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水行舟

愛或許無法戰(zhàn)勝距離，但心中有愛的人，會披荊斬棘，跨越千萬里，來到她面前。

一

“我叫飛力……克……絲，來自德國，很高興能來到中國。我每天早上六點五十分起床……”

作者很快意識到坦白真實的起床時間，是對早自修的不尊重，于是在“五十”上方畫了幾筆，改為“三十”，接著寫“七點開始上課”。

把最基本的情況介紹完之后，作者毫不猶豫地將注意力轉(zhuǎn)向食堂，寫道：“學(xué)校的食堂里有很多中國菜，好吃，但沒有德國菜，難過?！?/p>

一篇短作文到此結(jié)束，林逢汐能理解作者的努力，更能感受到他的力不從心。

他的名字應(yīng)該是“Felix”，翻譯成中文一般為“費利克斯”，他寫的卻是“飛力克絲”，估計是較復(fù)雜的幾個字難倒他了，他只能在讀音上盡力追求正確。

還有，為了寫出“菜”這一個字，他涂了無數(shù)個黑點，寫出了無數(shù)個奇形怪狀的字，可惜每一次嘗試都宣告失敗，只好用拼音代替。

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沒有德國菜，難過”這句，雖然簡短，但極其富有感情，林逢汐能想象出他緊鎖眉頭、與筷子斗智斗勇的模樣了。

林逢汐試圖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最終還是沒忍住，輕輕地笑出聲。

國際部的教師辦公室里落針可聞，她的動靜沒能逃過同處一室的人的耳朵，坐在前方的男生下意識回頭看向她，神情中似有疑惑。

她急忙解釋：“我剛才在幫沈老師批改德國交換生的作文，看到費利克斯寫的一篇。”她頓了頓，詞窮地補充，“就是感覺他……好可愛。”

男生愣住，像是在思考她的話，與他醒悟的神色一同浮現(xiàn)的，還有他耳尖的紅色。

過了近五秒，他才試探著說：“那個，我就是費利克斯?！?/p>

等等……什么？

林逢汐怎么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與大多數(shù)同齡的中國學(xué)生相差無幾的男生，竟會是寫下那篇作文的費利克斯。

她還當(dāng)著他的面說他“好可愛”，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

她羞赧得語無倫次，恨不得能把過去十分鐘發(fā)生的事一鍵清除，幸好男生不計較，友善地替她解圍：“感謝你對我作文的認可?！?/p>

他看了眼墻上的時鐘，接著問：“你知道沈老師什么時候會來嗎？”

“她生病住院，今天應(yīng)該來不了學(xué)校?！鄙蚶蠋熡邢忍煨韵?，最近癥狀嚴重，才會拜托林逢汐批改作文。

“那我得先走了，待會兒還有課?！辟M利克斯把背包拎起，斜挎到右肩上，路過林逢汐的座位時，沖她笑了笑，“再見。”

他的中文說得很好，用詞準(zhǔn)確，語調(diào)也不奇怪，再加上他的黑色頭發(fā)和并不凌厲的側(cè)臉線條，即使是看了那篇作文，她都很難相信他不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

等他走近了些，她方才后知后覺，他身上確實有外國人的影子，特別是他的那雙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閃動著澄澈的深藍色，如同她一直向往的大海。

二

費利克斯的存在，似乎總與林逢汐生命中的意外掛鉤。

尷尬的初識是一場意外，而她沒能如愿看到大海，卻從各個角度將那雙藏著深海的眼睛看了千千萬萬遍——是另一場盛大的意外。

說起來，其中也少不了沈老師的無心推動。

沈老師不僅是國際生的中文課教師，還是他們的生活顧問。她的身體尚未痊愈，又要為突發(fā)狀況焦頭爛額：“這一批德國交換生平時住在宿舍，但周末和寒暑假宿舍不開放，學(xué)校承諾會給他們找好寄宿的家庭。之前讓愿意提供住宿的本地學(xué)生報過名，原本是沒問題的，但一位同學(xué)的家里有變動，不能讓交換生住了……逢汐，我記得你家在學(xué)校附近，可以幫幫忙嗎？”

