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城, 保定人,曾在魯迅文學院學習,作品散見于《鴨綠江》《清明》《山花》《邊疆文學》《啄木鳥》《小說林》《青春》《解放軍文藝》《青年作家》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有作品獲公安部文學獎,現(xiàn)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陶黎喜歡畫奶奶家的西洋落地座鐘,他也總是用另一種思維解讀擁有時間的價值。陶黎必須走進商務大廈,也只有回到家他才拿起畫筆,臨摹完西洋落地座鐘,卻又不太滿意。焦躁、壓抑也絕望,陶黎就在家中制造了一場小動亂。只是妻子心靜如水,卻迫使陶黎獨自離開城市走進荒野。面對山石和山石上的紋路,陶黎頗有感悟,且遇到了一個陌生的知音。
怪石、枯草、瘦枝,山也不豐滿。一地的草參差不齊,高的能遮蔽陶黎,矮的也能藏住一條狗。樹木散落著生長,或山頂或山坡或山下,遇時而盛也遇時而衰。路,有路才會有人跡,才不至于讓陶黎孤獨地陷入荒野,只是沒有……啊……的確沒有!陶黎走進來就用心找路來著,卻只有腳才勉強證明其存在,只是又流于自欺欺人式的虛幻。陶黎絕望了,就不再找路,站在一棵從枯草中長出來的小榆樹旁,腦子里就剩下一個字——亂!
離開家前,陶黎的腦子里也不再有多余的文字。枕頭從臥室里飛出來落在玻璃茶幾上,紙抽盒、茶杯與一盒沒喝完的純牛奶失去秩序;畫架歪倒在電視柜前,顏料也到處散落著,幾根蘸了顏料的畫筆與一幅還沒完成的水彩畫親密接觸。尤羽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所見所聞像電視或手機畫面,也正是她的冷靜才阻止了陶黎繼續(xù)制造小動亂。突然安靜了下來,陶黎也覺得該離開了,干脆回到臥室,從一堆被褥里扒拉出一個旅行包。待陶黎拎著旅行包來到茶幾旁,彎腰抓起沾著純牛奶的手機,他看也沒看依然安安靜靜地坐著的尤羽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星期六與星期一好像也沒什么不同,陶黎覺得和很多人一樣天天都在無休止地復制時間。車流、人流、燈光,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所有的元素集合在一起,夜晚就不再有日期限制,一如既往才始終如一。只是陶黎必須在意時間,一分一秒,好像與記憶有關(guān)。其實呢,到底能不能忘記一個古董級的落地鐘,就成了一個令他十分惱怒的問題。陶黎生活在這座不小的城市后,手機、石英鐘或手表總是跳躍式地故意表達一種錯誤。
還在美術(shù)系讀書的時候,陶黎就喜歡在紙上素描時間,手機、石英鐘或手表,還有奶奶家的西洋落地鐘。民國老物件,機械表,德國造,落地、木制表身,直到奶奶去世前還用來著,陶黎現(xiàn)在特別在意時間,就是始于那個西洋落地鐘。只是很早之前品相就不好了,側(cè)面底下的小花邊缺一條,表面的小木裝飾件也殘缺不全。好在它時間準,打起點來也動聽,當……當……悠揚、婉轉(zhuǎn)。陶黎讀了小學,到了雙休日就自己去看奶奶。待陶黎讀了中學,奶奶依然伴著鐘聲自己生活,起床、梳洗、去公園散步,再去菜市場買菜,回來后打理一頓精致的早餐,所有的生活節(jié)奏絲毫不亂,也就有條不紊。奶奶輾轉(zhuǎn)多地才回到老家城市,她曾是個激進學生,也有過戰(zhàn)斗的豪情和體驗,陶黎沒少站在西洋落地鐘旁聽老人家講過去的故事。那個西洋落地鐘一直陪著奶奶長大成人,據(jù)說是她父親從一個法國人手里買的,奶奶的父母去世后西洋落地鐘與奶奶相伴終生,滄桑一詞很早就植入陶黎的心中。下崗后,二叔一直做小生意,卻總是希望發(fā)大財。常喝著二鍋頭打陶黎的手機,二叔總是很期待地追問侄兒,賣松緊帶能不能在網(wǎng)上做成大生意。陶黎笑呵呵地說:“網(wǎng)店生意不論賣什么,卻要看誰賣、怎么賣?!蹦棠倘ナ篮?,那個西洋落地鐘就被二叔搶走了,不久就賣給一個藏家,好在陶黎留下了不少手機照片。正面、側(cè)面、全身、半身,還有對表盤和木制裝飾的特寫,這么著陶黎在畫紙上臨摹起來,那個西洋落地鐘就很容易栩栩如生了。
離開家之前,陶黎在畫紙上臨摹的就是那個西洋落地鐘。覺得素描不再有吸引力或欣賞價值了,陶黎干脆畫水彩畫。只是陶黎還是覺得差點什么,尤羽回家前他正在重畫,人物和靜物組合在一起似乎才能如愿以償,就是這么簡單!只是越簡單的事情越不簡單,陶黎作畫時覺得應該排除一切干擾,甚至包括自己不經(jīng)意加重的呼吸,卻被突然打開房門的尤羽破壞了。這么著才有了一場連制造者都驚訝的小動亂,就在一套不足八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好像是情不自禁的結(jié)果吧?覺得不妥是后來,也就是陶黎背著旅行包離開家,走進與星期一的確沒什么不同的星期六晚上之后。
陶黎的確覺得不妥,卻不想回家,一心要離開一座城市,好像就是手機、石英鐘或手表的問題。一路上,陶黎都在想手機、石英鐘或手表為什么會出現(xiàn)問題?,F(xiàn)在,陶黎站在一棵沒枯萎,卻絕對不是生機勃勃的小榆樹旁,刻意不去想手機、石英鐘或手表,那唯一能表達時間的就是懸在高空上的太陽了。到底有群山遮擋著,風不是那么堅硬,午后的陽光還能予以陶黎一點點溫暖,可他在意的還是時間。
那天,陶黎與尤羽一起去小區(qū)附近的小餐館里吃鴛鴦火鍋。將羊肉片放在鍋子里,尤羽總是等不及涮到火候就急不可待地夾出來。這么著陶黎就和尤羽說起了時間,延續(xù)性和不可逆性決定了其存在的價值,卻必須與利用時間的價值比對才能彰顯出擁有的價值。尤羽顧及唇上的口紅,還要在意羊肉片被涮過后的溫度,依然急不可待,卻又必須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待舌頭和牙齒配合著降低羊肉片的溫度,尤羽又必須急不可待地咀嚼。好像也不是饑腸轆轆,可尤羽等不到將羊肉片咀嚼到一定程度就咽了下去。
這么著陶黎就繼續(xù)和尤羽說起了時間,好像也是情不自禁的結(jié)果吧?涮羊肉片的時間和兩次夾羊肉片的時間,再是尤羽咀嚼和咽下去的時間,所有的時間之于一個那么急于做成一件事情的人來說,該有的價值也就在瞬間消解了,自然沒有意義!
