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山
如果非要從這十里八鄉(xiāng)尋出個不同,那只有云蓋村和穆醫(yī)生。
八仙之中有個跛腳拄拐的鐵拐李,他腳踏青云慌慌張張一步一趔趄趕著去東海邊,為的是依約會齊其余七仙同渡大海。兼程趕路的跛腳大仙,走著走著,有些焦渴難耐,便隨手解下腰間酒葫蘆,仰脖一飲以澆口燥咽干。白云如棉,履之如氈。可孰料偏偏到了這秦嶺大山,平白生出好些崎嶇坎坷,頂?shù)锰焐习自埔膊黄教埂K_下一歪、心下一驚,便掉了酒葫蘆,落在這郁郁蔥蔥山高谷深的莽嶺間。撥云降步,辛苦一陣翻尋,卻是不見,跛腳仙人只好作罷,還升云趕路。
不知滄桑幾變,跌落的酒葫蘆卻成就了這里一片沃野。這葫蘆谷里,臨近谷口的地方兩道山梁犬牙一錯,這葫蘆便成了一個歪嘴,離嘴不到四里處,獨獨生出一個螺狀的山丘,便是傳說中的葫蘆塞。葫蘆上腰兩邊山凸更是逼得緊,僅容一道水流沖關而過。葫蘆底又是兩山一夾。這水流本正從葫蘆底的東山奔出,到了這葫蘆體腹中被兩處山卡一緊,便減了流速,在這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兩個葫蘆腔里沉積成一寬一窄兩灣好地,水美土厚,做得秧田,種得蓮藕,鄰近村鎮(zhèn)都極是羨慕。
曉雞三唱之后,東山之巔青灰色的天開始泛白,這葫蘆谷兩邊的山腰都氤氳著薄薄一層云霧,若聚若散,將去還留,若罥煙橫掛,將這山村輕輕捂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早起翻山入縣行客,見此情景,無不贊嘆這里地氣極旺,而村人卻會固執(zhí)地反駁說,這是鐵拐李酒葫蘆里溢出的酒氣,終于爭執(zhí)沒有個結果,大家呵呵一笑作罷。當冬天的白開始慢慢氤氳,這霧氣才凝結成晨露,開始從葉尖滲出。這便是云蓋村得名的由來。
這里有奇景,當真也鐘靈毓秀,這山村里出過全縣唯一的省狀元,自古洎今,從這里走出了好些省市府縣大小官長,治學經(jīng)商者也不乏其人,如今,鄉(xiāng)政府也置身于此,統(tǒng)轄這一條小河流與八十里深山的溝溝岔岔。
沿河下行十五里,三條河流在這里交匯南下,便成就了這方圓百里的一個最大集鎮(zhèn)。每逢是三六九趕集日,村人山民便將土特產(chǎn)拿到集鎮(zhèn)上交換,或是土產(chǎn)作物,小麥、水稻、紅薯、魔芋、蘿卜、洋芋、辣椒、煙葉,或是樹產(chǎn)果物,桐子、核桃、栗子、柿子,以及各種時鮮水果,蘋果、橘子、枇杷、柰子,或是手工制品,草鞋、地毯、條繩,或是藥材獵物,都將物換錢,或者采買煤油食鹽,或者存錢以備他時之用,有的也為家里添置家什、為家人添置衣服。又有各種商販手藝人趕日子聚集于此,鐵匠、銅匠、篾匠,一一兜售自己器物,甚而,看相算命的,磨剪子戧菜刀的,賣各種膏藥順帶去痣、剜雞眼、治癬、治腳氣的,販豬崽、劁豬娃的,還有用小管兒噴著藍色火焰補盆子、修桶、修壺的、販羊的、買布的、釘鞋的,胡游閑逛趕熱鬧的,也稱得上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無不在這晴天朗日下各為營生、各自奔忙、各自言笑悲歡。
而在這十里八鄉(xiāng),只要提及楊箭溝穆醫(yī)生,幾乎無人不豎起大拇指,稱頌其德。早在縣府派下衛(wèi)生院衛(wèi)生隊之前,穆醫(yī)生就是這十溝八岔唯一的醫(yī)生,非但醫(yī)術高妙,且醫(yī)德極好,為山民所敬服稱道。凡是有急病上門延醫(yī)的,不論刮風下雨,還是天寒地凍,抑或夤夜暑午,且不避山高路阻,無求不允,無請不往。上到老人痰迷,下到產(chǎn)婦臨盆、小兒災疾,甚而口瘡腳癬,無不包治。視病之緩急輕重,有偏方用偏方,無偏方用藥膳,實在非藥石針砭而不能行的,才辯證施以藥石針砭,盡量不使苦口猛藥,盡量不使針石加諸體膚,不愿讓病人以病為苦,更不愿因施醫(yī)而增加其痛苦。路遇則問病樹蔭,田作則判病壟畔,隨時隨口咐囑單方藥量,有求必應。山間既多產(chǎn)百種藥材,山民世代多賴采藥外銷以營務生計,故而,稍有生活經(jīng)驗者,多少都能辨識采取。
至于診費,隨主家心意,隨意給予,但都盡量推讓少取。至于過分貧困者,則分文不取,受恩者心中過意不去,強奉診費,年輕時常說,積財不如積德,我收點診費,夠養(yǎng)家糊口就行,多取無益,更何況你現(xiàn)下家道艱難,我再巧取豪奪,豈不違了醫(yī)者父母心的天地良心;到了后來年齡稍長,就愈加灑脫言,老漢有女已做交代,一不愁嫁妝,二不愁喪葬,如今黃土掩了一半,吃喝自足,多取余錢又有何用,且富可敵國,也買不來這靜山萬物、清風明月;或遇到執(zhí)意強加推讓的,又言這些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積存不花用,也是占物暴殄,還損了我老漢陰騭,你難道有意害我不得往生?
甚而,有了衛(wèi)生院之后,這里遠近村人山民有個頭疼腦熱大疾小病的,還是樂于去找穆醫(yī)生,那穆醫(yī)生也一如既往地憑著醫(yī)者良心和高超醫(yī)術,盡職盡責地為這一方水土呵護生命。
老醫(yī)生性嗜酒,且頗有口腹之福,這也恰好成全了山民的感恩之心。凡家有宴,有招即至,從不扭捏推辭,有新酒釀就的,都請去品嘗,偶爾有昏醉日暮誤了歸程,輒夜宿以待明日,若主人還以酒食相酬贈,也不推辭,也不多取,帶回以奉家小。
醫(yī)生的妻子也極為和善,凡是進溝樵采的,經(jīng)過門口,必定請進家里歇息,供應茶水,撞見吃飯的,必要一起吃了,至于遇雨登門躲避的,更不在話下。有上門求醫(yī)的,也必然供應茶飯,也照樣分文不取。
山民們感恩戴德,時常偷偷砍捆柴火,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在屋后。抑或時值春種秋收、稻麥午季,見老夫婦田里有活兒,都樂于搭手幫忙,老主婦也必定供應好茶好飯。甚而平時,見老夫婦地里有草需鋤、有秧需扶,都隨見隨行,亦不為人知曉。
可是四年前,穆醫(yī)生躺進那個永久屬于他的土坑,再也不呼吸這山間的空氣了,只留下他的遺孀帶著小孫女煥煥,還活動在這一方水土上。
煥煥和奶奶趕集回來。奶奶用龍須草織的草鞋,還有煥煥背的干丹皮都很快就脫手了,每人背著一個挎籃,里面零碎裝了些新采買的胰子、煤油、香、表、鹽巴、干粉條。走到河口,因為前幾天行了大雨漲過河水,列石都被沖走或者淹沒,需要脫腳過水。
偶一陣河風過,吹得田秧猛一抖擻,震得蓮池的荷傘荷劍前后一擺,河風攪起夏日水田里的泥土氣息,卻并沒有帶來一絲涼意,仍舊是熱風撲面。
煥煥祖孫坐在河灘石面上脫鞋襪。隔河看見對岸的公路旁樹蔭下,有三個人在歇涼。一個老漢一個年輕婦人,還有一個小伙??匆姛ㄗ鎸O一老一少要過河,小伙子便隔岸喊道:“嬸子、姑娘不忙脫腳,等我過來背你們?!?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說時一邊往河邊走一邊開始脫鞋,并未穿襪子,方才過河時卷起的褲管還拳在腿彎。
“不用了,不用了,過得去?!?/p>
煥煥祖孫一邊回答一邊開始卷起褲腿,準備起身過水。
小伙子便還坐回老人與年輕婦人之間,三人一邊看著煥煥祖孫過河,一邊家常閑話。
頭頂日頭還紅,長路走得腳板發(fā)燙,可這一入水,反而激得人透心一涼。流深處,水齊煥煥大腿,煥煥的褲卷也被河水浪濕了一些。念書時,那樣急的山洪她都敢過,如今這水這么平穩(wěn),河底也沒有突兀的深潭巨石,水雖深了些,水面寬了些,煥煥過起來自然也不在話下。
年輕婦人頭頂帕子,微微胖,袖子高高卷起,額際的發(fā)根略略生汗,將幾根頭發(fā)濕貼在汗臉上。老者鶴首雞皮,精神矍鑠,兩眼有神。小伙子個矮,面略黑,卻十分精壯。小伙子將扁擔壓在屁股底坐著,他的籠子里是賣剩下的紅蘿卜,小伙子從籠里揀出最好的幾根紅蘿卜,伸手將一根給老漢遞過去:“寶叔,吃一個解解渴。”又轉回頭來對婦人道:“阿秀嫂子你也來一根。”
老人似乎牙口還好,欣然接受。
“我就不要了,不是太渴?!眿D人聲腔明朗,說時取下頭上的帕子揩了揩額角并脖頸上的汗,這艷陽天將她曬得滿臉膛發(fā)紅。
此時小伙子卻換了怪腔怪調(diào)道:“好!阿秀嫂子自然是看不上我的紅蘿卜,等著回去吃貴生哥的‘紅蘿卜!”說時縮回手來重新坐下自己吃。
老人笑了。婦人卻還口笑罵:“短陽壽的!吃著蘿卜還嚼牙巴骨!活該一輩子是個單個兒蘿卜犢子!”
說他“蘿卜犢子”是因為他個子矮,說他“單個兒”是因為他年近三十還未討得媳婦。
“運生,你本是好意,阿秀不吃就算了,心里自然會領你的情,誰叫你夾槍帶棒說臟話招人家罵。你阿秀嫂子是云蓋村出了名的紅辣椒,你還偏要老虎頭上拍蒼蠅?!崩先艘贿吔乐t蘿卜一邊笑吟吟地分解。
眼見著煥煥祖孫已漸漸走過河心、走出河水,一步步走到這樹蔭。坐了下來,將那濕腳晾在凈石頭上,等著腳干好穿鞋襪,煥煥還用手緊了緊自己被浪濕的褲腳,滴下一串水,又抻了抻褲腿。
運生又從籠里揀了兩根紅蘿卜,走到煥煥祖孫跟前:
“嬸子姑娘也吃吃吧,甜滋滋的,潤潤喉,今年天熱得奇怪?!?/p>
“我牙不行了?!睙棠涛⑿Φ馈?/p>
“謝阿叔?!睙ㄇ飞斫恿?。
“聽說馬上就要往山里修公路了,到時候這里修洋橋,就再也不用脫腳過水了?!?運生說。
“是啊,老師也說。那回還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作文題目,叫《假如我家門前通公路》?!睙ǖ?。
“嬸子,早上下街時候,說是鄉(xiāng)上有你家的信呢?!卑⑿闵蠇D說。
“謝謝嬸嬸。”卻是煥煥趕在奶奶之前先應了聲。
“怕是中央政府下了文件,要煥煥帶奶奶去北京城上戲臺唱山歌了。”老漢笑呵呵說。
“爺爺騙人,中央首長又不知道我會唱山歌。”煥煥道。
“怕是中央首長夢里聽見,或者是煥煥唱歌讓山雀聽見了,山雀飛到北京城,也唱煥煥的歌,首長聽著好,問了山雀,這就下信來請你了?!?/p>
“哈哈,那我就回信給他說我忙,沒工夫沒空,顧不得,讓他要聽來山里,我唱給他聽,還管吃管住,分文不要。”
“煥煥還不知道吧,寶叔當年修大寨田時候,可是評了省勞模的,還到北京城去見過毛主席,毛主席還請他看過大戲哩。”運生道。
說話間,煥煥祖孫已起身,煥煥道:“爺爺、阿叔、嬸嬸再歇一歇,我跟奶奶前頭走了。”
“嬸子、姑娘再坐一坐嘛,太陽還毒,天還早得很哩?!卑⑿闵┑馈?/p>
“不了,我腳慢,上溝還有十里地,關鍵是啊,煥煥一心想著早早拿到信哩。”煥煥奶奶說。
“難怪姑娘這樣心急,怕是真的有好事呦?!卑⑿闵┑?。
“可能是表姐的信?!睙ɑ卮稹?h3>姑子
煥煥和奶奶恰走到塞子灣,就是當年鐵拐李大仙跌落酒葫蘆,葫蘆塞所在。這葫蘆塞原是兀起一山,三面巉巖壁立,崖巖渾黑如漆,只一側面有坡攀援可上,頂上多生怪柏鐵樹,黑干盤曲,葉影婆娑,此山狀若側臥葫蘆塞,又因河流繞過,沖積一灣田地,因而得名。
崖根出一泉,其聲泠泠,又有高崖可蔭,故而行路人多于此歇涼解渴。
“死婆子,一大把年紀了,還去游魂?!蹦侨谔幷幸粋€老婦遠遠看見煥煥祖孫,便搭話。
“哈哈,你還在游,我哪敢歇?!睙棠桃残呛堑鼗卮鹜嫘?。
那泉下老婦便是住在娘娘廟的老姑子。
“那好,姑娘做個見證,我兩相約到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蹦抢瞎米拥?。
“我活一百歲,再去奈何橋上怕還得等你一百五十年,你這個老姑子,不活個二百五,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睙棠痰?。
煥煥祖孫也就崖蔭下落座,見那老婦稀疏全白的頭發(fā)在腦后綰了個髻兒,一個灰臟的濕手巾搭在頭頂取涼,藏青大襟單褂,卻海開大半扣子,可以看見略白而老皺干癟的乳房,黑色褲子高高卷起在腿彎,一雙腳穿著草鞋冰在泉水潭里,身邊也放著一個挎籃。
煥煥一邊屈身往泉口掬水洗臉,一邊道:“婆婆也去趕集了嗎?”
