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摘要〕 語言文字是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化基石,也是其歷史文化血脈存續(xù)的重要標志和載體。本文試圖通過對宋元明語言策略的透視,厘清語言在維護國家安全與穩(wěn)定方面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為今天的語言方略提供歷史的借鑒。
〔關鍵詞〕 語言文字;國家安全;歷史文化;宋元明
〔中圖分類號〕H0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3-0196-08
從人類文明的角度來看,語言是傳承文明的根本載體,關乎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溝通,大到國家安全戰(zhàn)略,語言始終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民族的形成,國家的構(gòu)成,共通的語言必然成為其強韌的紐帶。宋元明時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宋與遼金的對峙或和解,蒙古人第一次以少數(shù)民族身份統(tǒng)一中國,明朝成為歷史上最后一個由漢族統(tǒng)治的王朝。在此背景之下,相關的語言政策與策略亦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一、宋元的正音與國語
趙宋時代,雖然結(jié)束了五代十國的分裂混亂局面,但從版圖上來看,實際上并未完成一統(tǒng)江山的宏圖偉業(yè),與之并存的遼金西夏一直占據(jù)著相當遼闊的地域。政治或軍事上未能完成的,可能由語言來完成。一代一國之語言正音,始終是統(tǒng)治者和人民關注的大事。不論是宋人還是元人,漢人還是蒙古人,中原還是草原,人們都始終認可源遠流長的中原之音才是漢語的正音。
元人虞裕在《談撰》中記載,“寇萊公與丁晉公同在政事堂,日間論及天下語音何處為正。寇言:‘惟西洛人得天下之中。’丁曰:‘不然,四方各有方言,唯讀書人然后為正?!雹倏軠适顷兾魑寄先?,強調(diào)西洛音為正音,似有為鄉(xiāng)音聲援的嫌疑。而按照丁謂之說,各地皆有方言土語,方言自然不是正音,只有讀書人的讀書音才是正音,丁謂的讀書音就是官話。現(xiàn)在看來,丁謂的話與寇準的話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讀書音(官話)的基礎應該是洛陽音,也就是中原雅音。中原(洛陽)語言不僅發(fā)音雅致,在用詞造句方面同樣比較典雅,或者說比較書面化。北宋人范鎮(zhèn)在《東齋記事》中也記載了一則語言故事可資證明,“蔡君謨嘗言,宋宣獻公未嘗素談。在河南時,眾官聚廳慮囚。公問之曰:‘汝與某人素有何冤?’囚不能對。坐上官吏以俗語問之。囚始能對。’”②宋綬本是湖北人,其祖籍為河北趙縣,宋綬所說的話當屬于中原官話體系(雅語),即使是在審問犯人時,估計也有點些文雅(未嘗俗談),出身低下的囚犯當然聽不懂,所以旁邊的官員才用“俗語”(方言)問話。
丁、寇對話的一百多年后,陸游在著述中記載說:“四方之音有訛者,則一韻盡訛。如閩人訛高字,則謂高為歌,謂勞為羅;秦人訛青字,則謂青為萋,謂經(jīng)為稽;蜀人訛登字,則一韻皆合口;吳人訛魚字,則一韻皆開口。他仿此。中原惟洛陽得天地之中,語音最正,然謂弦為玄,謂玄為弦;謂犬為遣,謂遣為犬之類,亦自不少?!标懹危骸独蠈W庵筆記》卷6,《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5冊,第52頁。陸游此語值得關注,具有相當真實的歷史語音記錄價值。在南方(越州山陰)人陸游看來,中國的“正音”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得天地之中”的洛陽話,其語音比較規(guī)范,并與周秦雅音有著一脈相承的血緣關系。《顏氏家訓》(音辭篇)認為,帝都與方言相參校,古代與當下語音相考核,金陵與洛下的語音最為正統(tǒng)。陸游重視洛陽語音,而忽略了南方金陵。
