡他的。有天晚上他來找我,帶著件用舊口袋包著的東西。
“早上在花卉市場買的?!彼f,“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p>
他從袋子里將那玩意兒拿出來。我盯著它看。他好心地提醒:“得掉個個兒?!蔽覕[正它,問道:“這是什么?”
他嘆了口氣,將那玩意兒拿過去。“我不知道。”他說,“就是一個物件?!?/p>
尤桑德居然承認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可謂史無前例。他給我看的東西是塊薄薄的青銅板,因為年代久遠變綠了。銅板上面有浮雕(我覺得應該就是這個詞)圖案,雕刻的圖樣十分抽象,是具有濃郁藝術氣息的花卉,細長的花莖交纏在一起,就像一群蠕蟲正在舉辦淫靡的聚會,時不時地會看見一些葉片或者卷須。但畫面的大部分還是花莖纏繞成一團,穿進穿出,忽上忽下。當你看著它的時候,會忍不住想厘清這些花莖,但很快你的大腦就會罷工:太復雜了,對你這樣的蠢貨來說過于精巧。這畫面丑到了極致,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讓人印象深刻。“如果我是你。”我說,“我就給它加兩個把手,把它當托盤用?!?/p>
“我很擔心?!彼f著,坐到我最喜歡的一張椅子上,“我覺得我們可能泄密了?!?/p>
我沒想到他會說這個?!熬鸵驗檫@?”
他點點頭。“我覺得,”他說,“這是我們的東西。但它究竟是怎么流到花卉市場去的——”
他解釋說,在這項偉大工程中,他的一部分工作是為我們杜撰的原始埃利亞民族,創(chuàng)造出一種切實可信、但又和現(xiàn)存所有藝術形式截然不同的藝術風格。它必須獨樹一幟,同時又能作為當代埃利亞本土設計風格的源頭,能讓人看出兩者在某些方面有直接聯(lián)系。尤桑德深思熟慮之后,決定采用蕨類植物渦卷形抽象圖樣——你應該見過類似的東西,在這座城市古老的建筑上,在檐壁、檐板和地面瓷磚的邊緣上,舉目看看,到處都是。按照藝術發(fā)展一成不變的規(guī)律,當代精美的環(huán)狀花卉圖樣的前身應當是粗放、蓬勃而色情的,采用富涵內在含義的象征符號。蕨類植物渦卷形圖樣就是這種藝術風格的降格衍生,但它的象征意義已經(jīng)被遺忘很久了。
“這是你想出來的?”我說,“不錯嘛,”我不情愿地贊揚了一句,“它看上去的確夠古老?!?/p>
他面帶愁容地看了我一眼?!八褪枪爬系?。”他說,“如果不是我預先知道它不可能是老物件,我會毫不猶豫地說這東西得有兩千年或者更久的歷史。不過,我必須說,我雇的人活干得漂亮?!?/p>
我緩緩點了點頭,“你懷疑他們做了些殘件,偷偷在賣。”
“肯定是這樣?!庇壬5抡f,“沒有別的可能?!彼褨|西裝回口袋,放在地上?!拔耶敃r就問了賣家是從哪兒得來的。他說是幾個牧羊人在山丘上發(fā)現(xiàn)一處山洞,里面有大量這樣的東西。他們總是這么說,暗示這些東西是從寺廟里偷來的?!?/p>
他皺起眉頭,又把那東西從袋子里掏出來,仔細觀察?!翱催@兒,”他說,“邊上,就在我拇指指甲旁邊?!?/p>
我看了看。那兒有個洞。洞的邊緣破損變形,像是曾經(jīng)被釘在什么地方,之后有人慌張地將它扯或是撬了下來,釘頭就這么穿透了薄薄的金屬片。“這個,”他說,“就是我想看到的效果,一個從寺廟上被掠奪下來的殘片上會有的痕跡。相信我,我看過成百上千這樣的東西。這種破損痕跡非常獨特,一眼就能分辨出來?!?/p>
這下輪到我皺眉頭了?!暗鹊取!蔽艺f,“你跟工匠講了這回事嗎?”
“沒?!彼f,“沒這個必要。我們是想在遺址里發(fā)現(xiàn)寺廟,要完整的。而這個是最近才損壞的,看,邊緣還是锃亮的。而且如果它之前被釘在古建之上,破損邊緣應該是綠色的?!彼A讼?。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沒用對時態(tài)?!拔业囊馑际?,我雇的人也不會假造這種新近損壞的痕跡。如果記載上說,在古老的過去,寺廟曾被洗劫過的話,老的破損痕跡倒是有可能。但是新鮮痕跡——”他看著我,“我不明白。”他說,“太奇怪了?!?/p>
“奇怪的不止這點?!蔽艺f,“如果你的人偷偷賣了這些東西,我們的腦袋有可能已經(jīng)被砍下來示眾了。你跟馬戈說過嗎?”
他點點頭?!八呀?jīng)抓了攤主。”他說,“現(xiàn)在,照我想他們已經(jīng)折了他的手指,拔了他的牙。我們只需要等結果就行?!?/p>
我們沒得到什么信息。除了留下一大攤血和一口好牙,刑訊逼供一點兒用都沒有。攤主對天發(fā)誓他是從一個經(jīng)常交易的銷贓販那兒買來的銅板。而銷贓販是從個凱利亞人手上買來的。凱利亞人是從一個沿著大東路朝拜卻半途而廢的朝圣者身上偷來的。銷贓販的口供一致。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套說辭,直到他們把他的舌頭拉了出來。于是他只能含混地嘟囔。凱利亞人出城去了,行蹤成謎。不過秘密警察已經(jīng)出動,抓住他是早晚的事——
當然,我還是提心吊膽。我們都一樣。我沒跟尤桑德說過運酒船上的那個人,還有關于詞語“關稅”這件事。但我跟馬戈講了。尤桑德的信使找到他后,他馬不停蹄地從遺址現(xiàn)場趕了回來。他一言不發(fā)地聽我講述,等我說完,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足以讓我心膽俱裂,如果我還有心的話。
他說:“這事沒結束。”
這話有點難理解。我問:“你什么意思?”
“我們陷入麻煩了?!瘪R戈說,“一個天大的麻煩。聽著?!?/p>
他跟我說了所有的事。蓋吉斯顯然剛在外交上取得了重大進展。經(jīng)過兩年劍拔弩張的談判,他終于讓薩尚帝國承認他政權的合法性。在貿易上,他做出了很大的讓步,但是是值得的。一旦薩尚帝國承認他是國家的合法領袖,就會簽署引渡條約。政變后,舊王朝的寡頭們遷居到了薩尚帝國的邊境內,這樣他們來去都很自由,還能保有對邊境線對面的家族產(chǎn)業(yè)的控制權。而現(xiàn)在,他們只能繼續(xù)往東遷移,到艾克門或者赫斯的領土去(他們不能往西,維薩尼永遠不可能承認蓋吉斯,但沒有關系,他的突擊隊可以在那兒自由行動,而且來去無蹤)。可這樣一來,他們就離得太遠了,影響力會小到忽略不計。
當薩尚帝國官方認可了你,就會給你禮物。在外交贈禮方面,薩尚帝國有一條原則,即贈予比接受更有?!?一部分原因是在他們看來,除了薩尚制造,其他東西都低一等,不值得擁有;另一部分原因是在薩尚,人們的社會地位和他是否慷慨好施、仗義疏財有直接關系。就在蓋吉斯發(fā)動政變之前,他們給他的前任送了九頭大象,四十只獅子,一架純金(不是鍍金)雙輪馬車和一噸藏紅花。我不知道那些大象結局如何,反正當蓋吉斯的人攻占了大使府邸,殺了那兒的男人、女人、孩子之后,獅子跑出了圍欄,在鄉(xiāng)村游蕩,讓耕種比以往更難了。農民只好聯(lián)合起來,想辦法除掉獅子。純金馬車被熔了,鑄成金幣,用來支付蓋吉斯的梅斯姆布羅特雇傭兵團的酬金。藏紅花可能依然在那兒,不知道它能放多久。
他們送給蓋吉斯的“歡迎成為文明國度的盟友”大禮包中的一部分,是一大堆古老而珍貴的手稿,都是鑲滿寶石的手抄本,燦爛奪目。手稿中大多數(shù)都是圣詩集、贊美詩集和祈禱書,但其中有一本擁有九百年歷史的《國王之書》——這的確是件特殊的禮物。這書記載的是薩尚民族的正史,至少在理論上,這書的數(shù)量和流傳的范圍都應受到嚴格的限制。如果普通公民沒有獲得帝國的許可而擁有這本書,甚至會被判死刑。同樣,這書也絕不允許流到國外。
馬戈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很是興奮。在所有現(xiàn)存的歷史著作中,這本書的可信度最高,而且極為古老。據(jù)說它其中包含的歷史材料能夠追溯到五千年前——銘文、法令、條約、外交信函等,如果沒有這些記錄,人類的歷史將有一大片空白。對語言學家來說,更是有傳言說其中大量的引用都是原文摘錄,旁邊附有薩尚語的翻譯。如果真是這樣,那某些消失了幾個世紀的語言,就會在書里大段大段地出現(xiàn),還配有作弊小抄幫助你翻譯,簡直可以說是將這些語言裝在盤子里端給你……
“我想看看?!瘪R戈停下來倒氣的時候,我打斷說,“只要讓我看一天,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我保證?!?/p>
他看著我?!皶谶\往這里的路上?!彼f,“在軍隊的護送下。當你看到它,我覺得你就不會這么興高采烈了。”
這里有個問題。他解釋說。的確,傳言說的沒錯,里面有大量的條約是照著原稿抄錄,用的是原本的語言,而且配有翻譯。其中有一條——
他告訴我后,我說:“這不可能。”
“然而,”他說,“事實如此。所以有麻煩了?!?/p>
幾個小時之后,我終于得以親自驗證。
不管怎么說,老天啊,這手稿真是美到窒息。數(shù)年過去,我回想起來,都還能想見它的全貌,不過這是另一回事。紙頁不大,跟一片屋瓦差不多,用的是奶油色的羊皮紙,一看就是來自薩尚帝國。薩尚帝國最好的羊皮紙不是用小牛犢皮或羊皮做的,而是用小馬駒的皮——好吧,我說謊了,他們最好的羊皮紙是用其他國家國王的皮做的,自然產(chǎn)量受限,就算是薩尚帝國也沒法向他國提供如此珍貴稀有的禮物。書中的插圖使用青金石藍、胭脂蟲紅和帝王紫三種顏料繪成,這給了我明確的時間提示。用以調制這種紫色的穆雷克斯牡蠣在八百年前就滅絕了。一代又一代優(yōu)秀的贗品大師耗費一生,想偽造出類似的顏色,均以失敗告終。只需一眼,你就能判斷它是不是真的;如果判斷不出,你可以刮少許顏料下來,用龍血竭制劑和西魯酊制劑來測試。我不需要這么做;我肯定這就是真東西,毫無疑問。