“嗯,也學姑娘,去看花花世界?!?/p>
“你有二百五的壽限,慢慢看。這幾年世道還好,由著你慢慢看。”煥煥奶奶還在跟這老姑子開玩笑。
“世道好?我看不對,就說今年,天熱奇怪,六畜煩躁,怕是有災異?!?/p>
“哪有災異啊婆婆,是要修路了,是好事。到時候路修通了車來多了,帶婆婆全世界看花花世界?!睙ǖ?。
“現(xiàn)在人只修車路,不修人路,不修天路,不一定都是好事?!?/p>
“婆婆,啥是人路,啥是天路?”
“修人路是多行善事孝父母,給自己積陰騭;修天路是虔敬鬼神多發(fā)善心,給兒孫積福分。”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我看等你老姑子二百五的壽限滿了,也給你塑個像,立在娘娘身邊,好教化世界?!睙棠痰?。
“在娘娘身邊不敢,哪敢跟娘娘平起平坐,伺候娘娘這些年,立在娘娘腳底還可以?!?/p>
這老姑子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年齡比煥煥奶奶還大好些,四五十年前忽然出現(xiàn)在云蓋村的云蓋寺山門前,先是在寺里擦供桌掃堂地,給和尚師父做飯洗衣,后來和尚被攆了,佛像被推了,佛堂改成了學堂,她便又給學校做飯。
后來農(nóng)業(yè)社,在學校做飯也算工分,且還是樣輕省活,便被干部指派自己親戚替代了。老姑子被攆出學校柴房,她便在云蓋村石板崖下搭了個草棚住,也下生產(chǎn)隊勞動。再后來,被當“四舊”破掉的娘娘廟重新又起廟,她又住廟了。
聽說她命很硬,克死三個丈夫十個孩子。先是嫁給老大,老大病死了,便帶著老大的三個孩子轉茬嫁給老二,生了四個孩子,土匪來了,見她漂亮,要搶她回山,做萬人娘子,老二和土匪拼了命,老三帶她逃命,夭了兩個孩子,她又轉茬嫁給老三,又生了三個孩子,結果老三被拉了丁,后來再無音信,說是死在火線上了。最后八個孩子一個也沒有長到成家立業(yè)的年紀。
這老姑子所住的娘娘廟就在葫蘆谷右底石板崖的碎石坪上,背后靠山,前面對河,山出石板,這山鄉(xiāng)的屋頂早先都覆的是這里的石板。
這娘娘廟的所在,先是一個坪,后來坪上長出一座墳,接著墳又長成廟,后來廟又化作坪,到最后,坪上還是一座廟。
早在很久以前,村里人蓋房都要來這石板崖采取石板,先在這石面上燒旺火,再往燒得滾燙發(fā)紅的石面上潑冷水,這樣石面炸裂,就可以鑿開石筋,層層剝下石板。或許是因為常常燒山炸石震酥了山體,也或許是長時采挖掏空了石基,甚而是如村民所說,是燒山炸石惹怒了山神土地,反正是這石板崖經(jīng)常塌方,傷人死人,所以,日久經(jīng)年,這石板崖便成了陰凄鬼瘴之地,令人談之色變。
但是,在山民們有足夠財力人力并成熟掌握拉坯燒瓦技術之前,石板幾乎是覆蓋屋面唯一的建筑材料,否則只能退回到覆蓋麥秸稻草的時代了。而且采取石板,只此一處,別無下家。山民無奈,還得冒著生命危險來這里采取石板,他們能做的,只是開采之前對這里的山神土地做一番祝祭。可是即便如此,到底神意難測,還是免不了塌方死人。
不知多少年前,云蓋村有一個半絕戶,一對老夫婦只有一個啞女,日子過得清貧,也無法招贅以接子嗣,也無力過繼同宗子侄來傳遞香火。老夫婦雙雙老去,便只留下啞女一人過活。遺孤雖然口啞,但卻十分善良賢德,凡有走村過寨行乞的人,她必飯食接濟,在村里也很有人緣,扶老愛幼,扶貧幫困,甚至有那分家之后不被孝養(yǎng)的老人,她都助吃助喝,幫著縫補漿洗。后來啞女老去,族中子侄便將她草席一卷,草草葬在石板崖下的碎石坪,連個墳頭也不起,只匆匆瓜分了那一點點房產(chǎn)。
后來村里有一家人蓋新房,在這石板崖采取石板,卻在一個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他正在石板崖剝石板,忽然有一個老婦人急忙慌張去拉他,他問干啥,那老婦人也不回答,似乎口不能言,只是一勁拉他,看那老婦面黃肌瘦,雞皮包骨,穿著破爛,以為是個討飯的在向他討吃食,他便放下活計,去拿自己的干糧給她,可她卻不要,只是一味地指山比劃??删驮谶@個時候,聽見“嘩啦”一聲山響,驚得他幾乎心魂出竅,原來那石板崖又塌方了,他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他的驚叫也驚醒了身邊熟睡的妻子,妻子問他,他便將夢里情景說給妻子聽,妻子便勸他第二天不要去了:“石板崖經(jīng)常塌方,夢里兆頭也不好,那就先歇一天再去,明兒先去對門坡把幾根椽料樹砍了,不然到上梁時候還干不過心?!?/p>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在對山砍樹,就聽見“嘩啦”一聲響,石板崖塌方了。他坐在對山一邊抽煙一邊回憶,不由得心悸,冷汗涔涔,要不是昨晚那個夢,這一刻他就會被埋在塌方下。
他將這事說給族中老輩,老輩也十分驚奇,說那石板崖下碎石坪果真葬著一個啞巴賢女,應是族里老姑母。只是原本就沒有墳頭,又沒有人祭掃添土,年久日遠,連土堆也幾乎平了。而后,他再去那石板崖剝石板,仔細分辨下,才分辨出一個幾乎被蝕平了的小土包,他還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就在那小土包前他放了一塊石板,連續(xù)十五天,他就把干糧和茶水放在那石板上,他當即覺得這一切有些神奇,便隨即為那墳包添了土,砌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墳頭,還在墳頭前放了塊方整的平石板,當成供桌,算是感激這啞姑的救命之恩。
人們對石板崖有了一些警覺之后,情況便有了很大改觀。凡是來采取石板的人,不單是祝祭山神土地,還必于墳前祝祭啞姑,然后,便有族眾倡議,村民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在這墳前氣氣派派蓋起了三間廟,索性將山神土地的靈位一起迎來,三神合作一處,左是山神,右是土地,而啞姑卻在正中,且這廟宇也被叫作娘娘廟。
后來,村里人凡來這里采取石板,都必來娘娘廟里祝祭一番,勞累了也于廟中坐臥休憩。自此,這石板崖也再沒有塌方過,再沒死過一個人。
日轉星移,歲月?lián)Q新,娘娘廟的名氣越來越大,神通越來越大,以后這十里八鄉(xiāng)的山民,凡有個頭疼腦熱或者什么疑難雜癥,總不忘去寺里跪佛拜菩薩,也必來這里拜拜啞姑娘娘?;蛟S真是天憐民苦,竟然還真有效用,時間久了,甚至家豬發(fā)瘟,母牛下崽兒,都必來這里發(fā)一番祝愿,幾乎村里所有新生的孩兒,都在這供桌上鎮(zhèn)著寄名符。
就這樣,啞姑娘娘就在娘娘廟坐食了百年香火,護佑這山鄉(xiāng)生靈的世世代代。
石板崖就在鐵拐李造就的葫蘆谷的右底,東出葫蘆谷沿河上行十里,又有一條小溪澗匯入,這小溪澗所流經(jīng)便是楊箭溝,煥煥祖孫便住在這溝里。
質(zhì)樸而又充滿想象力的山民,也同樣將這奇景勝境生出凄美的傳說。
話說蠻王看上了英姿颯爽且又聰慧美麗的楊家將楊八姐,癡心如狂,便止不住地廝磨糾纏,常常為八姐做出好些傻事,令八姐哭笑不得。時日既久,八姐也覺得蠻王這廝雖然五大三粗,野蠻莽撞,但也不無可愛之處,退一萬步講,最起碼他那份癡心于憨直處更見真摯。被蠻王纏磨日久,八姐心底也常常泛起圈圈情愫漣漪,月夜臥眠時候想起,嘴角也會微微露出嫵媚的淺笑,禁不住用手去摩挲繡枕,用牙輕輕去咬被角,覺得月亮格外明凈,歲月更加溫柔。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頑皮而大膽的八姐也同蠻王開起了玩笑,言道:“你若是把這兩山背負在一起,讓它們山頂挨山頂,山臉貼山臉,山腰抱山腰,那么我便也同你這樣?!?/p>
憨而呆的蠻王竟一時間悟不出什么叫“我便也同你這樣”,便問:“這樣是哪樣???”
八姐卻莞爾一笑:“你說哪樣嘛?”說完轉身就走,留下蠻王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八姐剛走出幾步禁忍不住偷笑一下,卻又重新收斂表情,轉身回來,故作正色道:“小子,那你心里想咋樣嘛?”見蠻王一臉無辜,又接著說,“小子,你真是個憨憨!”說完又氣呼呼轉身走了。
這憨憨蠻王便將這“我便也同你這樣”存在心里、念在口里、攪在腦里,如奉無等等咒,反復吟味,連八姐也都顧不上糾纏了。而八姐則偷偷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背地里樂不可支,笑得不知如何是好。
終于大半月過去了。這一天,蠻王突然“哦”了一聲,恍然大悟似的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繼而又連連拍著說:“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這才樂呵呵地開始行動了。
沒想到這蠻王真的力大無窮,使出開天辟地般的神勇力量,竟真的將兩山背在一起,眼看就要合上了,即將真的山頂挨山頂、山臉貼山臉、山腰抱山腰了,八姐就站在不遠山巔,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這下八姐似乎著了慌,卻又靈機一動,便信手拈起一塊石頭,恰從那兩山合縫處丟下,就這樣,兩山未能合轍,留下一條縫隙。
而憨直可愛的蠻王滿以為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喜氣洋洋地跑去找八姐,要和八姐“我便也同你這樣”。
八姐此時又羞又惱,說:“分明沒有挨合,少來纏我!”抬腳便走。
蠻王又轉身去取那夾在山縫中的石粒,沒想到八姐竟然在遠處搭箭瞄他,說:“小子,你要是當真取出石子,我就射死你!”