實際上,宋元人所謂的正音,正是由隋唐時代的《切韻》所傳承下來的雅音。這些雅音在《廣韻》《集韻》和《禮部韻略》等官方頒行的韻書中,被進一步確立。不符合雅音或正音的語音,則被視之為“聲訛”。比如,在南宋人孫奕所著的《示兒編》中,就收集列舉了“聲訛”誤讀字達三百多個。孫奕:《示兒編》卷1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4冊,第543-547頁。從孫奕為這些聲訛字而糾正的讀音來看,其主要依據(jù)仍然是《廣韻》等傳統(tǒng)韻書。這種認識一直延續(xù)下來,元朝雖為蒙古族統(tǒng)治,中原之音為雅正之音的看法與宋人無二。元代的孔齊于就說,北方人的語言發(fā)音比較字正腔圓,所以被世人稱之為中原雅音?!氨狈铰曇舳苏?,謂之中原雅音。今汴、洛、中山等處是也。南方風氣不同,聲音亦異,至于讀書字樣皆訛,輕重開合亦不辨,所謂不及中原遠矣。此南方之不得其正也?!笨R:《至正直記》卷1,《從書集成初編》第2886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4頁。周德清《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也認為:“余嘗于天下都會之所,聞人間通濟之言:‘世之泥古非今、不達時變者眾。呼吸之間,動引《廣韻》為證,寧甘受鴂舌之誚而不悔,亦不思混一日久,四海同音,上自縉紳講論治道,及國語翻譯,國學教授言語,下至訟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敝艿虑澹骸吨性繇崱肪硐?,《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96冊,第683頁。對后世影響甚巨的《中原音韻》一書,正是依據(jù)中原之音(韻)而編成。范梈(德機)《木天禁語》載:“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四方偏氣之語,不相通曉,互相憎惡。惟中原漢音,四方可以通行,四方之人皆喜于習說。蓋中原天地之中,得氣之正,聲音散布,各能相入,是以詩中宜用中原之韻。”范梈:《木天禁語·詩學禁臠》,《歷代詩話》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52頁。
中原的地理空間概念,隨著時代的變化也在不斷擴大,由最初的周秦王畿之地,河南洛下一帶,慢慢擴展至今天的河北、山西、遼寧南部及山東等廣闊的北方。流行北方的正音,由于具有“四方可以通行”的通用性質(zhì),不僅成為人們?nèi)粘I钪衅毡槭褂玫恼Z言,也成為宋元戲曲語言所使用的標準音韻,在翻譯蒙古語時也成為標準語。中原之音,成為國家認可和推廣的標準音。由于中原音的普及和對日常生活的深入,使其漸漸擺脫之前中原雅音的貴族化或?qū)W者化傾向,越來越大眾化甚至口語化,這也是周德清在為新興北曲行腔吐字而設立語音標準時,極力推崇中原音韻的一個根本原因所在。漢語的口語化傾向一直存在,只是到了唐宋以后,尤其是宋元時代,這種口語化大有取代書面雅語的趨勢,或者說二者已有合流的可能。
兩宋時代實際上也是一個分裂的時代,多民族共存的時代。遼、西夏與北宋,金與南宋之間時有戰(zhàn)爭,總體來說相處得較為平和。在這樣一個復雜的語言生態(tài)之中,漢語之外,還有多種異族語言(主要有契丹文、西夏文、女真文、回文和黑汗喀國文、古藏文等等),如何處理好彼此的關系,事關國家安全大局。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宋代統(tǒng)治者及文人,對異族語言及文化均持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此種態(tài)度對于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與安定,多民族和睦共處而言十分重要。
契丹文本是契丹人仿效漢字而創(chuàng)制的一種人工文字,其字分大字和小字。據(jù)《遼史》(太祖紀、皇子表)載,契丹大字創(chuàng)立于遼太祖神冊五年(920年),以增減漢字筆畫而成字。之后又讓遼太祖耶律阿保機胞弟耶律迭刺創(chuàng)制表音字契丹小字,較之契丹大字更加簡明扼要。從此,遼朝文字便以契丹文和漢文為官方文字。遼滅金興,契丹文仍未斷絕,直至金章宗明昌二年(1191年),契丹字才被詔罷。洪邁(1123—1202)《夷堅志》丙志卷十八則條目《契丹誦詩》歷來被學者視作研究契丹語語法和詞序的重要材料:“契丹小兒初讀書,先以俗語顛倒其文句而習之,至有一字用兩三字者。頃奉使金國時,接伴副使秘書少監(jiān)王補。每為予言以為笑,如‘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兩句,其讀時則曰‘月明里和尚門子打,水底里樹上老鴉坐’,大率如此。補,錦州人,亦一契丹也?!焙檫~:《夷堅志》丙志卷第18,《宛委別藏》第88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98—1399頁。