“我……”林逢汐徒勞地張了張嘴，給不出確切的答案。

“是不方便嗎？”沈老師察覺她的遲疑，“那我再問問其他人吧?！?/p>

林逢汐只要點頭，便能將這件事推掉，可看到沈老師蹙起的眉頭，又覺得于心不忍。

沈老師對她不可謂不好，高一時她送哮喘病發(fā)的沈老師去過一次醫(yī)務(wù)室，僅是舉手之勞，卻被沈老師牢牢記在心里。

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重油、重鹽，不健康，沈老師便隔三岔五給她開小灶，她無以為報，此時一點都不想拒絕沈老師的請求。

“我可以的?！绷址晗露Q心。

“好，麻煩你了?！鄙蚶蠋熑玑屩刎摰睾舫鲆豢跉?，“要住宿的是個男生，叫顧潯北，他馬上會過來?！?/p>

短短幾分鐘后，伴隨著敲門聲，林逢汐的視線上移，猝不及防地撞進那雙熟悉的深藍色眼睛。

沈老師的聲音響起：“這位就是顧潯北同學(xué)?！?/p>

顧潯北？他不是費利克斯嗎？

大概是林逢汐臉上的詫異過于明顯，男生趁沈老師整理住宿信息登記表時，走到她的身邊，微微低下頭，解釋說：“我的中文名是顧潯北?！?/p>

不可思議的巧合發(fā)生，林逢汐有幾分驚喜，但這些喜悅轉(zhuǎn)瞬即逝，憂慮很快將她心底的位置占據(jù)。

她先前的再三猶豫，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她逼仄的家里，可能真的騰不出一個能讓顧潯北住的地方。

夜幕降臨，她踩著吱嘎作響的木制樓梯登上閣樓，借著月光，用卷尺將小床量了又量，看著次次都沒有改變的數(shù)據(jù)，認命地嘆了口氣。

她估計得沒錯，床果然只有一米七長，怎么也不夠顧潯北伸展手腳。

她只能另想辦法了。

“我家不巧正在裝修，可以麻煩你先住學(xué)校旁的旅館嗎？”林逢汐將仔細檢查過三遍的信息發(fā)送出去，忐忑地盯著聊天窗口。

幾秒后，屏幕上出現(xiàn)“沒問題”。

難題迎刃而解，林逢汐卻控制不住地感到失落，為自己難以啟齒的窘迫。

三

林逢汐自作主張地把自己收留了一個交換生的事情瞞了下來，畢竟她的父母也愛莫能助。

父親曾是電子廠的員工，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操作事故而落下殘疾，再沒法到廠里上班，只能在鄰居家的小吃店里工作，拿著微薄的薪水。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家庭的經(jīng)濟重擔(dān)一下子壓到了母親身上，可母親只是個社區(qū)醫(yī)院的護士，即便再辛勤工作，也難以得到多高的報酬。

雪上加霜的是，叔叔創(chuàng)業(yè)失敗，欠了一屁股債，還時不時需要她家接濟。

林逢汐不明白，為什么父母那樣勤勉善良的人，得不到該有的善待，可是下一秒又因此充滿力量。

她想，既然好運沒有眷顧他們，那就由她為他們創(chuàng)造好的生活。

她拼命地學(xué)習(xí)，不放過每一次拿獎學(xué)金的機會，力求不給他們帶去負擔(dān)。

這次也不例外。

學(xué)校會提供住家補貼，她也如愿拿到了優(yōu)秀學(xué)生獎學(xué)金，足夠負擔(dān)顧潯北住旅館的費用。

日子波瀾不驚地流逝，林逢汐與顧潯北的故事大概會是看見開頭就能猜到結(jié)局的潦草敘述……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相遇的話。

云霞火紅的傍晚，林逢汐原本是準(zhǔn)備去父親工作的小吃店里解決晚飯，順便幫忙打打下手的，沒想到推開霧氣彌漫的玻璃門，最先看到的是男生干凈挺拔的背影。

四目相對，兩人都是一愣，不明所以的林爸爸率先打破沉默，熱絡(luò)地拉著林逢汐，向顧潯北介紹：“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特別讓我驕傲的女兒！”

林逢汐臉頰發(fā)燙，不好意思地看顧潯北的反應(yīng)，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餛飩，急忙找借口拉著他離開。

“你常來這里嗎？”林逢汐低頭看著他們被傾斜的日光拉得老長的影子，狀似無意地詢問。

“嗯，店里的東西很好吃，叔叔也是個很有趣的人。”