蠻王并不管顧,只是掰山取石,不料八姐竟當真射他,一箭穿山而過,迎面射來,不想蠻王躲之不及,正中前心,轟然仰倒。八姐趕上前去,脖抱蠻王在懷,言道:“憨子憨子,你咋不躲咋不躲呢?”八姐將額頭抵著蠻王額頭,眼淚撲簌流到蠻王臉上。
千余年后,當時八姐丟下的石子還夾在蠻王背合的兩山之間,成了一線天夾石峽,峽底幽溪,游魚潛底,青石粒粒可見,只是有一塊巨石墜夾兩山之間,恍似天落,搖搖欲墜,仰面觀之,使人不禁膽寒。而八姐一箭射過,將這臨近大山劙成兩面,便是這十里楊箭溝。而那蠻王仰面倒地千年,肌膚骨骼化成雄奇山川,箭尾化成天柱,便是天柱山,而八姐誤傷愛人,心中火燒,一拳打在南山,一拳打在北山,從此,南山便有個月亮洞,北山便有個太白洞,八姐撲面死在愛人心懷,化作石人,守在天柱山旁邊,做仰天長恨之狀。
這楊箭溝一溪中分兩山,谷底清溪如線,溪水隨勢成潭,一到正午,太陽往過中天,日光燦然下注,處處清潭反出亮亮精光,自天下窺,如銀線穿結粒粒珍珠。兩岸多掛奇樹,郁郁蔥蔥,點綴危崖黢石。傳說當年鐵拐李行云過此,口干舌燥時仰脖飲酒,就是為這珠光所誘,分心看了一眼下界,這才腳下一歪,將那酒葫蘆跌在了這霧縈云蓋的山川。
這日,山靜日閑,正是暑午時分,山間雖無艷陽,但也略略有些暑熱。煥煥和奶奶便各端一個小凳兒,坐在楊箭溝澗邊,每人一把龍須草,都在那里搓草繩。
日挪山影隨移,不覺午熱已漸漸脫去火氣,祖孫倆也將小碗粗細一把龍須草搓成了兩堆均勻細密的草繩,靜靜晾在澗邊黑色石皮上。
長晝有閑,只見那潭里幾只白鴨,靜靜臥在潭中,雙眼迷離昏昏似睡,似將這午后睡意也傳染給了人,讓人萌生一些困意。
“奶奶去睡個小覺吧,午飯還早,等我飯好了再叫奶奶起?!睙ǖ?。按照山民規(guī)律,早晚太陽弱,故而下地勞作,中午日熱陽毒,便都在家,所以早飯在九十點鐘,午飯在三四點后,晚飯則吃在天黑。
“不敢睡,這陣兒睡了,黑里只有醒一夜了?!蹦棠逃行├б?,但還是沒有睡午覺的習慣。
“那奶奶,我們翻交交岔瞌睡吧?!?/p>
說時,煥煥就從后脖夠過辮子來,便要解頭繩。
“回去拿個線吧,解開頭發(fā)撲著脖子熱?!蹦棠叹従彽?,略略有些打哈欠。
“好?!睉晻r煥煥已經(jīng)拾級上場進屋去了。拿了一縷毛線,是奶奶早時買給她做頭繩用的,水紅顏色。
重新落座,煥煥干脆將那凳兒放在近奶奶處的淺潭里,正好穿著草鞋,順勢卷起褲管,去水中坐著,輕腳踩水入潭,踢開一陣漣漪,蕩到鴨群處,鴨子朦朦朧開眼似看非看,見并無甚可以驚怖,依舊瞇眼睡去。
“煥煥!”忽有人叫。
祖孫倆循聲看去,是山子爸爸。這楊箭溝只住著他們兩家,山子與煥煥年紀相仿,從小相跟著長大。還跟著鄉(xiāng)長和一個戴眼鏡的,衣著并不一樣,像是城里的干部或者老師,祖孫倆一邊答應一邊起身。
“煥煥,鄉(xiāng)長有口信捎給你?!鄙阶影职终f。高瘦身材,草帽,已汗曬成米色泛黃的白襯衣,袖子卷到大臂,海著前襟,露出略有米粒大小幾個磨破小洞的背心,黑褲子,黃軍鞋,也卷著褲腳露出腳脖。言語間已經(jīng)走到跟前。
“昨兒王部長打電話到區(qū)上,說你表姐媛媛三天后下來,要你到時候去鄉(xiāng)上接一下。”鄉(xiāng)長說。
“嗯,好的,謝謝鄉(xiāng)長。”煥煥道。
“本來早前是打算和我一起下來的,昨兒卻說還得耽擱兩天。可是大后天一準兒下來,和市里另外派下來的兩個工程師一起下來?!贝餮坨R人說。
“這是市里來的總工程師,來幫我們規(guī)劃修路,和王部長是老熟人?!编l(xiāng)長道。
“那都屋里坐吧,歇歇涼喝口水?!蹦棠痰馈?/p>
“不了不了,我們進山去看看,山那邊公路已經(jīng)選準線了,我來看看這邊該怎么施工。”眼鏡人說。
說時三人已往深山里去。
中午剛聽工程師帶來口信,煥煥著即就忙活起來了,和奶奶一一盤算一一規(guī)劃。先是給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齊齊大掃除,像是學校組織大掃除迎接上級檢查,又像是家家戶戶過年,鍋碗瓢盆齊齊擦洗,從屋里地面到門外稻場,從羊圈雞舍鴨寮廁所,到澗邊小路石階,都一一灑掃干凈,連墻角的蛛網(wǎng)都一一掃落。又在臥房另外支起一張床。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下午放羊,煥煥又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山子,把她自己做的準備一一說給山子聽,要山子幫忙做檢查,山子一件件答應。最后她又逼著問山子,哪里還有什么遺漏,山子實在想不出有什么缺漏,便玩笑說:“就差把羊豬雞鴨都拖下澗去給它們也統(tǒng)統(tǒng)洗個澡了,洗得干干凈凈,好見表姐?!睕]想到煥煥當真就要把羊拖下澗里給洗澡。
煥煥得到口信的當夜,除了當空月亮和零零幾點星子,整個山水再無一點光亮,就連螢火蟲此時都完全收藏了行跡,可煥煥的紙糊窗卻透出了一絲光亮,她是又在溫習姐姐的信了。
外婆、煥妹如見:
今年暑假我將回老家來度暑,也是回老家去看外婆和煥妹,陪外婆過生日。
城市里的夏天十分炎熱,常聽爸媽說山里老家的夏天十分涼爽宜人,有山有水,有樹林有小鳥,空氣還十分新鮮,而且還有許多種美味水果,可以做許多消夏食物。聽他們的描述,令我心中十分向往,真是迫不及待地想飛回去,去感受和親近大自然,去感受爸媽長大的土地。
爸媽和我,還有弟弟,我們都很好,不用擔心我們。就寫到這里吧,另外還有一些事情,爸爸交代我回去慢慢跟煥妹細說。具體回去時間等爸爸給你們帶信兒。
想外婆和你的姐姐
×月××日
姐姐的信煥煥是一讀再讀,簡直都能像古詩課文一樣背得滾瓜爛熟。
恰逢這第二日便是趕集日,煥煥早早起床,早早做了早飯吃過,備齊物什纏著奶奶一起去趕集,要給姐姐買蚊帳和被罩被單。
煥煥和奶奶走到街集上,看見街上熱鬧異常,到處都是猩紅的標語和橫幅,都在宣傳修公路:“寧把血汗流干,也把公路修完!”“要致富,先修路!”“敢教日月?lián)Q新天,也要公路進深山!”
遠處河灘上聚集了好多人,甚至比這集市上的人還多,煥煥祖孫剛一走到鎮(zhèn)集街面上,便有人看見她們挎籃里的物什,拉住問價:
“老嬸嬸,草鞋咋賣?多錢一雙?”
——“我們要以愚公移山的精神……”——
只聽見那邊主席臺上的大喇叭在喊話。
“五毛一雙?!?/p>
——“要做盤古,再開天……”——
“老嬸嬸這草鞋織得這樣細密,我要兩雙。”
——“要讓公路進深山,要讓兒孫出大山?!薄?/p>
“兩雙九毛?!?/p>
煥煥看見那河灘公路兩株高粗筆直的大楊樹間搭著一個大主席臺,一個橫幅,是紅色的布背,裱著菱形尖尖相接排布的黃紙,黃紙上面黑字榜書,“公路進深山誓師動員大會”,兩邊是一樣格式的對聯(lián):
愚公精神流血灑汗矢志移山
盤古膽量開天辟地寧死修路
對聯(lián)就吊在楊樹樹干上,兩只大喇叭又掛在對聯(lián)頂朝著山河大喊。
主席臺下面河灘上擠著好多人,大多都背著背簍或挎籃擠在那里看熱鬧。
煥煥有些好奇,拉著奶奶也要過去看。
“嘿!這姑娘背著這么好的五味子哪里走?賣給我?!边€是上回賣辣椒的阿秀嫂自背后拉住煥煥的挎籃,撥看里面的干五味子。
——“這里有十口棺材!……”——
“哈哈,這五味子不賣?!睙ㄕf。
——“就算是再買十口、二十口棺材……”——
“不賣背來干啥?”
——“也要把公路修通!”——
“專門背來饞你啊嬸嬸?!?/p>
“那我就連姑娘一起劫回家去?!?/p>
“現(xiàn)在可是和平年代了嬸嬸,可不興劫匪了?!睙ㄕf。
“哈哈,那我明兒就上山落草,做個女大王,把些男的都搶去做嘍啰?!?/p>
“那邊會場上好些小伙子呢,阿秀不過去選一選嘍啰。”煥煥奶奶也跟著開玩笑說。
“我才懶得去,我們家那位窮積極窮先進也在前面站人樁給人看,我再過去湊熱鬧,讓他看見,回頭又該說我多稀罕他,我還不信我就離不了他了?!?/p>
“舌頭牙齒都在嘴里,哪有舌頭不碰牙齒的,少來有得鬧,老來有得好,磕磕絆絆,長長遠遠?!睙棠绦πΦ卣f。
“嬸子是過來人,說話就是寬慰人?!卑⑿闵┯纸又f,“嬸子、姑娘過去看熱鬧吧,我再轉轉,給那死沒良心的買個鞋面?!?/p>
煥煥和奶奶走過去看,從人縫里果真看見主席臺下擺著棺材,棺材上又都扎著一朵大紅花。
——“修路難免會死人,但這值得,這是造福子孫萬代,他們都是英雄,都是烈士!”——
楊樹上大喇叭還在喊話。
又從人縫里看見齊刷刷站著好些精壯青年,或者穿著草鞋,或者穿著黃軍鞋,有的也卷起褲管,每人都拿一樣工具,或者鐵锨,或者鋤頭,或者身邊靠著鐵錘、鐵釬,每一樣工具上都扎著一朵小紅花,每人胸前也都別著一朵小紅花,運生就站在隊伍中,阿秀嫂的丈夫也定是在里面。再往主席臺上看,那天帶信的戴眼鏡的工程師坐在中間,鄉(xiāng)長坐在右手最邊。
走出河灘看熱鬧的人群,又回到街集上,那喇叭還輪換著發(fā)出各種領導的講話聲。
祖孫二人一邊走動采選被面、被單、蚊帳,一面賣出挎籃里的物什。
這時候遇見游走在街上的募捐,有個人抱著一個大紙箱,上面黑筆小字楷書寫著“公路進深山”,作拱形半圓包著正中一個隸書大字“捐”,旁邊又有一個人拉著斗車,里面鐵锨、鋤頭不一而足,車斗里又有一個籮筐,里面是些毛巾、布鞋、襪子,兩人各自胸前也都戴一朵小紅花。
煥煥搶步上前,嬌羞帶臊地踮腳把五毛錢塞進了大紅紙箱,那是奶奶上一回趕集給她讓她買發(fā)卡的,她沒有舍得。
“謝謝姑娘,修好路姑娘出山上大學?!?/p>
煥煥害羞地笑了。
煥煥奶奶也從挎籃里揀出兩雙草鞋,丟在那斗車筐里:
“我的乖孫女力爭上游,我這個老婆子也不能落后?!?/p>
“嬸子不老,姑娘將來出息了,開車回來接嬸子去住大城市。”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從街集上參加完工作會議和誓師大會的鄉(xiāng)干部,也乘著專車——拖拉機回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就建在云蓋村。原來是祠堂,現(xiàn)在是政府。
這鄉(xiāng)政府總共有四樣現(xiàn)代化的東西,拖拉機是其一,另外三樣就是一個話筒、一個廣播、一個大喇叭。
話筒總是在主席臺上,哪位領導講話挪到哪位領導面前,用一塊兒紅布包著,但顯然已被汗手磨敲得褪了色破了洞,因為每個領導講話前都要用指頭敲一敲,看是否能用,是否能把自己的聲音讓很遠處的群眾聽到,話筒每挪一位領導,那喇叭都要“呲啦”好大一聲。而大喇叭正是話筒的喉舌,主席臺上說啥,這大喇叭就同時說啥,只是聲音更加洪亮高亢。
當話筒不和喇叭連接在一起時,那喇叭又和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的廣播連接在一起,借由大喇叭,人們從廣播那里知道要大煉鋼鐵,要抗美援朝,要農(nóng)業(yè)學大寨,要“文化大革命”,要趕英超美……
從縣上通下來的廣播線路伴隨著一條簡便車路。而這條簡便車路便好像是為鄉(xiāng)政府這拖拉機修的專路,因為一年里只有它高調(diào)走過,柴油機開動時,發(fā)出“哐啷哐啷”的巨大聲響,于是停落在路邊啄食的鳥雀立即四散,路上的閑雞游狗也立即落荒而逃,好一陣驚叫狂吠,引得田地里耕作的農(nóng)人都齊刷刷扭頭觀望,仿佛在行注目禮。
而干部們卻無暇回應這注目禮,因為公路太差,顛簸得太厲害,干部們不得不雙手緊扶車幫以保持平衡。
趁著拖拉機行駛在路的工夫,鄉(xiāng)長又把今天開會的過程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根據(jù)區(qū)長的指示精神和會議安排,他把接下來鄉(xiāng)上要做的工作,按照輕重緩急排了個一二三四。這頭一件,便是要為省上運回來的一些高科技精密儀器和修路物資找一個存放處。五百斤炸藥,二百根雷管,還有各種儀器,需要很大地方。思前想后,鄉(xiāng)政府不能放,沒地方了,上面的專家再一住,就更沒有地方了;倉庫都是糧食,是滿的;學校也不能放,操場倒是地方大,可是區(qū)長交代不能風吹日曬;全鄉(xiāng)可以通公路的大地方都放不下,這可咋辦?
對了!鄉(xiāng)長靈機一動,放到娘娘廟!那里最好,本來三間屋就是一個大通間,除了一張供桌和那住廟老姑子支的一張床一個灶臺之外,再沒別的了,而且離公路又十分近,叫幾個人一晌子就能把便道修到廟場。對!就這么辦!讓老姑子和機器擠一擠,順便她那貓還能看著老鼠,可不敢讓老鼠咬壞了高科技精密儀器,就是尿到上面也會給全區(qū)丟人,給鄉(xiāng)上抹黑,而且尿到雷管和炸藥上會損失國家財產(chǎn)。對了,機器一旦住進去,就不許老姑子再在廟里做飯了,雷管炸藥跟前是萬萬不能見一丁點火星。機器住進去,逢初一十五也就嚴令不準人再燒香燒紙了,要是占地方,供桌神像也得搬走!供桌先放在那里也行,有可能還要放儀器,這得到時候看情況,毛主席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嗯,對!
還不行!老姑子不能在廟里住了!既然把儀器放進去,那么那些市上來的工程師專家肯定要在那里出出進進,而那老姑子又那樣邋邋遢遢、不干不凈的!對,得讓她搬出來,灶得拆,床也得拆,留下貓看老鼠就行!那老姑子咋辦?對,讓她,讓她住到學校柴房去,對,就是那里。還得找?guī)讉€人好好把廟里收拾干凈,千萬不能失了體面。
還依舊得用大紅綢布扎一朵大紅花,像送勞模送新兵一樣,去迎接省上來的高科技儀器和修路物資!
