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千里
戚繼光是為中國人所熟知的抗倭英雄,因何成為備受韓國人推崇的軍事家?他對朝鮮半島產生了哪些影響?
坐落于韓國首爾以南水原市的水原華城,始建于18世紀末的正祖(李氏朝鮮第22代君主)時期,是韓國著名的文化古跡之一。
每年春夏時節(jié)的周末,水原華城都會在新豐樓前的廣場上舉行演武活動。人們身著傳統(tǒng)布面甲和武士服裝扮成古代武士,手持各種長短兵器列隊進行演武操練。伴隨著激昂的鼓點和整齊的口令,他們時而變換陣型擺出應敵姿態(tài),時而兩人或四人組隊進行對戰(zhàn)表演。
這種表演形式已在水原華城延續(xù)了20多年,每次都能收獲游客們的喝彩。在武士矯健的身姿背后,人們依稀能看到一位中國抗倭英雄—戚繼光的身影。
朝鮮軍事改革
日本豐臣秀吉侵略朝鮮的第二年,即明萬歷二十年(1592年)正月,明廷從浙江征調了長年與倭寇交戰(zhàn)的南軍(亦稱“浙兵”)赴朝參戰(zhàn),收復平壤。這支南軍就是由家喻戶曉的抗倭名將戚繼光一手訓練出來的戚家軍。
以步兵為主的南軍剛一入朝鮮,就因其與遼東軍(明軍)和朝鮮軍迥異的軍容而引起了隨行的李德馨等朝鮮官員的注意。他在給朝鮮宣祖的報告中提到:“臣在路上見南兵來到,皆是陸軍,所持器械皆便捷……其人皆輕銳?!碑斈宪娫谄饺莱窍掳l(fā)動攻勢時,其嚴明的軍紀、高超的作戰(zhàn)技藝和視死如歸的勇氣,無不令李德馨嘆服:“(南軍)距城五里許,諸炮一時齊發(fā),則聲如天動,俄而火光觸天,諸倭持紅白旗出來者,盡僵仆,而天兵駢闐入城矣?!?/p>
作為南軍主將的駱尚志更是身先士卒,冒著日軍的炮火矢石,持戟登城廝殺,“諸軍鼓噪隨之,賊不敢抵當”。在感佩南軍勇武之余,朝鮮官員開始對這些南軍的練兵之法產生了濃厚興趣,由此開啟了戚繼光治軍思想在朝鮮的傳播歷史。
面對國破家亡的悲慘遭遇,朝鮮君臣深刻地意識到推行軍事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迫于形勢,在收復平壤后不久,他們就向援朝明軍請教練兵之法。從明軍將領口中,他們聽到了戚繼光這個名字,以及他的軍事著作《紀效新書》。
朝鮮君臣對戚繼光這個名字并不陌生。早在明萬歷二年(1574年),前往北京朝貢的朝鮮使節(jié)就在京郊目睹了駐防的戚繼光部隊,其軍容齊整、軍紀嚴明,令朝鮮使節(jié)印象深刻。對戚繼光本人,他們更是稱贊其“忠誠甚篤,文字兼美,真間世名將也”。
歸國后,朝鮮使節(jié)向宣祖上書,建議學習戚家軍之法改革軍隊。但當時朝鮮國內承平多年,文恬武嬉日久,這一建議很快被擱置,到了遭受侵略時才被重視起來。戚家軍作為援朝主力出現(xiàn)在朝鮮君臣面前,無疑給欽慕戚家軍已久的朝鮮人提供了進行軍事改革的絕佳樣板。
君主重金求書
在目睹了戚家軍的英勇善戰(zhàn)后,朝鮮宣祖和其臣僚均向明軍請教練兵之法,期望在短時間內迅速組建一支朝鮮版的“戚家軍”。其殷切期盼之情,令明軍將領頗感意外。在得知戚繼光著有《紀效新書》傳世后,朝鮮官員便開始向李如松等明軍統(tǒng)帥請求此書。宣祖甚至親往明軍營帳會見李如松,請求閱讀此書。
