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森 垚
(河西學院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甘肅 張掖 734000)
近來對甘肅省臨澤縣相關歷史地理問題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對漢代昭武縣地望的研究上,迄今業(yè)已基本形成結(jié)論。而關于臨澤縣沿革中的其他問題,仍有不少尚不清楚的地方。臨澤一地在古代屬于“邊末要區(qū)”、四戰(zhàn)之地,交通地理、民族地理等方面也同樣較為重要。因此,本文旨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對臨澤縣之舊縣名及沿革問題做一系統(tǒng)梳理,以期作為觀察古代西北地區(qū)歷史、交通、民族、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一扇小窗口。
昭武的具體位置,經(jīng)過學者的不斷研究,迄今基本有了定論,即在今臨澤縣鴨暖鎮(zhèn)昭武村。昭武地望信息的模糊以及近來昭武位置的明確,都是一個逐漸發(fā)展演變的過程,涉及到知識的傳播、嬗變、加工、溯源等一系列觀念史因素,值得一說。
昭武縣是西漢張掖郡轄縣之一,最早見于《漢書·地理志》[1],后又見于《后漢書·梁慬傳》“慬至張掖日勒,羌諸種萬余人攻亭候,殺略吏人。慬進兵擊,大破之,乘勝追至昭武”[2]。唐李賢注“昭武”云:“縣名,屬張掖郡,故城在今甘州張掖縣西北也?!狈轿还倘徊诲e,但不清楚時人是否明確知道其具體位置。到宋代,《太平寰宇記》卷一五二載:“袁氏故城,漢縣,廢城在今(張掖)縣西北,或謂昭武城?!盵3]很明顯,唐宋時昭武一地未嘗設縣,河西與中原隔絕,再加上表氏訛為袁氏,且與昭武方位都在張掖西北,可知宋人已將二城混淆,具體地望當已錯亂。清初《讀史方輿紀要》:“昭武城,在鎮(zhèn)西北。”[4]雍乾之交的《甘肅通志》亦云:“在府西北?!盵5]然而在乾隆中期的《甘州府志》中,昭武之地望有了明確信息:“昭武古城,(甘州分)府東北四十里,土人云遺址尚存,在今板橋東南,古月氏城,而漢縣因之?!盵6]地理信息長期模糊后突然清晰,大概率是后人附會,難以據(jù)信。特別是“古月氏城”的觀點,應當是雜糅了《魏書·西域傳》中“康國者,康居之后也……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其國。枝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并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的說法[7]。到清末,宣統(tǒng)《甘肅新通志》稱漢昭武“在黑水之陽”[8],所指當在今黑河北岸古城村一帶。而民國時編修的《創(chuàng)修臨澤縣志》中則無昭武地望的記錄。