這頭件大事要緊事,終于設想得妥妥當當,鄉(xiāng)長又仔細理了幾遍,天衣無縫!為自己周全妥善的處理安排,鄉(xiāng)長禁不住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媛媛要到來的當天早晨,公雞剛剛唱過頭遍,煥煥就起來了,輕手輕腳地開了大門,將夜壺送到廁所,就下到澗邊向那潭里掬水洗臉,看見自己的臉影在東天月白照亮的水里隱隱約約蕩漾。
之前就和奶奶謀劃好了,想著姐姐從市里到縣里,又要從縣里經(jīng)區(qū)上下到鄉(xiāng)上,一定會餓肚,去接姐姐時,一定要給姐姐帶些干糧。昨晚祖孫倆是說好等到雞叫三遍,一起起來做的,可煥煥卻違背在雞叫頭遍時就悄悄起來了。一方面,說好的做紅豆粽子,這個她完全拿手在行;另一方面,姐姐回來了,她實在太興奮了,即便昨夜晚睡,早上也還是早早醒來;再者,她想讓奶奶多睡一會兒,奶奶年紀大了,瞌睡越來越少,總是腿疼翻轉到后半夜,才能淺淺睡下。
就著隱隱月光和東天魚肚白,煥煥就揀了粳米、紅豆、筍葉往澗邊浸泡淘洗。
“煥煥,你這可是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呦?!蹦棠陶驹趫鲅逻呅χ鴮具叺臒ㄕf,“說好的雞叫三遍,一起來做,煥煥卻搶先行動了?”
煥煥不料奶奶也早早就起來了,扭頭對奶奶說:“哪有嘛,我是給野貓子吵醒了,再也睡不著了,就想著還不如起來找點事做,免得干躺著心慌?!?/p>
“真是這樣嗎?煥煥心里的小九九可別當我不知道?!?/p>
“我哪敢啊,當真是給野貓子吵醒的?!?/p>
煥煥又一次重復了自己的小謊話,似乎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已被發(fā)掘,便立即截住話頭,換了話口:“奶奶你覺少,應該再多睡一會兒?!?/p>
“不睡了不睡了,再睡下去,讓人奪了江山是小,一睡再不醒了,那就可麻煩了,我可舍不得只留煥煥一個人在這里驚著野貓子?!?/p>
“奶奶!”煥煥一字一腔地重復了這個字,語氣里含著善意的埋怨。
“那煥煥還叫我睡去不?”奶奶也適時截住了自己的話頭,不讓它往那個陰郁的方向伸展。
“好好好,早早早,奶奶能像這澗水一樣,一直流、一直流,哪里會有個停歇?!睙ǖ?。
“那煥煥可要做這澗里的小游魚,不然這澗老流著也沒啥意思?!?/p>
奶奶要煥煥早些做中飯吃過,等太陽過河再走,聽那王姓工程師的話估計車程,極大可能傍晚才到。
可煥煥偏要吃過早飯就走,而且她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趕晚不如趕早,萬一姐姐先到,總不能讓姐姐在那里干等著吧?”
剛說完這句話,煥煥又似乎覺得話中語氣有點火藥味兒了,不該這么直撞地搶白奶奶,更何況奶奶也確實是一心為她著想,怕她在鄉(xiāng)上等得著急,也怕她去早了無處吃中午飯,會餓著。想究了奶奶的一片苦心,煥煥為剛才的一點莽撞后悔了,又轉變語氣,軟語央求起來:“哎呀,奶奶,就讓我早去吧,吃過午飯?zhí)柎?,就是太陽躲山了,太陽曬過的地也烙腳啊,還是讓我早去吧。”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奶奶也只好依從她。
這樣,吃過早飯,煥煥將已在澗邊刷洗過的挎籃背起,挎籃底就用新鮮桐樹葉子墊著、蓋著祖孫倆新包的粽子。
山子知道煥煥今天要下鄉(xiāng)上去接她的表姐,煥煥前腳剛走,山子就來了,還是如同以往,煥煥不在家時,山子就吆了他的羊會同煥煥的羊,一并去山里放。
“奶奶,煥煥已經(jīng)走了嗎?”
“走了?!?/p>
“這早就走了,市里車下來,咋樣也得到后晌?!?/p>
“是呀,我也這樣說,可是那個小倔強我又拗不過她?!?/p>
“哈哈,她是太想表姐了?!?/p>
“可還偏是嘴上不肯認,小倔強!”
“那奶奶,我就先把羊吆上坡了。”
“那有勞山子嘍。”奶奶又似乎想起什么來,接著說,“天沒亮就起來拾掇,給包的紅豆粽子,拿走一些,還有好些冰在井里呢,山子去拿?!?/p>
“留著媛姐吃吧,興許她愛吃。”
“她又能吃得了多少,故意做下好些呢,是煥煥叮囑我說給你留的,山子不拿些回去,回來又該怪罪我了?!?/p>
“哈,那謝謝奶奶了。”
“多拿些,給家里爸媽小妹也拿些?!?/p>
山子便徑直去開了羊圈門,還挎了那門上掛的豬草挎簍。
山子小妹也挎著豬草簍子,已經(jīng)捉著自家頭羊的項圈在那岔路口等哥哥了。
山子自小長養(yǎng)在這山林,這里的一草一木,春榮秋枯,他都已然熟稔在心。手腳麻利的山子很快就和小妹尋滿兩挎簍豬草,便無所事事地坐在臨澗的石皮上,雙腳支地,雙肘撐在膝髁,雙手又托著腮幫子,嘴里叼著一根隨手揪來的狗尾草,一會兒看看澗,一會兒看看羊群,一會兒又仰天躺在石皮上,看看天、看看云,過一會兒又重新支撐著坐起來,卻總是不住地口舌配合著,將銜在嘴里的狗尾草,從左嘴角一百八十度弧圓移到右嘴角,然后再同樣旋移回去,如此往復。心中若有所思,有所不耐煩。想著煥煥此時可能坐在鄉(xiāng)上的哪個地方等表姐,曬不曬,渴不渴,焦急不焦急!
忽然,山子恍悟似的閃身起立,將那狗尾草用力唾到澗里。坐到妹妹身邊:“我有點事,太陽走到南山腰就回來?!?/p>
“你是要去接煥煥?”
“叫煥姐。”
“不叫!才比我大兩月?!毙∶脫尠?。
“大兩月就是大,大一天都是大?!鄙阶佑炙坪蹩嗫谄判牡卣f,“我怕東西多,重,她背不動?!?/p>
“背不動還有她表姐?!?/p>
“哎呀,她表姐嬌生慣養(yǎng)的,哪能像你一樣經(jīng)磨能干?!?/p>
“少哄我,我不吃你這一套?!毙∶谜f時又將針在發(fā)際劃了油,仍舊走針繡花。
“哈哈,不理就算是允了,回去不許跟媽說。”
“賴皮,怎么不理就算允了?”
“要是不允,那你這鞋墊納給誰?”
“給爸,給叫花子,就是不給你!”
“明明就是我的腳樣兒哦,還說給爸給叫花子?!?/p>
“走走走,趕緊走,走得遠遠的,最好再也別回來!”小妹似乎被戳到了心密處,有些無計可施。
“哈哈,最多兩個鐘頭就回來,記住了,說好的不許跟媽說。”
山子一邊系緊草鞋帶子,一邊說:“你煥姐給你留的粽子,我給你放在簍里了,餓了你就吃,可是得給爸媽留些,別貪嘴都吃完了?!?/p>
“不吃!誰稀罕!趕緊走!”
小妹說時,山子已經(jīng)背起煥煥家的簍子,躍過澗,一溜煙去了。
山子一氣小跑到煥煥家,還把簍子輕輕放在羊圈門口,都不及給煥煥奶奶打個招呼,就下臺階走了。
“你咋來了?”煥煥看見山子正向她小步跑來。
“媛姐還沒有來嗎?”山子看見煥煥蹲在鄉(xiāng)政府門房兒的臺階上,就著屋檐的一點陰涼地,正用個草帽子在扇風。
這鄉(xiāng)政府坐落臺地,靠山面河,前面是寬闊灣地,午間很熱,遠山近樹,都是蟬噪一片,大太陽曬得地面焦熱生塵,偶一陣山風行過,夾雜著暴曬后蓮池稻田里的泥水熱氣,往臉上一撲,甚至像是挨了一個耳光似的,更覺火辣辣地燒臉。
“大毒太陽,你瞎跑啥!”
“我怕媛姐拿的東西多。”山子說著,也就勢挨著煥煥坐到那墻根兒,可又怕她熱,又往旁邊挪了挪。
“我這不是背著挎籃嗎?”
“不是怕多拿不下,是怕重拿不起。”
“沒事,還有姐姐?!睙匆娚阶拥念~頭上還直滲著汗心兒,太陽把臉曬得紅辣辣的,就用草帽給他扇風。
“渴不渴?”山子看見煥煥熱得已將劉海兒高高推起。
“有點兒?!?/p>
“路上摘了些羊奶子 ,給你吃?!鄙阶右贿呎f,一邊打開用桐樹葉子做的圓錐狀果包,里面是水靈靈的、紅紅的羊奶子。煥煥揀了一個吃,山子一只手托著果包,一只手又用胳膊去抹額頭上的汗,煥煥又拿草帽給他扇風。
“我來吧,你吃。”山子說時接過草帽,卻只是在給煥煥扇。
“自己扇,我一直坐在這里沒動,還不是太熱?!?/p>
煥煥和山子坐在那南檐下僅有的一點陰涼地,看著艷陽下的屋檐線還似乎一點一點向他們逼近,直趕得他們的腳尖兒一退再退,直到退無可退,煥煥同山子不覺四目一對,相視無奈一笑。煥煥便將方才用作果包的桐樹葉子蓋在山子穿草鞋裸露被曬的腳背。
而山子也看見太陽漸漸地開始啃咬煥煥的藍面方口鞋,便把手中的草帽蓋在了煥煥腳面,說:“越扇越熱,還不如靜靜坐著?!?/p>
終于,看見屋檐線一點點扯長,一點點偏西,先是下了臺階,一個臺階接一個臺階退下去。退到近處的苞谷地,又退到河灣的秧田和蓮池,終于依依不舍地過河去,有些疲憊似的,攀攀扯扯地上南山去。
“太陽過河了,先回吧?!?/p>
“都等到這時了,干脆就等到一起回吧?!?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回去遲了,嬸子又該說你了?!睙ǖ馈?/p>
“不要緊的,我等你一起?!?/p>
“回?!睙ǖ?。
山子起身,順勢跳下臺階。
“等等?!睙ㄆ鹕?,又拿了兩個粽子,直接扣到山子手上。
“留下給媛姐吧?!?/p>
“還有六個呢,她吃不了那么些?!?/p>
“可你自己一個都舍不得吃,大半天了,水米未進。”
“我不餓。”煥煥一邊說,一邊又把那草帽扣在他頭上,說,“戴回,過會兒就退涼了,就用不上了。”
眼看著太陽已經(jīng)躲到西山背后,好容易見到一輛汽車從河灣駛上來,車后跟著一路灰塵。
車到鄉(xiāng)政府門口停了下來。一個少女走下車來。
蔥白的太陽帽,帽幫上有一個水綠色絲帶扎的蝴蝶結,帽檐鑲著桃紅色邊兒,白皙皮膚,高挑身材,玉色短袖,過膝百褶裙,白涼鞋。
“姐姐!”是四年未見的姐姐,煥煥迎上前去。
“朱叔,這就是我的表妹,她來接我?!辨骆聦嚴锼緳C說,但是分明有些別扭。
“這是朱叔,是我爸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在縣委開車。”媛媛介紹說,司機也象征性地對著煥煥點頭示意。一個樸素的農(nóng)家姑娘,梳著兩條辮子,蓬松劉海兒,膚色黃而略黑,白色單褂,高高卷起袖子,藍色長褲,穿一雙方口鞋。
“叔叔好,叔叔一起去家里吧?!?/p>
“哪有時間啊,現(xiàn)在還得趕回縣里去。”媛媛連忙接過話頭,倒似乎在替司機解圍。
“不了不了,還有兩個工程師歇在縣里,明天開完會還得送下來?!彼緳C說,又道,“你們表姊妹倆長得可真像親姐妹啊。”
媛媛有些尷尬。司機本意是想說兩人長得十分相像,可話說出來了,才覺得有些冒失。
可是聰明的煥煥早已明白就里,插言道:“哦,那叔叔有機會一定得來啊?!?/p>
“一定,一定?!彼緳C一邊說,一邊就轉身去拉后排坐上的提包,卻又因為坐著沒動,扭身回去胳膊使不上勁兒,沒有提起來。
煥煥立即上前,準備去拿,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打不開車門。
媛媛去打開車門,卻沒有自己拿,拉敞車門,等著煥煥去拿。媛媛說:“都是給你帶的東西?!?/p>
媛媛說完“嘭”的一聲關上了車門,煥煥提著行李,媛媛已經(jīng)開始跟司機道別了,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
“朱叔去市里了一定到家啊。”
“肯定去,還和你爸喝兩盅呢?!彼緳C道。
車子剛掉過頭走了。媛媛便道:“誰讓你叫姐姐的?”
“我忘了?!?/p>
“忘了忘了,從小就教你當著外人面兒,只能叫表姐,本來就長得太像,你還不改口,真想害得爸爸也回來種地啊?”
