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允嶺

上篇

南極之音

2020年1月25日，農(nóng)歷鼠年春節(jié)，在距離南極大陸所有海岸線最遠(yuǎn)點“難抵極”，傳來了人類徒步遠(yuǎn)征的極限再次被刷新的消息，獨立環(huán)球旅行家、探險家，北京大學(xué)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校友馮靜以無比堅韌的毅力和無畏的勇氣，歷時三個多月，徒步1800公里，完成了南極探險史上人類首次靠雙腳到達(dá)難抵極的奇跡……身為北京冬奧組委滑雪戰(zhàn)隊的特邀隊員馮靜，將北京冬奧會與冬殘奧會吉祥物“冰墩墩”“雪容融”帶到了難抵極，為冬奧會即將迎來的百天倒計時火炬的點燃，伸出一支冰雪之光的火把，愿將以冰雪點燃的火種向世界傳遞！

超越極限，追逐夢想，頂雪向險，天地奇寒。病痛疾風(fēng)，曠野空天，人只要還活，那就一只腳在后，一只腳在前！

清雅白凈的馮靜坐在我面前，沉穩(wěn)而安靜。她的眼睛越過我的頭頂望向窗外，閃爍著智慧的光亮。她不像一個征服了“難抵極”生性狂野的冰雪女兒，連話韻都帶有山東聊城姑娘溫柔純甜的拖音。

她留下大量錄像：無際的天宇下，陽光雪光輻照得雪原光怪陸離，認(rèn)不清哪是雪哪是云。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天光下前傾著，像纖夫拉纖，像小驢拉碾，以蟻樣的體量掙扎在天際線邊。

大風(fēng)把她倒推回去，暴雪帶著重量劈頭砸壓。人像拱進了面袋、牛奶瓶里。每一步跨越，都要撥開沉重的幔帳;每一次趔趄，都有扭斷踝骨、別斷小腿的危險。2013年春，筆者走過那樣的冰地：極寒時凍成的冰面覆蓋了新雪，一腳陷入，一層層刀子樣的冰片卡住腳踝。靴子萬不可拔掉，你挖出幾回，手割破了，腳凍爛了，而凍僵的手腳無法穿上長靴！

在極地的風(fēng)雪環(huán)境下，地面形成無規(guī)則幾何圖形的障礙，三角、四角、三棱、橢圓，冰塊加雪筑造的各類臺階，亂石樣的坡地，讓雪橇在搖擺中顛跳，翻倒，卡住，拖拽不動時卻又猛然滑沖，人要摔倒。雪霰鉆入脖頸、眉眼、下巴，結(jié)成冰塊，鼻子凍成胡蘿卜紅色，防寒服嚴(yán)密穿戴后，大小便幾乎是一次拼命。真正的賭命是過冰裂隙，它們橫豎斜刺又被積雪掩蓋，一腳下去，好像會陷到地球另一側(cè)?；└щy，一旦卡住，被亂冰絆倒，沒人扶你，橇板折斷無法修理，摔傷、陷坑都不會有人救！

馮靜坐在我的面前，她低聲的述說仿佛一股清泉慢慢流淌出來。這個溫柔的小姑娘，心中早鑄有鋼鐵的硬冷。

向往南極與北極訓(xùn)

誤打誤撞碰上的《不會去死》和《偉大的旅行》兩本書，點燃了她心中野生的叢林，她辭去了體面的職務(wù)，邁開雙腳走向未知世界，先赴東南亞，再穿歐亞大陸，開始了她的世界之旅：搭便車，睡機場，臥草地，做沙發(fā)客。

最惡劣的氣象最險峻的目標(biāo)是冒險家入骨的愉悅，與異域未知的價值觀碰撞出火花，與不同人類的悲歡喜樂融溶……如此，馮靜竟然走過了五大洲的1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