宋朝身處中原或南方,與草原或邊陲的遼金西夏之間,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語言文化交往。漢語與夷語亦相互認可和相互影響滲透,占據(jù)主導地位的仍然是漢語。漢語在中國歷史上,無論是漢族統(tǒng)治時代還是異族統(tǒng)治時代,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優(yōu)勢語言。即使在異族朝廷中,漢語依然是一種高貴的通用語言。宋人許亢宗《宣和乙巳奉使行程錄》(又見《大金國志·卷四十》)記載:“自黃龍府六十里至托撤孛董寨,為契丹東寨。當契丹強盛時,虜獲異國人,則遷徙雜處于此。南有渤海,北有鐵離、吐渾,東南有高麗、靺鞨,東有女真、室韋,東北有烏舍,西北有契丹、回紇、黨項,西南有奚,故此地雜諸國風俗。凡聚會處,諸國人語言不能相通曉,則各為漢語以證,方能辨之。是知中國被服先王之禮儀,而夷狄亦以華言為證也?!痹S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全宋筆記》第4編之8,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4頁。
元朝統(tǒng)治者的語言文字政策,同南北朝時期的北魏不同。北魏采取的是徹底漢化政策,以漢語為唯一官方認可的通用語言。元朝的官方語言文字共有三種:蒙古文、漢文和波斯文。其中,占主導地位的是蒙古語(國語)——這是數(shù)千年來,漢語第一次退出官方話語的舞臺。
為了確立蒙古語的統(tǒng)治地位,蒙古統(tǒng)治者下令在官方場合或公眾場合中,一律使用蒙古語。朝廷上祭祀的時候使用蒙古語,《元史》(祭祀志六·禮樂志一)載,宣詔之時,“讀詔,先以國語宣讀,隨以漢語譯之?!彼五サ龋骸吨尽返?8,《元史》卷67,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670頁。又據(jù)《元史》(世祖本紀十四)載,“丙午,河南、福建行中書省臣請用漢語,有旨以蒙古語諭河南,漢語諭福建。”宋濂等:《本紀》第14,《元史》卷17,第358頁。顯然,在全國各行省的絕大多數(shù)官方場合中,蒙古語已經(jīng)取代了漢語。寫作公文時,也要求使用蒙古文和公犢文(從蒙語直譯而成的硬體譯文),這種公犢文十分生硬,用蒙古語詞法及句法,再用漢字記錄其文字,因此極不通順流暢。元朝重要的文件(宮廷議事記錄、圣旨、令旨碑文等),大都采用此種文體。
僅僅從語言文字政策來看,蒙古統(tǒng)治者的雄心已非比往常。作為遼闊疆域的統(tǒng)治者,元朝為鞏固其在中原的地位,首次將漢語漢字驅(qū)逐出語言交流的主導地位。從語言入手,蒙古人對漢文化包括漢語的態(tài)度,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強烈的排斥行為:用蒙古人創(chuàng)立的八思巴文字取代漢語言文字;通過行政手段讓蒙古語作為元朝的國語。
“國語”二字早在先秦典籍中就已出現(xiàn),但以“國語”來表達國家認可的標準語言之意,當始于元朝。我們在明代宋濂等人修纂的《元史》中,可以很容易見到“國語”一詞,其所謂國語,即蒙古語。官修《明史》中也不斷出現(xiàn)“國語”一詞,且明白無誤地表示就是蒙古語。這個事實說明,蒙古人的語言策略,至少在國家層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是,僅僅在由蒙古人主持的朝廷中到得成功顯然是不夠的,語言文字政策的成功,必須得到全社會的認可與接受,由強制被動的灌輸,變?yōu)樽匀恢鲃拥膶W習,只有實現(xiàn)了這樣的語言生態(tài),才能稱之為成功。
為了達成此一目的,元代統(tǒng)治者采取了一系列語言措施來推行其國語政策。蒙古八思巴字(國字)的創(chuàng)立與推廣,既是出于民族文化自尊的需要,也是政治統(tǒng)治與江山社稷的需要。八思巴文字的推行,是元朝統(tǒng)治者推行“國語”的強有力手段。元世祖忽必烈于中統(tǒng)元年(1260年),命令八思巴(八合思巴、發(fā)思巴意為“圣者”)創(chuàng)制八思巴文字作為蒙古文字,八思巴于至元六年(1269年)創(chuàng)字成功:
帝師八思巴者,土番薩斯迦人,族款氏也?!薪y(tǒng)元年,世祖即位,尊為國師,授以玉印。命制蒙古新字,字成上之。其字僅千余,其母凡四十有一。其相關紐而成字者,則有韻關之法;其以二合三合四合而成字者,則有語韻之法;而大要則以諧聲為宗也。至元六年,詔頒行于天下。詔曰:“朕惟字以書言,言以紀事,此古今之通制。我國家肇基朔方,俗尚簡古,未遑制作,凡施用文字,因用漢楷及畏吾字,以達本朝之言??贾T遼、金,以及遐方諸國,例各有字,今文治浸興,而字書有闕,于一代制度,實為未備。故特命國師八思巴創(chuàng)為蒙古新字,譯寫一切文字,期于順言達事而已。自今以往,凡有璽書頒降者,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國字副之。宋濂等:《列傳》第89《八思巴傳》,《元史》卷202,第4518頁。
忽必烈動用國家手段推廣八思巴字,對于擴大蒙古語影響力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同時,還在全國廣設蒙古國子學,以蒙古文版的《通鑒節(jié)要》為教材。