大約同在1993年,有兩位學者都在關注昭武地望的問題。其一,吳瑛撰《歷史上臨澤縣名和治名的差異》一文,結(jié)合《甘州府志》中的記載,再加上自己采訪信息,認為西漢之昭武當在今黑河北岸板橋鎮(zhèn)古城村一帶。其二,李并成《漢張掖郡昭武、驪靬二縣城址考》結(jié)合地理形勢、考古信息以及自己的考察,指出漢代之昭武當在鴨暖鎮(zhèn)昭武村一帶[9]。李并成的推斷富有洞察,并被后來的懸泉置漢簡里程簡所證明,郝樹聲《敦煌懸泉里程簡地理考述(續(xù))》:“里程簡‘觻得去昭武六十二里府下’,62漢里=26公里左右,從今天張掖西北明永鄉(xiāng)西城驛沙窩的北古城西北行,到今臨澤縣鴨暖鄉(xiāng)張家寨子東南2公里處的昭武村,正好26公里左右,符合漢里62里的里距?!盵10]懸泉置漢簡的出土,自然對漢昭武在今昭武村是極有力的佐證,而且也使得吳瑛的觀點及其所謂“東漢時昭武由黑河北岸遷移到南岸”的說法難以成立。大約十年后,又有學者提出不同看法:何端中《漢代河西驛置考述》認為板橋鎮(zhèn)古城村一帶為月氏昭武城,漢代昭武城在今蓼泉鎮(zhèn)蓼泉村一帶[11]。然而,何端中推論中的證據(jù)、邏輯多有訛謬,實難成立。因此,目前學界中、社會上,一般就把漢代昭武縣治認定在鴨暖昭武村一帶。
提到昭武,就不得不談“昭武九姓”。昭武九姓與昭武縣是否有關系?有何種關系?關于兩者的關聯(lián),學術(shù)界有不同看法:其一,密切相關。按前文《魏書·西域傳》所云,粟特諸國王姓昭武是為表明他們的族源來自漢代河西昭武縣,以示不忘本。這個說法當然很難經(jīng)得起推敲,但正因為其中的“上國”情緒,這種觀點向來為世人所接受和廣泛流播,特別是在唐代出現(xiàn)了何姓之人來自“大夏月氏”的記載。不必說“示不忘本”“漢昭武縣”的表述,《魏書·西域傳》這段材料的最大問題在于它很可能晚出,它抄自《北史·西域傳》《隋書·西域傳》,而他們的藍本則是裴矩的《西域圖記》[12]。因此,這種源自昭武縣的說法,最晚在唐初已經(jīng)形成;較早,則可能是因為裴矩為了在張掖招攬西域諸國而編聯(lián)成說。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密切相關”,也非陳海濤認為的因“漢時昭武縣確在唐時敦煌、祁連間”而簡單地一誤再誤[13],后文再述。
《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曰:“昭武,莽曰渠武?!盵1]王莽時期的改易縣名,是全國范圍內(nèi)的普遍行為,臨澤縣治位置應當不變。見前文《后漢書·梁慬傳》,東漢時恢復“昭武”。至西晉時,昭武第二次改名,《晉書·地理志上》:“臨澤,漢昭武縣,避文帝諱改也?!盵28]縣名改易,僅因避諱,位置仍應不變。臨澤之得名,向來有云:《初學記》引闞骃《十三州志》載“昭武蘇(縣)有臨澤亭,在其東”,故名[29~30]。但這里顯而易見有問題:闞骃生活的時代昭武早已改為臨澤,又何來此說。實際上《初學記》所引乃是《十三州記》,為東漢應劭所作。臨澤這個名詞其實不很特別,居延漢簡中也常能見到。兩漢時期河西濕潤多澤,只不過昭武縣恰好有一較重要的基層組織名為“臨澤”。