《國王之書》共有九卷,第二卷第三部分記載了一份條約,是在一場小規(guī)模且目的不明的戰(zhàn)爭后簽訂的,不過主要是為了鹽。在條約中,關于鹽的內容也非常多:兩國的鹽商是否有權使用群山間的商路;他們在過某些橋的時候是否能不支付通行費;關于關稅的限制條件,以及影響關稅高低的指標指數(shù)。條約里使用了一些專業(yè)名詞,沒什么和愛、幸福、生活相關的內容,但對于我這樣的怪咖來說,已經(jīng)足夠使我明白另一門語言(不是薩尚語)是如何構成的了。解讀這門語言不成問題,這是一門還處在早期階段的語言,完全沒有詞的縮略、句尾被簡化的詞形變化,不規(guī)則的動詞變化之類。而且,我碰巧正好懂這門語言。
這是我發(fā)明的語言。
小會堂中,馬戈和我們其余十一個人圍著炭火。他說:“有人在跟我們開玩笑。一定是這樣?!?/p>
赫里克斯說:“但我一點兒都不想笑?!?/p>
“但我想,不管這人是誰,他肯定在笑?!瘪R戈說,“我敢打賭他覺得自己聰明極了。好吧,他確實聰明,從他做的這些事就能看出來?!彼D了頓,挨著打量我們。他的行為讓我心生警惕,十分不安?!皩Σ黄穑镉媯??!彼f,“但這人肯定就在我們之中。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p>
他的懷疑讓我不適。“這不可能。”尤桑德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故意用這種方式破壞我們的項目,那他得精通我們所有人的專業(yè)。這根本不可能。他得像我一樣了解藝術史,像馬戈一樣精于建筑學,像塞琉索一樣熟知軍事史,在語言和語言學方面還要像——”
“我們知道你的意思了?!瘪R戈說,“但不能排除我們中間確實有這樣的人?!?/p>
“不可能?!庇壬5碌穆曇粢呀?jīng)不能算是叫喊了,而是尖叫?!爱斚碌膶W術體系就決定了這是不可能的。在各自的專業(yè)領域,我們都是頂尖學者,正因如此我們才會聚在這兒。我們用了一生的時間,一心一意地鉆研一門學科,才走到這一步。不可能有人精通這么多專業(yè),除非他能活不止一百歲。”
一陣詭異的沉默。過了一會兒,赫里克斯說:“也不完全是這樣。”
他引起了馬戈的注意。馬戈說:“你繼續(xù)?!?/p>
“他不需要是精通十幾門學科的瑞吉斯教授1?!焙绽锟怂拐f,“只要他是主持整個項目的人就行。”
馬戈臉慘白得像紙,什么也沒說。其他人也都大氣不敢出。
“我們都只完成了自己部分的工作?!焙绽锟怂估^續(xù)說,“然后我們將成果交給了馬——交給了主持項目的人。他得看完所有人的進度報告,才能提煉出重要進展匯報給蓋吉斯。同時,他還認識所有的手藝人和工匠,那些真正制作物件的人,因為他得填經(jīng)費申請單,才能把錢付給他們。只是一個想法而已。”他加了一句,“但尤桑德說不可能,那就是不可能。”
我們都看向馬戈,馬戈在看我們。他說:“我對天發(fā)誓——”
“事實上,”赫里克斯接著說,他的聲音平靜多了,“我自己都不相信這套說辭,一刻都沒有過。有這種可能性,并不意味著事實就是如此,而且如果項目搞砸了,馬戈的下場和我們其余的人一樣。我不認為他會蠢到拿自己的人頭開玩笑。不是他,更可能是他身邊的某個人?;蛟S是他的手下,或許是蓋吉斯那邊的人,一個能接觸到所有文件的人,這樣他就能看我們的報告,并且找到工匠們的名字——”
“等等?!庇壬5虏遄煺f,“你們忽略了一件事——薩尚帝國的書?!?/p>
“哦,眾神啊,他說得對?!比鹚魃胍鞯溃澳菚撬_尚的外交使團直接送來的。沒人能攔截使團,用偽造的版本替代真品?!?/p>
然而赫里克斯卻笑起來?!坝械览??!彼f,“我們收到的書就是從薩尚王廷送出來的那本,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然而這正好解釋了一切,對吧?”
“給我一分鐘?!碑斢壬5缕疵_動腦筋的時候,會拉長了臉,滿面怒容?!八_尚帝國——”
“這很合理?!焙绽锟怂购V定地說,“這一切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我是指我們的項目。蓋吉斯想征服斯特拉索,這樣他就能向安替昔南尼發(fā)動進攻,然后矛頭就能指向薩尚。沒人告訴我們,但我們早就自己想通了這一環(huán)。我想,薩尚帝國肯定有跟我們一樣聰明的人。他們有一萬個理由干涉我們的項目。”
塞琉索指出:“但他們剛剛承認了蓋吉斯那愚蠢的政權?!?/p>
“是的?!焙绽锟怂拐f,“但塞琉索,別這么天真,你可是戰(zhàn)略策略方面的專家。他們懷疑蓋吉斯,所以才要極力表明他們對他深信不疑。這應該是《治國方略》少兒版第一卷第一章第一頁的內容。而且借這次機會,還能破壞蓋吉斯的野蠻計劃。他們肯定正是這么做的。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名內奸,這大概不成問題,誰知道呢。薩尚帝國又不缺這兩個錢?!?/p>
我說:“這么說,是薩尚帝國偽造了他們送來的文獻。”
赫里克斯對我怒目而視。“你好啊,”他說,“很高興你終于加入進來了。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是他們做的。他們當然可以這樣做,在西方世界,沒人見過傳說中的《國王之書》,意味著沒人對里面的內容有半點兒了解。而且,我的天吶,你們再仔細想想,一千多年來,將書中的內容泄露給異教徒都是死罪,然而,他們突然給我們送來一本。這么好心?如果你真的相信,那我這里有一堆投資項目,?你肯定感興趣,都很劃算。”
我當時還真信了。我不說話了,靜靜坐著。這時候尤桑德冷冷地看了馬戈一眼,馬戈發(fā)現(xiàn)了,問道:“怎么了?”
“嗯,那么,”尤桑德說,“顯然是因為你才泄密的。肯定是你手下的某個人干的。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
“我真不知道?!瘪R戈說,“你們覺得呢?我們一起去見蓋吉斯,跟他說?反正他遲早也會發(fā)現(xiàn)?!?/p>
“老天,不?!比鹚髡f,“他會把我們都殺了?!?/p>
“我不這么認為?!焙绽锟怂拐f,“他還需要我們干活?!?/p>
“但如果薩尚帝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在做什么事?!眰惾锲娌逶捳f(在我看來,他之前一直陰郁地沉默著),“他肯定會叫停項目,想別的法子來發(fā)動他那該死的戰(zhàn)爭。他不再需要我們干活,只需要我們永遠閉嘴。只有死人的嘴最嚴?!?/p>
“我不這么認為?!焙绽锟怂惯€是一樣的說法,“他在這個項目上已經(jīng)投入了大量資金和精力。我相信,只要他還覺得這法子有成功的一線可能,就不會讓之前的努力白費。就算薩尚帝國什么都知道了,又能怎么樣?他又不在意他們,他在意的是民眾的看法。只要民眾相信他,薩尚帝國就無關緊要。薩尚帝國想說什么鬼話盡管說,這里的人都不會在意?!?/p>
“那我們去告訴他?!庇壬5抡f,“但這聽起來實在不太妙?!?/p>
“好吧?!焙绽锟怂拐f,“但我想跟你們賭一百萬古爾登,如果我們決定不告訴他,這個房間中的某個人就會單獨去找蓋吉斯,說,答應我不殺我,我就告訴您那些混蛋在您背后謀劃什么?;蛟S,”他停了一會兒,又說,“這個人會是我。除非你們當中有人比我行動更快?!?/p>
真神奇,就在剛剛,和他相似的想法在我的腦子里閃過?!罢姘?。”馬戈說,“現(xiàn)在你讓我們別無選擇了。真是多謝你了?!?/p>
“我的榮幸?!焙绽锟怂拐f,“至少我們達成了一致,即使這是個愚蠢的自殺行為?!?/p>
我并不怎么沉迷肉欲,但我的確有個秘密情人。她叫九根白毛,曾經(jīng)是實例劇院1的舞蹈演員。后來她一跤摔傷了膝蓋,再不能跳舞了。這使得她只能向娛樂業(yè)和酒店業(yè)轉行,在這些行業(yè)她可以躺著完成大部分工作。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三十一歲,然而,我卻好像和她一起墜入了愛河。過程沒什么特別的,你遇見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竟然這么美好,最后兩個人滾上了床。相信我,就是這么簡單,暈頭暈腦。之后,她去墮了胎。她情況很糟,差點兒就死了。我唯一能做的不過是付錢給醫(yī)生和護士,這竟然奇跡般地起效了。等她挺過來,我向她建議,她可以考慮早些退休。令我欣慰的是,她同意了。她說,比起再經(jīng)歷一次墮胎,容忍我都不算什么事。
就在這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和她在一起時最大的樂趣其實只是坐著說說話。事實上,這是在我極端乏味的人生中最大的樂趣。我在大學中有朋友,很多朋友。不過,如果我告訴你,在這群朋友中和我關系最好、最少惹我心煩的人是尤桑德,你肯定就能明白,為什么一個聰明、機智,并且沒有在某個深奧的文學或歷史領域擁有權威地位的人能如此吸引我。這是我看重她的原因。她看重我的原因則是住的地方,還有一年12古爾登,剛好是我年薪的一半。我用最后一點兒裁剪貨幣賺來的錢在烏巢區(qū)給她買了棟舒適的小房子。我得空就會去看她。晚上她一般都在家,除非有事出門。
我知道你很好奇她的身世,但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九根白毛是個德加烏齊名字,但她長得不像德加烏齊人,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來的,以及名字的意思。她不會說德加烏齊語,真是遺憾,這是門迷人的語言。我曾提議過教她,她看了我一眼。那表情讓我明白,我最好再也別提起這回事。
“如果一個人想消失不見?!蔽覇査?,“他該怎么做呢?”