煥煥默默地提著提包,放在臺階上,便伸手去夠墻根兒的挎籃。
“哎呀,別放這兒,臟死了!直接放里面嘛!”
“里面有東西,我給姐……姐姐包的粽子,姐姐要吃嗎?”
“別吃了,天都要黑了,趕緊走,我在縣城吃過飯了?!?/p>
“哦?!?/p>
煥煥將桐樹葉和粽子揀出來,要騰出挎籃來先放提包,不然要壓壞了粽子,可才發(fā)現(xiàn)粽子無處安放,正準備往提包上放。
“濕的,里面是衣服,滋了印了!”
“哦?!?/p>
“哎呀,別折騰了,就把提包提著走吧。
終于,姐妹倆收拾出發(fā),煥煥提著提包,背著精心刷洗過的竹篾挎籃,里面裝著給姐姐包的粽子。姐姐走在身邊,背著一個十分洋氣的小書包。上面拉鏈上還綴著一個精致可愛的小熊娃娃。
走出約有幾里地,媛媛從背包里翻出兩根香蕉,分了一根給煥煥,自己拿來一根剝著吃。
卻發(fā)現(xiàn)煥煥并沒有剝開來吃,就問:“怎么不吃啊?以前教過你的,也忘了怎么吃嗎?”
“姐姐吃,我不餓?!睙ǖ馈?/p>
粗心的姐姐并沒有發(fā)現(xiàn)妹妹提著沉沉的包,根本沒有余力騰出手來剝香蕉。
媛媛昨天下午從鄉(xiāng)上回來,走了十里山路,晚上又與外婆煥煥閑話半夜,沉沉一覺醒來,卻發(fā)現(xiàn)外婆與煥煥都已起床。
媛媛推被坐起,卻不禁打了個冷噴嚏,禁不住雙手交叉了去摩挲雙臂,原來胳膊上早已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雖是盛夏時節(jié),可這山鄉(xiāng)清晨竟涼如深秋,聽見窗外晨鳥啁哳,一派岑寂中又有雀躍生機,才知并非深秋衰敗之意。
或許是剛從城市來到山村,對這巨大的溫差還不能習慣吧,短袖罩上長袖都似乎有些冷,心想著開箱子找一件煥煥的衣服再披上,可煥煥到底小兩歲,身量差些,都穿不上。卻看見箱子里外婆一件單褂,提起來一看,竟是一件老式斜襟盤扣的!媛媛竟突兀來了興致,覺得這樣的古樸樣式倒很是樸素大方。便拿出來穿上,略略有些肥且長,不過挽起三寸袖子倒也正好,媛媛起手提袖看了看,禁不住笑,真像電影電視里的舊社會婦女啊,滑稽如戲。
耐著這清晨突兀的興致,媛媛走到門外,站在稻場,這才清楚看見這山居全貌。
出門見朝陽在山,格外亮白耀眼,晴空深碧如洗,藍天橫抹白云一縷。兩山夾峙,一谷中貫,寬不過十米,一條小澗,澗行犬牙嵯峨分兩岸。南岸背陰,叢生高樹,直干掩映高冠,一片深綠近墨。山坡密生植被,松柏交枝,灌木密附,直上山頂。
回身看時,北岸向陽,椿樹亭亭如蓋,楊樹枝枝向天,柿樹老虬,黑干綠葉,小果隱現(xiàn)葉間,各種果木低矮者,更是難以盡數(shù)。陽光下射,層層穿過樹葉,明滅閃現(xiàn),風搖樹動,落地點點光斑躍動。晨鳥相逐,穿林而過時,聲聲啼脆。
三間正房,土墻木窗,石板屋面,接著正房右面山墻的是密密的一片竹林,竹林前面是一圈兒竹籬。
再看沐浴在陽光下的北山,雜草灌木為淺淡的綠,高樹喬木是深濃的綠,深淺相雜,濃淡相宜,群山接天。
“呀,幾天不見,煥煥一下子長這么高了!”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媛媛正沉浸在這如入世外桃源的陶醉中,被這突兀的聲音嚇了一小跳,即旋身回看。一個婦人背著個挎籃,正立在那澗邊上臺階處看她。
“哦,不是煥煥啊?!?/p>
“哈哈,嬸嬸,是我表姐?!睙p手提著木桶出得大門來,歇在臺階上。
“我就說嘛,咋能幾天不見就一下躥這么高?!?/p>
“奶奶就這幾天過生日,表姐也順便回來過個暑假?!睙ㄓ謱憬阏f,“表姐,這是楊家嬸嬸,這溝里就我們兩家?!?/p>
媛媛這才向那婦人微微笑了一下。
“表姐來了,煥煥怕是沒工夫趕集了,我去趕集,煥煥有要捎帶的東西嗎?”婦人還一直盯著媛媛看。
“沒啦沒啦,該有的上幾集都買齊了。謝謝嬸嬸?!?/p>
婦人走后,媛媛問:“外婆呢?”
“去給秧田放水了,奶奶每天起來,都說要活動活動。”
“剛才那個人老盯著我看,看得我怪怪的?!?/p>
“哈哈,城里學生跑到山里來穿大襟,跟個神婆樣的,以為你怕是下鄉(xiāng)演戲的,誰見了不多瞅兩眼稀奇?!?/p>
煥煥說完又提起木桶往豬圈跟前去。
那趕集過路的婦人便是山子的母親,她方才確實盯著媛媛看了良久,倒不是因為沒有見過城里的年輕漂亮姑娘,也不是因為媛媛穿著搭配十分怪異,在她心底是有別的思想,和幾乎令人難以想象的深謀遠慮。
對外說起,山子與妹妹是一對兄妹,可其實不然。
山子媽媽只親生了山子一人,山子妹妹是抱養(yǎng)的,而這其中還另有隱情。
舊社會重男輕女,大多數(shù)家里都是男多女少,所以有女不愁嫁,有兒常愁娶。而在僻遠山區(qū),勞動量更大,所獲卻少,故而更加是男多女少。窮家山民,因為河川土地資源有限,再者戰(zhàn)火匪患,不得不遷往深山。但又因為居住深山,即便有子,也確實難以娶養(yǎng)。故而居山窮家有了兒子之后,常常去那些生女不能養(yǎng)活的人家,抱養(yǎng)一個女嬰,做童養(yǎng)媳養(yǎng)大,日后成禮延嗣。
到了新中國成立后,雖然社會改變,政府明令不準童養(yǎng)媳,講究婚姻自主、婚姻自由,而且集體活動和勞作的機會增多,不再是一家只守一面山,不再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男女青年接觸的機會也多了,的確可以婚姻自由了。但是居山窮家有子愁娶的狀況并不能徹底解決。新社會風氣好轉,不再常有盜匪戰(zhàn)禍,且生產(chǎn)力提高,河川能夠養(yǎng)活更多的人,人們便不再愿意躲進深山,過樵采狩獵的苦日子,樂得集聚寬闊河川,享受新時代新生活,更少再有年輕姑娘為避戰(zhàn)匪嫁往深山或者還守在深山。
深山居民們還不得不沿用成例,只是巧換說法。再抱回養(yǎng)女來,也不做童養(yǎng)媳叫法,只做女兒將養(yǎng),讓孩子以兄妹相稱,也并不說破是抱養(yǎng)之事。
待到子女懂事成立,如果兒子可以從別家娶到姑娘做媳婦,便將養(yǎng)女作親女出嫁,始終不說破身世,始終以兄妹相稱待??墒侨绻麅鹤訉嵲跓o法迎娶,便將養(yǎng)女身份說破,讓假兄妹成為真夫婦。
山子父母抱養(yǎng)小妹也是這樣的想法。可其中偏偏又出現(xiàn)了一些新情況,讓山子媽媽有些作難。
起初,山子媽媽已經(jīng)從別處抱來小妹三個月了。卻聽說鄰居穆醫(yī)生門口星夜被人送來一個棄嬰,送來時身上揣著生辰八字,是已經(jīng)半歲了,老醫(yī)生夫婦便將這天降孤女喚作“煥煥”撫養(yǎng)著。
這楊箭溝本只有這兩戶人家,煥煥和山子從小做玩伴一起長大,耳鬢廝磨,可謂青梅竹馬。煥煥又確實聰明勤快,山子媽媽便是十分憐憫更加十分喜愛,便視作準兒媳,和山子并妹妹一樣看待,凡衣服鞋襪,有山子妹妹的,定也有煥煥的。如果說煥煥自小長大,除了爺爺奶奶撫愛之外,還曾多少獲得一些母愛的話,卻是得自這位嬸嬸,而并不是城市里的那位生身母親。山子爸媽也常常幫著老醫(yī)生夫婦種地營務,對待煥煥和老夫妻遠勝那城市的女兒女婿,十分和睦,兩家親如一家。老夫婦十分感激,也樂得消受,打算等將來雙雙老去,便將這所有田產(chǎn)房產(chǎn)做酬。山子媽媽便想著永不說破小妹身世,將來長成只做親生女兒出嫁。
本以為一切都能如愿成就,誰料想,四年前又出了意外。
四年前的夏天老醫(yī)生下世,在城里的女兒女婿回來奔喪,執(zhí)意要把煥煥和老婦接到城中居住,以便照顧老人,方便煥煥上學,便將這山里一切安頓,做永訣之想。
不想兩個月后,煥煥并奶奶又重新回來。風聞說是,煥煥和媛媛長得過分相像,被媛媛爸爸王天賜的政敵以為口實,舉報天賜超生,按政府要求要革除公職。天賜無奈,只得還將祖孫重新送回,并上下左右不少打點,才算勉強平息風波,保住前程。
雖是風聞,但天賜如此心虛,實在不能不讓人生疑。這一新情況,也迫使山子媽媽不得不重新盤算山子的終身大事。心想,如果煥煥真是天賜親生,不管住在山里多久,到底都是落難公主,不可能在這山里長久,遲早是要回城還朝的,最遲不過等到連這剩余的一個老人也下世,這樣一來,山子與煥煥便無緣未來。故而,這個深謀遠慮的婦人似乎在做兩手準備。一方面親待煥煥依舊如往時,另一方面,又先對山子小妹單方面說破,想讓小妹慢慢籠回一些山子的心思。小妹經(jīng)媽媽一點就悟,正值處子春心,很快就轉換了心意,全然和母親一條戰(zhàn)線,以親妹妹的身份,懷著情哥哥的心思,可卻對那憨頭憨腦、全然不著意體察母女心意的哥哥無可奈何。
山子媽媽如今親眼所見媛媛和煥煥如此相像,明眼人一眼便知,肯定是天賜一心想生兒子,卻無奈國家計劃生育,才弄出這天降孤女的瞞天過海計。當初因為只是風聞,多少還存著一點奢念。如今眼見,確定無疑,越發(fā)覺得煥煥不是久留之人,山子媽媽在心里盤算,也許是時候找機會對那傻小子全部說破了,不然到時候癡根深扎就真的難了。
吃過午飯,煥煥便提過草鞋來換,準備放羊去。
“給你買的涼鞋咋不穿?”媛媛問。
“上坡費鞋,新涼鞋穿壞了可惜,留著秋里上學再穿。”
“值幾個錢,穿爛了我再給你買,到時候托人給你捎回來?!?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煥煥其實很想穿姐姐帶回來的新涼鞋,粉紅色的,很好看,學校里也只有老師或者鄉(xiāng)干部的孩子才有涼鞋穿,在學校里,能穿著塑料涼鞋走路,那可是一種讓人羨慕的榮耀,能讓人立即高人一等。接姐姐回來的當晚,姐姐把涼鞋拿給她試,煥煥十分愛惜地上腳,舍不得下地踩試,還是踩在床上試的,光滑的塑料涼鞋,貼著腳底涼涼的,一腳踩實,那一股淡淡的微妙的涼意,便似乎一瞬間抓住腳心,從腳心到天靈,一種沁人心脾的激動溢遍全身,那一晚,煥煥干脆就穿著涼鞋睡覺,夜里起夜,都是穿著涼鞋再去靸那地上的布鞋。
媛媛已把她放在床頭的涼鞋拿出來放在煥煥跟前了:“你穿涼鞋,我穿你的草鞋。既然是回來農(nóng)村,我就做一回地道農(nóng)民,我穿草鞋去?!?/p>
“姐姐你也要去嗎?”
“那當然,留我一個人在家有什么意思?!?/p>
“奶奶還在家啊,姐姐可以陪奶奶,看奶奶織草鞋,聽奶奶說許多故事。”
“聽故事什么意思,我要上山,要去放羊。”
“可以在澗邊釣魚的,潭里的魚釣起來晚上就可以做著吃?!?/p>
“釣魚改天再說,我今天就要放羊。常聽爸媽說他們小時候放羊,我今兒也要放一回,看是不是他們說的那個感覺。我們今天去哪里?”
“土地堂,土地堂的五味子都熟透了,再不打回來,就該讓蟲子都咬落了?!?/p>
“好!就去土地堂,放羊采藥,媽說小時候夏天上山摘五味子,秋天上坡打連翹?!?/p>
言語間,媛媛當真換上了煥煥的草鞋,道:“你的衣裳穿著小,這草鞋倒能穿。”
“哈哈,‘草鞋沒娘,能短能長,短腳穿短,長腳穿長,瘦腳穿瘦,胖腳穿胖?!睙ㄒ贿呎f一邊蹲下去給媛媛系好草鞋帶子。
煥煥背起挎籃先出門去,媛媛也咬著皮筋兒,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將蓬松的頭發(fā)重新攏緊扎起。打頭一個老山羊,領著后面大小五個,都是清一色的白,一邊走一邊還不忘低頭卷一口稻場籬笆根的野草。
“要下雨,姐姐還是別去了吧?!?/p>
“你咋知道?”
