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凱伊·克隆尼斯特 翻譯 / 邢藝綺
凱伊·克隆尼斯特來自華盛頓州,曾在弗吉尼亞、柬埔寨和亞利桑那州生活,如今與她的男人和狗生活在費城郊外。她熱愛騎馬、徒步和當(dāng)歷史播主。正因這些愛好,不同的地域風(fēng)情被她信手拈來,揉進她的各個精彩故事里。本篇故事獲得世界奇幻獎提名。
作曲家在小山坡上停下,俯瞰著斯格勒普村。他叫助手拍下這些板條灰泥構(gòu)造的矮胖小屋,他自己從水壺里嘬了一口,眼里充滿贊許地欣賞著這鄉(xiāng)村風(fēng)光。
馬兒一路小跑,將作曲家馱進了村,長時間的騎行顛得他身子都僵了。他的助手則幸免于此——他只能靠走。助手名叫特里格拉夫,和古代斯拉夫神同名,作曲家很是欣賞這點。
斯格勒普村沒有周日市場,因此進村的主路上空蕩蕩的,路邊只有一位婦女,在賣玻璃瓶裝的牛奶。作曲家并沒上前問她在哪找村長,他已經(jīng)知道了——路盡頭,比周圍的要高瘦許多的那座屋子。他早已見過十幾個如此安排建筑的村莊。
作曲家在這座薄得像紙片一樣的屋子前翻身下馬,把韁繩交到特里格拉夫手中,又走到屋前,敲了敲門。馬兒滿懷希望地嘬著門前的泥地,特里格拉夫?qū)⑺麄兊男醒b顛過來倒過去,理了一遍又一遍。作曲家等待著,雙臂如兩根欄桿一般交叉著抱在胸前。
進了這紙片屋,村長從一個阿拉伯風(fēng)格的壺里倒出咖啡,端了上來。眼見這俗氣的物件,作曲家挑了挑眉。他們眼下可是在匈牙利平原上啊。去年,作曲家曾在一個部落里生活,那里的人說自己的語言,用新鮮松木制成的樂器演奏音樂。
“我想研究貴村鄉(xiāng)親們的音樂?!弊髑覍Υ彘L道,“我希望與你們一同生活,找到你們的音樂靈感?!?/p>
村長沒把“為什么”問出口,但眉頭皺了起來。
“找瑪格達蕾娜去吧?!彼f。
“瑪格達蕾娜?”作曲家重復(fù)道。
“趕明兒來參加塞繆可節(jié),我給你介紹介紹?!贝彘L仍皺著眉,“那是啥玩意?”
他指向特里格拉夫膝上用布蓋著的鼓包——里面是相機。作曲家對特里格拉夫點頭示意,后者順從地拿開面上蓋著的布,舉起相機,透過鏡頭看向?qū)γ孀娘柦?jīng)風(fēng)霜的矮胖男人。
“行行好,別殺我?!贝彘L說著站起身,“我什么都沒有!”
作曲家可是業(yè)界行家,自尊心讓他不好要求對方解釋此舉的含義。
節(jié)日當(dāng)天,作曲家和助手到得比任何人都早。他們花了兩小時給斯格勒普年輕漢子搬柴火拍照,輔以錄像和錄音。鏡頭前的漢子們靦腆地在樺樹叢和堆柴火的空地間來回穿梭。夕陽西下,小伙子們?nèi)计鹆艘欢洋艋稹?/p>
天色漸暗,村民陸續(xù)走出家門。女孩身著白色長袍,頭發(fā)里編著蕨葉;孩子打著赤腳,每個人都興奮得發(fā)抖。
作曲家就節(jié)日類型記下一筆:基督教版本的異教求子儀式。他站在人群跟前,和一棵用絲綢和串珠裝點的樹并排立著,注視姑娘們曳步站好隊形。再過幾分鐘,她們就會開口歌唱,打開天空,讓雨水落在斯格勒普村的土地上。作曲家覺得,既然上一個村莊向他反復(fù)強調(diào)這個奇跡,總得有些事實作為支撐吧。
沒人問作曲家是誰,也沒人問他為什么來這兒。甚至根本沒人說話。片刻后,作曲家瞧見姑娘們一齊開口,好似在唱歌,卻什么聲音也沒有。他注視著她們的嘴唇做出他讀不懂的口型,喉嚨費力地波動,胸脯起起伏伏。
與此同時,特里格拉夫眨著眼,一張接一張地拍著照。他要不就是能聽見那歌聲,要不就是早料到了自己什么也聽不見。誰也沒有對這靜默表現(xiàn)出驚訝,這讓作曲家心里很不是滋味。