用飲料滿足了剛填充過食物的胃口,尤羽很固執(zhí)地說:“時間本身沒有價值,只是夾羊肉片、涮羊肉片和吃羊肉片與所擁有的時間聯(lián)系在一起,就是我應得到的有意義的價值!”其實呢夫妻倆坐在小餐館里討論時間就是浪費時間,陶黎和尤羽匆匆吃完晚餐都要回到商務大廈才行!
那時候,陶黎覺得時間又跳躍式地表達了一種錯誤。只是很多價值必須用輸入銀行卡的數(shù)字來表達,與陶黎互相通告的時候,尤羽依然固執(zhí)地認為,時間的價值就是利用所擁有的時間創(chuàng)造的價值!4816ABB1-975C-4573-BBA1-99D00592A76B
陶黎就還拿涮羊肉說事兒,尤羽利用自己擁有的時間創(chuàng)造的價值不過是為了滿足胃口,且可以以此類推出!尤羽干脆繼續(xù)順著陶黎的思路說下去,價值不會固定存在,也只有在不斷重復中一次次完成,再一次次于無意中消解。呵呵呵——不是嗎?陶黎覺得也是,卻總是有很多話不能在尤羽面前表達,干脆決定利用星期六晚上獨自在家中畫一幅水墨畫。只是還沒將人物和記憶或照片里的西洋落地鐘完全臨摹在紙上,陶黎就焦躁、憤怒地制造了一場小動亂。
那座城市周邊有山也有水,冬天的山野里看不到綠色,可陶黎覺得帶上繪畫工具和顏料,完全可以在畫紙上表達一種融入絕對虛幻的想象。這么著陶黎就想和尤羽利用星期天就近玩一次自駕游,且提前收拾好了行裝。只是加班回家的尤羽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直到陶黎拎著旅行包離開家前,尤羽依然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
離開家后,陶黎沒開停在樓下的凱迪拉克,也不想留在與星期一的確沒有不同的星期六晚上。打網(wǎng)約車離開那座城市,可陶黎到了郊縣覺得還不是駐足之地。只是時間不早了,沒有出租車司機愿意拉著一個說不清去哪里的人,陶黎干脆選擇步行。
離開縣城,陶黎順著公路一直往西走,好在旅行包里有充足的給養(yǎng),好在天亮后,陶黎路過一個小鎮(zhèn)還可以在早餐攤上喝一碗豆腐腦。待陶黎離開那個小鎮(zhèn)又一路向西,沒有目的地的旅行,卻在驗證利用擁有的時間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至少一個人認可的價值。
只是,陶黎越往西走山越多,好在離開公路可以順著一條條崎嶇的山路,抵達一個個自認為可以駐足的地方。待懷疑自己擁有的時間是不是也在跳躍式地故意表達一種錯誤,陶黎早進入了這片山地。
午后的陽光依然能予以陶黎一點點溫暖,卻倏然被焦躁襲擾,情緒也就很不好了。人焦躁時最好走走,這么著陶黎就離開了那棵從枯草中長出來的小榆樹。依然用腳虛幻地證實路的存在,陶黎也就不是很順利地踩著枯草走到山前。
午后的陽光依然很好,可風不會總是屈服于群山的阻隔,小心翼翼地退卻。陶黎不想在風與陽光或溫暖的問題上浪費時間,就想利用自己擁有的時間創(chuàng)造最大的價值,這么著就開始尋找了。
山壁上的石頭聚集在一起看似雜亂,卻是一種自然有序的存在??莶莺褪葜杂驳卮嬗谏绞目p隙中,豐富了視覺,也激活了陶黎的思維。與山石面對面地站著,陶黎看到了上邊的紋路,也看到時間的存在。好像在緘默中靜止,可時間流動也昭示著一種擁有時間的價值,那就是凸顯后的固執(zhí),也是一種十分頑固的存在。
離開商務大廈、離開那座時間總是出現(xiàn)問題的城市后,陶黎會不由自主地對自己的思維完成一次次還原。其實呢,對思維的整飭就是對時間的還原,應該是陶黎去看奶奶的時候,站在西洋落地鐘前,盯著一刻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的表針,思維會進入一種絕對放松的狀態(tài)。陶黎與時間糾纏的同時會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
待陶黎讀了美術(shù)系,拿著鉛筆站在畫架前也會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那是臨摹西洋落地鐘的時候。現(xiàn)在呢,陶黎面對一塊塊緊密相連的山石,思維又處于絕對放松的狀態(tài)。只是突然有陌生人說話了,那些山石上的紋路、山石與山石緊密相連時成就的紋路,都在昭示著擁有時間的價值,除了另一種生命意識,還有很容易被人們忽視的平凡和真實!