“到處都是螞蟻在搬家,羊身上也在潮汗。”
“下雨才要去呢。”
煥煥從屋里拿出斗笠并一個草帽,挎籃里還放著蓑衣。
“呀嗨,還真有這老古董哎!”
見到雨笠,媛媛似乎大為驚奇,禁不住抓過來看,竹篾編的大檐,筍殼葉兒壓的底子。
“草帽城里也見過,可沒想到還真能見到斗笠,還有蓑衣!”
媛媛說時手中翻看著斗笠,又去提那挎籃里的蓑衣,是龍須草編的,刷過桐油。
“待會兒下雨,我一定要試試這‘煙蓑雨笠!”媛媛一邊說,一邊又把那斗笠戴上頭去試。
土地堂就在煥煥家西南邊兩里多,一個四五床席大的土坪,有一間石板小屋,不到一米五高,大約一米五見方,里面供著兩尊泥像,一個土地公,一個土地婆,彩繪幾乎已經(jīng)斑駁脫落殆盡,里面卻密密掛滿了新舊紅布,小屋幾乎被紅布塞滿,只留泥像腳前一個磚臺,上面有香爐,爐灰滿溢落在磚臺上,兩側的紅蠟淚成好大一個灘塊,屋外檐下一個大的灰盆。
“姐姐來,磕個頭,待會兒說不定要在土地廟后避雨。”煥煥一邊磕頭一邊道。
“不磕,這地上全是黑灰,多臟啊,再說……”
“公公不怪,姐姐剛來,我替她磕了?!睙ㄖ从职萘巳荩鹕韥砼南ドw上的土。
“煥煥!”不待媛媛說完,就已經(jīng)聽見有人在叫煥煥了。
媛媛循聲看去,一男一女兩個少年,趕著八只羊,不過中間有三只是黑色的,毛色都不似煥煥家羊凈爽,男生也背著挎籃,跟著的女生,約略比男生小些,兩人正從澗邊上來。
上到土地堂來,男生放下挎籃在身邊,里面是疊在一起的兩個斗笠,還有一窩白色塑料油紙,兩人已然跪地一齊拜了三拜,這才起身,一邊拍膝土,一邊道: “是媛姐吧,我叫山子?!?/p>
“哈,常聽煥煥說起你?!?/p>
“媛姐。”身邊的女孩子也叫了一聲。
“這是我小妹,紅紅?!鄙阶诱f。
“這可了不得了,沒想到這山里還有這樣的奇人異士啊!自然卷的頭發(fā),竟然還是高鼻梁,真像是外國姑娘。”媛媛說著,一手就去摸她的卷劉海兒。
紅紅因為媛媛的這一番稱贊,有些害羞,低下頭??傻拖骂^時眼珠子上下滾動著,已把媛媛齊身都打量了個遍,尤看見媛媛那雙白白細膩的腳穿著一雙黃臟的龍須草鞋,極是不協(xié)調(diào),又一轉眼珠,余光看見煥煥不白的腳上,穿著一雙新的粉紅色塑料涼鞋,半卷到小腿的褲管兒下,露出有些黝黑的腳踝和腳頸,同樣有些不協(xié)調(diào)。
“哈哈,‘頭發(fā)有臼,銀子上銹,奶奶說紅紅將來是個富貴人?!睙ǖ?。
說話間,羊群已經(jīng)上了山坡。
“表姐,你就在這土地堂坐著,我們上去打五味子,估計天要下雨了,我們再下來?!睙ㄒ贿呎f一邊將蓑衣取出來,鋪在跟前一株桑樹樹蔭下的平地上,讓媛媛坐。
“不,我也要上去,上去打五味子。”媛媛說時已攀著想登向高處,怎奈腳下滑脫,煥煥搶步上去扶住,險些跌倒,彼時踩脫山面浮土,土粒并渣滓已流進腳底心并指縫間,這對鞋里難得進過沙子的城市姑娘來說,已是太大折磨。媛媛退下來“哎呀呀”叫著抖腳隙的渣土,又尋另處攀向高處,好容易上去兩步,又因為手中攀附的灌木草蔓被扯斷,失了重心,山子和煥煥一起擁上,才算扶住。
“哈哈,表姐,還是別上了,等你上到地方,估計都該到下雪天了,哪里還用打五味子啊?!睙ǖ?。
“哎呀,媛姐的腳被刺破了?!奔t紅說著以手指處。
四雙眼睛看去,果然一厘米長的一個血道在那白白的腳脖,媛媛經(jīng)這一指認,這才覺得火辣辣刺痛,所幸只是刺破皮。
“媛姐別去了,坐在下面吧,蘸點唾沫抹一抹,保證不痛不辣,馬上就能結痂,將來還不留疤。”紅紅道。
“那紅紅也別去了,留在下面陪媛姐說話?!鄙阶拥?。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不,我得上去?!?/p>
這是紅紅下意識的反應,但凡山子和煥煥單獨在一起,她心知也沒什么,但是到底于心不安,總覺得心里不自在,都要跟在身邊。
可紅紅轉念一想,果真媛姐和煥煥這樣相像,分明就是一個娘生,留下來陪媛姐,興許能從媛姐那里知道煥煥以后到底是哪個歸處,便又道:“好吧,媛姐一個人坐著也怪悶的,我就在這里陪媛姐,后晌有雨,我也懶得上下跑?!?h3>探底
山子和煥煥各自挎挎籃上山去打五味子,紅紅與媛媛并坐在蓑衣上。
“那是桑樹嗎?”媛媛指問。
“是,媛姐吃桑果吧?!奔t紅道。
“沒有竿子打,難不成上樹摘?”媛媛道,見那桑樹約有老碗粗細,中腹平白干裂,如唇吻露齒般露出二尺來長一段樹芯兒,最寬處可容掌,至兩端又漸縮合,葉大如掌,葉間從深紫到淺紅再到青綠桑果隱現(xiàn)其間,累累可愛,望之令人生津。
紅紅起身。僅朝那樹干裂腹露芯處,就是兩腳,只見枝頭紫黑全熟的桑果“嘩”一聲如冰雹落下,觸地有聲,媛媛就鋪地蓑衣上拾取,粗細如小指節(jié),如大拇指節(jié)長短。
“蓑衣上的可以直接吃,地上的有土,我去洗一下?!奔t紅一邊說,一邊將地上的往斗笠里撿。
“你真厲害,兩腳就能踹下這么多?!?/p>
“哈哈,那是因為我踹到了它的要害處,所以才掉得多?!?/p>
“哪里是要害?為什么?”
“其實,樹跟人一樣,踹他肚子肯定要比踹他屁股疼得多,那露出來的,就是桑樹的肚子?!?/p>
“那為啥它要把肚子露出來給人踹呢?”
“哈哈,這是個傳說,也是奶奶說給我們的?!?/p>
“什么傳說?”
“哈,等我洗了果子回來再給媛姐說啊?!闭f時,紅紅已經(jīng)幾步下到澗邊。
紅紅洗完桑果,旋即又返身上來,仍舊挨著媛姐坐下,將斗笠托到媛姐面前,只見那斗笠下還有滴水如墜珠:“媛姐邊吃我邊講?!?/p>
“好,你也吃?!?/p>
紅紅也揀一個送進嘴里:“奶奶說,東漢皇帝劉秀落難時候,夜臥在兩棵樹中間,一棵椿樹,一棵桑樹,正當他饑渴疲累難耐時候,忽一陣風過,好些粒子打在肚皮上、臉上,用手摸來嘗試,濕軟酸甜,饑渴頓解,睡蟲來咬,他便昏昏想睡,就隨便用手拍了拍手邊的一棵樹,說,‘我做了皇,你就是王,長高長長,好做棟梁。后來劉秀當真做了皇上,他拍封的樹果真就封了王,可他不知道,其實掉果子的是桑樹,而他拍封為王的,卻是椿樹,就這樣,陰差陽錯。桑樹抑郁在懷,久生怨氣,不能排解,終于憋得肚子開裂,將要害露在外面。所以,只要輕輕一腳踹在要害,再粗的桑樹都能震動?!?/p>
“哈哈,這桑樹運氣也太差了吧,丟了封王,還氣破肚皮,讓人一踹一個準。”媛媛道。
“小氣鬼,活該踹!哈哈?!奔t紅接著又說,“媛姐你們城里不講這樣的故事吧?”
“城里沒有這些故事,這些故事好有意思,比書上的精彩多了?!?/p>
“那等到時候煥姐回城了,就可以經(jīng)常給媛姐講這些精彩的故事了?!?/p>
“哎,也不知道我爸是咋打算的,外婆終究有一天會老,煥煥也不知道該咋辦,我這次回來就是因為市里又有人告我爸超生了。”媛媛嘆道。
顯然,媛媛并不能猜度紅紅的用心,不經(jīng)意間,幾乎將所有真相都告訴給了紅紅,正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不該說這些不開心的,我給媛姐唱首歌吧,還是奶奶教的。”紅紅道。
“好啊好啊,聽我媽說,外婆原來是江口碼頭船總家的小姐,會唱好多船歌漁歌?!?/p>
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么好風飄。
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啊搖。
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
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勞。
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么好風飄。
一心想著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著。
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
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么好風飄。
三步兩步跑呀跑,快趕到土地廟。
我情愿陪著他,陪呀么陪到老。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煥煥奶奶出生長大的江口,是個遠近聞名的水旱碼頭。下游滿載南貨的船只逆流上行到這里,便只能靠岸,再往上委實水淺,不堪行船,所有貨物由這里著岸,換由北來的商客,改用騾馬馱運到關中,甚至更遠,船只也便再載滿北客的北貨,以及當?shù)馗浇霎a(chǎn)的桐子桐油、藥材地毯,再順流而下。
煥煥奶奶的祖輩幾代打拼,頗是積攢了些家財,兩個哥哥帶著兩條船,在江湖上往來,她家確實是這碼頭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殷實人家??善谀且惶?,一切都暴風驟雨般翻覆了。
家里被撲搜一空,連人都沒有幸免。父親和兩個哥哥被下重手吊打,終于,不過幾天,老祖母便在折磨驚嚇中去世。
又聽說后面的人馬攆上來了,這伙兒人才收隊,匆忙間收拾了東西,開拔往北山去了,兩個哥哥還隨了去。
果然,不到半個月,那批人馬真的跟上來,鎮(zhèn)上的農(nóng)戶一樣是派糧派夫,可她家卻不一樣,兩個哥哥被判為通匪,她的父親就沒了命,她的兩個嫂嫂都要被派去慰勞隊,包括她。
就在此時,人老幾輩都在她家做長工的穆姓小伙子,星夜帶她出逃,逃到這百里外的深山老林,楊箭溝。
楊箭溝原住著一位老中醫(yī),聽說是前朝漢陽城的秀才,為避戰(zhàn)禍,攜家隨船,躲進深山,施藥救人,這秀才夫妻一雙兒女雙雙夭亡,煥煥奶奶便同這穆姓小伙子一同將老秀才夫婦養(yǎng)老送終,老秀才把他一生所學醫(yī)術悉數(shù)教給了穆姓小伙子,便有了這譽滿鄉(xiāng)里的穆醫(yī)生。
媛媛和紅紅坐在土地廟前,眼看著烏云壓行過來,山子和煥煥匆匆從山坡上下來,濕風中已能聞見雨腥。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回是來不及了,快躲吧?!鄙阶拥?。
于是煥煥幫姐姐戴起斗笠,卻將蓑衣反穿胸前,拉姐姐轉到土地廟后面,以背貼墻蹲下,屋檐出墻不過一尺多,屋檐已壓著斗笠頂。檐下只能勉強蹲下三人,媛媛居中,紅紅在左,煥煥在右。幫三人整頓已畢,山子無處屈身,只能戴著斗笠披油紙蹲在對面。
忽而,一聲驚雷如爆炸。媛媛正游心散性間,聽到轟然巨響,震耳欲聾,嚇得失聲驚叫,直去攀抱煥煥。雷聲緊作,聲聲緊逼,每一巨響,媛媛都顫身一縮。煥煥便將姐姐就身攬腰勾抱在懷。閃電連連將烏云籠罩的昏黑巨熾如晝,復而昏,復而晝,如此反復。
雷聲漸歇處,漸漸聽到雨聲自東邊逼來。
霎時,眼見雨落如撒豆,迸濺眼前地面。瞬間干土浸濕,土地廟屋檐雨線如簾,漸而線粗如注。
由于媛媛斜著依身就妹,斗笠檐斜傾,將屋檐水沿斗笠面斜引到煥煥耳鬢,檐水便如泉注般順著煥煥脖子往下流,可煥煥卻并不言語,也不避讓,只是攬著姐姐。山子看見,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手按壓調(diào)整媛媛的斗笠檐??涉骆麓藭r已經(jīng)驚怖不能自持,根本無暇理會,只是一個勁兒想往妹妹懷里躲。山子無奈,干脆解下身披油紙,直插塞在檐椽下,將媛媛姊妹連帶笠帽一同覆蓋住。
這時,煥煥已單手從身上褪下油紙,伸手遞給山子。山子順手接過,又見紅紅在東側,雨線隨風斜切灌入紅紅背后,山子便又走過去站在紅紅東側,為紅紅擋住斜雨。
約莫一炷香工夫,土地廟屋檐雨簾漸細,繼而如絲,繼而又作點滴,如夜昏黑也漸漸轉明。
紅紅起立稍伸拳軀,而媛媛尚驚恐不敢動。
“起來吧,表姐,雨停了。”煥煥將媛媛扶起,見媛媛臉色全然蒼白,嘴唇烏青,仍是噤若寒蟬。
山子仰頭看天,見烏云還在南行,老話說“天上云走南,地上大水潭”,山子便道:“還有大雨,我們趕緊回吧。”
煥煥應聲叫羊,只見羊群自灌木叢里接連涌下,聚在土地廟前,羊毛上還在滴水。
東風一吹,樹葉間還有余雨落下,煥煥又幫姐姐重新披好蓑衣,收拾好挎籃,拉她下了土地廟前小場,直走出好遠,媛媛才稍稍恢復神色。
走在回家路上,山子見媛媛腳步不穩(wěn),就順手給她砍了一截竹竿做杖拄。
回到門前,羊群先推推擠擠地上了臺階,斜穿過稻場,徑直往羊圈奔去。接著是媛媛穿蓑戴笠拄著竹杖上來,最后是煥煥背著挎籃。煥煥隨羊去圈,媛媛則走到屋檐下,開始解下斗笠,見屋里坐著四個人。
“王叔!你咋在這兒?”媛媛頗為詫異,原來其中戴眼鏡的王姓工程師她認識。
那工程師正坐在堂屋和另外幾個人說話,聽見叫,卻似乎并不認識,只是一臉狐疑地望著媛媛。
“哎呀!王叔!是我!我是王媛啊!”媛媛一邊說,一邊將解下的斗笠靠在門墩上,走進屋里。屋里另外三個人也望著她。
“啊呀!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了!原來是媛媛?!?/p>
“你咋在這兒啊王叔?”