北涼初期,沮渠蒙遜曾封臨池侯、任臨池太守。自《甘州府志》以來,多因“池”“澤”意近,而認為此時臨池就是臨澤或升臨澤縣為臨池郡。然而這種說法很有問題:其一,就目前情況而言,史料中并無可將臨池與臨澤對應起來的材料,臨池一地不可考[31]。其二,一般而言,既然有臨池侯,則說明有臨池縣。但北涼時仍有臨澤縣,《晉書·沮渠蒙遜載記》:“太史令張衍言于蒙遜曰:‘今歲臨澤城西當有破兵?!盵28]3198吳瑛《歷史上臨澤縣名和治名的差異》據(jù)此而謂:“那時并不存在臨澤縣,原文也載明是‘臨澤城’?!睂嶋H上,稱某某城者,往往是說某縣某郡的治所之城,《晉書·沮渠蒙遜載記》亦有所謂“張掖城”的說法,即是明證。所以,“臨澤城”的出現(xiàn)正好能說明北涼確有臨澤縣,那么臨池自然就不是臨澤了。
關于蒙遜打敗李歆的戰(zhàn)事,似乎也值得一說,但需將幾種材料綜合辨析:
《晉書·沮渠蒙遜載記》:太史令張衍言于蒙遜曰:“今歲臨澤城西當有破兵?!泵蛇d乃遣其世子政德屯兵若厚塢。蒙遜西至白岸……燒攻具而還,次于川巖。聞李士業(yè)征兵欲攻張掖,蒙遜曰:“入吾計矣。但恐聞吾回軍,不敢前也。兵事尚權(quán)?!蹦寺恫嘉骶?,稱得浩亹,將進軍黃谷。士業(yè)聞而大悅,進入都瀆澗。蒙遜潛軍逆之,敗士業(yè)于壞城,遂進克酒泉[28]3198。
《晉書·李歆傳》:士業(yè)遂率步騎三萬東伐,次于都瀆澗。蒙遜自浩亹來,距戰(zhàn)于懷城,為蒙遜所敗……勒眾復戰(zhàn),敗于蓼泉,為蒙遜所害。士業(yè)諸弟酒泉太守翻、新城太守預、領羽林右監(jiān)密、左將軍眺、右將軍亮等西奔敦煌,蒙遜遂入于酒泉[28]2270?!段簳だ铎鳌吠?。
《宋書·沮渠蒙遜傳》:蒙遜東略浩亹,李歆乘虛攻張掖;蒙遜回軍西歸,歆退走,追至臨澤,斬歆兄弟三人,進攻酒泉,克之[32]。
李誠《十六國軍事地理概論》引《通志》云:“蓼泉,在張掖縣西。都瀆澗,又在其西?!盵33]按照當時的軍事形勢看,所言恰當,但《通志》未嘗有以上記載。反倒是《甘肅通志》有類似說法:“都瀆澗,在縣西九十里,蓼泉之西。”[5]697《甘州府志》亦同[6],則似乎又過于明確,當為后世追附。所謂“臨澤城西當有破兵”只談到大致地理,必是事發(fā)后追記,那么具體地點就是《晉書》中的蓼泉。蓼泉既在臨澤城以西,以今天的蓼泉和昭武二地相對位置而言,確實符合;但也不意味著是絕對地理?!端螘匪洝芭R澤”是指區(qū)域名稱,實際上可以理解為臨澤城西之蓼泉。另外,“懷(壞)城”地望,《甘州府志》認為在今臨澤平川一帶[6]。但以情理度之,李歆此次東伐是要乘虛求速,大概率不會跨越黑河兩次,懷城應當不在平川。李歆向東進軍,由酒泉出發(fā),先到都瀆澗、過臨澤、至懷(壞)城與沮渠蒙遜接戰(zhàn),而后西逃,在臨澤城以西的蓼泉被蒙遜擊殺。
《甘州府志》云:“(臨澤)后魏時廢?!盵6]后世一般沿用此說。吳瑛《歷史上臨澤縣名和治名的差異》據(jù)《后漢書注》所記“(昭武)故城在今甘州張掖縣西北”指出此注乃劉昭所作,時在北魏(梁齊),“故城”亦即“臨澤已廢”。然而,吳氏之說難以成立:其一,吳氏以“唐代沒有甘州之稱”佐證臨澤被廢是在“甘州”始建的473年以前。實際上,甘州之設,始于西魏廢帝三年(554),且唐代確有甘州建置。其二,“(昭武)故城在今甘州張掖縣西北”確出于《后漢書》李賢注,無任何證據(jù)說明是劉昭所作。