午后的陽光依然能予以陶黎一點點溫暖,風也躲避著堅硬,于回旋中減弱了氣勢。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陶黎看著眼前的女人呵呵地笑了。
彼此在短時間內(nèi)產(chǎn)生共鳴,兩個陌生人才沒有交流的障礙。賢茹畢業(yè)于美院,是一個住在別墅里的女人,無生活之憂,卻與陶黎一樣焦慮、煩躁。離開城市,賢茹走進荒野之地,以獲取充分釋放或自由的空間。又有一個陌生人突然走進荒野之地,高聲吟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賢茹很骨感,身材與普拉達羊絨大衣也極其默契。只是愛馬仕漁夫帽壓不住一頭飄逸的長發(fā),賢茹笑起來也像午后的風,這么著陶黎就又感受到了另一種溫暖。時間稍晚一點,陶黎才和賢茹說起她的名字。賢茹依然溫暖地笑著說:“還是奶奶給我起的名字,老人家是個小家碧玉。奶奶一生行事嚴謹,干什么都小心翼翼。只是奶奶為我取名字時極其專斷,且有語出不收的氣勢!父親在大學里教中文,母親至今還在編文學期刊,遺憾的是,他們掌握的詞語在奶奶面前都必須收起來才行呢?!?/p>
陶黎笑呵呵地說:“《玉篇》說,茹,柔也。屈原作《楚辭·離騷》也說,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奶奶應該叫你茹蕙,冰雪聰明,蕙蘭心性,要緊的是與茹字搭配極為妥當?!辟t茹也笑著說:“我尊重奶奶的意愿,也不討厭那個名字?!?/p>
生命意識和平凡、真實,之于山石擁有的時間恰如其分,陶黎與賢茹也就在瞬間消除了交流的障礙。背著畫夾站在山石上,賢茹還拎著個鼓囊囊的旅行包,這么著陶黎就很倉促了。
賢茹的確是有備而來,與陶黎說著話放下旅行包,打開后拿出畫架和畫夾,腳下的山石又平坦,干脆擺開陣勢作起了畫。
深刻紋路是對漠視的反動,突出線條也是賢茹對時間的另一種解讀。用鉛筆素描著陶黎剛面對的山石,賢茹很認真也很辛苦,好像求之不得,其實呢,找尋的確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干脆也放下旅行包,陶黎從里邊拿出一瓶百齡壇威士忌說:“作畫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喝點酒。我還讀中學時臨摹著西洋落地鐘就喝爺爺?shù)亩侇^,酒精可以擴張思維的空間,也能達到令人癲狂的契合?!迸ゎ^看了陶黎一眼,賢茹又笑呵呵地說:“我的旅行包里也有,格蘭菲迪單麥威士忌,還是30年的,好像是保姆裝了一瓶酒。只是我不喜歡威士忌,就像不喜歡迪奧、蘭蔻和雅詩蘭黛一樣?!贝蜷_手中的威士忌,陶黎嘴對嘴地喝了一小口才說:“聽起來好像與事實不符吧?”揚起手中的酒瓶,陶黎看了看無聲地笑笑沒再言語。
見賢茹又聚精會神地作起了畫,陶黎干脆走過來站在她身后的山石上。不再看不只是感動自己的山石,陶黎好像將得之不易的寶貝送給了別人,有自得其樂的興奮,也有彼此共享的快慰。再喝一口威士忌,陶黎干脆仰起頭來瞇著眼看太陽。數(shù)九后的天氣時常陰晦,陶黎覺得遇到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也是意外之獲。又將太陽與時間聯(lián)系在一起,陶黎還想和賢茹說點什么,兜里的手機卻響起提示音。4816ABB1-975C-4573-BBA1-99D00592A76B
賢茹扭過頭來笑著說:“有人催你趕緊回家吧?”激活手機屏幕,陶黎點開微信看了看才說:“妻子遇到麻煩總是表現(xiàn)出一種令我焦躁的冷靜,且會用一種預料之中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愿望。”輕輕地笑了笑,賢茹扭過頭去繼續(xù)作著畫說:“冷靜對于擁有的時間有著相當克制的理性,也會讓時間充分體現(xiàn)應該獲取的價值。”點開一段視頻,陶黎看見倒在地上的畫架、純牛奶和被畫筆玷污了的水彩畫,亂依然是畫面唯一的主題。很氣惱地關(guān)閉微信,陶黎笑著搖了搖頭說:“妻子的冷靜或克制是一種不難戳破的偽裝,每一天都在無限度地攫取以消耗時間為代價獲取的價值,緣于始終有一種熾烈的欲望,雅詩蘭黛或蘭蔻什么的才能更好地偽裝成一種本真或真實,卻與你所言大相徑庭!”