她看著我,好像我說了什么不能理解的話。“為什么?”
我說:“我就是想要個答案而已。”
理由合情合理。“可以做到。”她說,“我以前認識個人就從事這種工作。當然,他主要是讓別人永遠消失,不過我覺得——”
“我不是這意思?!?/p>
“另一種消失,”她點點頭,“就很貴了。你沒那么多錢?!?/p>
“假設我有。”
她皺起眉頭。“你走進一間房,”她說,“一個跟你很像的人從這間房出去。跟著你的人就會——有人跟著你?”
“假設有吧。”
“就會跟著那個和你很像的人。等他們意識到那人不是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到了思科納,渾身散發(fā)著魚的氣味?!?/p>
“魚?”
“因為你在捕魚船的貨艙里面蜷了六天。這很費錢,尤其是要雇傭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人。通常人們會找演員。但稍微像樣點兒的演員都不會接這種活兒,除非錢給得夠多。畢竟,等你的對頭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會惹上一堆麻煩。當然,我認識個人,不必給演員付錢。他手上有他們的把柄,他們只能乖乖聽話。但找他比雇艾因哈德還貴?!?/p>
“艾因哈德又沒辦法扮成我?!蔽艺f,“他太高了?!?/p>
“只要他想,艾因哈德演誰像誰。”她說,“在他出名前,來過劇院一次。真是個體面人。指甲修剪得很干凈?!彼侄嗫戳宋?guī)籽郏安贿^這對扮成你沒什么幫助。你在思科納能干什么?”
“至少能活著?!蔽艺f,“已經(jīng)比我在這里能做得多了,如果事情不順的話?!?/p>
“這么糟糕?”
“目前還不至于。”我說,“但不排除這種可能。所以我想先權衡一下不同對策的利弊。你的昂貴是指——”
她想了一會兒?!叭绻@房子能值三百古爾登,”她說,“你還缺一百五。這是最保守的估計。而且,前提是我之前認識的人還愿意幫我忙?!?/p>
我很疑惑?!笆裁捶孔樱俊?/p>
“我住的房子,白癡?!?/p>
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不能跑路。我得負責任。“當我沒說?!蔽艺f,“沒什么大問題,我?guī)鸵粋€朋友問的。”
“別交這種朋友。”
“說得對,我就是突然想起了。我們再喝一杯吧?!?/p>
她沒動。“你已經(jīng)喝了兩杯了?!?/p>
“所以?”
“你從來沒喝過兩杯以上。發(fā)生什么了?”
我這輩子總是不停地和人說話,但我不是在爭論,就是在協(xié)商。我和學生、同事爭論不休,和院系的其他人協(xié)商來協(xié)商去。于我,說話的最終目標是獲得勝利,至少盡可能讓事情按照我的想法發(fā)展。如果有人對我說“早上好”,我的本能反應是分析文本,考慮該如何反駁;今早的天氣并不好,西方有烏云,說明百分之七十的可能要下雨。如果有人問我“過得好嗎”,我第一反應是為什么你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我想,這種性格和職業(yè)相關。從事學術研究就是要不斷質疑、論證、辯論,找出漏洞。無瑕真理的城堡,只有在持續(xù)不斷的攻擊之下,才能保持堅固。當你停下來思考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這點其實很奇怪。然而,我張嘴說話,從來都不是為了表達自己真正的感受。嘴是靈魂的門戶。像我這樣一直在遭受圍攻的人,從來不會打開大門。
她又問了一遍:“發(fā)生什么了?”
“我有麻煩了?!蔽艺f,“可能是最糟糕的那種情況。我的老天,你千萬別告訴別人,不然你也會惹上麻煩的?!?/p>
她絲毫不受影響?!笆裁绰闊??”
我告訴了她一切。她一言不發(fā)地專心聽著,面容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當我講完后她說:“你個傻子?!?/p>
“我的確是?!蔽一卮穑艾F(xiàn)在我不知道能做什么了?!?/p>
“這事剛開始的時候,就該馬上離開。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她說,“可惜你沒這么做,現(xiàn)在說這個也沒有意義了。同樣明擺著的是,你現(xiàn)在不可能逃了?!?/p>
“為什么?”
她搖搖頭,“我認識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攪進這攤渾水中。這事太燙了。如果我找他幫忙,他會第一時間去找市長。你和你那群笨得像狗屎一樣的伙伴就都死定了。你也別想著跳過那些幫派頭目,直接去雇演員。蓋吉斯的人馬上就會知道,然后你就能徹底閉嘴了。不行,你只能靜觀其變,想方設法堅持到最后。大概只有老天爺才知道該怎么做了吧?!?/p>
我一時沖動之下,做出了剛剛我還排斥的選擇。“你剛剛說這房子大概能賣多少錢?三百古爾登?”
“差不多吧。問這個干嗎?”
“我覺得你應該賣了它,然后去思科納。最好是馬上去思科納,錢讓他們給你寄過去。我已經(jīng)陷入麻煩了,別再連累你。”
她露出一個笑容。你肯定無法想象,喜愛和輕蔑能夠融合在一起。但她就這么看著我,兩種情緒就像天生契合似的,和諧地呈現(xiàn)在她臉上?!罢尜N心?!彼f,“但依然是明擺著的事,我不能這么干。”
“又是明擺著。”
“你的交往名單上肯定有我。如果我這么做,他們會把我從船上拖下來,拔掉我的牙齒,直到我告訴他們我為什么要跑。謝謝你的提議,但免了,謝謝?!?/p>
我完全沒想到這點?!疤靺?!”我說,“所以你已經(jīng)惹上麻煩了。我很抱歉?!?/p>
“喲,他覺得抱歉?!彼柭柤?,“那就不計較了。你這個白癡?!彼恼Z氣中并無惱怒,“要幫你擺脫麻煩,我們得非常聰明才行。”
這是一個常見的文字技巧,在評論文章中的第一人稱復數(shù)形式作單數(shù)用——我們代表我。我倆相處時,有腦子的只有她。我想我剛剛已經(jīng)證明了這點。“有什么主意嗎?”
“天,你得給我點兒時間。你才剛把這些事一股腦兒地灌給我?!彼櫰鹈碱^。她皺眉的時候,嘴角會不由地一彎,很是可愛,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她笑容的冷漠,“你那些聰明的朋友覺得是薩尚人干的?!?/p>
“是的?!蔽艺f,“我覺得他們說得對。還能是誰干的?”
“我不知道?!彼f,“不過,他們的說法聽起來就不靠譜。如果他們真是這么做的,那真是……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更像是學生的愚蠢惡作劇,而不是在暗中捅刀子的外交手段。我覺得你們竟然都認為這種猜想可信,很可能正是因為它很有學生氣?!?/p>
“或許吧。”我說,“但是如果不是薩尚帝國的人——”
“我也不知道是誰。但最不缺的就是憎恨蓋吉斯的人。”
“但那本歷史書。”我說,“只有薩尚人才有機會在那本書上動手腳。”
她點點頭?!罢f到這點,我們也不能排除書沒被動過手腳的情況?!彼O略掝^,從她的神色判斷,打斷她的思考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再找一本那該死的書,對比一下?!?/p>
我嘆了口氣?!澳銊倓傆凶屑毬爢??關鍵是,在薩尚帝國的國境之外,沒有第二本?!?/p>
她對著我輕笑了一聲,“敢打賭嗎?”
“事實上,”我說,“我敢賭。你或許不太明白,但絕對、絕對不可能有第二本。兩百年來,我們一直想搞到那本書,但就是搞不到?!?/p>
“給我一兩天的時間。”她說,“再給我十個古爾登,我試試看?!?/p>
“這不可能?!瘪R戈說。
我開始有點憎恨這間小會堂了,雖然這座建筑極其精美。雖然尤桑德告訴我,從地板到覆蓋至天花板的升天拼接圖只是左西姆斯畫派風格,并非左西姆斯原作,但依然差點兒就說服我皈依了。再之后,我每次到這兒,注定似的,總有人會說“這不可能”,昭示著“我們完蛋了,我們一無所知”這一無法忽視的事實。
“我很抱歉?!蔽艺f,“但它就在書里,他媽的一字不差。條約是真實的。至少,記錄條約的材料是真的。”
馬戈搖頭,像是在驅趕蒼蠅的牛。“不可能?!彼f,“有人又玩了我們一次。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p>
“得了吧?!蔽艺f,“你的意思是說有人預知了我們會想方設法借來大使手上的那本書,所以他們千辛萬苦地偽造了一本一模一樣的,而且還得在薩尚偽造,因為在這兒根本找不到需要的材料。算上路上花掉的時間,至少得要三個月……也就是說,三個月前,有人就預知了我們會動跟大使借書的心思——”
馬戈面色鐵青?!八_尚是個偉大的民族?!彼f,“他們辦事效率之高,遠近聞名。是,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但和另一種可能性相比……”
“我覺得更可能的是,”塞琉索插嘴(他向來看不慣我)說,“他看到的根本不是大使的那本書。想想都是靠些什么人獲得了這樣所謂的證據(jù)——”
我對他怒目而視。“什么人”。我可知道他的祖父是靠在奶酪商區(qū)的小攤上賣色情圖片發(fā)的家。“那你來解釋一下?!蔽曳瘩g他,“假設我看到的是贗品——當然它絕不可能是——那么再假設它是在薩尚造的,可那三個月的運輸時間你怎么解釋。要不然它就是在本市造的,這更不可能了。有這手藝的贗品師根本沒時間,他們都在替我們工作。”
“說得沒錯。”倫塞里奇說(我敢發(fā)誓,他才剛剛醒過來),“薩尚的人肯定滲透了我們的隊伍,收買了我們的,嗯,工匠。他們就是這樣搞到了那門新創(chuàng)的語言的資料,然后造假。”
“我覺得這點也很可疑?!比鹚鹘又f,“當你說你需要再找一本《國王之書》才能做對比的時候,你那些可疑的伙伴就慫恿你,并立刻替你弄到了一本。然而即便是她們那種階層的人,也人人皆知,如果能看到《國王之書》,一位真正的學者花多少錢都愿意。你說你花了多少錢來著?”