姑娘們一齊閉了口。隊伍末尾的一個女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方才的假唱累著了她。隨后,她們一言不發(fā)地排成一隊,走進樺木林。小伙子們低著頭跟在后面,中間恭敬地空出一段距離。一名十一二歲的男孩想跟上去,卻被他的父親攔下來。他沮喪地小聲啜泣著,可瞧見父親臉上的表情,他又不敢吭聲了。
當(dāng)最后幾個男孩沒入樹林,作曲家把褲腳扎進襪子里,抬腿跟了上去。隊伍踩倒了樹下的灌木,將樹林一分為二。沿著他們踩出的路走并不難,也沒有誰攔下作曲家和助手,不讓他們繼續(xù)跟著。特里格拉夫走在作曲家身旁,扛著相機,拍攝林間男男女女時隱時現(xiàn)的頭肩與背影。
他們步行了約莫一個小時。幾名男孩用破舊的銅管樂器奏出無規(guī)律的小調(diào)半音階,組成一首挽歌般的樂曲。曲子沒什么節(jié)拍,但男孩們?nèi)继ぶ┲倍?guī)律的步子,活像士兵一樣。作曲家提醒自己,過會記得問問他們有沒有事先排練過。
小伙子們時不時朝樹叢瞥上一眼;姑娘們也一樣,但臉上沒多少害怕。長著繩子一般手腳的生物在枝條間移動,但沒有下到過地上。樹冠傳來某種生物滑行的聲音。隊伍這會兒來到了一條昏暗的小溪旁。小伙子放下樂器,姑娘則拿出松樹枝和榆木條編成的花環(huán)——花環(huán)上頂著蠟燭——將它們放在水面上。
作曲家把筆記收好,注視著花環(huán)順流而下。他感覺有事要發(fā)生了。身旁的特里格拉夫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把相機往作曲家懷里一塞;作曲家吃了一驚,但還是順手接過笨重的相機。他目送自己的助手加入青年村民的行列。出于他想不起來的什么原因,他并沒把特里格拉夫叫回來。
男孩女孩們兩兩結(jié)作伙伴,特里格拉夫身畔是一名臉又瘦又尖的女孩。那張臉讓作曲家聯(lián)想到狐貍。他目睹著他們張開嘴,又無聲地唱起歌來。特里格拉夫也唱了起來。
一曲唱畢,特里格拉夫和其他小伙子一起蹚進齊腰深的溪流中,身旁蕩開一圈圈漣漪,身上一陣陣地打著寒戰(zhàn)。作曲家琢磨著給紀(jì)念這場儀式的協(xié)奏曲起什么名字好。他知道,慶典結(jié)束的時候,村民們會把一棵稍加裝點的樺樹沉進河里。他思考著他們還會扔些什么下去。
蛇似的生物從小溪中央游出來,正是之前樹上的那類捕食者,渾身濕黏,嘶嘶作響。這東西的腿纏上河中人的脖子,遮住了他們的臉。還沒等特里格拉夫沉入水下,作曲家就明白他的助手沒了。
瑪格達蕾娜是個身型如巨石一般的老婦人。作曲家登門拜訪時,她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道:“綠周期間,怎么小心都不為過咯?!?/p>
進了小屋,她為作曲家端上一塊拳頭大的黑面包,上面涂了軟干酪。在他吃著面包的當(dāng)兒,她拉上窗簾,鎖了門,重復(fù)念了兩遍咒語。他聽不懂,但從咒語的韻律中感到了它的神圣。
吃完后,作曲家掏出一個皮本子和一支鉛筆。此前他并沒問過瑪格達蕾娜,是否愿意與他分享本村的音樂——他甚至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他覺得兩人之間一定有過某種無聲的交流。她已經(jīng)表達出友好,要保護他免受鄉(xiāng)下人迷信的鬼怪的傷害;這讓他感到安慰,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作曲家希望自己不會和特里格拉夫一樣斃命河中。
“你們有用現(xiàn)代記譜法嗎?”他先開了口。
她朝他眨巴著眼。
“高音譜號和低音譜號?”