林逢汐點了點頭，斟酌半晌，鼓起勇氣抬起頭：“我……”

“你家……”

“你先說吧?！绷址晗中沽藲?。

“你家沒有在裝修吧？”

林爸爸健談，昨天才向顧潯北提起，家雖小，但布置很符合他的心意，短期內(nèi)不會有改變。

該來的還是會來，林逢汐攥緊衣角，手足無措地回答：“確實不在裝修，但我不是不歡迎你……那個能住人的閣樓很小，你可能……”

“沒關(guān)系的?！鳖櫇”睕]有讓她為難太久，“一個人住在旅館好無聊，而且可以天天吃到叔叔做的點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p>

林逢汐用余光偷偷觀察他的表情，只看到憧憬和喜悅，并不見絲毫的勉強。

其實，她的父親因為手傷，做不了很多需要精細動作的食物，通常只負責(zé)類似收銀和打掃的瑣事。

不過，顧潯北本來就不是為了那些隨處可見的小吃才選擇住進她家的，不是嗎？

此時多說無益，少年善意的借口，適合被珍藏于晚風(fēng)。

四

家里只多了一個人，卻熱鬧了數(shù)個等級，充滿說笑聲的晚餐吃完一頓又一頓，新年悄然而至。

就在林逢汐掛斷母親打來提醒她關(guān)好門窗的電話的那一刻，整個家中的燈驀然熄滅。

雨點打在窗框上的響聲更加大了，呼呼的風(fēng)聲也不遑多讓，房子太老，碰到惡劣天氣總是出問題，不是漏雨，就是停電。

林逢汐熟門熟路地從廚房的抽屜中取出手電筒和蠟燭，走上閣樓：“顧潯北，房子的線路不太好，估計到天亮之前都不會來電了，你需要照明的東西嗎？”

與顧潯北肯定的回答同時響起的，是大門處傳來的拍門聲，以及男人含混不清的喊聲。

“是叔叔回來了嗎？”顧潯北打開門，遲疑地問。

“不是。”林逢汐搖頭，“今天他和媽媽去老家探望親戚，不會回來?！?/p>

“那這是……”顧潯北話沒說完，拍門聲再一次響起，分貝高過上次。

下大雨又停電的晚上，恐懼的情緒被放大，林逢汐緊皺眉頭，隱約有不好的預(yù)感——可能是叔叔又惹了什么麻煩，對方找不到他，轉(zhuǎn)而到她家來了。

令人心慌的動靜持續(xù)了三分鐘還沒有停歇的趨勢，顧潯北想去看看情況，林逢汐拉住他的衣角，咬咬牙，把自己的猜想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別去，他找不到人，就會走的。”

顧潯北看見她顫動的身體，心里的某處忽然軟得不像話：“好的，我陪著你等到他離開吧?！?/p>

畏懼并未遠離，但身邊人的存在，至少能讓她的身體不再顫抖。

她原以為門外的人不會有好耐性，然而近半個小時過去，他顯然還在。

“時間不早了?！痹谂拈T聲的間隙，顧潯北站起身，“你待在閣樓上不要動，我去觀察下情況。”

林逢汐驚慌地看向他，眼神似無數(shù)個小鉤子，想要將他拉住。

顧潯北不是不懂她無聲的挽留，可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沒法安心睡覺，他總得冒一次險。

“別擔(dān)心，真有危險，我會立刻報警?！彼f完，義無反顧地走進黑暗中。

世界上最難熬的時間一定是這幾分鐘吧，林逢汐靠在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外面的聲音，猶如驚弓之鳥，任何一點細小的響動都能讓她心臟緊縮。

終于，房門被人輕叩兩下，是她與顧潯北約定好的安全信號。

林逢汐從沒有一次如此想要見到一個人，于是迫不及待地打開門。

“是有人喝醉酒走錯家門，虛驚一場，沒事了?！?/p>

“太好了，謝謝你?！?/p>

盯著彼此驚魂未定的臉看了幾秒，他們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心跳聲勢浩大，身體被陌生的情緒占領(lǐng)，林逢汐知道，這不僅是劫后余生的慶幸，更是無可救藥的心動。