賢茹又啊了一聲說:“所以你離開一座城市走進荒野之地,所以面對顯露平凡和真實的紋路流連忘返。只是你必須回到肯定不喜歡的城市,必須回到屬于你的時間里,也必須無限度地攫取以消耗時間為代價獲取的價值,這么著就與我所言有了契合,卻也是無奈后的順從。這么著你也無法摘下偽裝的面具,去參加一場場假面舞會!”
揚起手中的酒瓶,陶黎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使勁地搖著頭說:“至少我對時間完成了一種絕對化分割,生活在那座時間總是出問題的城市也會那樣……哎——難道你顯露的就是毫無摻雜的本真?”賢茹呵呵一笑說:“格蘭菲迪30年單麥威士忌,之于我來說不是偽裝或面具,才能保證一個囿于其中的人始終如一,也就是始終如一地完成一種絕對化分離!”
將手中的鉛筆插在畫架上,賢茹從旅行包里拿出一瓶格蘭菲迪30年單麥威士忌說:“要不要喝一點兒?”陶黎又搖了搖頭說:“兩種威士忌擁有不同的時間,也就有不一樣的價值,可各取所需也就失去了同比性對吧?”
賢茹皺了皺眉又啊了一聲說:“好像我在強詞奪理吧?”說罷打開酒瓶喝了一口,也仰起頭來看太陽。只是太陽在慢慢西移,陶黎覺得應該幫賢茹盡早完成一件事情,干脆將酒瓶放在山石上笑著說:“看得出你心中充滿了憂郁,不妨休息一下吧!”
起身走到畫架前,陶黎從上邊拿起鉛筆,盡量模仿賢茹的筆法,繼續(xù)畫山石上的紋路。賢茹哎了一聲又喝下一口格蘭菲迪威士忌,才仰起頭來繼續(xù)看慢慢西移的太陽。
強大的移動信號不拒群山也就不棄荒野,可對用心作畫的陶黎來說無疑是噪音。聽到提示音,賢茹無奈地搖了搖頭才從兜里掏出手機。保姆用微信發(fā)了一條視頻,視頻里只有賢茹養(yǎng)著的一只小貓。貓咪幾乎天天夜里和賢茹睡在一張床上,見不到主人就發(fā)出了滿含期待的喊叫聲。也不奇怪啊,賢茹離開家前,像躲避孩子糾纏的媽媽,讓保姆將貓咪抱出去才如愿。保姆很用心,拍攝視頻前有過精心策劃,貓咪站在別墅庭院門前,無法壓抑焦慮才急切地發(fā)出呼喚。又在畫紙上畫完一筆,陶黎故意側(cè)起耳朵聽了聽才說:“奶奶養(yǎng)過一只小花狗,天天與奶奶出出入入的,甚至還同床共眠,慢慢的不是人也是人了,哎——你家的貓咪是不是也那樣呢?”
又喝了一口威士忌,賢茹搖著頭說:“貓咪一直是我理想中的丈夫,妻子畫畫時它就安安靜靜地待在一邊。心情不好的時候,貓咪還能給我溫暖和撫慰……呵呵呵——像不像一個獨守空房的少婦?”
盯著剛畫完的一條紋路,陶黎也搖了搖頭說:“不像!你的日子里除了雅詩蘭黛、迪奧或蘭蔻,還有人頭馬、龍舌蘭,再是晚宴和與晚宴相關(guān)的禮服,再是高腳杯和刀叉。與一群屠夫坐在一起,你用刀或叉收拾牛排或羊排不會特別殘暴,卻總是離不開血……呵呵呵——好多人都不喜歡吃全熟牛排,五分或者七分熟,用叉子叉起來往往還帶著血絲!當然,你還離不開梅賽德斯或勞斯萊斯,也應該是黑色幻影,那是一款超炫的豪車。二十歲、三十歲,其實呢,也沒有年齡限制,只要有實力或資歷又喜歡,都愿意與黑色幻影一起在陽光下變成黑色幽靈,有時候,你是參與者,可更多的時候是旁觀者?!辟t茹仰起頭來哈哈一笑,說:“你說的好像是我丈夫,他卻沒興趣談論那些問題。只是我不想再強詞奪理了,夫和妻本來就是一個以物質(zhì)為基礎(chǔ)組合的精神利益體,價值觀的異同決定了組合的質(zhì)量,休戚與共或貌合神離都不容易在現(xiàn)實表層找到依據(jù),那只能承認你說的不全是空穴來風!”陶黎再畫上一筆才說:“我們素昧平生,卻又親密無間,呵呵呵——用詞程度有些深,只是彼此能在一個問題上達成共識,也就是親密的陌生人吧?”將手中的瓶子與半瓶百齡壇威士忌放在一起,賢茹直起身來才笑著說:“其實呢,不只是我們能在某一個問題上達成共識,還有差不多一致的原因才離開家。只是我對自己的畫作不滿意,或說不能獲取一個獨立也寬松的釋放空間,沒有制造動亂,收拾好行裝,像走親戚或串門或旅游一樣駕車離開了一座城市。我從沒在意過喧囂與寧靜之間如何較量,會在自以為合適的地方駐足。這么著我會在市區(qū)的酒店或一家很小的旅館里住一天,也會在縣城或離縣城不遠的小鎮(zhèn)上過夜,就在山下的那個小鎮(zhèn)上,有一家還說得過去的小旅館。待在房間里,伴著雞鳴犬吠聲用鉛筆或水彩筆尋找合適的色彩或線條,時間像水一樣流淌著,卻有聲有色,這就是我擁有時間的價值?!碧绽栊膼傉\服地點了點頭說:“從繪畫的技法或風格上看,你至少在美院接受過嚴格訓練,且經(jīng)過導師點石成金般地點撥,將自己的作品聚攏起來,至少能開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畫展?!睂⒛抗馔断蛲癸@著紋路的山石,賢茹慢慢地搖搖頭說:“我只是想靜靜地擁有絕對屬于自己的時間,也就不會被功利綁架淪落為囚徒,再去獨享熱鬧后的凄涼?!碧绽枰矒u著頭笑了笑,沒再言語。
陽光還能勉強予以陶黎一點點溫暖,風卻不再懼怕堅硬,勢頭也漸漸地強硬了起來。畫完最后一筆,陶黎像個剛完成作業(yè)的學生,扭過身來覺得該說點兒什么才好!只是突然又有陌生人說話了:時間會刺破青春的華麗精致,會把平行線刻上美人的額角,會吃掉稀世之珍,天生麗質(zhì),什么都逃不過它橫掃的鐮刀。