元代版圖十分遼闊,《元史》地理志: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宋濂等:《志》第10《地理一》,《元史》卷58,第1345頁。而且民族眾多,語言文字繁雜,比較有影響者,除八思巴字之外,尚有畏兀兒蒙古文(回鶻式蒙古文)、藏文、察合臺文、梵文等等,數(shù)量多達十幾種。在如此復雜的語言環(huán)境中,忽必烈要推行八思巴字,當然會面臨諸多阻礙。忽必烈是一個極有智慧的統(tǒng)治者,從其頒布的法令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推行八思巴字時,采取了一種比較溫和、寬松的語言政策,即 “國字副之”政策。此處所說的“國字”,并非指八思巴字,而是指各地本來通行之文字。這條政策極為重要,對于維護大元帝國的國家安全與穩(wěn)定,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元史學家陳垣指出,元朝制文字用途有地域與用途之別,畏吾兒字用于蔥嶺以東,亦思替非文(阿拉伯文)用于蔥嶺以西諸國。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99頁。蒙古統(tǒng)治者推行其國字時,對其他語言文字并沒有采取強硬打壓政策,給多語言文字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定的自由空間。
為了推行蒙古國語,元朝統(tǒng)治者采取了很多行之有效的辦法。將大量漢文典籍翻譯成國語進行強力推廣,便是其中之一。元朝統(tǒng)治者對有利于國家管理的歷史文獻和修齊治平的儒家典籍十分重視。從《元史》中我們可以看到,《貞觀政要》《資治通鑒》和《大學衍義》都被譯成了蒙古語。
尤其等級森嚴的民族政策,對于鞏固“國語”的主導地位起到了決定性作用。蒙古統(tǒng)治者建立不平等的人種等級: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漢人、四等南人。一等蒙古族在法律、科舉與仕途領域,均享有各種特權(quán)。蒙古統(tǒng)治者鼓勵非蒙古族士人學習蒙古語言文字。不少人因為通習“國語”(蒙古語)而得到青睞、獎賞或晉升機會。據(jù)宋濂、工偉、趙損等的《元史》列傳第四十《劉敏傳》記載:“(劉敏)習國語,閱二歲,能通諸部語,帝嘉之, 賜名玉山干,出入禁初為奉御?!彼五サ龋骸读袀鳌返?0《劉敏傳》,《元史》卷58,第1345頁。這種方法具有強大的吸引力,讓漢人或別的民族以習蒙古語說蒙古語為時尚為榮耀。據(jù)說大儒許衡的兒子許敬仁,很為自己通曉蒙古語而驕傲,就連訓斥別人時也會使用蒙古語。
雖然元朝統(tǒng)治者為推行其國語與國字,花費了大量精力,動用了國家機器,甚至設置專門的國字機構(gòu)(至元八年于京師設立蒙古字學等),但在近百年的語言實踐中,效果并不理想。元朝的國語與國字,并沒有真正在全社會獲得接受和認可,仍然局限于元朝官場之中。在此種情形之下,漢語的生態(tài)雖然嚴峻,但在更為廣大的語言世界中,漢語仍然占據(jù)著相當重要的地位。大江南北的諸多領域,尤其是中下層人群之中,漢語的地位并沒有被根本性動搖,漢語仍然是社會生活中的通用文字。漢語的生命力,在元朝的大地上,在中原和草原,依然綻放著璀璨奪目的光芒。
二、明朝的官話
明朝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由漢族統(tǒng)治的王朝,在元朝漢語遭受重創(chuàng)的背景下,恢復漢語的主體與主導功能,成為其語言方略的重任。
明朝的崛起,終結(jié)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異族建立的帝國時代,再次迎來統(tǒng)一的漢族江山。明朝統(tǒng)治者對語言文字之重要性有著清醒的認識,語言文字雖出自口耳,卻事關江山社稷,是一等一的大事。要恢復漢語的地位,得抬出幾位漢語漢字的神靈或圣賢出來。因此,雖然歷朝歷代皆有視傳說中的造字之祖?zhèn)}頡為神靈者,但明代祀倉頡之風尤盛。明神宗隆慶六年(1572年)十二月,侯選等疏言學校六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事便是請求官方應該為造字的倉頡、文籀、程邈、李斯、蔡邕以及造紙的蔡倫和造筆的蒙恬等“實與經(jīng)傳相表里”的先賢創(chuàng)立祠廟“以隆其嗣”《神宗實錄》卷8,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第297頁。,其意義深遠,對社會大有裨益,不是那些所謂名宦卿賢潤澤一方、模范一時者可以比擬的。
對于打下江山的統(tǒng)治者來說,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在他所管轄的大地之上,推行其所認可的語言——明代統(tǒng)治者為這種語言取了一好聽的名字——官話。官話的說法,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因此,推廣官話成了明朝語言文字政策中至為關鍵的一環(huán),也是恢復漢語地位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明朝的疆域廣大,除擁有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之外,即使同為漢族,亦因地域不同而形成千差萬別的方言土語。這些方言土語雖同屬于漢語體系,其發(fā)音及用語區(qū)別極大(文字書寫的差別則相對要小一些),如果沒有通用語“官話”的溝通,會造成相互之間交流的巨大障礙。