顧潯北能察覺這即將沖破她胸膛的秘密嗎？

蠟燭搖曳而昏暗的火光下，他的藍色眼睛深似大海，令她無從找尋答案。

他那樣認真地注視著她，好像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五

為了報答顧潯北，林逢汐決定彌補他在作文中透露的遺憾。

香腸、豬蹄和黑森林蛋糕等等聞名遐邇的德國美食，制作難度都太大，她翻遍十幾條搜索結(jié)果，才查到德國的特色菜還有一道蘋果燜豬肉，原材料不難獲得，烹飪方法看上去也在她的能力范圍內(nèi)。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蘋果洗凈后去核切塊，豬肉切成條狀，煎至兩面金黃……”

林逢汐全神貫注地按照教程一步步操作，收汁接近尾聲，她用小勺舀了一口湯，仔細地品嘗。

……好甜。

在她絞盡腦汁地思考是要加點鹽補救，還是用剩余的材料再嘗試一次的時候，顧潯北已經(jīng)走進廚房，滿臉驚喜地看向熱氣騰騰的食物。

第二個方法是行不通了，她趕緊加了一小勺鹽，在他的幫助下把食物從鍋里倒進湯碗，端上餐桌。

迎著她期待的目光，他夾起一塊肉，快速吹了幾下，放進嘴里。

“怎么樣？”她像是等待考試成績公布般緊張。

“味道有點奇妙，但是很好吃?！彼o了她莫大的肯定，“第一次就能做得這么棒，你很有當(dāng)大廚的天賦?！?/p>

他這番話明顯是夸張的成分居多，可仍讓她的一顆心不可自抑地變得輕快。

兩人把一整份吃掉，林逢汐清洗完廚具，正準(zhǔn)備走進房間，又被從閣樓上匆匆跑下的顧潯北叫住，手里多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

他膚色白，臉上的紅色根本藏不?。骸斑@是我做的巧克力，希望你能喜歡?！?/p>

她捧著禮物回到房間，挑了一顆裹著紅白色糖紙的。

“嗯……這也好甜?！?/p>

明明嫌棄的表情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她卻怎么也壓不住上揚的嘴角。

從停電那晚起藏進她心中的疑問，在此時此刻，似乎得到了答案。

一下子吃完巧克力怕是要得糖尿病，她拿起盒蓋，想要把包裝復(fù)原，留著以后慢慢吃，一張紙片突然從她身側(cè)滑落至床底。

她以為掉落的僅是包裝紙，在立刻撿起來和留到下次大掃除時再清理之間糾結(jié)了片刻，良好的習(xí)慣讓她選擇了前者。

好不容易把紙片扒拉出來，拂去其上蹭到的灰塵，看清內(nèi)容后，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覺地慶幸自己那一瞬間的決定。

這是春季舞會的邀請函。

六

春季舞會是W大附中國際部一年一度的重要活動，在校的近一百名國際生和他們邀請的舞伴都會盛裝出席。

林逢汐沒有昂貴的禮服，但有心靈手巧的母親，普通的連衣裙經(jīng)過裁剪改造，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像是盛著萬千繁星。

當(dāng)然，場館中裝束比她更華麗的人也有不少，她環(huán)顧四周，被深色的西服和多彩的裙擺晃了眼，怎么也看不見滿心惦念的那個人。

沈老師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指向右前方：“你在找顧潯北吧，他在那里?！?/p>

心事被沈老師看穿，林逢汐的臉頰紅了，提著裙子往那個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她不得不停下腳步——璀璨的燈光熄滅，悠揚的樂聲響起，舞會正式開始了。

她不適應(yīng)突然降臨的黑暗，閉眼再睜開，向原先的地方看過去時，已不見顧潯北的身影。

她有短暫的失措，幸好很快被人牽起手，領(lǐng)到舞池的中央。

是顧潯北。

“你剛剛是看到我了嗎？”林逢汐輕聲問。

“嗯，今天你……特別漂亮?！?/p>

他們靠得很近，林逢汐能感受到顧潯北說這話時胸腔的震動，一不小心亂了腳步，差點把自己絆倒。

不行，要專心跳舞才對。

林逢汐搖了搖頭，把注意力集中在音樂上，可惜實在沒什么藝術(shù)細胞，就算在顧潯北的帶領(lǐng)下，還是好幾次踩到來不及收腳的他。

燈光再次亮起，她不需要再與不聽話的手腳斗智斗勇，精疲力竭地后退一步。要不是身旁的女孩提醒，她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項鏈因為搭扣松脫而掉落在地。