“十個古爾登。但是——”
“十個古爾登?!蔽魅鹫f,“先生們,讓我問問你們。坐在長凳上的各位,如果在半年前,花十倍的價錢能看一眼那本書,你們中有人不愿意嗎?沒有。甚至花五百倍、一千倍的價錢都成。毫無疑問,院系會很樂意去籌集資金。但是看不到,因為沒有流出的書。從來沒有過。難道我們沒有試過嗎?試了一遍又一遍!然而當事情關乎薩尚策劃的大事,第二本書突然間就憑空出現(xiàn)了?!?/p>
“這不公平。”我說,“我的——我的朋友在意識到情況是多么危急后,動用了她的所有資源,千辛萬苦——”
“你少提幾句你朋友的資源,可能對你幫助還大些?!比鹚骰貞f。我不敢想如果因為殺人要跑路,她會用什么樣的表情看我。這是阻止我殺了塞琉索的唯一理由,“等著一切結束后,或許我們要好好討論一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我們所有的機密信息泄露給一個妓女。我個人認為事情再清楚不過,他聲稱自己獲得的新發(fā)現(xiàn),不過是企圖破壞我們項目的敵人的又一動作。幸運的是,我們沒有被蒙蔽。我認為沒有任何理由不按原計劃進行?!?/p>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好咬緊牙關,僵直地坐著。我希望馬戈,或者赫里克斯能說些什么,而這次他倆竟然什么都沒說。馬戈靜靜坐著,像是有人正在為他畫肖像畫;赫里克斯只知道搖頭,而且我看不出他到底是對誰更失望,可能是對所有人吧。
“我同意塞琉索?!眰惾锲娲舐曊f。剩下的人漠然地棄權了,事情就這么定下來。我心想,有這么一群朋友,哪兒用得著蓋吉斯來添堵,更別說薩尚帝國了。
會議結束后,尤桑德陪我走回我的閣樓。“我不怪你?!彼f,“就像馬戈說的,薩尚是個了不起的民族。據(jù)說他們的情報網(wǎng)無孔不入,資源也多得用不完。再加上因為你和那煙花女子人盡皆知的關系,他們自然會選擇利用你。說到這個……”
“別提了?!蔽覍λf,“如果你還想留口好牙的話。到底怎么回事?”我繼續(xù)說,“就憑一些完全說明不了問題的證據(jù),薩尚人就突然成罪魁禍首了?既然你他媽那么聰明,那你跟我解釋解釋。”
“但這明擺——”
“并不?!蔽覍λf,“不是的。這只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假設,假設的主要原因是我們希望事實如此?!?/p>
“我不這么看?!庇壬5聹睾偷卣f,“我對薩尚人又沒什么意見。”
“真的?”我斜覷著他,“如果真是這樣,我只能說你太容易騙了?;蛘哒f是太容易受人影響?事實上,我覺得你兩者都有點兒。”
“恕我直言,”他說這話的意思基本就是“你他媽這個混蛋,去死吧”的意思,“事實上,我認為這兩個詞都不適合我?!?/p>
我說:“你就是。我們都是。想想看。蓋吉斯想要的是什么?他想和薩尚帝國開戰(zhàn)。戰(zhàn)爭會持續(xù)好多年。只要還在打仗,就沒人顧得上反對他。這就是為什么他那種人一定要挑起戰(zhàn)爭,你也知道。不管怎么說,事情變壞,都成了薩尚人的錯。蓋吉斯就想讓人們都這么想,瞧瞧,事實上人們也都是這么想的。就連我們也不例外,而我們都算是聰明人了。明白?”
“沒有。”尤桑德說,“抱歉,但是我不明白。在我看來,正因為蓋吉斯有侵略薩尚的野心,薩尚人才想破壞我們的項目。這才是說得通的邏輯。”他停下腳步,看著我,“再說了,”他說,“如果真相不是這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我搖搖頭,想要無言地向他傳達,事情很簡單,是他太蠢才看不明白。畢竟這就是朋友存在的意義。
“還有個辦法。”她說,“但你應該不會喜歡?!?/p>
我瞪著她。如果說我有什么崇拜的,那一定是智力,或者說是智識、機智、機敏。我相信智識可以做到神才能做到的事情,解決我們當下的所有問題——只要我們別再誤入歧途,讓智識引領我們。九根白毛一定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澳阆嘈挪唬蔽艺f,“我命懸一線的時候,什么都會喜歡的,底線之低會震驚到你。”
“你得死?!彼f,“很抱歉,但這是唯一的辦法?!?/p>
波利克里姆努斯泡在一浴缸血水中。我常常想到這個畫面?!安??!蔽艺f,“我做不到。這樣一來,你該怎么辦?”
她居然笑了出來?!吧倒?,”她說,“你死了,你就從這事中脫身了。你再在別的地方復活不就得了?!?/p>
“啊,是這樣。對不起?!?/p>
她原諒了我?!奥闊┑氖?,”她說,“如果沒有尸體,沒人會相信。要不然就是有個超他媽合情合理的原因,找不見你的尸體。在這上面我們可以好生想想。問題是,你做好準備了嗎?我指的是放棄一切?!?/p>
“死了一切就都沒了?!蔽艺f,“我是說真死了。我別無選擇。至少這樣做我還能活下去,所以沒問題?!?/p>
她皺起眉頭。“你多大歲數(shù)了?”
“五十二。為什么這么問?”
“你要工作才能活著。我是指正規(guī)工作,不是現(xiàn)在這些亂七八糟的?!?/p>
“我曾經(jīng)是名書記員?!蔽艺f,“干得非常好,而且我裁剪貨幣的技術也很高超。我裁過的硬幣,造幣廠的老板也看不出問題。”
在我們的交往中,這可能是第一次輪到她被我驚到?!澳銜@個?”
“不然你覺得買這房子的錢是怎么來的?”