其三,473年以后仍有“臨澤縣”。于右任曾收藏有一方延昌元年(512)《鄯乾墓志》,其載:“魏故征虜將軍河州刺使臨澤定侯鄯使君墓銘。君諱乾,司州河南洛陽洛濱里人也。侍中、鎮(zhèn)西將軍、鄯王寵之孫,平西將軍、青平?jīng)鋈荽淌?、鄯善王、臨澤懷侯視之長子。考以去真君六年歸國。”[34]所云“考以去真君六年歸國”正與《魏書》相合,那么鄯乾之父鄯善王視,即是《魏書》中的鄯善王真達。萬度歸進攻鄯善是因為沮渠無諱立原鄯善王比龍的世子為新的鄯善王,鄯善自此受到沮渠氏的控制,并開始劫掠北魏出使西域的使者[7]2452。萬度歸以輕騎五千西渡沙漠,鄯善王視望風而降,與萬度歸同入平城。此處之臨澤,為侯爵號,當指臨澤縣,甚至就是河西之臨澤縣,銘辭稱“世光涼右”、志文記“世君西夏”無疑是以隴右河西為榮;與鄯真達一并入朝的還有同在西域立國的唐和,其主動歸附北魏且在西域立有戰(zhàn)功,故北魏封以酒泉公。鄯真達屬于勢窮而降,又無戰(zhàn)功,似乎應當?shù)吞坪头饩粢患墸餐c河西相關。
512年時尚存在臨澤縣,而《隋書·地理志》中則無,臨澤之廢當在此之間?!端鍟ぴC傳》:“(滅陳)后數(shù)歲,有人告諧與從父弟上開府滂、臨澤侯田鸞、上儀同祁緒等謀反。”[35]《資治通鑒》系此事于開皇九年(589),胡三省認為此臨澤非在河西:“隋志:毗陵郡義興縣舊有臨澤縣?!盵36]然據(jù)《宋書·州郡志》《南齊書·州郡志》,毗陵郡無臨澤,臨澤當為臨津[37]。隋初淮南高郵一帶還有臨澤縣,《隋書·地理志》:“開皇初郡廢,又并竹塘、三歸、臨澤三縣入焉?!盵35]873按《隋志》體例,所謂“開皇初”一般指開皇一二年,最晚不過七年;開皇共20年,開皇九年時平陳,所謂“初”者,肯定不會超過此時。而且,田氏在北朝時,就是河西大姓;元諧、田鸞、祁緒等人的活動范圍也在黃河以西。因此,開皇九年時的臨澤侯,爵號仍當來自河西臨澤縣①。
《隋書·地理志》:“(永平縣)開皇初郡廢,十七年縣改為酒泉。大業(yè)初改為張掖,置張掖郡?!盵35]815又據(jù)《隋書地理志匯釋》,大業(yè)初,合并蘭池、萬歲、仙堤三縣為刪丹縣[37]68?!端鍟さ乩碇尽罚骸?福祿縣)仁壽中以置肅州,大業(yè)初州尋廢?!盵35]815大約可推知,大業(yè)初年時曾對河西郡縣有過一次合并調(diào)整,臨澤縣或于此時歸入張掖縣。到唐代,臨澤一地仍屬張掖縣,至唐末五代則歸甘州回鶻統(tǒng)轄。西夏、元明,蓼泉周邊未嘗設縣。
《創(chuàng)修臨澤縣志》載:“明,甘州右衛(wèi)地。清初,屬甘州府張掖縣。乾隆十五年,甘肅巡撫鄂昌泰奏:邊末要區(qū),請分張掖縣迤西地移涼州府鎮(zhèn)番縣柳林湖通判駐撫彝堡,以重地方……十八年,調(diào)委河州同知世德署理。十九年,柳林湖通判吳國柱移駐,定名撫彝廳。民國二年,奉令改廳為縣,仍名撫彝。十八年,改稱臨澤縣。”[38]這段記載基本把臨澤縣有關“撫彝”名稱的情況大體說清楚了,但仍有一些疑問:
其一,《高宗實錄》卷三九〇載:(乾隆十六年閏五月)“吏部議復,甘肅巡撫鄂昌疏稱,張掖縣之撫彝地方請移駐柳林湖通判管理?!盵39]甘肅巡撫實為鄂昌。
