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就是命

尚長文

糧食就是命。具體點兒說，是趙大炮的命。說這話的不是我，是趙大炮自己。

石油會戰(zhàn)的年代里，或許是勞動強度大，我們這些年輕人老覺得肚子一天到晚都是空的，飯量就特別大。有一次，隊上會餐吃豬肉餡餃子，趙大炮一人就吃了五十個，差不多兩人的飯量。

吃那么多，腸胃受得了嗎？我揶揄道。趙大炮說，兄弟，別笑話你哥吃相難看。小時候挨餓，餓極了，除了不吃屎，恨不得啥都吃，見到糧食，跟見了命一樣。趙大炮說，會餐要是充斯文，我得恨死自己，你信不信？趙大炮說得理直氣壯。我也是頭一回聽到，有人竟然把糧食比喻成自個兒的命。說起來，我和趙大炮不算是外人，都來自鄂西北。鄂西北是著名的山區(qū)，說神農(nóng)架、武當山就在我們那一帶，你就不難明白，鄂西北是怎樣的重巒疊嶂了。我和趙大炮一起入伍，復員時，又被同一輛車拉到了油田。要說趙大炮，除了手緊一些，其他的毛病倒沒有，干活舍得下力氣，在隊上還是頗受人尊重的。

趙大炮的媳婦是在老家娶的，算是一個標準的山妹子了。蜜月沒度完，這家伙就領著媳婦回到了油田。初到油田，新媳婦穿一身碎花的棉布衫子，腳上穿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頭發(fā)梳得一根亂發(fā)也沒有。往下看，腰和屁股一樣粗，也一樣渾圓。兩條腿像兩根肉柱子，走起路來，硬實的土路被踩得咚咚作響。

好家伙！果真是山妹子，夠可以的。誰要說山里的妹子沒見過世面，見到人就羞得不敢講話，那是他沒見到趙大炮的媳婦。趙大炮的媳婦雖土得掉渣，嘴巴卻閑不住，見了人抿嘴一笑，話匣子就打開了，成了見面熟。趙大炮很稀罕自己的媳婦，用他的話說，山里的女子從小就挨過餓，知道糧食的金貴，特別會過日子。趙大炮說，清湯寡水的窮日子，在山里妹子的手上，也能過得有滋有味。

那年月，石油人成個家并不費事兒。干打壘騰出一間，兩張單人床拼在一起就是婚床。鍋碗瓢盆什么的，買回來即可開伙。沒有飯桌，廢料場上找一塊薄鐵板，自個兒用電氣焊切成一個圓形桌面，焊上三條腿就是了。女人不認生，到了油田，就安排趙大炮請了一桌老鄉(xiāng)和工友來家里做客。趙大炮是個犟驢，卻特別聽女人的話。急火火去集市上買回兩只雞、三只兔子，外加白菜土豆粉條子，煮了燉了，一伙人聚到一起，又吃又喝，夜深了方才散去。

人走了，看著桌子上一片狼藉，趙大炮心痛地說，這一頓，把咱半個月的口糧都吃了。媳婦瞪了他一眼。媳婦說，飯沒有白吃的，這叫溫鍋，也叫聚人氣。有了這一頓，日子就不愁旺不起來。見這頓飯居然有如此意義，趙大炮也不言語了。渤海灘上土地肥沃，黃河九曲十八彎來到了入?？?，也讓這里每年多出不少的新淤地。冬天里把新媳婦娶進門，春天里女人便隨著一群老娘們下大田，出來進去的，一把鐵锨不離手，天天忙得像個兔子似的停不下來。

春天是播種的季節(jié)啊，水稻、玉米、土豆子及花生什么的，都是在這個季節(jié)里播種，荒原上顯出難得的生機。趙大炮也沒有閑著，順勢就在自家媳婦肥沃的土地上撒了種子。到了秋天，待大田里呈現(xiàn)一片豐收的景象，趙大炮也喜滋滋地當了爹做了父親。

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兒子摟在懷里，看了又看，親了又親。更令趙大炮高興的是，不但懷里多了個兒子，家里的面缸米缸，也都裝得滿滿的；廚房里除了一罐子豬油，還有一罐子花生油。這且不說，家里還添了雞啊貓啊什么的。