陌生人感嘆時間的鐮刀,緣于他無法在自己擁有的時間里完成另一種價值重塑。與陶黎和賢茹有不一樣的身世或境遇,卻有一樣的苦衷。陌生人也遭受強大物質(zhì)的困擾,本該自由釋放的精神空間必定遭到破壞。只是陌生人必須發(fā)聲,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創(chuàng)造只用來消費價值的價值究竟有沒有價值?4816ABB1-975C-4573-BBA1-99D00592A76B
吟誦聲像風一樣緊貼著堅硬的山石飄過來,也不乏堅硬,且釋放著一種似乎壓抑了很久的激情。陶黎和賢茹不約而同地尋聲找去,待他們走上山坡,在一個山坳里見到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男人五十多歲,須發(fā)早白又謝了頂,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皺紋,眼袋下垂,膚色蠟黃,有嗜好煙酒的緣故,也是勞累過度的必然,看上去就是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了。男人叫范亍,待陶黎和賢茹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還不解其意。坐在一塊山石上,范亍腳下放著一個舊旅行包,左手攥著半瓶北京紅星二鍋頭,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夾著半根燃著的香煙。好像不能全文吟誦,范亍又好像只對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其中幾句感興趣。喝下一口二鍋頭,再抽一口煙,范亍又用英語重復吟誦了起來,待他再喊完時間的鐮刀竟然含了哭腔,的確呢!又喝一口二鍋頭,范亍打算用拿著夾煙的手擦擦臉頰,淚珠卻滾進蓄滿也花白了的胡須之中。
揚起手安撫了由風而躁的長發(fā),賢茹才說:“沒什么抵擋得住時光的毒手/除了生育,當他來要把你拘走,這是辜正坤譯本;時光鐮刀不可擋/除非留后替君扛,這是高黎平譯本;曾瑜陽譯本也有意思,欲阻時光皆徒然/唯留兒孫血脈傳……呵呵呵——倒符合傳統(tǒng)的閱讀習慣。只是我覺得百度翻譯也不錯,時間的鐮刀無法防御/用繁殖拯救你/當它帶你離開時/勇敢地面對它,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認同,可他至少認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重要意象——時間的鐮刀!”與賢茹站在一起,陶黎看著那個坐在山石上的男人點了點頭說:“他的發(fā)音很準,只是帶有濃郁的地方口音,有幾句深刻在腦子里的詩句,也是醉眼朦朧時不止一次地發(fā)出的嗟嘆,惋惜、無奈、不忍,還有欲望再活五百年的激情,不現(xiàn)實,至少也在思考擁有時間的價值,哎——你能猜出他的身份嗎?”賢茹覷著眼打量了一會兒才說:“他該在我們生活的那座城市里勞動,衣服上還沾著水泥點子,舊旅游鞋上也不干凈。安得廣廈千萬間,可他必須回到狹窄也擁擠的出租房,喝幾杯二鍋頭一定會激起說話的興趣。只是老婆不會在意時間究竟是不是鐮刀,卻不會忘記一句曾很流行的口號——時間就是金錢!這么著夫妻倆就有了口舌,緣于再軟弱的人遇到酒也會在瞬間剛強起來。這么著他就離開了出租房,也懷揣著憤怒和無奈離開了那座城市。只是他又不知道去哪里好其實呢,也沒地方可去,那就回老家,很可能是山下的那個小鎮(zhèn)。”陶黎又點點頭說:“看上去他腳下的舊旅行包里也不會裝什么貴重的東西,卻總是時不時地看一眼,像一眨眼就要被人搶跑了。”賢茹笑了笑沒再言語,可就在陶黎將目光又投向曾在意的山石時,她輕嘆了一聲。
太陽還在慢慢地向西移動,風也就越來越硬了。范亍覺得該干點什么,干脆放下酒瓶。手中的煙快燒到了手指,不經(jīng)意中落在了腳下。拎起舊旅行包放在大腿上打開,范亍從里面拿出一根竹笛放在嘴邊,《小城故事》的旋律隨之響起: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呵呵呵——好聽吧?不好聽。陶黎的嗓音不好,可他聽到有人吹出曲調(diào)就不由自主唱了起來。
只是不能不說,陶黎扭頭看一眼賢茹說:“父親喜歡唱鄧麗君的歌曲,可他就是本地人,不需要來小城作客。只是這個吹奏者想去小城,越想越想去,干脆就唱,再喜歡竹笛就吹奏?!辟t茹又輕輕地笑了笑,回身走回去彎腰打開旅行包,從里邊拿出望遠鏡。再站在陶黎身邊,賢茹依然用一塊高高的山石掩身,用望遠鏡為范亍的竹笛做了一個特寫才說:“父親也喜歡竹笛,且收藏了很多,還喜歡自己制作,我很小的時候就是他的助手呢!那個男人拿著的竹笛是一支曲笛,產(chǎn)于蘇州故名蘇笛,管身粗、長,音色渾厚、柔和,清新也圓潤呢!”