其二,柳林湖通判為何移駐撫彝?據(jù)《鎮(zhèn)番遺事歷鑒》:乾隆元年(1736)“經(jīng)管涼州、柳州屯務之署涼州府知府乜承圣申稱,柳林湖屯田連本年新增共一十七萬五千余畝,地方遼遠,屯戶眾多……柳林湖大渠共長一百七十里,又岔渠計長三、四、五十里不等……涼、肅屯田每年可收平分糧四萬數(shù)千石。柳林湖逼近涼州,將來可供滿兵支食,即肅、高等處每年所入可以接濟口外防兵,甚為有益”[40]。柳林湖屯田在乾隆初年異常興盛,然幾十年間情況陡然惡化。無限制開墾使得用水緊張和土地沙化的趨勢加速發(fā)展,乾隆十四年(1749)《鎮(zhèn)番縣志》云:“今飛沙流走,沃壤忽成邱墟,未經(jīng)淤壓者遮蔽耕之,陸續(xù)現(xiàn)地者節(jié)次耕之。一經(jīng)沙過土脈生冷,培糞數(shù)年方熟。又鹵濕者出苗不過籽種之二三,人每擇種類之賤者儺之。旱澇得宜或有升斗之賞,不宜亦無尋丈之失。蓋西北多流沙,東南多鹵濕。俯念民瘼者,聽民相地移坵,迨至移者成熟,民力已疲,何以計頃畝哉?!盵41]生存艱難,必然伴隨著鼓勵墾荒政策的調(diào)整、機構(gòu)裁撤和民眾外遷,柳林湖通判移駐撫彝即是結(jié)果。同時,乾隆中前期,撫彝、高臺、張掖并為屯田要地而且也常有水案爭訟,專管柳林湖屯田和水利的通判移駐,這當然有直接經(jīng)驗可以借鑒。后至嘉慶十八年(1813)柳林湖屯田基本廢弛“屯務署奉文裁撤。馬王廟湖、六壩湖及柳林湖暫停墾荒,亦不收接外埠屯民,以省地節(jié)水故也”[42]。
其三,緣何稱“廳”。一方面如上文所言,是因由通判來管理屯田和水利。另一方面,則因撫彝屬邊末要區(qū)、番族地域,《清史稿·甘肅番部》:“張掖縣唐烏忒黑番三族,康熙間給首領劄銜。撫彝通判轄西喇古兒黃番五族,唐烏忒黑番三族,八族設正副頭目,給守備、千總職銜,番民俱充兵伍。高臺縣唐烏忒黑番一族,每壯丁一,納馬一匹入營。西喇古兒黃番二族,隸紅崖營?!盵43]稱“通判”而非“廳”,可知此條材料時間當在乾隆十六年到十八年間。此時撫彝所轄正是今天裕固族的前身黃番(撒里畏兀兒)的大部分,還有藏族一部。正是肩負對邊疆族群的直接管轄之任,所以乾隆十九年升撫彝堡為撫彝廳。
其四,撫彝一詞來自清初因避諱而改的撫夷堡。成書于清初、反映明末內(nèi)容的《重刊甘鎮(zhèn)志》中已有撫夷驛、撫夷遞運所[44]。那再向前追溯呢?王元第《張掖歷史文化敘論》[45]、劉愛國《臨澤史話》[46]、武沐《甘肅通史·明清卷》[47],俱稱撫夷堡建于萬歷元年(1573)。然據(jù)《重刊甘鎮(zhèn)志》,撫夷堡確于萬歷元年時進行了增筑接幫[44]381,而非新修。這也說明,撫夷堡之設當在此之前。成書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邊政考》記有撫夷堡驛遞或撫夷驛堡,這說明嘉靖中期時已有撫夷堡,它也正處在從驛站向軍堡的演變之中。嘉靖二十四年(1545)《甘肅鎮(zhèn)戰(zhàn)守圖略》記有撫夷驛。景泰七年(1456)《寰宇通志》也記有撫夷驛。然而在洪武二十七年(1394)《寰宇通衢》無記載,而且在洪武間(1396~1398)《南京至甘肅驛鋪圖》中沙河驛與高臺驛之間是委敵驛,也無撫夷驛。因此,撫夷驛之設置,當在洪武二十七年到景泰七年之間的60年間中。