她側(cè)身撿起項鏈，道了聲謝。

“等一下?！苯鸢l(fā)碧眼的女孩說著蹩腳的中文，笑著叫住林逢汐，指了指她手中的項鏈，“它看上去好美，讓我猜猜，它是施華洛世奇，還是尚美巴黎？”

林逢汐愣了愣，第一反應(yīng)是把項鏈死死地握在手心，阻擋住所有試圖窺探的視線。

她給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項鏈根本沒有那么名貴，鑲著的既不是鉆石，也不是水晶，而是經(jīng)過特殊處理后，能以假亂真的塑料。

它那么輕，那么廉價，一點也不好，卻是她唯一能負擔(dān)得起的。

十二點的魔法消失，她是與燈火輝煌的宴會廳格格不入的灰姑娘，幾米外顧潯北投來的目光仍然帶著溫度，然而這次燙得她只想逃離。

后來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了，林逢汐只記得自己努力擠出笑，假裝開心的樣子，同時在心中千百次祈禱顧潯北沒有發(fā)覺她的狼狽。

遺憾的是，幾天后書桌上出現(xiàn)的首飾盒，輕易地擊碎了她的美好期望。

精致的天鵝絨小盒子里，藍寶石映著盈盈月光，如此動人心魄的美麗，她卻無暇欣賞，她快步跑上樓，不由分說地將它物歸原主。

“是不喜歡嗎？”顧潯北慌亂地問。

林逢汐咬著唇，搖了搖頭。

她不是不喜歡，而是自尊心不允許她收下。

顧潯北或許可以送給她更多更好的禮物，但這一切都沒有辦法解決最根本的問題，他的好意恰恰成了她困頓的證明。

她明白，他可能真的不在意項鏈標(biāo)價牌上的價格，就像他可以任由她的父母把他貴得要命的衣服一股腦地扔進洗衣機，再放到大太陽底下暴曬。

他越這樣，越是讓她心里過不去。

他們住在樓上樓下，仿佛只隔著觸手可及的距離，可是難以跨越的鴻溝始終存在。

他們其實一刻都沒有真正靠近過。

七

項鏈最終又回到了顧潯北的手里，他把盒子放進抽屜，失落地躺在床上。

事實上，那夜的舞廳中人聲嘈雜，他并未留意舞會落幕前的插曲，之所以會買下項鏈，單純是出于不理智的沖動——展柜里寶石折射出的細碎光亮，讓他想起到林逢汐家的第一天。

閣樓主要用來堆放雜物，長久不住人，很多設(shè)備都老化得不能用了，包括頂燈的燈管。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他從林叔叔那里拿了新的燈管，正準(zhǔn)備踩著椅子安裝，手里忽然一輕，將閣樓徹底清掃過一遍的林逢汐從他手中接過燈管，眼睛亮亮地看向他：“我來吧。”

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一只手舉著手電筒替她照明，另一只手扶住椅背，盡量讓放得不平穩(wěn)的椅子不再晃動。

靜默的二十秒過去，她語氣輕快地說：“應(yīng)該可以啦，你開燈試試。”

他摁下開關(guān)，暖黃色的燈光灑滿小小的閣樓，林逢汐害怕出問題，還沒從椅子上下來，于是纖細的影子映在乳白色的墻壁上，美得像是定格于水晶玻璃球里的一幅畫。

他看到這一幕，心臟倏然漏跳了半拍。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柔弱和堅韌可以完美并存，如此熱烈的生命，配得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不過，這夜他翻來覆去想了一宿，必須承認貿(mào)然送項鏈?zhǔn)遣怀墒斓呐e動，過于貴重的禮物，反而會成為他人的負擔(dān)。