明朝時期的“官話”,就是中原雅音。明代詩人謝榛記載說:“《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復在家之時。若陳思王‘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diào)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詩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夫?qū)W古不及,則流于淺俗矣。今之工于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晉而追兩漢也。”謝榛:《四溟詩話》卷3,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78頁。從詩人的角度來看,家常話(民間口語)始終擁有鮮活的生命力,比起官話來,很多時候更富有表現(xiàn)力,更能直擊人心。
對于官話更為敏感的是明末來華的天主教傳教士,因為他們要傳教,首先面對的便是語言,必須利用當時中國通用的語言(官話)來進行傳教。在傳教士的筆記之中,保留了大量的官話資料。意大利著名的傳教士利瑪竇在《利瑪竇中國札記》(即《基督教中國遠征記》,De Christiana Expeditione apud Sinas Suscepta ab Societate Iesu)中記載說:
甚至在中國的各個省份,口語也不大相同,以致他們的話很少有共同之點。然而共同的書寫卻構(gòu)成彼此接觸的充分基礎。除了不同省份的各種方言,也就是鄉(xiāng)音之外,還有一種整個帝國通用的口語,被稱為官話(Quon-hoa),是民間和法庭用的官方語言。……官話現(xiàn)在在受過教育的階級當中很流行,并且在外省人和他們所要訪問的那個省份的居民之間使用。懂得這種通用的語言,我們耶穌會的會友就的確沒有必要再去學他們工作所在的那個省份的方言了。各省的方言在上流社會是不說的,雖然有教養(yǎng)的人也在他的本鄉(xiāng)可能說方言以示親熱,或者在外省也因鄉(xiāng)土觀念而說鄉(xiāng)音。這種官方的國語用得很普遍,就連婦孺也都聽得懂。利瑪竇、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何兆武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0頁。
接著,利瑪竇還記載了一個名叫羅明堅(Michele Ruggleri)的意大利傳教士到中國來傳教, “他第一件必須做的事就是學習中國語言,像人們所稱呼的那樣,學習這種語言的官話,即在全國通行的特殊語。除了這種朝廷的或官方的語言外,也像其他國家一樣,各省還有自己的方言或土語。”利瑪竇、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何兆武校,第143頁。
完整的標準語(官話),必須包括兩個基礎構(gòu)成:書面語和口語兩部分。語言學家羅常培在《論龍果夫的〈八思巴字和古官話〉》一文中指出:
他(龍果夫)說:“……結(jié)果這些地方有些字有兩種并行的讀音——一種是官派的,像八思巴文所記載的;另一種是近代的土話,像波斯的對音所記載的?!蔽覍τ谒@種解釋相當?shù)刭澇?,這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代表官話的,一個是代表方言的;也可以說一個是讀書音,一個是說話音?!绷_常培:《羅常培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417頁。
總體而言,居統(tǒng)治地位的還是官話(讀書音),實際上也就是有著悠久傳統(tǒng)的中原雅音,這屬于自周秦唐宋以來一直推行的語音系統(tǒng)。恢復和弘揚這個漢族之音,到了明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迫切和重要。因此,在經(jīng)歷了元朝的蒙古語的擠壓長達近百年的歷史之后,漢語的元氣大傷。明朝統(tǒng)治者非常清楚這一點,要重新弘揚儒家正統(tǒng)文化,壯大漢族的筋骨,語言文字是第一要義。