這期間,張掖地區(qū)一個很顯著的變化就是“關西七衛(wèi)”的東遷安置。據(jù)安玉軍《裕固族形成史研究》,“關西七衛(wèi)”的安置于張掖的開端即是正統(tǒng)十一年(1446),沙州衛(wèi)部眾全部內(nèi)遷到了甘州南山[48]。也許正是在這樣突發(fā)情況的促進下,離張掖南山較近且要防守北邊蒙古南侵的蓼泉一地凸顯安撫夷眾、鎮(zhèn)撫邊地之意而名以“撫夷”。當然,如果從這個角度看,“撫夷”之名、所撫之眾還可上溯。西夏時,黨項人在張掖設立鎮(zhèn)夷郡,所鎮(zhèn)之“夷”,首要當指原先的張掖之主、甘州回鶻。除此以外,西夏人在張掖附近樹立的《黑水河橋敕碑》[49],其上有漢藏兩種文字,充分說明自晚唐以來,藏族先民在黑河中游沿岸保有不小勢力。更有意思的是,《天盛律令·司序行文門》中甚至出現(xiàn)了“府(撫)夷州”,據(jù)史金波、劉菊湘等學者判定位處張掖[50~51]。
其五,撫夷是有意新設之名,所處之地就是蓼泉,嘉靖《陜西通志》:“蓼泉在衛(wèi)西九十里,沮渠蒙遜與西涼交戰(zhàn)之處?!盵52]以九十里計算,似乎位置是在今蓼泉與昭武之間?!顿Y治通鑒》卷一一八胡三省注云:“甘州張掖郡西北百九十里有祁連山,山北有建康軍,軍西百二十里有蓼泉守捉城?!盵36]3704~3705若蓼泉守捉尚在建康軍以西,顯然有誤?!缎绿茣さ乩碇舅摹罚骸拔鞅卑倬攀锲钸B山北有建康軍,證圣元年,王孝杰以甘、肅二州相距回遠,置軍。西百二十里有蓼泉守捉城。”[53]無疑,此處是指在張掖以西120唐里,以54公里計,正在今蓼泉。此信息并不能說明蓼泉守捉是在武則天時期設置的。而在此處設置軍事機構(gòu),明顯說明這里位處要沖、地理關鍵,所以才有前文提到的沮渠蒙遜兩次設伏于此,《北史·宇文弼傳》中恰好直接點明了這樣的信息:“時突厥寇甘州,帝令侯莫陳昶擊之。弼為監(jiān)軍,謂昶曰:‘宜選精騎,直趨祈連之西。賊若收軍,必自蓼泉之北,此地險隘,兼下濕,度其人馬,三日方度。彼勞我逸,破之必矣。若邀此路,真上策也?!撇荒苡茫魅『侠?,大軍行遲,虜已出塞。”[54]另外,大約因大業(yè)時臨澤被廢,所以在唐代才另選要地設置了蓼泉守捉。
其六,撫夷在明代時當屬甘州前衛(wèi)而非右衛(wèi)[44]77,昭武亦在前衛(wèi);平川、板橋?qū)俑手葜行l(wèi),梨園屬甘州左衛(wèi)。
近些年來,《臨澤縣志》等相關書籍往往把五涼時期的“永安縣”也嫁接在臨澤的沿革上。《晉書·沮渠蒙遜載記》:“時木連理,生于永安,永安令張披上書曰……”[28]3194《建康長公主墓志》:“建康、昌松二郡太守,駙馬都尉,永安侯,西安郡萬歲縣謝過酋念妻建康長公主”[55]。目前來看,北涼永安縣只出現(xiàn)過這兩次,確無將永安和臨澤關聯(lián)起來的證據(jù)。同時,《十六國疆域志》所云“考平陽郡有永安縣,與北涼相去較遠,恐非,或疑即‘永平’之誤也”的觀點[56],也就不能成立了。筆者認為永安當在張掖以東,與臨澤無關——據(jù)《晉書·沮渠蒙遜載記》,前文云“蒙遜率騎二萬東征,次于丹嶺”,后文曰“蒙遜率步騎三萬伐禿發(fā)傉檀,次于西郡”,有關永安的內(nèi)容夾在兩段之間,應該屬于同一件事的不同階段:沮渠蒙遜先到丹嶺降服北虜,再到永安、西郡,以為征討姑臧做準備。而且,作為部落酋長的建康長公主之夫被封永安侯,其封地亦當鄰近貫望(西安郡)。而北涼西安一地當在今天民樂縣北部[57],大體位處張掖到西郡之間。