“沒有用過?!彼f,“和你所說的音樂不同,我們的音樂不是學(xué)來的?!?/p>
“那又是什么音樂?”他記下:不同于任何類型的祭祀音樂,其中或有宗教成分。
“害死你朋友的那種音樂?!?/p>
“那音樂連聲音都沒有。我還以為那是某種儀式,或者咒語,而不是——不是音樂。再說了,它是純?nèi)寺?,連器樂都沒有。這是為什么呢?”
“你聽不見?”她滿臉狐疑。
“聽不見啊?!弊髑艺f,“難道我本該聽得見才對么?”
“唔?!爆敻襁_蕾娜沉吟道。
“你能發(fā)出那種樂聲嗎?”
“能?!彼?,“但我覺得還是不要這么干為好?!?/p>
“我可以付錢?!弊髑艺f。幾個月來,藝術(shù)上的挫敗一直陰魂不散地尾隨著他。在噩夢般的現(xiàn)實中,他漫無目的地在音樂廳和音樂學(xué)院之間徘徊。他渴望寫出故鄉(xiāng)農(nóng)村里流行的那種音樂。現(xiàn)在的他,像該隱一樣云游四方,額頭上還帶著神跡,努力尋覓這些小村子的秘密。它們早已被寫出了風(fēng)靡四方的輕歌劇的俄羅斯人與波蘭人所遺忘。文明之美已經(jīng)不再——他曾在一家維也納咖啡廳里如此高談闊論道——他想為野性譜寫樂章。
瑪格達蕾娜困倦地眨著眼?!暗缒闼?,我們的音樂沒有聲音?!?/p>
“那我要怎樣練習(xí)才能聽見你們的音樂呢?”
“你沒法練。外鄉(xiāng)人都做不到?!?/p>
“那我要不是外鄉(xiāng)人呢?”
那女人低沉著嗓門笑了。她從作曲家手中拿過筆記本,放在地上。她狐疑地看了看鋼絲錄音機,還是允許它留下了?!澳悴粫氤蔀槲覀冎幸粏T的。”
“怎么會不想呢?”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在他的臉和遮起的窗戶之間來回掃視。在她拿來當(dāng)窗簾的毯子間,一片片影子追逐嬉戲著?!澳阋锹犚娏诉@音樂,就沒法住在其他地方——你只能留在這里了?!?/p>
作曲家曾師從某個部落,學(xué)習(xí)演奏當(dāng)?shù)氐男√崆俸惋L(fēng)笛,他們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平原人的浪漫,作曲家有些羨慕。他拾起筆記本,記下:音樂具有重大儀式性及文化重要性。
“和我們同住的這段時間,”老婦人道,“你最好時刻留心聽雨的動靜。”
作曲家答應(yīng)下來。他回到鎮(zhèn)中心的客房,對自己第一天的工作成果感到滿意。蛇似的生物在屋頂?shù)臉渖嫌巫撸麤]聽見——至少裝作沒聽見。晚上,他用自己的小提琴譜了一首馬祖卡舞曲1。他躺在床上,枕著麻布味的枕頭,耳朵捕捉著雨聲。
河底的尸體翻了個身,下雨了。
這些天來,斯格勒普的村民們基本上足不出戶。就連賣菜的商販開門營業(yè)都是一臉的不情愿。賣給作曲家鵝蛋和黑麥面粉的時候,他們緊張地四處張望。時值綠周,這就是大家都面露懼色的原因,他一遍又一遍地聽到這個詞。
想來是村民們不擅長表露情感,他們并沒有為祭典上喪命的男女們哀悼。作曲家又記下:常規(guī)性祭祀?壓根沒有人提起死亡的青年,也不曾提到那些如蛇一般伸向他們的肢體。作曲家就此事問過瑪格達蕾娜,可她并不承認有誰死了。