關于明代官話標準音的記錄,主要保存在明朝各種韻書和韻圖中。這些韻書與韻圖大致可以分為《中原音韻》音系統(tǒng)者(北音系統(tǒng)),以《韻略易通》為代表;其次是以《洪武正韻》 為代表的南音系統(tǒng);還有一類可以視為前兩類的融合與疊加。這種復雜的語音情形,說明其時的標準音缺少確定性和普遍的認同。另外,與各種韻書、韻圖作者的認識水平和關于正音的主張等亦不無關系。也有不少學者認為明朝漢語共同語標準音是以南京音為主體的。其實漢語很特殊,雅言通語的標準音并沒有一個地方方言作為基礎。繼承前代標準音,是憑著雅音的音類與各個方言語音的對應關系為各方言區(qū)的人所接受并使用的。所以認為明代雅音以當時南京音為基礎或以北京音為基礎的說法都無法得到證實??偟膩碚f,官話無論是語音系統(tǒng)還是文字系統(tǒng)甚至風格系統(tǒng),仍以中原雅語為依歸。
元朝推行國語(蒙古語),漢語雖然沒有被完全排斥,畢竟受到相當程度的排斥和冷落。同時,口語與書面語的差距到了元朝也越走越大。從某種程度來看,口語的不斷豐富與完善,是一種語言的進步,但對于有著古老傳統(tǒng)的漢語文化,亦是一種削弱,至少會導致人們對經(jīng)典文獻的生疏。因此,明朝統(tǒng)治者在推行官話的同時,特別強調(diào)人們對于純正漢語經(jīng)典文獻的重視,這將有利于恢復官語的語言生態(tài)。在明朝統(tǒng)者看來,只有漢唐經(jīng)典,那種典雅樸素的行文風格,才是官話的范本?!睹鲗嶄洝じ缭t禁四六文辭先是》載,洪武六年(1373年)九月,朝廷頒詔禁止四六駢體文辭:
上命翰林儒臣擇唐宋名儒表箋可為法者。翰林諸臣以柳宗元《代柳公綽謝表》及韓愈《賀雨表》進。上命中書省臣錄二表頒為天下式。因諭郡臣曰:唐虞三代典謨訓誥之辭,質(zhì)實不華,誠可為千萬世法。漢魏之間,猶為近古;晉宋以降,文體日衰,駢儷綺靡而古法蕩然矣。唐宋之時,名儒輩出,雖欲變之,而卒未能盡變。近代制誥章表之類仍蹈舊習,朕厭其雕琢殊異古體,且使事實為浮文所蔽。其自今凡告諭臣下之辭務從簡古,以革弊習爾。中書宜播告中外臣民,凡表箋奏疏毋用四六對偶,悉從典雅?!短鎸嶄洝肪?5,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第1512—1513頁。
推行官話,不僅在文風方面要以唐宋經(jīng)典為模范,在書體方面,明朝也做出規(guī)定,即以至唐代已定型的正書(楷書)為規(guī)范書體。明朝統(tǒng)治者認為楷書字體端莊清晰,不容易產(chǎn)生誤讀,在書寫重大事件時,必須用楷書。官吏或士人,如果違反了書寫規(guī)定,則會受到懲處。比如,《明實錄》上就記載,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六月,“自今吏應拔辨事者就選,人物鄙猥、寫字粗拙者發(fā)原籍為民,當該滿日嚴加考試。文移不通者黜之,不許姑息,壅滯選法?!薄稇椬趯嶄洝肪?82,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第4779—4780頁。由此可以看出,當時對于文字書寫等方面的規(guī)定是很嚴格的,直接與人們的仕途掛鉤。
在大力推行官話的同時,明朝統(tǒng)治者亦深知語言文字不可一刀切盡,其間必須留出相當廣闊的自由空間,以供人們徜徉。因此,明代的口語和方言,也獲得了不斷完備的機會。明朝的口語已十分接近我們今天的說話,尤其是北方方言區(qū)的口語?!睹鲗嶄洝飞嫌涊d了一個故事,有個叫為羅復仁的江西人,官拜弘文館學士,曾應召論事。這個羅復仁的語言比較固執(zhí),即使在與皇帝對答之時,也常?!安偻烈粢詫?,不為文飾”。按理來說,他明知朱元璋大倡官話雅語,這樣土里土氣的談吐可能會帶來十分可怕的后果——但是,“上以其質(zhì)直”——出身中原的朱元璋卻認為羅復仁的土語很“質(zhì)直”,不僅沒有怪罪于他,反而“多所聽納”?!短鎸嶄洝肪?4,第1217頁。這個故事不僅表現(xiàn)了朱元璋政治的大度,也反映了朱元璋對于語言的寬容。另據(jù)《明太祖實錄》載:
壬辰,修《公子書》及《務農(nóng)技藝商賈書》成。先是。儒士熊鼎朱夢炎等至建康、延居上賓館,令纂修是書。上謂之曰,公卿貴人子弟雖讀書,多不能通曉奧義。不若集古之忠良奸惡事實,以恒辭直解之,使觀者易曉。他日縱學無成,亦知古人行事可以勸戒?!短鎸嶄洝肪?1,第308頁。
所謂的“恒辭”即恒久之辭,亦即自先秦以來傳承和壯大的經(jīng)典書面文辭?!爸鞭o”就是直白的言辭,相當于口語。這段史實一方面反映了統(tǒng)治者對于語言功用的政治性考量,另—方面也進一步推動了民間口語的發(fā)展。