要之,臨澤縣之沿革可以追溯至秦漢時期的“昭武”一地,其當源自東伊朗語詞匯。后來漢廷征服河西,遂設張掖郡昭武縣,位置在今臨澤鴨暖昭武村一帶。王莽時改縣為“渠武”,東漢時成為漢羌戰(zhàn)爭的前線。東漢后期,出現(xiàn)“臨澤亭”,西晉時因避諱而改昭武為臨澤。北涼時的臨澤當與臨池、永安無關,其地成為北涼與西涼爭奪的焦點。大約至隋代大業(yè)初年,臨澤縣被廢入張掖縣。至唐代,今昭武村一地漸衰,蓼泉一地愈興而設置有守捉。唐末、西夏、元代,臨澤一地的情況不詳。至明初,縣域納入陜西行都司甘州五衛(wèi)之中。大約在正統(tǒng)年間,因要安撫夷眾,故在蓼泉一地設撫夷驛(堡),屬甘州前衛(wèi)管轄。至清初,改撫夷為撫彝。乾隆十五年,甘肅巡撫奏請將涼州府鎮(zhèn)番縣柳林湖通判駐撫彝堡;十九年,定名撫彝廳。1913年,撫彝廳為改為撫彝縣。1929年,又改稱臨澤縣。1952年縣治由蓼泉向南移駐沙河堡,直到今天。
臨澤屬于張掖綠洲的核心地帶,長期設置有縣級單位是必然的。由于位處河西走廊的斗狀綠洲,也就是拉鐵摩爾所說的“過渡地帶”,其地理特征也恰好體現(xiàn)在了縣名上。其一,斗狀綠洲的最底部,就是在黑河嚴格意義上從東向西的這一段,從昭武到蓼泉正處其中。這就意味著較低的海拔與較高的地下水位,地表自然風貌與河西的整體風貌大有不同——湖泊成群、水草豐茂,這正是“臨澤”一名的由來。其二,長城沿線,就是農(nóng)牧分界線,就是游牧與農(nóng)耕的過渡地帶。優(yōu)越和多層次的地理環(huán)境,支持多種生產(chǎn)生活方式、供養(yǎng)不同文化與族源的人群。自古以來,臨澤一帶就是多民族聚居區(qū)、是蒙古高原與青藏高原的連接點,長居于此的族群包括且不限于漢人、羌人、月氏、匈奴、高車、粟特、回鶻、黨項、蒙古、藏人等。中原政權(quán)經(jīng)營河西,深知不易,面對眾“夷”,重在“撫”字,此謂“撫夷”。其三,“漢族似乎不是自己要進入中亞,而是被拉進綠洲地帶”[58],自漢族誕生以來,中原政權(quán)總是要不斷嘗試進入并控制河西綠洲,乃至于形成了強迫癥式的的慣例:“欲保秦隴,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4]2972,既要對河西諸族“彰明武功”,也要以河西為基地對西域“顯示武力”。古人確定邊疆地名,“先治耳”而“后治目”,“昭武”的選定自然既是音譯,又典雅且意蘊深厚。無疑,昭武、臨澤、撫夷,這三個地名,確是我們觀察古代西北地區(qū)歷史、交通、民族、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一扇絕佳窗口。
【注釋】
① 后燕盧副鳩封臨澤公;北周陽休之封為臨澤縣男,但他主要活動在北齊,又家在北平郡。故此二臨澤當指幽州一帶的臨澤縣或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