“我的天,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我朝她笑笑?!坝悬c難開口。”我說,“不是什么我想炫耀的事。不過我要是想的話,我肯定能謀生?!?/p>
她點點頭?!澳氵€需要一個搭檔?!彼f,“一個稍有點兒常識的人,不然你肯定撐不過一個星期。該死的,反正我也厭倦了這座城市。如果蓋吉斯真的開戰(zhàn),更是沒什么好日子了。我提議我倆去思科納,風氣開放,沒人會在意我倆?!彼粗遥谖衣L的一生中,幾乎是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幸福?!罢l能想到這么多人中,你才是那個擁有實實在在的謀生手段的人?你得好好跟我講講這門生意。現(xiàn)在就講?!?/p>
“等會兒?!蔽艺f,“先讓我想想怎么死。”
“噢,這個?!彼f,“交給我吧。我試試我能做什么?!?/p>
這次的小會堂會議馬戈沒有參加。他被叫回遺址現(xiàn)場了。有什么東西需要他馬上看?!八麤]說是什么事?!焙绽锟怂箤ξ覀冋f,“我只能說,正是他的風格。不過我們可以借此機會看看沒有馬戈的督促,事情會朝什么方向發(fā)展。我覺得這可能對我們大有幫助。”
傻子。我心想。但我沒說出來,因為潛意識里我已經(jīng)死了。不管管事的人怎么想,死人是沒辦法投票的。所以當赫里克斯講他所謂的事情進展時,我一直一言不發(fā)。
他對我們說,遺址現(xiàn)場的進度已經(jīng)落后于原計劃。他還說,我們沒被告知這事,是因為馬戈直接負責現(xiàn)場工作。不過既然他現(xiàn)在不在,正是告知我們此事的好時機。豐沛的降雨淹沒了挖出的溝槽,好不容易竣工的大半遺址變成了沼澤地。在預計交付時間前,晾干場地,整個項目完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所以馬戈(單方面)決定放棄那塊地方。他會組織工人在舊遺址的旁邊挖一塊新地方。為了趕工期,他額外招募了兩萬人。沒那么多犯人,他只能強行征用當?shù)氐霓r民和他們的家人。馬戈說,雖然十分替他們惋惜,但沒有別的辦法了。聽到這兒,我很慶幸我已經(jīng)死了。如果我還活著,就算不是為我自己,也會為我的父兄忍不住說些什么,或者砸爛某人的臉。
赫里克斯的話題又轉到了別的部分。他愉快地告訴大家,現(xiàn)在我們在碼頭旁邊有兩個倉庫,裝滿了一籃籃的破陶片。當然,這些都是最重要的物件。當你發(fā)掘一座古代城市,你想了解那時的人們是如何生活的,就需要去尋找老陶器的碎片。人人都要用盆盆罐罐,人們使用陶器的方式可以告訴你他們是怎樣的人。他們自己制作陶器,還是從海外購買?如果是后者,你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和什么人交易,他們的國家強盛還是衰?。咳绻麄冏约褐谱?,上等品和普通日用品之間的差別就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他們社會的階級和結構。同時,陶器受什么樣的藝術風格影響,又能說明海外交流的情況,以及當?shù)匚幕欠笔⑦€是粗陋。某些陶器可以告訴你當時的人們吃什么,怎么烹飪食物,食物是否足夠。他們的糧食是自給自足,還是依賴進口。最重要的是,陶器不會腐朽或銹化,挖掘到大量陶器是十分正常的。不像木頭和鐵器容易腐朽生銹,我們不太可能挖掘到太多木制品和鐵制品。為了創(chuàng)造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社會,我們需要大量的陶器碎片。他面色愉悅地寬慰我們,說我們可以在符合要求、且無人可以看出破綻的陶器碎片中游泳。只要馬戈一聲令下,只需把碎片鋪滿古城的街道,遺址現(xiàn)場就沒什么能質疑的地方了。
至于文字證據(jù)(他居然真用了“證據(jù)”這個詞),進度也同樣喜人。主要的文字材料是官方編年史,被刻在安放于市場里的玄武巖大石碑上。顯然,這些石碑如果完好無損,肯定會招人懷疑。所以要施個小花招,將石碑砸碎,一些段落會散佚不見。散佚的部分雖然關鍵,但沒關鍵到影響我們想講給大家的故事。故事依然清晰明了。這一部分已經(jīng)做完了,措辭經(jīng)過皇帝陛下的秘書處審核,我們可以放心。大部分將象形文字刻上石頭的實際工作會在城里完成,但還有一些必須要用當?shù)氐氖?,會運到遺址現(xiàn)場去做。這些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看上去不會有什么問題。至于行政檔案,一萬二千塊泥板已經(jīng)被運去現(xiàn)場。遺址中最驚人的一樣發(fā)現(xiàn)將會是文書窯,為了長期保存,所有的泥板都在窯里燒制。城市被摧毀時,文書窯倒塌,將上千塊行政材料埋葬其中,卻意外使得材料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這些材料記錄了城市在敵人的攻擊之下最后一段絕望灰暗的日子,是還原當時歷史、辯明誰是誰非的珍貴材料……
這些我都知道,本來就是我寫的。所以我將他的話當成耳旁風,開始思考要怎么去死。必須縝密籌謀,她說得對極了,有理有據(jù)。不過最近我學到了很多關于如何制造無懈可擊的真相的知識,所以這事看上去不像以前那么讓人望而卻步。
更需要思考的是,如果我死了,而且不出意外地在思科納復活,我能在那邊干些什么呢?之前我說起裁切錢幣,一副信手拈來的樣子,但和以前相比,造幣技術已經(jīng)大有進步——他們在錢幣背面刻印年月日的地方還貼上了一個很小的造幣廠標簽,所以錢幣不像以前那么好裁了。而且,浪費剛學到的絕技也太可惜,我最近對此有了一些真知灼見。雖然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但我下定決心向這個項目的匠人們學習。用削尖的蘆葦稈在陶土上戳出文字,并不需要雙手十分靈活,而且在薩尚帝國,大部分的政府文書和商業(yè)信件都是在陶泥板上寫的。薩尚的天氣很熱。我不是很喜歡熱的地方,但她很愛。這問題值得深思。
我剛走進門,她就說:“火化?!?/p>
“還是不要吧?!蔽疫呎f邊脫下帽子。那張花梨木小圓桌上沒有放著給我的薄荷茶。這意味著我們將要進行一場嚴肅的對話。哦,好吧。
“好。”她說,“如果你連我的話都不聽完,也沒必要找我想辦法,不是嗎?”
“是我沒表達清楚?!蔽野矒崴f,“我的意思是,你繼續(xù)說,但如果我能選的話,我還是不太想被活活燒死?!?/p>
“你就是這樣的,凡事都往壞處想。聽我說,你能保持完全靜止嗎?”
“不行,當然不行?!?/p>
她嘆了口氣?!澳悄憔鸵獙W,又得花錢。哦,說到這兒,我把房子賣了?!?/p>
我瞪著她,說:“噢!”
“賣給那個鹽商基洛了?!彼f,“他想找個地方,為那些有教養(yǎng)的年輕小姐和紳士舉辦小型茶話會,而且絕對不會被他老婆發(fā)現(xiàn)。我賣了420古爾登,這筆買賣還不錯。”
“令人驚嘆。”我說。我只花了200,時間也沒有隔很久?!八裁磿r候要?”
“三天后。”她說,“我把家具也打包賣給他了,賣了12古爾登?!?/p>
“三天后?!?/p>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去和我朋友歐多西亞住。但我們的錢還是不夠。你能借到多少?”
我其實不想找朋友借。但想到我就要死了,不管是友誼還是負罪感都無關緊要了,我就沒說出口。“尤桑德那里或許能借20?!蔽艺f,“如果我能給他編個好故事的話。他富得流油?!?/p>
“那就借個50?!彼f,“還有呢?”
“我們需要多少?”
“你能弄到多少?”
我思考了一會兒。并不是為了給人以審慎評估的印象而假裝思考,而是如果不仔細想想我還真不知道。“如果尤桑德愿意借我50,或者100。我可能還能向項目組預支個15,再跟大學說是為了學校的工作,預支10古爾登。我還可以自薦,去當葡萄酒委員會的司庫?!蔽彝O略掝^。想到能籌那么一大筆錢,而且不用還,因為我死了,我稍稍有些心馳神往,“我們要這么多錢來干嗎?”
她在心算。“557古爾登?!彼f,“再加上我的500,差不多一千零五十左右。如果我們足夠小心,應該差不多夠——”
我大吃一驚?!澳阌?00古爾登?!?/p>
“對,別拉著臉,越拉越長?!?/p>
“你究竟是怎么弄到這5——”
“你覺得呢?”
“???”
“我一直都在為自己存養(yǎng)老錢?!彼龂烂C地說,“這日子有今天沒明天的,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突然拋棄我,我當然不會跟你提起。但現(xiàn)在我把畢生的積蓄都拿出來了,只是為了救你這條一錢不值的狗命,所以拜托你別一直找事兒了,閉上嘴,讓我好好思考?!?/p>
雖然很想說話,但我認為這時候最好一個字都別講。她像往常一樣,集中精力思考時閉上眼睛,皺起眉頭?!板X有些緊張?!彼f,“我可能得提前給馬尼亞克和諾克爾一大筆預付金,等活兒干完了,再結剩下的款項。不過我們之后就跑遠了,不用結尾款了。我們得離開,才能——”她又皺了皺眉頭?!斑€是不夠。”她說,“還得再有100古爾登?!?/p>
我還在想她那500古爾登。如果我死了——賣房子的450,加上她的500現(xiàn)金,她會是個富婆。至少日子過得挺舒服的。自從我金盆洗手之后,從沒有過那么一大筆錢,這是肯定的。接著我又想,不,這是九根白毛,是我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真想我死,我就會以死圖她一笑。我說:“有本書。”
“怎么了?”
“在圖書館里。差不多這么大,我可以藏在袖子里。它很值錢。”
她想了想。“一定能通過某人,找到販書的人?!彼f,“行。你這是什么表情?”
“不好意思?!蔽艺f,“只是,它是現(xiàn)存的唯一一本西馬庫的《來蘭緹卡》。它記載了來蘭緹卡文明的全部歷史,一旦沒有了,就沒人能知道這個文明的真相了。對于學者來說,差不多是人能干的最壞的事了?!?/p>
她看著我?!吧倒稀!彼f,“明天就去拿,帶到這兒來。我去跟人聊聊。說不定能為它做點兒什么?!?/p>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疤彀?!”我說,“好吧,現(xiàn)在告訴我,下一步我們該做什么?”