有什么辦法可以彌補過錯呢？

林逢汐刻意躲著他，他找不到與她私下交流的契機?？嗨稼は朐S久，他心生一計。

“致林逢汐，今夜想送給你的道歉禮物是月亮，不妨抬頭看一看，愿它能給你帶來好心情?！?/p>

他一字一句地寫下，在卡片頂端夾上長尾夾，再用繩子穿過夾子，將窗子向外推開一些，小心翼翼地放下繩子。

林逢汐寫完數(shù)學(xué)試卷，轉(zhuǎn)頭便看到窗外微風(fēng)里搖晃的卡片。

歪歪扭扭的字跡映入眼簾，酸澀的感動爭先恐后地涌現(xiàn)于心頭，她盯著星月交輝的夜空看了一會，把卡片好好地收了起來。

不多久，窗外的夾子和繩子都不見了，只有月亮和兩個人記得這場無言的交流。

八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卡片越疊越高，到第十張時，林逢汐敲響了閣樓的門。

她沒有繼續(xù)生氣的理由。

要認真計較起來，與其說是顧潯北犯錯，不如說是她敏感脆弱的一顆心在作祟。

他足夠包容她了，心甘情愿地住進狹小的閣樓，既維護了她的自尊，又減小了她的支出。她不能奢求更多，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好，好到再昂貴的禮物都不會成為壓在心上沉甸甸的石頭——這才是她應(yīng)該做的事。

更何況，顧潯北都把正午的太陽、清晨的露水和破土的新芽送給她了，她再不有所回應(yīng)，大自然估計都得著急。

“下次不用再傳卡片啦，有話直接當(dāng)面和我說就行。”

話音落下，林逢汐才注意到，原來顧潯北的眼睛也有亮度等級，而這一刻的亮度，是她所見過的最高級。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們，去看大海吧？”

不等她完全反應(yīng)過來，少年已經(jīng)拉著她走出家門。他們一前一后，奔跑于彌漫著初綻花朵香氣的晚風(fēng)中。

身處內(nèi)陸，又沒有哈利·波特的魔法掃帚，想要在一夜之間前往有大海的地方不太現(xiàn)實，他們的腳步停在湖畔。

“今晚可能會有流星?！?/p>

“真的嗎？”林逢汐驚訝地跟他確認。

他摁亮手機屏幕，瞥見屏幕上方的時間，臉色一僵，尷尬地抓了把頭發(fā)：“我們錯過了預(yù)告里的時間?！?/p>

“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即便不是流星，也總有一顆能聽見我們的愿望吧?！绷址晗p手合十，“我們可以試著告訴它們?！?/p>

“好?！鳖櫇”币矊W(xué)著她的樣子，閉眼許愿。

回家的路上，林逢汐難得孩子氣，快跑幾步到他前面，背著手轉(zhuǎn)過身，笑著問：“剛才你許了什么愿望呀？”

“希望我們可以擁有很長、很好的未來?！?/p>

“啊！”林逢汐來不及阻止他脫口而出的回答，“你不知道嗎？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你應(yīng)該說‘這是個秘密才對?！?/p>

“那我要重新許愿嗎？”他不知所措。

“應(yīng)該，也不需要了。”林逢汐走回與他并肩的位置，悄悄勾起嘴角。

畢竟，她也許下了相似的愿望呀。

九

此后回想起那個繁星滿天的夜晚，林逢汐偶爾也會懷疑，是不是顧潯北不經(jīng)意間說出口的愿望，真的被幸運之神記上了屏蔽列表，以至于她許的過于相似的愿望，也連帶著被忽略。

離別來得比想象中早了太多。

林逢汐旁敲側(cè)擊地問過沈老師，以為顧潯北會像大多數(shù)交換生一樣，在中國待滿一年，然而半年都不到，他就不得不踏上返程的旅途。

飛機清晨起飛，前一晚，她陪著他在閣樓上看了一夜的月亮。

三島由紀(jì)夫?qū)戇^：“盡管沒有風(fēng)，可我覺得池中的月亮都粉碎了?！?/p>

林逢汐最初讀到的時候，不理解這句話，但在這漫長而短暫的幾個小時里，隔著眼前的水霧，盯著天上碎成一片片，怎么也拼不完整的月亮，她終于醒悟。

耳邊是顧潯北難掩失落的聲音，他首次提起他的家人，包括為他取了中文名，教會他說中文的母親，以及早早從他生命中退場，除了每月固定打到卡上的生活費以外，與他沒有更多交集的父親。

林逢汐猜想得沒錯，他確實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母親是當(dāng)?shù)刈畲笕A人公司老總的掌上明珠，病故后留下了足夠他衣食無憂生活一輩子的遺產(chǎn)，父親的名字里有“Von”——這是德國老牌貴族的象征。