“他們會回家的,麥子還等著他們來收呢?!彼f。
作曲家弄來一架三角鋼琴。他為每一個愿意聽的村民講解現(xiàn)代記譜法和音階,又用自己的小提琴譜了幾首夜曲和短歌;他寫滿了一堆筆記本,記下自己對當(dāng)?shù)亓餍袠返脑u述。流行于斯格勒普的,大多是關(guān)于狠心女子和她們倒霉的情人的民謠。但唱歌的只有小伙子,姑娘們從沒開過口。她們坐著,又細又白的手指忙著針線活,用腳打著拍子。坐在一旁的作曲家感覺自己什么忙也幫不上。
好些晚上,人們會躲進木頭搭成的矮小汗蒸房,謝絕陌生人入內(nèi)。小伙子從壁爐里拾出滾燙的石頭,搬到汗蒸房門口,他們的母親和姐妹身披羊皮浴袍,在一旁等候。準(zhǔn)備停當(dāng),屋門隨即關(guān)上,縷縷蒸汽從房頂冒出。作曲家拿了一只木桶接雨,拉著小提琴,奏出孤獨的半音旋律。光是第一周,降水量就足有22英寸。
綠周過去后,用來遮窗戶的毯子被瑪格達蕾娜取下來洗了。作曲家到她家門口時,她正忙著把毯子掛起來晾著。在她用衣夾把毯子固定在晾衣線上時,作曲家找了個樹樁坐下,胳膊底下夾著他的小提琴。他如今已習(xí)慣這么無所事事地瞧著她在廚房或院子里忙活。他知道她用不著他幫忙,自己也不適合干那些活。
“適應(yīng)了?”她說,招招手示意他跟她進屋。
“確實?!弊髑覒?yīng)道。他已經(jīng)學(xué)乖了,知道農(nóng)村人的迷信輕視不得。一旦表現(xiàn)出輕視,他們的嘴巴和房門都會齊齊閉上。“我覺得,今天我們可以討論討論民謠中的變調(diào)問題?!?/p>
“不了?!爆敻襁_蕾娜說,“今天我要唱歌給你聽?!?/p>
作曲家伸手去夠自己的鋼絲錄音機,竭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興奮。他見證了綠周過后斯格勒普重新運轉(zhuǎn)起來的過程:小販不再有所顧忌地壓低嗓門,而是朝著行人叫賣;一群群歡快的孩子吵吵嚷嚷地上下學(xué);走在林蔭道上時,人們不必再緊張地仰頭張望。但作曲家一直擔(dān)心瑪格達蕾娜依舊閉門謝客。
她緩緩地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她的雙臂垂在身側(cè),下巴揚起,直指天花板。她開始唱了,但沒有聲音。作曲家呆坐著,聽著她唱,膝上的錄音機徒勞地嗡嗡運轉(zhuǎn)。要是特里格拉夫還在的話,準(zhǔn)會拍下她張開的嘴巴、緊閉的雙眼和放大的鼻孔。但特里格拉夫死在了河底。作曲家憶起一個從前聽說的逸聞:有個德國佬寫了一首全是休止符的曲子——整整4頁,盡是寂靜。
隨后,過了幾分鐘,她的喉嚨發(fā)出了聲音。歌聲很小,薄如蛋殼,音高上下浮動,好似一臺正在調(diào)音的樂器。無論是用小提琴、風(fēng)笛、鋼琴,抑或是現(xiàn)代記譜法,作曲家都無法描摹這種聲音。他只能聽著,把錄音機舉到瑪格達蕾娜嘴邊,一邊尋思著自己的設(shè)備能否捕捉到她發(fā)出的聲音。
“這次你能聽見了嗎?”一曲唱罷,瑪格達蕾娜問。
“聽見了一點兒?!彼?,“為了發(fā)出這種聲音,你經(jīng)歷過專門的訓(xùn)練嗎?”