“這不,你爸推薦我做了這個工程的總工,我來這里核定公路線路啊,偏巧遇上天要暴雨,往回趕不及,來這里躲雨?!蓖豕こ處熯€道,“媛媛,你這身打扮,我可是真的認不出你來了?!?/p>
“哈哈,我這身打扮新鮮吧?”媛媛說著,開始解蓑衣帶子。
“煙蓑雨笠,竹杖芒鞋,像是古書上說的云游神仙?!惫こ處熣f。
煥煥將挎籃放在屋檐下臺階上,卻搭眼看見一屋子生人。
細尋一遍,只有運生熟識,工程師因為曾經(jīng)帶過口信,見過一面,另外兩個不認識。
“哦,煥煥,這是王叔,工程師,是大學老師,爸爸推薦來做總工,是來勘線的。”
“哈哈,我們都見過了表姐,就是這個叔帶信讓我接你?!睙ㄒ贿呎f一邊取下草帽,解下護身防雨的塑料油紙。
工程師又一一介紹了兩個副手,都是他的研究生。見那兩人椅子腿跟前,一個靠著個硬質(zhì)夾子,跟鄉(xiāng)上會計田間記賬的夾子差不多,但是大了很多,一個靠著一個墨色菜盤子大小的東西,約莫兩寸厚。
“煥煥,我就不用介紹了吧?我是個扛儀器拉卷尺干粗活的?!边\生道。只見他的背后靠著一個三只腿尖腳的黃色東西,還有一個一人高的白色大標尺,上面有均勻的黑紅兩色界格,椅腿邊還有一個黑色的大包。
“哈哈,‘有智吃智,無智吃力,‘今生蠻王背大山,來世皇廷點狀元,人都是累一世,歇一世,叔這輩子下苦干粗活,來世就該點狀元做大官享輕省了。”煥煥一邊扭頭對運生說話,一邊又幫姐姐把蓑衣掛在墻樁上。
煥煥一段妙語引得大家一陣歡笑。
“表姐,你陪叔們說話,我去灶里幫奶奶?!睙ㄕf完便退入灶房。
果然,奶奶已在灶里燒甜茶蛋了。
“雞蛋都快好了,煥煥給下糖下醪糟吧?!蹦棠套谠铋T口,一邊往灶洞添柴,一邊說。
堂屋話語聲依稀可聞。
“王叔,這路是咋規(guī)劃的?。俊辨骆聠?。
“東山那邊已經(jīng)修路把天柱山、月亮洞連了起來,只要把這邊夾石峽臨車路的地方炸開,游人從峽口下車,就直接沿著夾石峽下到這楊箭溝,看這一路奇異景色,然后再出楊箭溝坐車回去,將來西邊公路就修到楊箭溝口?!?/p>
“哈哈,要是路修通了,就能年年暑假都來了?!?/p>
“到時候路通了,四五個小時就能下來,方便得很呢?!惫こ處熡终f,“這工程能順利批復立項,你爸爸功勞可不小,先前給省上報了好幾年材料,省上都一直猶豫推諉著,直到今年年初,你爸爸寫了一篇報道,提出開發(fā)山區(qū)旅游經(jīng)濟的新思路,把路修通,讓山外人回來旅游消費,再把山里的上好天然藥材都運出去賣大價錢。這報道讓中央領導看見了,說好,這省上才下了決心?!?/p>
“哈哈,他就會寫文章,別的啥也不會?!?/p>
“那可不,會寫文章才了不得呢,毛主席一輩子沒怎么打過槍,就靠寫文章,筆桿子指揮槍桿子呢。”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說話間,煥煥祖孫已穩(wěn)步端出四碗甜茶蛋來,苞谷糝子醪糟茶,每碗四個荷包蛋。
漸漸地,黑云又重新壓下,屋里人如黑影,幾乎不辨容貌,只聽見雨聲漸漸近緊,暴雨復作,屋檐雨線粗如手指,稻場頃刻積水如滾鍋,隨山風一層層暴雨嘩啦一陣潑灑,地面應聲激起無數(shù)水泡,水泡明滅,如煎如沸,剛起水泡尚不及破滅,就已被推擠入場上積流,涌下石階,匯澗而去。
急雨中,南山黑如洗,近處草樹,淋漓如顫,暴雨酣暢,令觀者也不覺酣暢心意,心中倍起激情。
“城里下雨,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暢快的?!惫こ處熣f。
“到處都是房,下這樣大的,也看不見這樣的天,聽不見這樣的響,看不見這樣的景,所以覺得不夠味道?!辨骆碌?。
“哈哈,媛媛也跟你爸一樣,出口成章了!”工程師道。
“或許有點遺傳吧?!?/p>
“來這兩回,見這澗里游魚可真好,絕對自然新鮮,在這樣景色中長的魚,怕比其他地方的都味道更好?!惫こ處熣f。
“這值什么,王叔想吃,盡管來,等路修通了,天天想吃天天來,要多少釣多少,要多少逮多少,盡挑大的,小的還不給呢。”煥煥道。
“哦?那為什么啊?”
“因為得留著小的長大啊,大小都給了,二回來這澗里就只剩石頭了?!边\生解釋道。
煥煥的父親王天賜,也是個轉業(yè)軍人,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從一個大山深處的農(nóng)家之子,一步步努力到市宣傳部副部長的位置。
從“天賜”這個名字就不難看出,這個農(nóng)民家庭對這個孩子的珍視程度。到天賜降生,他的祖輩已經(jīng)是四代單傳,而且他的前面已經(jīng)有四個女孩子在等著他開口叫姐姐了。
其實一開始天賜的父親給他起的名字是“天給”,而當他自己把名字從“天給”改為“天賜”時,他的爸爸已經(jīng)死去七年了。
按照天給爸爸原來的設想,天給一定要讀書上進,有朝一日能夠走出這深山老林,去城市里吃一口輕省飯,不用再像祖輩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日伴太陽夜伴月,不用在這野林荒崖間攀爬掙扎,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在城市添丁續(xù)祚。
天給上初一那年,爸爸在生產(chǎn)隊一次開山造田放炮時,去察看自己裝的一個啞炮,結果他的肉身和靈魂就同炸開的山石泥土一起,飛散在這世世代代長養(yǎng)他的天地間。
天給勉強又讀了一年,到初二,已經(jīng)有兩個姐姐出嫁,家里勞力損折一半,終于,天給放下了筆桿,握起了鋤頭。一樣的雞啼,一樣的山路,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勞力,天給前面已經(jīng)沒有了爸爸的身影,他走在最前,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靈草自有山神護,雖然天給離開了學校,但在這大自然廣闊的天地里,他一樣發(fā)育著身體,在這生產(chǎn)隊人事紛雜中,他依舊增長著本領。繁重的體力勞動,到底沒能壓迫住青春的蓬勃,天給變得更加結實強壯。
天給上過學,有知識,踏實肯干,又極是穎悟好學,憑著一股少年激情,在農(nóng)田農(nóng)業(yè)社里摸爬滾打了不幾年,成長成一個扎扎實實的莊稼人,曉節(jié)氣,知物候。同時,天給也成了生產(chǎn)隊的文藝骨干,小到寫字板刷標語,大到排演節(jié)目迎接上級檢查,于這迎來送往、出上入下間,為人處事亦日漸老練成熟。鄉(xiāng)親們談說起這個少年,無不嘖嘖稱賞,豎起大拇指。
天給十八歲那年,鄉(xiāng)里征兵,根正苗紅而且多能多專的天給自然成了最佳人選。報名的花名冊上,他給自己改了個名字,王天賜,他知道,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了。
蘭州當兵,一去六年。到了部隊,便有了比那窮僻山鄉(xiāng)更為廣闊的天地,也有了比那小小農(nóng)業(yè)社生產(chǎn)隊更為復雜的人事,而這一切也恰恰合了他的口味。
在部隊里,他又如饑似渴地捧起了當初無奈丟下的書本,學到了很多科學文化知識,學會了口琴、手風琴,懂得了工程機械,學會了開車。由于為人靈活勤奮,能夠察言觀色,又寫得一手好字,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夠編寫并表演一些快板兒、相聲、三句半,不久便被領導賞識,在軍隊里做了宣傳干事。轉業(yè)之后被分配在隴西一個地市里做宣傳干事。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當天賜躍躍欲試,準備一展兒時父親的宏愿時,母親卻病倒了,半身不遂,幾個姐姐早已出嫁,各人有各人的日子。天賜千方活動百計周旋,終于和一個甘肅籍轉干在這邊市的宣傳科科員對調(diào),回到家鄉(xiāng)所在的市府。
第二年便在姐姐們的張羅下,娶了鄰近楊箭溝穆醫(yī)生家的姑娘,留在家里侍奉老母。老母一癱三年,最終撒手而去。
天賜媳婦給天賜先后生下兩女一子,長女叫媛媛,一心想得兒子,又偷偷生了二胎,沒想到竟還是個女兒,只得養(yǎng)在外婆家,按照農(nóng)村習慣,連生兩個女兒,那么二女兒得叫“改換”,三胎才可能得子,天賜覺得“改換”太過粗俗,便取了諧音,叫作“煥煥”,終于,三胎得子,卻只說是外甥,寄留在市里上學。
土地堂遇暴雨的第二天早上,媛媛病了,直叫著頭疼。
媛媛在城市長大,雖然十七歲了,可在這陌生的農(nóng)村遭遇這樣的新狀況,難免顯得十分稚嫩,更像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孩子,少了一些忍耐,多了幾分焦躁和埋怨。
奶奶知道這樣的病癥在這里實在再平常不過了,這里的山民,早在幾百年前,就承傳了一些絕妙手藝,完全不必要去看醫(yī)生,更不必要去醫(yī)院。
媛媛躺在床上,一心的焦躁:“煥煥快去鄉(xiāng)上找王叔去區(qū)上給爸爸打電話,要他趕緊來接我,順便給我?guī)└忻八?。難受死了,頭疼得要炸。”
“姐姐,你這不是感冒,一點也不發(fā)燒,鼻子嗓子也都不難受,只是驚著了?!?/p>
“等我發(fā)燒了就晚了,還讓我死在這里、埋在這里不成!”
“媛媛別惱,在這里土生的孩兒自小常常這樣,我們有法兒,晚上就見好,到明天保準比之前還活跳?!蹦棠桃矌椭鴱呐园参?。
“我不管啥神啊鬼啊的,我要回我要回!我要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媛媛一邊埋怨,一邊氣急敗壞地去掀蚊帳,火急火燎地就要起身,卻無奈頭疼厲害,起猛了頭暈,只好又躺下,將腳跟在床鋪上一陣亂彈,敲得床鋪嘭嘭響。一陣撒氣之后,便閉上眼睛不再言語了。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奶奶并不搭言,煥煥也兀自立在床前腳地。奶奶輕輕地碰了碰煥煥的胳膊肘,煥煥上前幫著重新操好蚊帳,祖孫倆走出來到堂屋。
“煥煥別往心里去,先由著她,過一會兒就好?!蹦棠陶f。“報個壺吧?!?/p>
“我?guī)湍棠堂??!?/p>
“不用了奶奶,我一個人行?!?/p>
“哦,呵呵,這是煥煥學成出師第一樁生意,我這個做師傅的得從旁監(jiān)督??纯次业男⊥降苁遣皇钦娴膶W成過關了,能不能撐門立戶,我可害怕徒弟在神仙鬼怪面前砸了我的招牌,讓他們笑話,使我日后沒臉見他們?!蹦棠痰馈?/p>
“哈哈,那我得有意砸了奶奶的招牌,讓奶奶永遠都不去那邊見他們。”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哪有萬年的江山,哪個能長生不老?奶奶會老,煥煥也會老?!?/p>
“那奶奶也得再多陪煥煥幾十年!” 煥煥道。
“才不要,我還要再活上一百年,陪著煥煥,”
“哈哈!”