“非常簡單?!彼f,“首先,你死。接著——”
諾克爾是她以前認識的演員朋友。你應該沒聽說過他。他并非特別優(yōu)秀的演員,以前不是,大概率以后也不會是。但他一直有穩(wěn)定的工作,因為他極其擅長一件事——裝死。他偶爾也會模仿別的演員和政客來逗樂觀眾,但裝死才是他的謀生之道。
裝死并不容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對我說,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但劇作家總是固執(zhí)地讓人死在某一出戲的半途中,于是總得有可憐的惡棍在兩千觀眾的眼皮子之下,直挺挺地安靜地躺在那里,而且身邊還上演著情緒大起大落的人間悲歡。諾克爾說,如果你能“死”二十分鐘,還不讓人出戲,你就永遠不會挨餓。
首先,他教我如何控制呼吸。其實你真正要做的是放緩心跳的速度。聽起來不可思議,但是真的能做到。諾克特教了我其中的技巧。接著,他向我演示了如何讓肌肉僵硬,關節(jié)僵直,這樣在我呼吸的時候,身軀就基本不會動。要做到這點很難,但和保持完全靜止一比,就顯得小兒科了。最大的危險是睡著,后果是災難性的。你會放松下來,呼吸變得粗重,甚至打起鼾來。你得全神貫注,直到達到了某種平衡狀態(tài),然后再拼命去想別的事情。諾克爾作為一名演員,會在腦中默背以前參演過的戲劇的不同橋段。我覺得我可以對之前學到過的所有不規(guī)則動詞的變位做語法分析,能達到相同的效果。他對我說:“那感覺就像是腦子在瘋狂轉動,但其實什么都沒想?!背龊跻饬希瑢ξ襾碚f這條建議非常有用。
“另外,”當我以為已經(jīng)學完時,他對我說,“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到了你,你得知道做何反應。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他繼續(xù)道,“有人被你絆倒,或是不小心踩到了你的手指。這些狀況都是你預料不到的。你閉著眼睛,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所以你必須完全沉浸在你想的事情中,對外界沒有感知。不對,不是這樣。你有感知,但你并不在意?!彼A艘粫海旨由弦痪?,“說起來,我覺得真正的死亡可能就是這種感覺。他們將你放進盒子里,蟲子在啃噬你,而你卻沉浸在美夢之中,對一切毫不在意。不管怎么說,這件事很重要,你得勤加練習。找人來踹你,或是往你耳朵里倒涼水。”
我緩緩點了點頭。“你居然靠這個謀生,”我說,“了不起?!?/p>
他聳聳肩。“挺好的?!彼f,“總之比工作好?!?/p>
我偷了那本書,感覺自己仿佛殺了上百萬人。這是我人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真正后悔的事。
不過好像沒人注意我拿了那本書,所以我依然參加了下一次的小會堂會議。馬戈從遺址現(xiàn)場回來了,臉色非常難看。
“太糟了?!彼f,“壞大事了。我沒法在信里說清,只能按兵不動,等回來和你們當面說?,F(xiàn)在我完全不知道我們該做什么?!?/p>
赫里克斯讓他振作一點。他竭盡全力才打起精神,將一切告訴我們。
因為洪水,他們只得將遺址的位置往旁邊移。(“跳過這部分?!焙绽锟怂箤λf,“我們都知道了。”)然后,當他們挖到合適的深度時,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座古代城市的遺址。真正的遺址。他們發(fā)現(xiàn)了獨眼巨人砌體1風格的堅固城墻,石灰石磚塊加工得非常精美。城墻之后是呈棋盤狀的居民區(qū),再然后——
“就在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發(fā)瘋了,”馬戈說,“或者有什么地方出了大問題的時候,又出現(xiàn)了更瘋狂的事。我們找到了中央廣場。廣場的西側是一座神廟,神廟對面是宮殿建筑群,有一塊鋪砌過的地面,就在建筑群的正中心——”他住了口,閉上眼睛。我覺得他是希望有人能打斷他,但很不幸并沒有?!案鶕?jù)地基判斷,肯定是有扇凱旋門的。門的基座上刻著一圈銘文。”
我們面面相覷。有人說:“你繼續(xù)?!?/p>
在他說話的時候,尤桑德一直在公文包里的一堆文件中翻找著。他終于找到了他的那份“偽城計劃書”。城市的中央當然得是中央廣場,廣場的西側有神廟(面對初升的太陽)和宮殿建筑群。建筑群中又有一片廣場,其上豎立著凱旋——
“我們讀了銘文?!瘪R戈繼續(xù)說,“沒遇到什么問題,因為銘文的語言我們都懂。”他停下來看著我。在軍隊當職的時候,我見過那種神情。一輛堆著槍管的手推車翻倒了,一個來自農村的孩子被槍管釘在了下面。他的背折了,開膛破肚,然而人還活著。他臉上就是這種表情?!耙蛔忠痪?,”他說,“全寫在上面。該死的一切都有。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置身于哪座城市,我們偽造的,還是——”
“但這——”塞琉索沒有把話說完。沒必要了。
馬戈絲毫沒有爭辯的意思?!跋肴ゾ妥约喝ツ莾嚎匆谎邸!彼f,“如果你們愿意的話,可以一起去。我不在乎。說實話,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做什么都他媽沒意義了?!?/p>
會堂中一片死寂。我們都在努力消化剛剛聽說的事。那感覺就像是吞了一塊磚頭。赫里克斯站了起來,又坐下了。
“好吧?!彼f,“越是在這種時候,保持清醒、不要失去理智越是重要?!彼h(huán)顧我們一圈,仿佛我們是夢中的角色,而他才剛剛醒來?!八哉嬗幸蛔谎诼竦某鞘?,那又怎么樣?我們可以把它重新埋起來,沒人會知道,或者我們可以利用它。你們懂的,把它改造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馬戈瞪著他??瓷先ニR上就要笑出聲來,或者是哭出來,也可能是又哭又笑?!皼]什么需要改造的?!彼f,“你沒聽嗎?兩座城市基本上就是一模一樣——”
“正好?!焙绽锟怂购暗溃拔覀兊倪M度已經(jīng)落后了,現(xiàn)在某個善良的混蛋幫我們把活兒全干了?!彼钗豢跉猓帮@然,這就他媽的是奇跡??!或許眾神真的很愛蓋吉斯,想讓他統(tǒng)治這個該死的世界?;蛟S是我們的專業(yè)能力太強了,我們按照理論知識重建了一整個強盛的文明,跟真的一模一樣?!彼A讼聛?。小會堂中稍微有些回響,我覺得他被自己的聲音吼得有些緊張。“說實話,我不在乎?!彼f,“等哪天這一切都結束了,找個地方坐在桌邊,討論討論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到一個都能接受,并且不至于搞得大家得割腕自殺的真相。這么做我沒意見。但事情還沒結束,至少現(xiàn)在沒有。我們都被牽扯其中,事關性命,如果我們不打起精神,可能就要死無全尸了。不過,現(xiàn)在這狀況我們完全能夠處理。我說得對不?”
我感覺沒人在認真聽。哦,我們都聽到了他的話,卻都沒聽進去。如果說他的話是切割玻璃的刀,那么,刀只是從玻璃的表面劃過。馬戈終于抬起頭——他一直盯著鞋尖,說道:“或許最好的辦法是你自己去那兒?!?/p>
赫里克斯明顯不想這么做,“為什么是我?你才是總負責人?!?/p>
“沒有書面文件證明我是?!瘪R戈說,“如果你覺得這么干可行,你就去做。我受夠了?!?/p>
“好??!”赫里克斯怒氣沖沖地說,“當然得有人去。另外,你們這些人全都太可悲了。我竟然指望你們來辦這該死的事,我簡直是瘋了。就讓我全部自己來吧。我把你們的命全救了,你們之后再來謝我吧!”
短暫爆發(fā),一口氣說了三個“全”——就這樣,赫里克斯一人肩負起了重構文明的任務,就像傳說中的英雄。貓聽見都會發(fā)笑。真幸運,我不是貓。
我對她說:“我們得把計劃提前?!?/p>
她盯著我,“你說什么?”
“出大岔子了。”我跟她講,“我現(xiàn)在就得死,不然就會深陷麻煩——”
“什么——?”
“別問。”我說。我猜我的聲音透露了某種訊息,因為她頭一次真的沒問。“好吧。”她說,“我去找羅埃,你去拿東西。我們在公共浴室見?!?/p>
她所說的東西,已經(jīng)被整齊地裝進一個亞麻布口袋中。我們小心地將其藏在一塊活動的地板下面。我將布袋挎在肩上,沿著大街朝浴室溜達。很多人喜歡去浴室,但我并不。總是有很多人想找人閑聊,而我想閑聊的話,在學校里就可以,還能少走一段路。但幾乎每個人一周都至少要去一次浴室,蓋吉斯派來跟蹤我的人不會起疑。多給十個斯圖爾,就能得到私人包間。我付了錢,等她和她的朋友出現(xiàn)。
羅埃全名叫作卡里羅埃,是化妝藝術家,她的技術在業(yè)內可以稱得上頂尖。大部分演員都自己化妝,但最大牌的那些,像是瓦羅、艾因哈德、安德羅尼卡之類的,都會雇專家。阿九安慰我,只要有顏料和一罐鵝油,世上少有她不能做的事情。等她裝扮完我,我媽都認不出我。
她本人其實是個高大肥胖的女人,一頭灰發(fā),一張仿佛被雨水和沙暴侵蝕過的臉。她是個樂天派,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在我的臉上涂涂抹抹,又是擦,又是拍,還將我的眼皮撩起來,往我的眼睛中塞東西,刺得我眼睛生疼。她做這些的時候,我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當她完成后,對自己的工作十分滿意,舉起一面鏡子,我看到了自己。我死了。板上釘釘。我的皮膚灰白,看不見一絲血色。她指揮道:“閉上一只眼。”是了,這正是死人的眼瞼。顯然,只有用顛茄制劑使得瞳孔放大,才能呈現(xiàn)出死人的眼皮狀態(tài)。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能知道這種事。
“只要你明白其中門道,就什么都能偽造。”她對我說,“好了,你會成功的。祝你好運1。”
她走后,九根白毛從包里拿出一個瓶子,將瓶子里的液體倒進小瓷杯?!昂认氯ゴ蟾湃种??!彼f,“把剩下的灑出來。接著馬上吃解毒藥,不然就真成烏鴉的食物了?!?/p>
我點點頭。她向我解釋過,必須用真毒藥。毒藥有一種獨特的氣味,他們會聞被我灑到衣服上的藥劑,會扳開我的嘴,聞我口腔的氣味。鑒于我看上去那個鬼樣子,應該沒人會花力氣測我的脈搏。如果有人堅持要測,她就會沖過來做這件事。不會有問題的,如果有人愿意幫著做,人們并不愿意觸碰死尸。我只用保持絕對靜止,牢記諾克爾教我的如何做一具死尸。她說,小菜一碟,你做得非常好,可以上舞臺的程度。
我盯著瓷杯,里面是真的毒藥。毒藥呈淡金色,就像是上佳的薄荷茶,也像小便。她跟我講過是什么毒,我也去查過了。它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讓人死透。不過如果馬上大量服用解藥,對人不會造成任何傷害?!昂攘怂!彼f,“時間不多了。”
我明白她所謂的“獨特的氣味”是什么了。它讓我想起集市中賣蜂蜜蛋糕的攤位,甜蜜、帶著堅果味兒,同時又辛辣刺鼻。哎,好吧,扁桃體可得注意了,它來了。
“事實上,”我說——有點兒難以發(fā)聲,我的嘴和舌頭感到油膩厚重,“味道不算壞。好了,在哪兒——?”