“我太累了,回答不了問題。”女人道,“勞駕,在下雨前走吧?!?/p>
作曲家收拾好東西起身。正當(dāng)他走到門口時,天空打開,下雨了。
綠周過后,特里格拉夫回來了。他從河里出來,還帶回一個老婆和滿臉又黑又濃的胡須。剃了胡子后,他臉上的皮膚嫩如初生嬰兒。他不愿談?wù)撊魏卧诤拥装l(fā)生的事,走路恍若夢游。
在特里格拉夫和他新婚妻子的家里,每一處平面上都放滿了水罐。桌子、書柜、壁櫥頂和門廊臺階,全被水罐占滿了。作曲家造訪時,她卻一點喝的也沒提供。他現(xiàn)在倒是習(xí)慣了斯格勒普村民不好客的作風(fēng),于是行使了自便權(quán),拿廚房桌上的水罐灌滿了水壺。他這才發(fā)現(xiàn),壺里的水又濁又酸,像是死水。
“這不是用來喝的。”妻子道。
作曲家坐下,等著特里格拉夫回家。他助手的妻子坐在對面,時不時地把洗碗布浸入其中一罐水里,用蘸了沼澤水的布從上到下輕拍著皮膚,濡濕臉頰、脖子和頭發(fā)。作曲家舉起腿上的相機為她拍照——瞧她伸長脖子的那副模樣,分明是想得到贊美。過了不久,作曲家問她愿不愿意唱歌。她告訴他,在他看來,歌還是唱給那些不懂音樂的人聽為好。
“隨便哪首都不行嗎?”
“有一點音樂細胞都不行?!彼f道。
特里格拉夫哼著小曲進了門,問作曲家這幾天能不能一起去釣魚。“艾莉達跟我說明天沒雨?!?/p>
還在用濕布擦拭著臉的艾莉達說:“客屋不空出來,雨是不會下的?!?/p>
特利格拉夫說:“她覺得自己能辦到?能把我們男人全給服服帖帖地拴著?”
“她可是單身,”艾莉達說,“當(dāng)然有這能耐。”
來到河邊,特里格拉夫說起了綠周里發(fā)生的事?;貞浧饋?,那幾天真像在做夢一樣。他的意識漂浮在身體上方,眼里看著河底發(fā)生的事情,卻無力阻止。
姑娘們則能在水里呼吸和游動。她們的四肢伸長,門牙從嘴里突了出來。當(dāng)她們親吻岸上配對好的男伴時,那利齒會刺到對方,疼得仿佛朝傷口上抹了鹽。
據(jù)他說,姑娘們晚上有時也會歌唱,唱的仍是塞繆可節(jié)上的祭祀歌曲。
“在水下你才能清楚地聽見那種歌聲?!碧乩锔窭蚋嬖V作曲家,“水上聽根本沒聲音?!?/p>
作曲家掏出筆記本記到:祭祀音樂通過對內(nèi)耳造成必要損傷來達到共鳴效果?
“我只想問,”作曲家道,“你怎么就娶了她呢?”
“什么意思?”
“她差點兒殺了你。以后也可能會殺了你啊?!?/p>
“哦,這只是村里的習(xí)俗罷了?!碧乩锔窭蛘f,“每個女人都得看著自己的丈夫在河里淹一回。所有的女孩都會這么干,必得做這么一回,否則就無法喚雨?!?/p>
自己的助手現(xiàn)在相信祭祀的力量了。作曲家記下。
“你不介意她有凌駕于你之上的力量?”作曲家問。
“當(dāng)然不介意?!碧乩锔窭虼鸬溃八紫率撬齻兛刂颇?,但只要一周,她們的余生就都歸我們了?!?/p>
“也有可能是你歸她們呢?!弊髑艺f。
夏至未至,六月燥熱的空氣里,特里格拉夫依舊打了個寒戰(zhàn)?!澳氵€是別在這里久留的好?!?/p>
“為什么?”
特里格拉夫不肯告訴他?!拔覀冞€是離河邊遠點吧?!彼f,“單身漢,河邊走,轉(zhuǎn)眼埋進墳里頭?!?/p>
“啥?”作曲家對這句諺語聞所未聞。
“沒啥,沒啥?!碧乩锔窭蛘f?!斑@只是我們在河面之下說的話罷了。”
作曲家再次造訪瑪格達蕾娜時,她沒在屋里。不過,有蒸汽從她的汗蒸房里冒出來,他便決定一小時后再來一次。一小時過去了,她仍坐在浴室里,一直洗到深夜也沒出來。每隔半小時,就有小伙子把滾燙的石頭和新打上來的水送到她汗蒸房門口。
作曲家很想問他們一些問題,但最終還是忍住沒開口。自打他聽瑪格達蕾娜唱歌以來,斯格勒普的村民都不愿跟他說話。跟他學(xué)音樂的學(xué)生們不來上課了;他的受訪對象扯出各種無厘頭的借口閉門謝絕。夜里,他在三角琴上彈起了肖邦的雨滴前奏曲。他記得,肖邦創(chuàng)作這首曲目之前,曾看見另一個自己臥在河床上,雨滴在頭頂?shù)乃孀喑鰟蛩俚募迸?。作曲家想,要是自己翻來覆去地彈奏這首前奏曲,沒準(zhǔn)也能為斯格勒普村帶來雨水;真有人能把肖邦的曲子彈得出神入化的話,太陽肯定就會躲起來了。
出于拘束,斯格勒普的村民們甚至不好公開責(zé)怪作曲家導(dǎo)致了干旱。村長倒是來過客屋一次。作曲家起身迎接他,旋即又坐回琴凳,拾起剛被打斷的雨滴前奏曲繼續(xù)彈奏。“你可以離開村子的?!币粋€休止符的空當(dāng)里,村長開了口,“只要你想,隨時可以——或許你不知道?”