“到我來世投胎,這一世的關系就不算數(shù)了?!?/p>
“哦,那我可得天天守著奶奶。”
言語間,煥煥已幫奶奶從神龕上取下香、火紙還有黃表。在灶屋,祖孫倆一邊說話,一邊操作。奶奶坐在灶門前添柴燒灶,煥煥則幫忙報壺,一切動作都十分嫻熟老練。
煥煥往鍋里注了半瓢涼水,又將一個搪瓷茶缸兒覆扣在鍋水中,將那火紙張張對疊成正方形,上下交錯如菱花疊負搪瓷缸兒底指示出八個方向。之后,又將黃表于灶背后跪地焚化,一邊焚表一邊點香,一邊口中念念有詞。焚表畢,起身將燃香插在灶頭。這才一一點燃搪瓷缸兒底上火紙的八個尖角,眼看著火紙漸漸燃盡。
稍時,看見反復的搪瓷茶缸兒正東方向冒出氣泡,搪瓷茶缸兒也一下下磕著鐵鍋,似乎往正東方向移動。奶奶也聞聲起立,靜靜地觀看,祖孫兩人同是那樣莊重、專注,一臉的虔誠與寧靜。突然,又見那西南方向冒出氣泡,搪瓷缸兒又開始朝西南方向走去。灶頭香煙如柱,直上屋頂,覆在屋頂?shù)氖?,連同擔負石板的椽子,都被年久的油煙熏得黑乎乎,四面屋墻,自下而上黑色也逐漸濃重深沉。這周遭環(huán)境也使得這整個儀式越發(fā)顯得凝重而莊嚴。眼看著火紙燒完,瓷缸兒再也不動了,煥煥道:“東面是爺爺,西南面是土地公?!?/p>
“嗯?!蹦棠梯p輕復了一聲,又坐了下去,道,“看來爺爺也和煥煥一樣,稀罕姐姐回來,也忙不迭地給姐姐說話了。”
“那土地公公也一定是第一次見這樣好看的城里姑娘,才這樣稀罕她,姐姐的福氣可真不小啊,將來一定能考上好大學。” 煥煥道。
“爺爺這會兒估計給姐姐說話,就是催促姐姐快些結婚?!?/p>
奶奶一邊說著,一邊退出灶里柴火。
“哈哈?!睙ǖ?,“我去看下姐姐。”
“怕是睡著了?!?/p>
煥煥進來臥房,看見姐姐果真向里睡著,呼吸穩(wěn)穩(wěn)平靜,枕巾已經(jīng)被折騰得褪離了枕頭,只枕著枕芯兒,夜睡時皮筋束起的頭發(fā),也揉得有些亂蓬蓬,鬢角雜亂。
“當真睡著了,睡得真香?!睙ɑ氐皆罘繉δ棠陶f。
“昨晚折騰一宿,早上又一通火氣,肯定累了,這一覺怕要睡到中午。”
“奶奶,我們家桐油沒了,下午給姐姐炒嚇要用,我得去山子家找點?!睙ǖ溃拔翼樎肪腿敔敽屯恋毓抢?,好讓姐姐早些輕省?!?/p>
奶奶微微一笑。
煥煥便取了一只黑瓷碗,出堂屋又備了香、表、火紙,裝在一個竹篾小提籃里,臂挽著走了。
到中午媛媛醒來,休息了很久,平靜了許多。
煥煥奶奶先進來坐在床邊:“煥煥已經(jīng)給你診得病準,外公和土地公公煥煥都已經(jīng)祝祭過了,頭疼應該減了大半,到下午炒了嚇,就能完全好了。”
媛媛還躺在床上,想起清晨自己的那一陣無理取鬧,心里有些慚愧,笑問:“煥煥呢,不會真的找王叔給爸爸打電話去了吧?”
“哈哈,在呢,姐姐?!睙ㄒ言谔梦輵?。
奶奶出去后,過了一會兒。見門簾動時, 奶奶拿著一張白紙進來,從床頭的箱蓋上拿下針線簍來,翻出剪刀,道:“媛媛,我要在你身上動剪刀了?!?/p>
說時,奶奶已經(jīng)拉著媛媛的手往那白紙上剪媛媛的指甲了。十個手指頭剪完,又去褪媛媛的襪子,還要剪十個腳指甲,奶奶褪一只腳,剪一只腳,剪完一只腳又重新給媛媛穿上襪子。
奶奶又依次減了媛媛少許的頭發(fā)梢和眉毛尖,道:“媛媛身上的嚇都能被我剪下來了,還得要茅草葉尖兒扎嚇,桃樹新葉尖兒避嚇?!?/p>
說時,奶奶已將那白紙放在桌上,掀門簾出去了。
太陽落山,青天撒黑,天下開始打麻影兒。媛媛也得以親睹親歷一樁離奇靈異的場面。
煥煥坐在灶門口燒火,煥煥奶奶站在灶背后操作鍋上,而媛媛就立在煥煥身邊看。
煥煥奶奶先等鍋燒紅,然后再將半碗如蜂蜜般的油亮黏稠物倒進鍋里,立即散發(fā)出刺鼻的油煙味,還騰起好大油煙。接著,煥煥奶奶又將那白紙上媛媛的指甲眉發(fā)并茅草尖兒桃葉尖兒,一齊倒進鍋里,翻炒良久,眼見著已焦灼成一團糊狀物,煥煥奶奶將那糊狀物用鍋鏟抄起,便往門口走。
煥煥也拉著姐姐緊跟出去,一邊走一邊對姐姐交代:“待會兒奶奶喊你‘快回來,姐姐就大聲音答‘回來了?!?/p>
媛媛雖不明就里,也還是點頭應允。
煥煥奶奶將那糊狀物倒在了大門檻內(nèi),還依舊冒著青煙,散發(fā)著桐油、植物、指甲、頭發(fā)混合的焦煳氣味。
煥煥上前用火柴點燃了,藍色的火焰在跳躍。
煥煥奶奶高聲叫道:“媛媛溝口驚了地公快回來!”
媛媛覺得外婆聲腔迥異平常,來不及反應方才煥煥的交托,對這怪異儀式十分詫異,又覺得十分有趣,完全沒事人一樣,站在旁邊看熱鬧,卻無意間瞥到煥煥已經(jīng)在用專注且堅毅的目光看她,她這才反應上來,著急忙慌地應了一聲:“回……回來了!”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
“媛媛山梁驚了雷公快回來!”
“回來了!”媛媛一邊回答,一邊還看見煥煥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果斷而堅毅地看著她。
“媛媛澗邊驚了外公快回來!”
“回來了!”
此時,外婆往屋里走,煥煥也拉著姐姐跟著。
“媛媛溝口嚇了地公快回來!”煥煥又撞了一下姐姐的胳膊。
“回來了!”
“媛媛山梁嚇了雷公快回來!”
“回來了!”
媛媛這下才似乎是進入角色狀態(tài),甚至覺得外婆略近唱腔的念白很有意思,也十分悅耳,便也學著一聲高過一聲地附和起來。
“媛媛澗邊嚇了外公快回來!”
“回!來!了!回來了!”
唱和間,已然走到床邊。煥煥奶奶拉著媛媛站在床邊,前胸后背輕輕撫拍著:“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我兒回來了,哪里驚著哪里回來,哪里嚇著哪里回來!”
“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我早都回來了。”媛媛應和道。
到了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歇了太久媛媛已經(jīng)大安了,覺得身心舒暢。晚上躺在床上,和外婆、煥煥說各種各樣的家常,她對外婆和煥煥說起她在城市里的見聞經(jīng)歷,而煥煥和外婆又跟她說起這山鄉(xiāng)的許多人事傳奇。
直至深夜,煥煥和外婆沉沉睡去,媛媛知道自己是水土不服,又旅途勞頓,多休息就恢復了。并不是生了病那么嚴重?,F(xiàn)在她久久不能入睡,她心底產(chǎn)生了一些暖意,縈繞著她,她感到自己的心漸漸平靜。
不知不覺,媛媛已在山里住了一個多星期。這天中午,天氣有些陰沉,悶熱異常,稻場里、旱地里到處都是螞蟻在搬家。下午定然又要下暴雨了。
煥煥在灶房做飯,姐姐睡午覺,奶奶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織草鞋。
忽聽見澗中鴨子叫聲有異,還能聽見“撲棱撲棱”拍翅的聲音,又像是在打群架。煥煥心中起疑,走出去看。
出大門便問奶奶:“鴨子咋了,怪叫怪跳的?!?/p>
煥煥一邊問一邊已經(jīng)走到稻場邊。往澗里一看,不覺愕然,立即搶步下澗。
“奶奶!奶奶!快來,都是死魚!”
奶奶也從草鞋機子上下來,往澗邊去看。只見游魚大多翻了白,順水下流,而鴨子們正在互搶。
“咋了呀奶奶?”煥煥焦急地問。
“我也沒有見過,難不成是鬧啥瘟災?”奶奶調(diào)動一生的知識經(jīng)驗在猜度,忽又恍悟似地道,“煥煥,快把鴨子趕回!”
煥煥這才似乎反應過來,忙不迭地把鴨子往岸上趕,好幾只貪吃的鴨子還不愿意出潭,還在搶魚,煥煥只好下潭去一只只薅起脖子往岸上丟,一邊罵鴨子:“貪吃鬼,小心你們也跟著瘟上了!”捉趕得鴨子聲聲慘叫。
媛媛午覺中也被鴨叫驚醒,出門看見煥煥正在稻場趕鴨,便問:“咋了這樣攆它們?!?/p>
“澗里都是死魚,怕鴨子也死了。”
“怎么會有死魚?”
“不知道,奶奶也不知道,說是沒見過。”媛媛也去稻場邊望,看見外婆還站在澗邊,靜靜地立在那里不動,溯流向深山望去。澗里的確漂著好些翻白的大小游魚,隨著澗流,在瀑潭里隨波蕩漾旋轉,又向下游流去,上邊遠處還不斷流來。
黑云壓降下來,大風突起,猛一下吹得兩面山上的樹都猛一彎腰,盡翻出灰白的葉背。
“奶奶,要下雨了,趕緊回吧?!?/p>
奶奶應聲拾級而上,似乎陷入了沉思,七十余年人生里,她見過了各種各樣的災異,可都不曾懼怕,可這次卻似乎不一樣了。游魚平白無故地翻白死亡,這又是上天在昭示著什么呢?七十余年人生里見慣了樣樣種種的災異,可這次卻心底空落落的了,就像當年她的老祖母,以平生的閱歷無法面對張主席一樣。
“咔嚓”,澗南的一棵獨生的椿樹被山風摧折了,祖孫三人就在臺階上看著。
天漸漸暗下來,忽一道閃電自北山扯來,直接南山,一聲雷鳴,幾乎要把南山劈裂。天崩地坼一樣的聲響震耳欲聾,雷聲貫耳,都似乎要將人腦炸裂。嚇得媛媛尖叫一聲捂起耳朵。
煥煥便去拉姐姐。
“好幾十年都沒有響過這樣的雷了?!蹦棠痰?。
接著雷聲一聲緊逼一聲,一聲響過一聲,真好似要天崩地裂、天翻地覆了。
“咱進臥房去吧,把大門關起來,免得媛媛害怕?!蹦棠虒ㄕf。
瞬時,暴雨大作,聲響如萬山崩塌,夾著巨大的雷聲,在屋面的石板上一片作響,好像天上突然迸落億萬粒鋼珠,粒粒砸下,似乎聽得見屋面石板被砸脆裂的聲音,讓人覺得這房屋馬上就要崩塌了。臥房只有如斗紙窗可以透光,而彼時屋外如渾暮,而屋內(nèi)如夜,窗外電閃陣陣,幾乎要裂墻窗而入。媛媛不禁掩耳向外婆懷中瑟縮,就連在這山水中長大的煥煥,自以為對這山水天地已經(jīng)過分熟稔了,這一刻也害怕起來了,也不覺向奶奶身上靠去,奶奶便一手從背后攬住媛媛捂著耳朵的小臂,又一手去拉煥煥。
“吱吱……”于雷聲間隙似乎隱約聽見大門在響。
“吱吱……”
的確是大門被推開了,媛媛又下意識地往外婆懷里擠。
“別怕,由它開去?!?/p>
“媛媛!媛媛!”有聲音在堂屋叫媛媛。
“媛媛!……”
祖孫三人緊縮著從臥房摸索出來,見大門洞開,一個人樁站在堂屋中間,因為屋黑背光,看不清楚臉。
“媛媛是我,我是你王叔,我來避一會兒雨?!?/p>
“王叔!你咋這會兒跑這兒來了,嚇死人了!”
“哎,明天有車來接我回去開會,我想給親戚朋友帶點山里游魚回去,來不及釣,我就想著用“魚塘精”藥一點,能快些,可剛剛下了藥,還沒來得及用網(wǎng)撈,就打起雷下起雨來了,淋了我一身濕?!?h3>團圓
街上誓師大會時擺出的十口棺材,后來一一發(fā)放,運生占了第一口,阿秀嫂也領回了一口,山子家也抬回一口,毛主席接見過的省勞模阿寶叔家也用了一口,還有一口很榮幸的棺材,因為睡它的是市里來的那位總工程師。漸漸地,十口用完了,果真如區(qū)長會上說的那樣,再買了好些口,路修通了,他們都造福萬代了。
所有的棺材都埋在石板坪,那里又成了烈士陵園。還住回娘娘廟的老姑子,又和這些烈士做了緊鄰,政府安排她照看陵園,拔除雜草,打掃衛(wèi)生。
老姑子見每逢清明,學校都組織紅領巾小學生,戴著小白花,往陵園里送花圈,還給她送些米面油表示慰問感謝。老姑子覺得自己是受了這些烈士的恩惠,便又自己捏了一個拄鎬在地的青年勞力泥像,立在啞姑娘娘像旁邊,與山神土地一起享食人間貢奉的香火茶飯。
責任編輯:李畑熠6E3B46AB-4892-4DF5-BFC5-F872EA2D1D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