她看著我,說道:“對不起。”
我不明白。“我說另一樣東西。”我說,“別開玩笑了,沒時間了。”
“對不起。”她重復了一遍,“沒有解藥。”
好了,在繼續(xù)講故事之前,我們需要澄清一些事。
什么是真相?知道真相由什么構成的人其實很少,而對真相漠不關心的人又很多,這很神奇。有一個直白的事實,我們中大部分人不知道真相也可以過得很好。確切地說,在大部分情況下,人類這個物種沒有它會過得更好。真相頂多能算一種原材料——?一方礦石,一截木材,一塊石料,一抔陶土。我們不會改變它的基礎特質,但一定會加工改造它。我們截取它、捶打它、模塑它、扭曲它,將它塑造成想要的樣子,或者我們可以接受、可以利用的樣子。原始的、未經(jīng)糟蹋的真相對誰都沒好處。然而經(jīng)過技藝和愛(我竟然真敢說)的加工、改善和操控,它會變得無比美好。
更何況,以上論斷的前提條件是,真有真相這種東西。作為一名學者,我的整個職業(yè)生涯都在尋找真相,但從未找到——至少沒找到過純粹的、不摻雜質的真正的真相。我們這行有句名言:沒什么東西比過去更善變。至理名言。在我開始做研究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強盛的羅珀帝國發(fā)源于艾克門北部的廣袤草原,但他們被另一個原始的游牧民族驅逐向西,直到穿過世界屋脊高原,蕩平了奧爾比亞,將現(xiàn)在的梅尊提亞地區(qū)和埃利亞半島也收入囊中。這是無可爭議的,書里都寫著呢,是真知識。但之后有學者開始覺得古羅珀語的動詞變位有問題,還有一些學者發(fā)現(xiàn)早期的記錄里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又有一些閑得發(fā)慌的人比較起在神廟廢墟中發(fā)掘的陶瓷碎片。然后一切都對上了,現(xiàn)在我們又知道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堅強的羅珀民族推著牛車、帶著亂叫的牛羊,進行多達數(shù)百萬人的大遷徙。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事實是(書里都寫著)有幾千個羅珀人被奴隸販子賣給梅尊提亞地區(qū)的某個民族來修路,那時離梅尊廷建國還很遠。據(jù)推測,這群人在人口壯大后,想方設法獲得了自由,然后屠殺或是征服了對手,大概就是這樣。不管如何,這就是經(jīng)過學者證實的真相。唯一比這個真相更堅如磐石、更可信的,只可能是多年之后,又有一群學者考證這完全不是事實,真正發(fā)生過的另有其事。
而且這些不實的歷史完全是偶然導致的,是因為人們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對手上的材料做出了錯誤的解讀。在羅珀人之中,流傳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真相:有人名,有日期,有民族英雄輝煌的征戰(zhàn)事跡,有神圣顯靈和天命所歸的記載,是神將應許之地贈予了天選之人。羅珀人說我們的真相(不管這星期的真相是什么樣的)不過是一堆謊言,被偽裝成學者的走狗編造出來,只是為了詆毀和抵賴無可辯駁的羅珀民族的神圣起源。鑒于埃利亞的學者過著懶惰奢靡的生活,接受政府供養(yǎng),靠全是過去完成時的史料和一點點未上釉的紅紋幾何形陶器做著吹毛求疵的研究,很難反駁說羅珀人的說法是毫無根據(jù)的。至少也有一些真相的殘片——
羅埃說過,只要你明白其中門道,就什么都能偽造。她說得太對了。我可以偽裝成死人。九根白毛可以偽裝成——嗯,我的朋友——只需要小心謹慎,動用一點想象力,再時時關注細節(jié)就可以辦到。
“你個婊子。”我罵道。
“隨你罵吧?!彼卮?,“聽著,我說了對不起。你就躺平,不會很痛苦。我保證,時間不會太長?!?/p>
針對這種毒藥的解藥很有效,但它是用一種只在安替昔南尼生長的草藥釀成的,因為貿易禁令,最近很難搞到。所以我給自己準備了一小瓶接骨木酊。它不算解藥,只是非常猛的催吐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背信的、卑鄙的混蛋,她為你做了這么多,你居然還心存懷疑。我其實毫無保留地信任她,但我太害怕解藥不起效了,所以給自己留了個后手。從她開始道歉的那一刻起,我就信了。畢竟對我來說,她就是絕對真理,我從不懷疑。
總之,我喝了接骨木酊,馬上有一股像是火山爆發(fā)的力量催動我把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當我吐的時候,她扯過一張坐墊,想要悶死我。我不怪她。她身手敏捷,身體強壯,而且站在她的立場,這是她的唯一選擇。但我還是摑了她一掌——我覺得我可能打折了她的鼻梁,她摔倒在地。我沒再干什么。我背靠著門,癱軟在地,感到非常疲憊。她朝我咒罵了一會兒,然后抹去了嘴角和臉頰上的血。
我問她:“是因為錢嗎?”
“一部分原因吧?!彼穆曇舨蛔匀坏卮潭?,“還有一些個人原因。說實話,我從來都不太喜歡你?!?/p>
扇她那巴掌用盡了我最后的一點力氣,催吐劑好像沒讓我把毒藥全吐出來,我感到很不舒服。即便如此,作為一名學者,我的天職就是尋找真相。在我死之前,一定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干我們這一行的,就是這么滑稽。
“還用說嗎,當然是薩尚人干的。”她對我說,“他們發(fā)現(xiàn)我是你的小情婦,就雇了我?!?/p>
我說:“我從沒這樣看你?!?/p>
“屁話?!彼f,“我從來都只是個情婦,而你也不是唯一一個有情婦的。你那些高尚的同事們也都有小情人,只不過他們的保密工作都做得很好?!?/p>
“不可能,”我說,“尤桑德——”
她笑了,“有個長相甜美的年輕新生,就那個卷頭發(fā),棕色眼睛溫柔得能溺死人的男孩。赫里克斯跟輔祭男童1不清不楚,塞琉索有異裝癖,還有——”
該死的真相。它到底對誰有好處?“好吧好吧?!蔽艺f,“然后你發(fā)現(xiàn)了我們在做什么。我指我們的項目。”
她笑了,“不是這樣,蠢貨。是我們讓你們這么做的。太容易了?!?/p>
這一切,她說(她在拖時間,好讓毒藥起效),在蓋吉斯向薩尚表達結盟意圖的時候就開始了。當然,薩尚人早就知道那座被掩埋的城市。他們手上有能上溯幾千年的記載——真的記載,真正的真相。他們知道城市的具體位置,知道在那兒生活過的是什么樣的民族,知道他們的語言和文化,他們的文學、藝術、抱負、夢想。他們還知道當這個城市文明達到高峰時,一伙野蠻人侵占了城市,屠殺了居民。順便一提,這群野蠻人的后代,正是埃利亞人。
所以當蓋吉斯找到他們,聲稱現(xiàn)在正是進攻安納·斯特拉索的好時機時,他們就謹慎又巧妙地將這個點子植入了蓋吉斯的腦袋。后來,這個點子就變成了我和同事們的工作。他們什么都計劃好了,關鍵的一步就是要讓蓋吉斯相信,這個點子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在這個局中,這步也不難。在薩尚人看來,蓋吉斯蠢得過分。他還能記得呼吸,已經(jīng)很令人驚訝了。
當蓋吉斯結束會談回來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挑起和安納·斯特拉索戰(zhàn)爭的詭計。而薩尚人趁此機會安排好間諜和告密者,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他們十分清楚哪些首席學者會被選中參與項目。這些學者在各自的領域所取得的杰出成就有目共睹。我們十二個人中,九個有男友或情婦。剩下的三個人中,他們又安排其中之一被他的學生引誘(我猜就是尤桑德那個栗色頭發(fā)的小愛神)。另外兩個沒怎么管,因為馬戈匯總了我們的成果,給他們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但你從沒來過我在大學里的房間?!蔽艺f,“你怎么能看到我的工作成果?”
她嘆了口氣?!澳阕约赫f的?!彼f,“你他媽無時無刻不在念叨?!?/p>
“我沒有?!?/p>
“你有。你能喋喋不休地念叨好幾個小時,而我只好坐在旁邊,強打精神不要睡著,還得裝出一副對知識充滿興趣的樣子。當所有的報告都到了馬戈手上,他的靈魂伴侶——可愛的小研究生,會幫他抄錄全部文件。早在文件送去給蓋吉斯過目、征得他的同意之前,我們就有了全部抄本。我們知道你們雇傭的工匠的名字,先一步找到了他們。大部分時候我們需要用錢收買他們,不過在這座城市里,有太多人恨蓋吉斯入骨——”她笑了,“接著,我們的好戲就開始了。那個說著你編造的語言的水手。當然,他使用的語言并不是偽造的?!?/p>
我感到呼吸困難,但仍舊努力堅持?!拔艺雴柲氵@事?!?/p>
她的臉腫了起來,突然間喪失了魅力。當然,她還是長那樣,只是我的左勾拳扭曲了她。我們模塑事物,還有人。真相的本質沒有改變,只是有些變形,“在這件事上你值得稱贊?!彼f,“你的謀生之道既愚蠢,又沒有意義,但你做得很好。你居然成功重構了那座死去的城市中人們的語言,幾乎和原版一模一樣。沒人相信你能做到,但我替你說話了。我跟他們說,他是個混蛋,但他真的很懂那些消亡的語言,給他個機會吧。你果然沒浪費我的信任,真的做到了。”她對我咧嘴一笑?!八袁F(xiàn)在你能安寧地死去。早死早超生,別逼我催你?!?/p>
我說:“那《國王之書》呢?”
“當然是假的了。兩本都是。你真覺得薩尚人會讓你們這些異教徒的骯臟的爪子碰到這本書中的無冕之王嗎?”