只不過，他的父親并非可靠的人，不僅害得他母親郁郁而終，還在不多久前，用一意孤行的發(fā)展策略，徹底搞垮了從祖輩那里繼承的公司。

討要工資的員工群情激憤，應(yīng)該承擔(dān)責(zé)任的人銷聲匿跡。親情再淡薄，血緣關(guān)系也是不可辯駁的事實，顧潯北是必須接手這個爛攤子的人。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少年的遲疑，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也對，他尚未成為了不起的大人，還有太多的無可奈何，可以虔誠地祈禱來日光明，卻沒有辦法許下任何確切的未來。

林逢汐心臟的某處，好似也如同月亮般破碎了。

十

時間在腳步匆匆的奔走中流逝，林逢汐告別學(xué)校這座象牙塔，轉(zhuǎn)身與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打了個照面。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她經(jīng)常加班，時有挫折，好在得到了不薄的薪水，無須再為金錢而發(fā)愁。

夜以繼日的努力，讓她成了自己一直向往的樣子，可正式工作這一年，也是她與顧潯北失去聯(lián)系的第二年了。

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了，他們時常錯過彼此的電話，明明約定好要每周聯(lián)絡(luò)，卻總是因為各種原因失約。

那一天，林逢汐足足試了五次，才碰上顧潯北的空閑時間。接通電話后，她聽著對面?zhèn)鱽淼暮粑暎蹨I倏忽滾落下來。

再熱忱的情感都會被長遠的距離慢慢打敗，在那個靜默無言的深夜，她似是明白了這個道理。

電話掛斷前，她忍著哭腔，說出了殘忍的話。

沒有人能永遠與她并肩，但路途中總有新的人出現(xiàn)。

新上任的領(lǐng)導(dǎo)夏嘉程，是從公司總部調(diào)過來的，年紀(jì)很輕，私底下沒架子，經(jīng)常笑得露出小虎牙。

他很照顧她，會為她擋酒，也會告訴她，對于三更半夜還在不停提意見的客戶，她大可以置之不理，關(guān)掉手機睡覺，出了問題，他會兜著。

她知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這位年輕的領(lǐng)導(dǎo)已然事業(yè)有成，接下來要追求的無非是家庭。

她對他說不上是喜歡，但是很感激。她一向不是個貪心的人，這些感謝已經(jīng)足夠支撐她走進婚姻的殿堂，與他共度柴米油鹽的一生。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時，她還會想起那雙深海藍色的眼睛和停電那晚不顧一切擋在她面前的身影，以至于面對夏嘉程的示好，她始終自欺欺人地裝作沒看懂。

新年伊始，租的公寓的樓上換了住戶，三更半夜還在敲敲打打，她被吵得沒睡幾個小時，頂著黑眼圈起床，頭腦昏沉地接待客戶。

她不經(jīng)意間說錯了不少話，商談卻意外順利，不出一小時，合同都簽完了。

甲方是發(fā)展勢頭迅猛的初創(chuàng)企業(yè)，成立不到半年便在行業(yè)中站穩(wěn)腳跟，林逢汐看著手中分量非同小可的合同，滿心都是不真實的喜悅。

她更沒想到，前來洽談合作事宜的沈經(jīng)理還告訴她，CTO（首席技術(shù)官）想邀請她吃頓飯。

她忙不迭擺手婉拒：“我就不耽誤他的時間了，感謝他對我們公司的支持?！?/p>

沈經(jīng)理仍不放棄：“他讓我轉(zhuǎn)交一樣?xùn)|西，您要不看了以后再做決定吧？”

林逢汐接過沈經(jīng)理遞來的信封，稍一愣怔。

里面是帶格子的信紙？

不，與其說是信紙，不如說更像學(xué)生時代常用的作文紙——

“我叫費利克斯，中文名是顧潯北，每天九點上班，下班時間不定，去過很多的餐廳，吃過形形色色的食物，可還是最想念十七歲時嘗到的那道蘋果燜豬肉。很喜歡一個女孩，克服了許多的困難，終于能毫無負擔(dān)地向她靠近，但愿還不算晚?！?/p>

晚嗎？他害得她難過了好久，無數(shù)次要拼盡全力才能忍住眼淚，確實是晚了。

可是，時隔多年依舊怦然的心跳又告訴她，一切都不晚。

“請問……”她迫不及待地開口，“晚上六點可以嗎？”

“當(dāng)然?！?/p>

愛或許無法戰(zhàn)勝距離，但心中有愛的人，會披荊斬棘，跨越千萬里，來到她面前。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