明代開國者朱元璋的古典文化素養(yǎng)極其有限。他和他的后繼者強調(diào)官語雅語(恒辭)的重要性,完全出于治理江山的角度。如果以其出身和個人好惡而論,朱元璋更愿意講率真又鮮活的口語——也就是“直辭”。洪武元年(1368年)十一月,山東孔廟曾刻立一塊十分有趣的石碑:朱元璋的白話《戒諭碑》。明太祖朱元璋雖然學問不高,但卻深知儒學的重要性,這塊石碑就是朱元璋與孔子后裔孔克堅、孔希學的一段對話記錄。據(jù)載:此碑位于孔府二門里東首,南石。碑高145厘米、寬71厘米、厚18厘米??卓藞?、孔希學立,正書。分兩層:上層21行,行14字;下層20行、行30字。其間與孔克堅的對話刻于本年十一月十四日;與孔希學對話則刻于洪武六年(1376年)八月二十九日。洪武元年,朱元璋稱帝后,就要求孔子第五十五代孫衍圣公孔克堅到南京去朝拜他。但是作為圣人的后裔,孔克堅還真有些看不上這個放牛郎和窮和尚出身的帝王??卓藞运焱胁〔煌?,讓自己的兒子到了南京。朱元璋文化不高,但是智商并不低,心里很清楚其中的緣由,覺得受到了侮辱,即刻召見孔克堅。是年十一月十四日,朱元璋在南京謹身殿接見了孔克堅父子,并當面戒諭,總算挽回了一點兒皇帝的面子。駱承烈:《石頭上的儒家文獻——曲阜碑文錄》,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第349—350頁。回到孔府后,孔克堅將朱元璋接見時的對話記載下來并刻成石碑,立于孔府之中。碑文中,朱元璋滿口是“你”“我”“快活”“好人”“少吃酒”等白話俗語,完全是放牛娃或窮和尚的口吻。
朱元璋有時對外國君臣說話,也會用這樣的俚俗之語,比如,他曾對朝鮮國王下達詔書:“你那里使臣再來時,漢兒話省的著他來,一發(fā)不省的不要來?!眳顷希骸冻r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上編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0頁。按理來說,這樣的場合,朱元璋無論如何應該使用典雅的“恒辭”才是。朱元璋對于外交一事,本是相當重視的。作為一個泱泱大國,周邊的藩屬之國不在少數(shù),如何處理好睦鄰關系,對于大明來說是要緊的軍國大事。而在外交事務之中,排在首位的就是語言文字。朱元璋以天朝之君的口吻對朝鮮國王說:最好派遣精通漢語的使臣過來,不懂漢語的使臣,就不要派來了。這幾句話雖然顯得比較白話,但卻代表了大明王朝基本的對外交流時的語言態(tài)度:以漢語為主,讓不懂漢語的異邦學習好漢語。顯然,以朱元璋為代表的明朝統(tǒng)治者,在語言文字對外交流過程中,秉持的是一種擴張和傳播的政策。語言的擴張,從某個層面來看,也是一種主權(quán)的擴張。大明王朝,在東亞地區(qū),還是毫無爭議的超級大國,日本、琉球、高麗、安南、暹羅、占城(占婆補羅)等等,均為明朝屬國。這些國度盡管都有自己成熟的語言文字體系,但是在與明朝交往之際,漢語始終占據(jù)著主導地位,這也是一種宗主國的主權(quán)宣示。
對外交流之時,明朝也并非一味強行推廣漢語,于異邦語言也有相當程度的容忍。洪武十五年(1382年),火原潔、馬沙亦黑等奉命編纂一部名為《華夷譯語》蒙漢對譯辭書。同時,明朝還設置專門的四夷館,這個官方機構(gòu)的職能,主要就是培養(yǎng)外語人才以及翻譯外國文獻,是當時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的專門從事翻譯的官方機構(gòu)。同時,明朝吸納了眾多的異邦知識分子來華學習漢語及漢文。明朝的海外留學生數(shù)量雖然比不上唐代,規(guī)模仍然不小。明代的留學生生源主要來自琉球國,其次是高麗、暹羅和日本。這些來華學習語言與文化的外國人,有的甚至還參加了明朝的科舉考試。
外國之中,對于漢語的學習,朝鮮的熱情似乎高過其他國家?!队⒆趯嶄洝份d,正統(tǒng)六年(1441年)十二月,“朝鮮國王李祹奏本:國僻在東陲,語音與中國異,凡遇圣諭及使臣至國,必資通譯乃克知之。邇者遼東鐵嶺衛(wèi)軍李相被虜至國,頗識文墨,語音純正。合無賜留本國,訓習語音,以通上國之情。上賜敕諭之曰,比奏欲留李相,足見王之謹于事,大誠心可嘉,特允所奏,諭王知之?!薄队⒆趯嶄洝肪?7,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第1737頁。語言有時不僅能救一國于危亡,也能救一個人于險境。這個李相就因為通漢語,且“頗識文墨、語音純正”,而得以保全其身,并成為在異邦傳播漢語的使者。
朝鮮國甚至還出現(xiàn)了專門用以學習漢語的課本,名叫《老乞大》。這本《老乞大》,一直是王氏高麗和李朝時代的朝鮮人學習漢語時最受歡迎的一本教科書?!捌虼蟆奔础捌醯ぁ敝艮D(zhuǎn),又寫作“乞塔”“起炭”或“吉代”,來源于蒙元時蒙古人對漢人的稱呼:蒙語稱漢人為kitat,“老乞大”意思就是“老漢兒”。在這部書中,朝鮮人對漢語的熱愛與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這世間用著的是漢兒言語,我這高麗言語,只是高麗地面里行的??梢韵胍?,當時的明朝,還是相當?shù)膹娛?,語言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它能照見很多深沉的不易顯現(xiàn)的事物本質(zhì)。
明朝統(tǒng)治者在對外交流活動中,語言文字政策以推廣漢語為主,同時給予異邦語言文字以一定的發(fā)展空間,從而形成一種較為平和但是不失天朝氣概的語言生態(tài)環(huán)境。明朝同時又是一個多民族共存的大國(我們今天的民族分布狀況,實際上在明朝已形成雛形),他們在對待境內(nèi)異族語言文字時,又是采取的一種什么策略呢?