談的談說的說/小城故事真不錯/請你的朋友一起來/小城來作客……陶黎沒接賢茹的話,繼續(xù)跟著范亍吹出的曲調(diào)唱。只是還不能不說,陶黎再扭頭看一眼賢茹又說:“遺憾的是,他不想永遠在小城里作客,可人是一只風箏,家就是一條揪不斷的線呢!”
三個人進入自主掌控時間的狀態(tài),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就是各取所需,擁有一樣的時間,卻有了不一樣的價值。吹完一曲,范亍再換一曲,陶黎就依然伴著笛聲唱: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fā)/夢已經(jīng)醒來/心不會害怕/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
彼此相距不近,配合得倒還默契。只是陶黎還得說,他去了一座很遙遠的城市,像很多打工者一樣,天天辛辛苦苦地掙錢,卻忘不了老家,尤其對于一個那么熱愛音樂的人來說,思鄉(xiāng)之情會更濃烈一些。
依然用望遠鏡聚焦范亍手中的竹笛,聽陶黎說完賢茹才笑呵呵地說:“那他只能坐在小工廠外邊或工地上用竹笛吹奏……哎——你看見了嗎?他又換了一支竹笛,那是梆笛,聲音高亢、嘹亮,適用于北方戲劇伴奏,尤其是河北梆子。父親就是河北人,爺爺奶奶還活著時沒少回老家。村子南邊有蘆葦?shù)兀疫€沒出來上學的時候,父親就用葦膜貼在竹笛上吹奏?;氐嚼霞?,父親只要見到茂密的蘆葦都要帶很多葦膜回來,還總是說笛聲帶著老家葦塘里的泥腥味兒!”
太陽依然慢慢地向西移動,風也就更硬了起來。只是還沒有誰打算離開,好像都從沒想過離開。范亍就還吹,陶黎就還唱:城市的夜晚霓虹燈璀璨/點亮黑暗趕不走孤單/午夜和白天不停的交換/游走在街頭一個人孤單……好像是一首屬于小女人的歌曲。覺得吹笛人沒唱出屬于自己的孤獨,陶黎就說了出來,賢茹卻不認同。
依然用望遠鏡特寫范亍手中的竹笛,賢茹輕嘆了一聲說:“歌曲沒有單一的歸屬,卻有著一樣的孤獨。每個人都是如何利用擁有的時間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價值,要是愿望打了折扣,又沒有從頭再來的可能,再缺少知音,孤獨也自然生成,哎——他這次用的是一支玉屏笛,是用小水竹制成的,上邊雕刻著山水,別的上邊還有花草、鳥獸、蟲魚或詩文。玉屏笛有雌雄之說,雄的笛管稍粗,上面刻有騰龍;雌的笛管略細,發(fā)音明亮,上邊刻著彩鳳,那叫神簫仙笛。他拿著的是雄笛,我相信還有一只雌笛?!?/p>
賢茹果然言中了,陶黎還沒有說話,范亍就從舊旅行包里拿出一只雌笛,繼續(xù)吹奏《快樂老家》。范亍吹起竹笛來總是很投入,陶黎和賢茹只能竊竊私語,伴唱也是低聲。見范亍再吹起來依然那么投入,陶黎和賢茹干脆不再言語了,卻相信他用笛聲懷念一個回不去的老家……啊……也就是曾充滿很多快樂和夢想的老家!4816ABB1-975C-4573-BBA1-99D00592A76B
笛聲突然斷了,一伙人氣勢洶洶地闖進小山坳。帶頭的是個滿頭白發(fā)的老者,身體瘦卻很結(jié)實,戴著黑邊眼鏡。范老師是哥哥,范亍是弟弟,卻有師生之誼。兄弟倆相差也不過十幾歲,可看上去范亍比哥哥還蒼老一些呢!揚起一只手,指著坐在山石上的范亍,有個毛頭小子喊著范老師說:“就在那兒呢!”范老師帶來七八個男人,歲數(shù)不一,年齡和輩分都小,他們視長者為帥。走過去將范亍手中的竹笛奪過來,范老師氣沖沖地說:“我很早就教你學習了《孟子·告子上》,今夫弈之為數(shù),小數(shù)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你好像從沒專心致志過吧?上學時不專心致志沒有好成績,也就不可能離開鄉(xiāng)村走進城市;不上學了依然不專心致志,去深圳、廣東打工,心中卻存有太多的樂曲,竹笛就是禍首;結(jié)了婚還不專心致志,有了兒子還不專心致志。如今呢,兒子都要娶妻養(yǎng)子了,你還不專心致志,你到底想怎么樣?”陶黎兩個人所處的位置很隱蔽,卻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
范亍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哥哥,卻必須申訴。范老師可不想聽兄弟說話,事實上也從沒聽過,知道他的病根在哪里,干脆來一次刮骨療毒吧!只是范亍見范老師要拎起他大腿上的舊旅行包,干脆死死地抱在懷里。這么著范老師就得曉之以理,嗜乃嗜欲,喜之也,可喜之過甚即為病也!覺得還不夠,范老師又很嚴厲地說:“《說文》說,亍,步止也,從小就任性又無度,這也是我為你取名為亍的初衷!凡事當有度才行,好事當行,過之當止,可你呢?!”
