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比爾·普洛奇尼
周五傍晚,我開車回家,看見羅蘭又像往常一樣把自己關(guān)在車庫。他的車庫作坊隔音效果不錯,但我們兩家離得太近,難免會聽到各種噪音,比如鋸子聲、電鉆聲、車床的嗚嗚聲,還有釘釘子的咣當(dāng)聲和木頭相互撞擊時沉悶的咚咚聲。當(dāng)然,要是他在戶外作業(yè),用大鐵錘、鏈鋸、工業(yè)吸塵器和電動修剪器四處擺弄的話,噪音會更大,更讓人頭疼。
倒不是說這位鄰居有什么不好,他還真沒有什么不好。他生性隨和,略顯靦腆,常與人為善,樂于助人。只是他有個雷打不動的習(xí)慣,干什么事都喜歡自己動手。我想,每個郊區(qū)或鄉(xiāng)鎮(zhèn)都有這樣的人,他們只有動手干活才會覺得舒服,比如做點手工活、修理活或油漆活什么的,還有修整草坪,修剪樹枝和灌木叢,打理花壇,噴灑農(nóng)藥,洗車拋光,甚至沖洗車庫和車道。
羅蘭決不允許宅院有半點不整潔。他住在我和佩格隔壁。在過去的八年里,他從來沒有請過任何園藝工、水管工、電工、屋頂工,或者類似的工人來家里做事。他的座右銘是“自己動手,萬事大吉”。
他的妻子埃倫在世的時候,他還有所收斂,因為有埃倫管著??删驮谒馔馊ナ浪膫€月后,他的手工熱情便愈演愈烈,逐漸發(fā)展為一種偏執(zhí)。他和埃倫沒有子女,也沒有其他親戚,只有埃倫的母親,住在離他90英里的地方。我們是他的鄰居,他的朋友,很理解他,也很支持他。但他生性內(nèi)向,又常感孤寂和悲傷,所以更不愛與人交往,而把大多數(shù)時間用在裝飾房屋上。不過,他的房子也沒有什么好裝飾的了,一切都是那么干凈整潔,除非多做點家具,堆在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依铩?/p>
我剛下車,又聽到一陣刺耳的轟鳴聲。7月的天氣酷熱難耐,盡管現(xiàn)在已是傍晚6點,但他的小作坊肯定像蒸籠一樣。然而,他并沒有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懼怕酷暑。反正我早已筋疲力盡,汗流浹背,急需一杯冰啤酒。我疲憊地走進屋里,把公文包扔在客廳沙發(fā)上。
佩格在廚房準(zhǔn)備晚餐。她把各種食材裝進盤子,好像在做華爾道夫沙拉。我走到她身后,幫她把幾縷濕漉漉的淺棕色頭發(fā)往旁邊捋了捋,在她耳后細長的脖子上輕輕吻了吻。
“你聞起來真香,”我喃喃地說,“只是流了點汗?!?/p>
“流汗才好嘛,我等會要洗個澡。”
“我也得洗。要不一起洗吧?”
“哼!每次洗完了你就不老實。而且天這么熱,不適合滾床單。”
“漢克真可憐,”我故作憤懣地自嘲道,“他一點情趣都享受不到?!?/p>
“哈哈?!?/p>
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淡啤酒,打開瓶蓋,一口氣喝了三分之一,然后把酒瓶放在額頭上下滾動。哇!現(xiàn)在好多了。然而,羅蘭的大臺鋸正在轟轟作響,巨大的噪音打破了傍晚的寧靜。加之佩格又把廚房窗戶打開散熱,噪音變得尤為刺耳。
她嘆了口氣,“要不我們到平臺上吃飯吧?!?/p>
“或許我們洗完澡他就弄完了。”
“那樣就好了。他今天又在那里折騰了一整天。說實話,他真夠可憐的。埃倫不在了,我跟他一樣很難過,但我又迫切想要他換個方式排遣喪妻之痛?!?/p>
“我跟你想的一樣,”又傳來一陣尖銳的電鋸聲,我忍不住說道,“也不知道他這次又在搗鼓什么東西?!?/p>
“誰知道呢。他在車庫里連續(xù)待了三天,沒有消停過?!?/p>
周六早上,我們終于搞清楚他最近在造什么東西了。準(zhǔn)確地說,是我一個人搞清楚的。我們吃早餐的時候,又聽到電鋸聲和敲打聲。吃完早餐,我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辦公,整理哈珀公司的賬目??墒菚空梦挥诩依镒羁拷_蘭·奧斯本的車庫那一邊,即便關(guān)上所有窗戶,拉上窗簾,噪音還是長驅(qū)直入,嚴(yán)重干擾我的注意力。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終于受不了了,于是出門去找羅蘭。當(dāng)時,我的心情很復(fù)雜,既有點惱火,又有點好奇。
說來也怪,我剛踏上他家的車道,嘈雜聲便戛然而止。我繼續(xù)往前走,來到車庫大門外,仍是一片安靜。我敲敲門,然后輕輕一推,把頭探進去。
“早上好,羅蘭。我可以進來嗎?”