“你是怕被別人看見和我在一起嗎?”作曲家問道,進了樂譜上標(biāo)著“sotto?voce1”的慢板段。他清晰地聽見這段表現(xiàn)出的雨水滴落,雨聲滴滴答答,徐徐地落在水面上?!八麄儠涯阋糙s走嗎?”
“比起女人的怒火,挨餓更讓我害怕?,敻襁_蕾娜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她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不再唱歌?!?/p>
作曲家停下演奏,又記到:音樂成為社會控制手段。
“你是否認為,只要村里的姑娘不唱歌,天上就不會下雨?”他說著,又彈起了鋼琴。
“姑娘們?不,她們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她們的身份,因為孩子將會繼承她們的血脈。但就目前而言,瑪格達蕾娜是唯一一個能求雨的女人?!?/p>
“那她要是死了呢?”
“會有另一個女人為斯格勒普歌唱?!?/p>
作曲家來到了曲末明亮而略帶躊躇的主旨段,恍若暴雨過后的清晨。他奏完最后幾段和弦,比樂譜上的標(biāo)記延得稍長一些。他頭也不回地說道:“那樣反而可能最好。你不這么覺得嗎?”
***
作曲家來到瑪格達蕾娜房前,她仍舊待在汗蒸房里。蒸汽如白浪一般從屋頂騰起,但空氣依舊干燥。好幾個星期了,滴雨未下。作曲家敲了兩下門,等待著?,敻襁_蕾娜叫他進來,他依言照辦。
瑪格達蕾娜從頭到腳都裹在濕漉漉的柳葉里,像穿著一件窸窣作響的灰衣服。她蹺著在水里泡得發(fā)白起皺的光腳,擱在靠墻固定的木椅上。濕頭發(fā)用蕨葉扎起來,大束大束地垂在身后。
“你快喚雨吧。”作曲家說。
“不?!爆敻襁_蕾娜一口回絕,從椅子上站起身,隨著她的動作,柳葉發(fā)出碎裂的輕響。屋外的風(fēng)勢漸漸大了起來。
“你不肯嗎?”
“我拒絕。”她答。“只要異鄉(xiāng)人還待在客屋,撥弄那些個外來的樂器,粗劣地仿寫我們?nèi)娍晒?jié)上唱的歌,我就不會喚雨?!?/p>
“你拒絕?”
“離開斯格勒普?!?/p>
作曲家弄明白了。田里的莊稼萎蔫;樹木光禿如冬日;河里的水位大幅下降,甚至站在岸上都能瞧見河底游泳的斯格勒普姑娘;就連汗蒸室的木頭建材也無法保水;即使是最潮濕的東西也變得干燥至極。
將瑪格達蕾娜連著汗蒸室一塊兒燒掉的那把火,大家都知道是誰點的。不僅如此,他們也知道是什么時候起的火,因為幾星期以來的第一場雨把最后一點火澆滅了。
過了一段日子,作曲家搬離了客屋,在村子里討了個老婆。他請新的求雨者——特里格拉夫的妻子——為他唱歌。她依言而行,用平靜的嗓音唱出渾厚的低音,口中吐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恍若悄然滴落的水珠。作曲家如今全能聽見了。
責(zé)任編輯:龍 飛
1一種節(jié)奏輕快的波蘭舞。
1記譜法,表示“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