范老師干脆將手中的竹笛在山石上摔碎,再揚起一只手一揮,范老師身后的男人們就蜂擁而上了,不只是從范亍手里奪過那個舊旅行包,還將半瓶二鍋頭摔在山石上。依然覺得不夠,范老師再揚起一只手一揮,見兄弟被人們摁倒在地才依然很嚴厲地說:“你玩物喪志不說,還嗜酒成性,與老婆稍有嫌隙就大打出手,又將茶幾、柜子什么的砸得一塌糊涂。你以為背著個破包跑回老家就完事了嗎?我問你,人家娘倆兒天天在城里干什么呢?兄弟又干什么呢?為了買一支竹笛, 你非得跑玉屏。覺得還不過癮,你又從玉屏弄回小水竹,連錢都不掙就鉆在出租房里做竹笛!”
范亍被人壓著先啊啊大叫再申訴,他愛竹笛愛做竹笛,卻沒耽擱掙錢,去玉屏也是趁著工地上沒開工速去速回,哥哥要是聽信一面之詞制造的就是冤案!范老師呸了一聲冷笑著說:“《紅樓夢》里怎么說?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你要是遁入空門還好,來去無牽掛,可離不開塵世就要過塵世的日子才行!癡迷笛聲,再貪戀酒杯,不遁入空門又沒有送了性命,活一天就是人家娘倆兒的累贅,那我不如代行父母之責,干脆結(jié)果你這個孽障還都落個清凈!”
范亍還不服,硬撐著仰起頭也冷笑著說:“就是你弄死兄弟,我也要死個明白!我復讀了兩年,進了三次考場,沒被音樂學院或音樂系錄取,也就成了哥哥心中永遠的笨蛋!哀莫大于心死,可兄弟的心沒死,只是又無法滿足夙愿,唯有一點點嗜好,為什么被說成是玩物喪志呢?天天掙錢天天掙錢,掙到哪天才算夠呀?兒子要房還得要車,開著奧迪A3不行,非要換凱迪拉克,可他的理想是勞斯萊斯或梅賽德斯;一套房子百八十萬,三口人拼死拼活才湊上首付,可我要是活到八十歲還有月供呢!我養(yǎng)大了兒子,卻成了罪人,沒為他創(chuàng)造財富,也沒準備好養(yǎng)孫子、重孫子的進口奶粉和尿不濕。好像我兒子承受的所有苦難,只緣于有個沒出息的爹!你是個鄉(xiāng)村智者,家中的書不說汗牛充棟,卻也是滿腹經(jīng)綸。這么著我就要問問范老師,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創(chuàng)造只用來消費價值的價值究竟有沒有價值? ”
范老師啞然。
范老師最終讓人捆綁了范亍,抬起來往山下走去。只是范老師面對摔碎了的竹笛,也流露出無限的惋惜之情。妻子用微信將還款賬單發(fā)給了陶黎,也就是無聲的通牒了。保姆為賢茹發(fā)送貓咪絕食的圖片,也是在催促她盡快回家。賢茹還戀戀不舍,可陶黎必須用百度地圖告訴她,這片荒野之地不過是一塊被城鎮(zhèn)包圍著的彈丸之地!
范老師究竟是范老師,不再教書也被尊為師長。啞然不過是一時的,講臺不高又不大,可范老師永遠居高臨下,也就永遠不會理屈詞窮!古有子貢與時轉(zhuǎn)貨貲,家累千金,生存優(yōu)于窮困潦倒的顏回,且在戰(zhàn)國諸賢中也名列前茅。子曰,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一個人要是無果腹之物、御寒之衣,天天玩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又何談價值者哉?是啊!
只是范亍說不是,被人摁住手腳,且還有人圍困著不能脫身,卻依然仰起頭據(jù)理力爭。范老師之論有失偏頗,且有斷章取義之嫌,《論語》講貧與賤、富與貴不過言道,人有道,邦亦有道方合圣人之道哉!只是子貢尊師、育人,被譽為儒商始祖也就不失精神,人家利用擁有的時間,還創(chuàng)造出財富之外的價值才是值得稱道的價值……陶黎聽著范亍慷慨陳詞笑了,好像這才是駁倒范老師的殺手锏!遺憾的是,范老師可不吃那一套,兒子身兼數(shù)職,一天睡不了五個小時,天天在商務大廈里拼命,回到家還要在電腦前玩?zhèn)€你死我活才行,錢一點點地進賬,卻要大把大把地還賬;老婆呢有高血壓、糖尿病,關(guān)節(jié)不靈活了走路都費勁,可人家還天天起早貪黑地去當清潔工,又加班去餐館里刷盤子、洗碗就是想多掙錢多還一點房貸,可某個人呢?從小倒是好學、喜歡讀書,只是偏科;本事不大,卻又心懷鴻鵠之志,遭受了挫折憤憤不平干脆以酒、樂取樂,做一個性情之人倒也無可厚非,只是有失偏頗就是無度啊,我的親兄弟!