我看見他正在脫身上的皮圍裙,他在車庫里干活總離不開它。身旁有一個長長的矩形紅杉木箱子,橫在兩個鋸木架中間。由于長期在家干體力活,他的健碩肌肉在襯衫下仍清晰可見。他在投身創(chuàng)意手工之前從事的是建筑工作,這樣可以提前退休。因此,他從前一直身強體壯,在妻子去世之前,根本看不出是一個56歲的人。而現(xiàn)在,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
“當(dāng)然可以,快進來。”見我慢慢朝他走去,他接著說,“我想,你來找我是因為噪音的事?!?/p>
我遲疑了片刻,“呃,也不全是。只是覺得好奇,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東西。這是什么?又用木材做了一個花箱?”
“對啊,剛做完。”
“你打算放在哪里?”他的院子門廊和屋后平臺都已被花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
“不是我自己用,是要給埃倫的母親送過去的。”
“噢,是這樣啊?!惫植坏迷煨腿绱藙e致?;ㄏ涞乃膫€邊為斜面,兩側(cè)和一端開有內(nèi)槽,另一端稍矮,真是匠心獨運。當(dāng)然,他的每件作品都很有創(chuàng)意。
“我今天就要給她送過去,說真的,”他說道,“我大概會在西谷住兩三天。我回來之后會注意,盡量不吵到你和佩格?!?/p>
“你沒有吵到我們,”我像條件反射一樣回答,“需要我?guī)湍惆鸦ㄏ浒嵘宪噯幔俊?/p>
“沒事,漢克。我自己能行,箱子不太重?!?/p>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但他好像急著要出發(fā),因為花箱已經(jīng)完工,一切都準(zhǔn)備就緒了。我祝他一路順利,然后回到家,跟佩格說羅蘭做了個花箱,是送給彼得森太太的禮物,這下我們總算可以享受兩三天安靜時光了?,F(xiàn)在只希望酷暑能夠消退,那就完美了。
羅蘭說到做到,他在西谷住了整整三天?;貋碇螅矝]有繼續(xù)敲敲打打,鋸來鋸去了。當(dāng)然,也不是一點噪音都沒有。他不在家的那幾天,大風(fēng)把樹葉刮得到處飛。他回來后用工業(yè)吸塵器好好地清理了一下宅院。不過,他只干了一個下午而已。
注冊會計師忙碌的一周又接近尾聲了,而暑熱卻依然毫不示弱。周五晚上,我回到家,佩格跟我說了一件事。
“可憐的羅蘭,”她說,“難道還嫌他傷心傷得不夠嗎?”
“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認(rèn)識瓊·戈德曼嗎?她的丈夫是位律師。我今天碰到她,她告訴我路易斯·舍曼沒有因為駕車過失殺人而遭到應(yīng)有懲罰。法官放他一馬,只判他交點罰款。”
“這……這簡直是卑鄙無恥?!鄙崧莻€銷售員,有不良駕駛記錄。他開車肇事,致使埃倫·奧斯本在去西谷看望母親的途中遇難。他跟在一輛緩緩行駛的大卡車后面,突然變道超車,迫使埃倫滑出車道,撞上混凝土橋墩。
“司法不公,在我看來?!迸甯裾f道。
“判決什么時候下發(fā)的?”