朝鮮君臣對戚家軍表現(xiàn)出的濃厚興趣與旺盛的求知欲,令遼東軍出身且素來與南兵不睦的李如松有些不悅。根據(jù)《朝鮮宣祖實錄》所載,李如松對此敷衍搪塞,“上請見此書,都督秘之不出”。無奈之下,宣祖只能另尋他法,花重金從明朝購買《紀效新書》刊印版。
在平壤之戰(zhàn)后不久,宣祖即下令設立名為“訓練都監(jiān)”的特設機構來負責練兵事務,該機構用以練兵的參考資料就是《紀效新書》。
然而,在解讀和學習《紀效新書》的過程中,宣祖及其臣僚遇到不少困難。作為一本技術型理論著作,《紀效新書》有著與儒家經(jīng)典完全不同的語言風格。戚繼光在著書時,為了便于基層官兵理解機械抽象的操練教條,融入了不少俚語和浙東方言,這讓長期浸染在文言風格中的朝鮮知識階層頗為不適。例如,該書大量出現(xiàn)“散闊”“哄”等口語詞,讓朝鮮知識分子難以理解。宣祖親自閱讀后表示“此書實難曉”,而包括左議政柳成龍和兵判李德馨在內的貴族亦說對此書“未盡解”。
在駱尚志等南軍將領的協(xié)助下,宣宗組織譯員先對書中的關鍵章節(jié)內容進行翻譯,并由粗到細向朝鮮官兵進行講解,之后又對該書的理論體系進行深入解讀,并刊印講解版發(fā)放到軍中以供官兵學習。
1593年夏,日朝交戰(zhàn)雙方開始進入相對平靜的戰(zhàn)間期。朝鮮宣祖趁此機會加緊練兵,并邀請駱尚志與朝鮮左議政柳成龍一道,在訓練都監(jiān)的框架下,以《紀效新書》為標準招募新軍,并朝鮮開始參照戚家軍之法進行新軍訓練。至1595年,新軍基本練成。宣祖親自檢閱,只見新軍“五技既熟,羸弱成勇,井井焉,堂堂焉,束伍分明,哨隊有倫”。雖然整體戰(zhàn)斗力未達昔日戚家軍的水準,但至少是一支堪用的部隊了。在隨后的丁酉再亂中,新軍成為援朝明軍重要的輔助力量。
影響余韻繞梁
戚繼光及《紀效新書》對朝鮮的影響并未隨著日軍的敗退而消減。明萬歷援朝戰(zhàn)爭的經(jīng)驗讓朝鮮文武群臣對《紀效新書》推崇備至,甚至到了每涉及練兵事務必提及戚繼光的地步。之后,該書和戚繼光的另一本著作《練兵實紀》一起被朝鮮知識階層反復研讀和總結。
朝鮮還參照《紀效新書》的核心思想相繼出版了《武藝諸譜》《兵學指南》等兵書。到了18世紀,朝鮮英祖下令在《武藝諸譜》的基礎上編纂新的武學著作《武藝新譜》,朝鮮史書明確提到了其與《紀效新書》的淵源:“武藝諸譜所載,棍棒、藤牌、狼筅、長槍、镋鈀、雙手刀六技出于戚繼光《紀效新書》?!辈⒒诖肆及l(fā)展出了武學十八技;正祖時期,又發(fā)展出二十四技。
此外,正祖還下令重新整理出版朝鮮古代武學的集大成之作《武藝圖譜通志》。該書圖文并茂地介紹了各種長短兵器及多種拳法的招式與對敵策略,其論述風格完整地繼承了《紀效新書》嚴謹求實的精神,如今被韓國視為傳統(tǒng)武學最重要的理論著作,是從事傳統(tǒng)武學研究與傳承之人士的必讀書目。2017年,該書入選世界記憶名錄,成為韓國寶貴的精神財富,而該書的理論精華正是源自戚繼光所著的《紀效新書》。