少數(shù)民族問題,從古至今都是必須正視的大問題,而語言文字,又是其中最為前沿、最無法回避的問題。總的來看,明朝于異族語言文字,采取了一種分別對待的策略——語言即實力——因此,明朝政府對于頗具實力(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的民族語言,持寬容和扶持的態(tài)度,于相對較弱小的民族語言,則持忽略甚至打壓的態(tài)度。
語言交流出現(xiàn)障礙,對于明朝統(tǒng)治者而言,是一個極為現(xiàn)實的困境,甚至直接影響國家的財政收支。比如: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西南地區(qū)的貴州,由于那兒的少數(shù)民族眾多, “異種蠻族言語不通,雖承納租賦,而近年逋負益多?!薄短鎸嶄洝肪?30,第3365頁。如何減少或避免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別無他法,還得從語言文字入手。明朝政府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設置學校,進行漢語以及漢文化(主要是儒家文化)的推廣活動。同時十分重視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的翻譯與整理工作。明代所設立的四夷館,其職能不僅包括外國語言的翻譯整理,也包括對于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獻的翻譯與整理。這些語言措施,對于明代遼闊版圖上的政令通行、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而言,均是極其必要且行之有效的,并對進一步促進中華民族的大融合產(chǎn)生了巨大作用。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可以這樣說,我們今天所擁有的如此遼闊的祖國大地,與明朝堅定而又寬容的語言策略,有著割不斷的血脈關聯(lián)。
三、結(jié)語
語言之重要性,連諸神也不敢忽略。
在《圣經(jīng)·舊約》中,就記載了諾亞子孫與語言及上帝的故事:人類擬定居于示拿大平原上,并且要建造一座直通上天的塔——巴別塔。上帝從筑塔的人們身上,看見了一種可怕的力量。于是,上帝決定阻止諾亞子孫的行動——讓筑塔者講說各種語言,讓人們相互聽不懂,彼此無法溝通,于是混亂開始出現(xiàn),通天塔的壯麗工程功虧一簣。這座被后世稱之為通天塔的巴別塔,在一位阿根廷作家那兒變成了一座圖書館。七十多年前的1944年,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在其著名的短篇小說《巴別圖書館》(Babel Library)中,為我們描繪道,這座圖書館也可以稱之為宇宙或世界:“宇宙(別的人把它叫作圖書館)是由一個數(shù)目不明確的,也許是無限數(shù)的六面體回廊所構(gòu)成,中央有寬大的通風井,環(huán)繞著極為低矮的欄桿。 從任何哪一層的六面體,都能看見下面和上面的各層,沒有止境?;乩鹊牟贾檬且怀刹蛔兊?。二十只長書架,每邊五只,排滿四邊,留下兩邊空著。它的高度與每一層的高度相等,剛剛超過一個普通圖書館的身長。博爾赫斯:《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王央樂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第58—59頁。博爾赫斯試圖通過一座萬能的圖書館,弄清存在的奧秘和各種不可知的屬性或秩序。這兒擁有無限可能的語言和文字,暗示著人類的未來和社會發(fā)展的全部秘密。
顯然,語言文字,即使是在虛擬的世界中,也扮演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實際上,博爾赫斯真正要表達的是:語言即世界的本質(zhì)。這和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論斷如出一轍。語言文字并不僅僅是一種干巴巴的符號,而是一種有血有肉的存在,甚至比存在本身更真實,也更永恒。
有著共同語言的人,他們就有了永不沒落的祖國。
漢語,正是我們所有人的祖國,語言的祖國,不朽的祖國。
我們應當為擁有漢語而自豪,數(shù)千年來,漢語從未中斷過,也從未被真正征服過。
我們要好好守衛(wèi)這個祖國。用博爾赫斯的話說,只要有自己語言的祖國:我們的孤寂,就能得到一些寬慰。
(責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