“十天以前。羅蘭肯定很難受,所以一直沒提這件事?!?/p>
我開了一瓶啤酒,狂飲而下,然后我們在平臺上吃了一頓便飯。吃完飯,我走進書房,本想要處理公務(wù),卻只能坐在那里,凈想一些不好的事情。終于,我站起身,出去找佩格。
她靠在外面的躺椅上看小說。“幫我個忙,”我說,“你跟彼得森太太關(guān)系不錯,給她打個電話,問問她最近怎么樣,然后問她喜不喜歡那個花箱?!?/p>
“花箱?你指的是羅蘭給她做的那個實木花箱嗎?”
“對,就是那個。”
“你想干什么?”
“別問了,幫我打電話吧。我先回書房了。”
我坐在書桌旁左思右想,順便等著她回話。大約過了十分鐘,佩格進來了。
“彼得森太太很高興我能打電話給她,”她說,“她現(xiàn)在還算比較堅強,但需要精神上的安慰?!?/p>
“她說了花箱的事沒有?”
“呃,她問:‘什么花箱?她根本不知道我說的花箱是什么。”
“怕是真的有蹊蹺?!?/p>
“什么蹊蹺?只怕是你搞錯了。羅蘭做的那個花箱是送給別人的。我跟彼得森太太也是這么解釋的?!?/p>
“我沒有搞錯,”我說道,“那個花箱很怪異。我在他的作坊里仔細觀察過。箱子兩側(cè)和一端開有內(nèi)槽,大約在箱口下方一英寸的地方。另一端稍矮,沒有內(nèi)槽。當(dāng)時我以為這就是一種木工工藝,只起一個裝飾性作用。現(xiàn)在看來,用一塊蓋板從稍矮的那一端插進去,往里一推,蓋板就可以蓋上,而內(nèi)槽是用來卡住蓋板的。”
“蓋板?花箱要蓋板做什么?”
“我覺得羅蘭做的不是花箱,至少不是普通的花箱?!?/p>
“你究竟想要說什么?”
“他做的只是一個箱子,可以往里面塞東西的箱子?!?/p>
“比如?”
“比如往里塞一具死尸,更有甚者,塞一個活人。”
佩格一驚,猛地站起身來,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天哪,你的意思是?”
“你還記得羅蘭在葬禮之后說的話嗎?那是唯一一次我們聽到他說埃倫遇難的事:‘那個殺了埃倫的混蛋也得葬身地下。”
“不!漢克。你居然認(rèn)為羅蘭是個冷血的謀殺者!”
“真到了那一步,任何人都做得出來這種事。他愛埃倫勝過世上的一切,而法律又沒有嚴(yán)懲奪走埃倫生命的人。他聽說路易斯·舍曼被判無罪,便立刻著手做箱子。別忘了他的座右銘:自己動手,萬事大吉?!?/p>
她狠狠地?fù)u頭,不敢相信這一切。
“還有一件事,”我接著說,“他出去了三天,回來之后好像沒有那么難過了。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沒有去埃倫的母親那里,否則她會跟你說的。”
“他去哪里是他的事,跟我們無關(guān),”佩格憤憤不平地說,像是在為羅蘭開脫,“如果他真的不那么難過了,也是因為他終于接受了失去埃倫這個事實?!?/p>
“那如果路易斯·舍曼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呢?你會接受我的推測嗎?”
“不會。人總是會出門或跳槽,原因五花八門。你不會想告訴我你要去西谷查這件事吧?”
這個想法曾在腦中一閃而過,但這么做又有什么意義呢?
“或者去警察局?”佩格追問道,“又或者去找羅蘭,當(dāng)面揭穿他?”
“不,我不會那么做?!边@都不過是些間接證據(jù)。再說,我只是個會計師,又不是偵探或者道德衛(wèi)士。
“好,真是謝天謝地?,F(xiàn)在你聽好了,漢克,請你不要再說隔壁那個可憐的老人是殺人犯了,提都不要提。真是荒謬至極。到此為止!”
佩格認(rèn)定了的事,我再跟她爭也沒有什么意義?!昂冒?,到此為止?!?/p>
然而,我不會就此罷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待羅蘭·奧斯本,這個事事都自己動手的人。
(王聞:三峽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