范老師再揚起一只手一揮,一個男人當即受命而行。見那個男人跑過去打開舊旅行包,范亍知道人家要干什么了。咬著牙將頭仰得高高的,范亍聲嘶力竭地哭著大聲說:“可是范老師教我認識了樂譜,也是范老師教我吹出了第一首樂曲啊!”范老師皺了皺眉又很嚴厲地說:“可是我沒教你玩物喪志,還是乖乖地回城好多著呢!”范亍依然不服,依然高高地仰著頭說:“當年,我為了抗婚跑到城里,你讓人把兄弟綁回來入了洞房,還有一個看似名正言順的理由,父母在,不遠游;現(xiàn)在呢,我討厭城市討厭高樓大廈討厭令人見了不寒而栗的霓虹燈,可你又要逼著兄弟進城……世上怎么會有這樣不講道理的哥哥?”
范老師也仰起頭哈哈一笑說:“你任性、乖戾,不拘于方圓,總是視一事為要,囿于其中而不得其外,勉強為之才心存怨氣,不去除病根,豈不禍害范氏子孫哉?”說干就干,絕不遲疑,范老師從舊旅行包里拿出曲笛、梆笛和玉屏笛,還有好多賢茹無法用望遠鏡特寫的,一支支地用石塊砸碎在山石上。砸碎一支竹笛,范老師就說:“叫你玩物喪志!”再砸碎一支竹笛,范老師又說:“叫你不思進??!”又砸碎一支竹笛,范老師再說:“這就叫刮骨療毒!”范老師砸一下,范亍就啊一聲,再砸一下,還啊一聲,聲嘶力竭啊,悲憤交加啊,卻又無可奈何??!4816ABB1-975C-4573-BBA1-99D00592A76B
太陽開始西沉了,不說風硬不硬,天色也漸漸地暗淡了下來。砸碎最后一支竹笛,范老師再揚起一只手一揮,有個男人揚起一直拿在手中的繩子,三下兩下就將范亍捆綁了。人們蜂擁而上,將范亍抬起來就往山下走去。賢茹悄聲說:“范老師還不會離開呢!”陶黎也覺得范老師不該走,人家果然沒走。彎下腰撿起一段竹笛或碎竹子,范老師拿在手里掂了掂才搖著頭重嘆一聲說:“的確是我之過,唉——我之過啊!”一副十分惋惜的樣子。
見范老師拎起舊旅行包、拿著一段竹笛或碎竹子走了,陶黎無聲地笑了笑說:“你也該走了吧?”賢茹啊了一聲說:“你呢?”
陶黎才要說話,手機又響起了提示音,再從兜里掏出手機,見到一條消息不得不激活屏幕、點開微信。尤羽只發(fā)送了幾張截屏圖片,卻都是花唄、車貸和房貸的賬單,且清晰地展示了還款額度和還款日期。陶黎又無聲地笑著說:“為了不讓8號追得我喘不上氣來,才將花唄的還款日期設(shè)定在每個月20日,哎——今天是18號吧?”賢茹也無聲地笑著說:“好像是吧?”只是還沒說完,賢茹的手機也響起提示音。保姆也在微信里給賢茹發(fā)送了一段視頻,貓咪守著食罐、水罐只是呆呆地看著,不思飲食足可以讓主人心動吧?陶黎也看見了那段視頻,再無聲地笑了笑說:“保姆應該在替一個人說話吧?”賢茹又啊了一聲才說:“其實呢保姆是我丈夫的姑媽,一個五十多歲了還守身如玉的老姑娘。保姆也是我的私人秘書,會安排好我一天該做的事情,有一張詳盡的時間表,包括我與丈夫出席重大宴會時該如何表現(xiàn)得端莊、優(yōu)雅等細節(jié)?!卑×艘宦?,陶黎一邊點擊著手機屏幕一邊說:“那你的確該回去了?!?/p>
賢茹沒言語,又將目光投向山壁上的山石,天色暗淡了,卻依然能看清上邊那些平凡也真實的紋路。聽陶黎哎了一聲,賢茹才說:“我覺得不該離開呢!”陶黎搖著頭笑了笑才舉起手機說:“我在百度地圖上找到了這片荒野之地的準確位置,請上眼——城、鎮(zhèn)、村莊遍布群山周圍,這里不過是彈丸之地,咱們至少被囚禁在這片荒野上!”
賢茹啊了一聲說:“明白!同時被囚禁的還有這片荒野!那家小旅館在公路邊上,后邊是一條沒有水的河。小旅館是一棟兩層樓房,其實呢,也就是兩排平房摞在了一起,底層被超市、網(wǎng)吧和水果店占了,還有一家保健品自動售貨商店。經(jīng)營旅館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愛說,與我聊起天來總是說她的兒子,東北一所大學的音樂系畢業(yè)生,卻一直在一座城市做著電商,車、房,還有日后生存的資本,也不是資本,只是錢,可那不過是一種簡單地用來交易的貨幣。只是那個女人的兒子有財富意識,所以要處心積慮地積攢更多能升值的貨幣。那個女人不能準確地表達出來,卻也說出了兒子的意圖。就在我住進那家小旅館的前一天,那個女人接聽了兒子的手機,他說要回來,緣于看到了老家這片土地的價值!”
陶黎又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說:“所以你將車丟在那家小旅館前邊或后院,徒步走上來就是尋找一片荒野之地對嗎?”
賢茹點了點頭沒說話,目光又聚焦在山壁上有很多紋路的山石。陶黎將手機塞回兜,轉(zhuǎn)身走回去,從山石上拿起那半瓶百齡壇威士忌,一飲而盡后摔掉酒瓶又說:“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回到那座城市,咱們都必須離開。”賢茹又啊了一聲,卻沒說話,目光依然在那些展示著平凡也真實的紋路上。
太陽還在西沉,天色也愈加暗淡了起來。4816ABB1-975C-4573-BBA1-99D00592A76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