在19世紀末朝鮮開始編練近代化陸軍“別技軍”以前,以《紀效新書》為核心的戚繼光治軍理念一直是朝鮮操練軍隊的指導思想。盡管李氏朝鮮最終沒落,作為軍事改革的制度性成果—訓練別監(jiān)制度也早已消失在歷史中,但戚繼光和他的著作依然在今日的韓國社會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此外,有部分學者認為,《紀效新書》中《拳經(jīng)捷要》對拳法的詳細描述,直接或間接促進了后世跆拳道的形成。作為韓國國技的跆拳道,最初的理論依據(jù)就是《武藝圖譜通志》中的《拳法篇》,除去部分招式略有不同外,基本與《紀效新書》所述的拳法無異。在跆拳道的形成歷史中,韓國的武學家們應該是在當年戚家軍拳法的基礎上,融合本土技藝,創(chuàng)造了今日的跆拳道基本招式。
演武風靡韓國
如今,風行于韓國各主要古跡景區(qū)的古代演武表演,依然以戚繼光的陣法及各種兵器拳法展演為主要內容。
1997年,韓國名勝古跡水原華城和昌德宮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在韓國人看來,這是一個向國外展現(xiàn)韓國傳統(tǒng)文化的契機。靜止不動的古建必須搭配相應的表演活動才能讓傳統(tǒng)文化變得鮮活起來。作為國王行宮的昌德宮可以搭配傳統(tǒng)舞蹈與樂器表演,而當年作為軍事堡壘存在的水原華城則需搭配演武活動,介紹韓國的傳統(tǒng)武藝。
湊巧的是,水原華城本就與《紀效新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朝鮮正祖即位后,出于加強都城防御的目的,專門在京城以南的水原修筑城堡,形成今日的水原華城,同時還從禁軍中挑選精銳組成壯勇營作為自己的親衛(wèi),并參照《紀效新書》和《武藝圖譜通志》嚴加訓練。這支精銳部隊分為內外兩營,而外營就常駐于水原華城。
最初,從事演武的工作人員只是參考《武藝圖譜通志》對各種單兵武器和拳法進行復原展示。該書雖繼承自《紀效新書》,卻對相應的陣法和隊列著墨甚少。如果僅僅在觀眾面前舞槍弄棒,在視覺上肯定難以形成沖擊力。于是,韓國的演武團隊翻出戚繼光的《紀效新書》,對里面詳細介紹的兩儀陣、三才陣和鴛鴦陣等陣法進行研究,并將其編練成演武節(jié)目。
在1999年首次演武活動中,景區(qū)組織的古裝武士從水原華城的新豐樓魚貫而出,手持狼筅、藤牌等戚繼光時代的作戰(zhàn)兵器,熟練地進行兩儀陣、大三才陣、小三才陣和鴛鴦陣的陣法變換。首次展演即大獲成功,吸引了全國的目光。水原華城的演武活動也就此成為水原市的一張名片,并很快作為韓國古代演武活動的標桿被其他景區(qū)效仿。
之后,南漢山城、景福宮等傳統(tǒng)文化景區(qū)均開始組織人員演練當年的戚家軍陣法,以作為與古跡配套的表演活動,民間也有越來越多的武術團體開始模仿。如今,以鴛鴦陣為代表的戚家軍陣法表演已經(jīng)成為很多韓國景區(qū)的固定文化活動。
作為中國抗倭英雄,戚繼光不僅彪炳史冊,其著述和思想更是走出國門,為李氏朝鮮后期的軍隊建設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理論支持,甚至深刻影響了現(xiàn)代韓國的文化面貌。易數(shù)百代而猶在異國流傳,戚繼光及其《紀效新書》所具有的影響力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