我真蠢。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
“我們賺的錢都是應得的。”她繼續(xù)說,“你們這些寶貴的學者想到的東西,基本上一開始都是通過我們的暗示來的。薩尚人給我們做了簡單的培訓,給我們看了他們這幾年挖出的真東西。我們需要在你們意識不到的情況下,把點子灌進你們笨重的腦子。我們從來沒幻想過你們會這么愚蠢,但薩尚人說,不,你們就是這么蠢。他們說得對極了。”
我開始厭倦她,連帶著厭倦一切。我想閉上眼睛,溜到別處去,溜到溫暖、明亮,沒有任何麻煩的地方。在那里,人人都彬彬有禮,絕不會提起我曾做過的蠢事。我問:“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現(xiàn)在你該死了?!彼f,“再見。”
“我說我們的項目。”
“哦,那個啊?!彼c點頭,“嗯,應該就是現(xiàn)在吧,安納·斯特拉索的一支軍隊已經(jīng)占領了遺址——真的那個,確保蓋吉斯不會有機會毀了它。他們會挖掘出神廟,找到銘文。不難做到,他們知道應該從哪兒找,然后會抄錄下來,送到薩尚帝國去翻譯。然后整個世界都會知道有個偉大輝煌的文明被埃利亞人殘暴滅絕了。人們接下來會說,哎,埃利亞人沒怎么變過,對吧?薩尚帝國會表示贊同,然后全世界人都會站在蓋吉斯的對立面。蓋吉斯會如愿以償?shù)玫揭粓鰬?zhàn)爭,只不過不是他想要的那種。全世界會聯(lián)起手來,將埃利亞這個威脅斬草除根,一勞永逸。你不是總喜歡找到最終方案嗎?這個不管是在情感上,還是在理智上,都很令人滿意?!?/p>
我很想再打她一拳,但完全沒有力氣了。就像是放蕩不羈的繼承人散盡了家財。我花光了,再沒有了。我的眼皮就像第三幕戲落幕時的幕布,帷幕必須落下,因為再無情節(jié)發(fā)生。我說:“我原諒你?!?/p>
“真貼心,不過,”她說,“操你媽,你這個爛人。”
我點點頭。畢竟她說得有道理。接著我就失去了意識。
我覺得是我的妝容救了我。她肯定以為我真死了,我看上去就是死透了的樣子。感謝羅埃,還有她那灰色的鵝油以及顛茄制劑??傊隙ㄒ詾閴m埃落定,于是離開了。當浴室的管理員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身邊沒有別人。
我猜管理員已經(jīng)習慣有人在他們那兒昏迷不醒,甚至已經(jīng)有了一套慣例。他們將一小塊拋光的金屬放在大概率沒有鼻息的鼻子下面,如果金屬起霧了,人就還活著??茖W實驗,這是所有學科的核心。我很幸運,浴室里剛好有個醫(yī)生。他聞了毒藥的味道,發(fā)現(xiàn)了嘔吐物,又嗅了嗅酊劑的空瓶,弄清楚了大概發(fā)生了什么。他把我?guī)Щ亓怂?,就在那條街街角。他后來告訴我,很多天我都命懸一線,他在瀕死的我身上花了大筆的錢,盡管如此,他還是把我救了回來。他遞給我他的服務賬單,說我必須馬上結清。當我告訴他我連一個斯圖爾都沒有時,他氣瘋了。好在大學說他們會付錢,這才平息了事態(tài)。
大學非常樂意支付這筆錢。因為我是大學高級別教授中唯一的幸存者,其他十個人幾乎就是在我沒死成的那時候,相繼自殺了。我推測,這也是薩尚計劃的一部分。他們十個人的摯愛也想出了聰明的辦法,讓他們假死,就像我的摯愛做的那樣。只不過他們不像我,是個神經(jīng)質的懦夫,所以他們都死了。正是應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塞翁失馬……
我身體太虛弱,沒辦法被扛到宮殿里去跟蓋吉斯解釋為什么一夜之間情勢急轉直下,所以他來找了我。事實上,我跟他講九根白毛告訴我的事的時候,他就跪在我的床邊聽著。我講完之后,他一言不發(fā),站起身來,離去了。
在那之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開戰(zhàn)。我猜蓋吉斯去了薩尚帝國道歉,并發(fā)誓再也不會如此不安分。如果真是如此,那這就是他做過的唯一一件體面的、具有政治家風度的事情。鑒于他之前的行為,這也是他應得的。我們毀掉了項目的所有成果,作為交換,安納·斯特拉索人將真正的城市遺址退給了我們(或許是薩尚人要求的)。蓋吉斯把整個遺址搗成了沙礫。從此之后,他變得異常安靜。沒有戰(zhàn)爭,意味著沒有戰(zhàn)爭稅和大規(guī)模征兵,對于普通的埃利亞人來說,日子并沒有變壞,或許還比之前稍微好些。當然,日子有沒有變好是件很難判斷的事情。
一周之后,我恢復得差不多了,回到了大學。由于其他人都死了,我被選為首席院長。我沒什么野心,但依然十分高興。一方面是我可以住進院長房,另一方面是薪水豐厚。九根白毛自此消失,沒人再聽過她的消息。真是遺憾。我很想她。除此之外,我覺得結局堪稱完美了。
這就是為什么每次我說“去他媽的真相”的時候,我十有八九是認真的。我不恨真相,也沒有憎惡之類的情緒。我覺得你沒法恨一樣并不存在的東西。我想,真相就像是龍,或者獨角獸。人人都知道它們長啥樣,能夠干些啥。如果是城里人,或許對龍和獨角獸的認識比對牛羊都多。照這樣說來,龍和獨角獸就是真的;照這樣說來,真相就是真的。我能向你描述一條龍,或者一件事的真相嗎?我能畫一幅圖嗎?可以的,就算我畫技拙劣。我遇見過獨角獸,或者真相嗎?從沒。這對我有什么影響嗎?事實上,一點兒沒有。
想起那座古城,我感到有一些愧疚。就是薩尚人早就知道、馬戈率先發(fā)掘、蓋吉斯徹底摧毀的那座。它本來就存在,是真實無疑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化為一堆碎石和骨料1。不管那個民族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什么,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只剩薩尚人的記載。但在未來,記載一定會被證明是錯誤的。我想,這事兒不是我的錯,但我參與其中。不過,話說回來,我和我那小瓶催吐劑制止了一場戰(zhàn)爭,拯救了千萬條人命。雖然只是無心插柳,但如果我把它記錄下來,一千年后的人讀到了它,肯定會相信我(因為我是名杰出的學者),它就會成為真相,而我會成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英雄。這難道不是很好嗎?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我自己并不相信,但由于我是故事的講述者,你顯然不會重視我的個人意見——九根白毛在撒謊,整件事并不是薩尚人為了阻止蓋吉斯宣戰(zhàn)、讓他看起來像個傻子,再干掉他而施展的陰謀詭計;而是薩尚人的間諜向他們匯報了所發(fā)生的事,他們發(fā)現(xiàn)這正是個機會,可以加以利用,創(chuàng)造一版有利于他們的真相。如果是這樣,那座古城又是怎么回事?如我所說,我自己都不相信這個版本,所以這問題不能問我,不過你可以將它看成是……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或許是……自然的力量?歷史,或者說真相,總是用極端的方式重申自己的權力,就像樹根頂破磚墻,河流沖毀堤壩。你覺得真可能是這樣嗎?歷史不斷刷新重塑自身,人類為了自己的齷齪目的而糟蹋它,它也會有應激反應。據(jù)我的同伴馬尼亞克教授所說,自然厭惡“空白”,會主動采取行動填補它?;蛟S歷史受夠了人類的糟蹋,時不時會無法抑制找回自己的沖動,哪怕這意味著火山爆發(fā)、海嘯肆虐,將城市碾為廢墟?;蛟S真相終究會露出端倪吧。如果這一切都是我編造的,我肯定就這么寫。這個結局更讓人滿意。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這一切不過是個故事,只是為了詆毀蓋吉斯,又或者單純是想娛樂讀者(不過我對此表示懷疑,如果是故事的話,結尾得更加干脆利落才行,邪惡的人受到懲罰,道德的一方獲得勝利,立意高尚,宣明教化。如果有可能,還要塑造一個穿著緊身鎖子甲,堅毅果決、身手矯健的女英雄)?;蛟S,這就是真相,全部的真相不過如此。不過都不重要。
我想,真相如何,取決于你。你喜歡哪個,哪個便是真相。
責任編輯:鐘睿一
1威廉·S.吉伯特爵士,英國劇作家、文學家、詩人。
2宿草不轉:“瘤胃積食”的中醫(yī)名稱。
1在古羅馬,第一公民(firstcitizen)是皇帝的頭銜。
1?1英寸約為2.5厘米。
1約為1米55。
2一碼約為0.9米。
1貨幣單位。小說中的貨幣制度借用了19世紀荷蘭銀幣的單位,但換算制度有所不同,后文會提到。
1命名日是和本人同名的圣徒紀念日。
1石灰、石膏或水泥等膠凝材料摻砂或礦渣等細骨料加水拌和而成,用以砌筑墻體。
2一英里約為1.6米。
3一英寸約為2.5厘米。
4用火燒,是一種比較古老的制作長矛、箭矢的方式。
1在柏拉圖的《理想國》意圖建構的政治秩序當中,哲人和王者的身份是重合的。是一種理想的社會政治形態(tài)。
1語言學概念,指短期內語言自然的無意識的演變。例如whom?did?you?see?演變成who?did?you?see?
2語言學概念,指長期的語言演化改變了語言的功能性或結構。例如古語的賓語前置,和當下語言的賓語后置。
3?1英畝約為4.7平方公里。
1是一種球狀腫瘤,形如石頭,主要生長在橡樹的葉子和細枝上。中世紀用來做墨水,造價昂貴。
1將來完成時的英語是future?perfect,perfect有棒極了的意思,可以理解為未來很好。這個地方是作者的一個文字游戲。
2Hard?work?never?killed?anyone.?肯尼迪演講中的名言。
1裁掉金屬硬幣的邊緣,熔鑄后販賣的不法行為。
2古希臘語和拉丁語中的一種詩歌形式。
1這里作者借用的是拜占庭帝國的貨幣單位。
1在中世紀的英國大學中,國王贈予的榮譽頭銜。
1倫敦曾經(jīng)有個劇院叫作皇家實例劇院。
1獨眼巨人砌體是在邁錫尼建筑中發(fā)現(xiàn)的一種石制品,由塊狀的石灰石巨石建造,相鄰的石頭之間的間隙大致固定。
1在戲劇演員上臺之前,別人會對他說這句話,表達祝福。
1宗教禮儀中的輔助男童,尤見于羅馬天主教。
1亦稱“集料”?;炷良吧皾{中起骨架和填充作用的粒狀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