多好的女人呀，給了自己一個家，還帶來了紅紅火火的好日子。每每這樣想，趙大炮的心里就充滿了柔情，覺得吹過身邊的荒原風，都變得那樣令人沉醉?；仨鵁o邊無際的渤海灘，井架和采油樹組成的石油天空下，就連暮色中的紅云彩，也顯出濃濃的嫵媚和親切。

我和趙大炮在一起干了幾年之后，便被抽調(diào)到百里外的一個新單位混飯吃。有一天，大約辦個什么事回了趟原單位所在地。事情辦完，便決定去趙大炮家看一看。上得門去，家長里短地聊了一通，我問，老趙最近咋樣？他老婆狠狠地罵了一句說，別提了，這家伙，沒個正形。我問咋了？女人說，天天領個女大學生回來吃飯。

女人的話嚇了我一跳。我說，老趙那個豬頭樣，人家女大學生能看上？女人瞪了我一眼說，誰說他動那方面的歪心思了，我說了嗎！你不是講天天領個女大學生回來嗎。女人說，我是說費糧食。明白了！明白了，我就笑了。看來，還真應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老話了。

90年代末期，趙大炮退休了。那時候，不少中國人都像打了雞血似的，為即將到來的新世紀激動得打哆嗦，似乎進了新世紀，就會天遂人愿鯉魚跳龍門。我單位有個年輕人，還千里迢迢地跑到黑龍江的撫遠去，據(jù)說那里將迎來新世紀的第一縷陽光。這都聽了誰的忽悠呢，真是的！

趙大炮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退休的。他似乎沒怎么被忽悠，只悄沒聲地支了個炸油條的攤子。我說，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退休了就歇歇嘛。趙大炮說，老弟你是不知道啊，看著黃燦燦的油條，我心里舒服著呢。還說，我就這命，這就是我的命！我點點頭。見到糧食就見到了命，這話老趙從前也說過。我知道，在趙大炮這里，這是千真萬確的實話。

前幾年的一個春節(jié)，我和老婆去他家拜年，在他家吃了頓飯。應該說明的是，調(diào)離原單位后，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平素里只是偶爾打打電話，但我們卻保持了春節(jié)串門兒的習慣，畢竟是戰(zhàn)友，又是老鄉(xiāng)嘛。

一年里難得見一次面，見了面就格外高興。也因此，那頓飯吃得很熱鬧，全程里都是大呼小叫的。我老婆見我有些人來瘋，就讓我聲音小點兒。趙大炮的老婆聽了就有些小小的不悅，便張嘴說，到我家可以可著勁兒地講話，咱中國人過春節(jié)，咋就不能大嗓門了？這話一說，我老婆也放開了，索性便扯著嗓門加入了我們的隊伍里。因此，那頓飯雖然只有我們四個人吃，卻吃得熱鬧非凡，彼此搶著講話。飯吃到這個程度，就不難想象到我們當時有多開心了。吃完飯，要走了，趙大炮兩口子特地把我們帶到后院參觀了一下。

原來，趙大炮在后院建了一個小小的儲藏室。打開儲藏室，里面是一個存物架。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袋又一袋的炸油條的面粉，有十幾袋吧。由于空間小，便顯得放了滿滿一屋子。

老弟，你看看這些糧食，上好的精粉啊。趙大炮熱情地招呼著我，兩口子的臉上洋溢著難掩的開心。原來，將我們領到這里參觀，是為了說明日子的殷實啊。

于是我夸張地叫了一聲，“這么多糧食！”我得承認，我這時的驚嘆和吃飯中的大呼小叫不是一回事兒，吃飯時的大呼小叫是由衷的，興奮的，這時的大嗓門則是為了禮節(jié)，為了不掃趙大炮兩口子的興。我說，這要是再來個自然災害，出來個糧荒什么的，我就到你這兒扛一袋子面粉，就啥都不怕了。

趙大炮兩口子誠心誠意地說，那是的那是的，到時候你盡管來扛。我說，我可不敢，糧食是啥，糧食就是你的命，你舍得把命給我？趙大炮說，老弟呀，看你這話說的，該給就得給。說真的，那一刻，他倆的實誠令我感動。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