她坐在我的對面，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注視著遠(yuǎn)方，平心靜氣地講述著北歐、南非、東洋的天象、物種、人性、山林、鳥獸，尤險尤樂，不講任何苦處。2012年10月，在第三次美洲之行的古巴海明威小酒館，她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博客中言及南極之旅。只有兩極沒有踏足了，她心底的波瀾嘩然涌動了。月亮比太陽累的原因，就是她夜里睡不著覺??！

南極在她的心中是月球，是火星，是銀河系外仙居的太空。她向14位網(wǎng)上登錄的南極向?qū)Оl(fā)出了意向申請，只有一位名叫保羅的美國專家愿意同她合作。

2015年2月，馮靜在北極圈與保羅相會。她入住皚皚白雪中一座三層結(jié)構(gòu)的旅館，要在挪威的雪域里訓(xùn)練。此前，她已遵照保羅的指令進行過六次半程馬拉松的體能訓(xùn)練;夜晚在街道上拖拽汽車輪胎，模擬極地拖拉雪橇;還要站在滑雪板上，每日舉1000次18公斤的重物。而一到挪威，這樣的艱苦就不值一提了：開始之日便滑雪三十公里，摔倒了沒人扶，內(nèi)衣濕透了由身體烘干，腳裂開了口子用創(chuàng)可貼貼上。而冰雪般的保羅在長時間的訓(xùn)期里，只給了她寥寥幾句話：“好！”“不好！”“再練！”“再來！”再就是冰冷紙面上的合同：生死條款、向?qū)?、食品、裝備、燃料、經(jīng)費……她簽了名，便是把命運交給了南極。保羅在后來才聳著肩膀評價馮靜：“一個訓(xùn)練中從不喊停的人?！?/p>

2017年冬，冰雪女兒來到了她的國度——南極。選擇了南極大陸海格立斯灣1130公里的線路為出發(fā)點，向著“死亡的蒼白”和“白云的家鄉(xiāng)”飛翔。她與保羅各自拉起一只雪橇，裝上包括帳篷在內(nèi)的一切生命保障品，以越野滑雪的方式向“南極點”進發(fā)。冰肌雪骨的小女子，有一顆金子般的丹心：她帶上了一面中國國旗。

她手機屏幕上留下這樣的視頻：一個紅衣女孩，拖拽著一只大大的雪橇，跋涉于無墾的雪原，天似灰色的大鍋，潦潦草草的幾條亂云從頭上掠過。前頭很遠(yuǎn)的地方，一匹紅獸生猛地行進，不停息也不回頭，就是那個保羅教練。他冰冷的身體語言告誡她不要指望幫助，他只是向?qū)АＴ谇叭说慕?jīng)驗里，馮靜聽說過有人用風(fēng)箏牽引過雪橇，但突轉(zhuǎn)的颶風(fēng)曾把人拖向歧途，險些喪命。也聽說過浪漫的西班牙人利用船帆，但突襲的下降風(fēng)使雪橇翻倒，桅桿折斷。更險的是風(fēng)推帆揚，直奔冰裂隙而無力挽救。聰明的馮靜修正了這一切，她在順風(fēng)時挑起國旗，以輕舟已過萬重山的風(fēng)度飛流直下，讓漠然的保羅大嘆奇妙！

她想起和女孩們追蝴蝶，總是她能捉到。別人想捉更美的蜻蜓，她已經(jīng)捉到小鳥。在別家娃兒爬樹摔哭的時候，她偷偷地?fù)傅粼M腳底的柴刺。上學(xué)了，她寫出了漂亮的作文。她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且是人人艷羨的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然而，她內(nèi)心的夢想?yún)s是走世界去，上月球去。

好多男生追求她，她抱有歉意：找個會過日子的媳婦吧！而她，注定是一個漂流世界的人。她要找一個懂天、懂地、懂得海洋的偉丈夫。

她找到了“雪龍”船的大副，我的小侄邢豪。

極難與保羅

南極是極難的去處，是上天留給自己最后的庭院，哪容得普通人涉足？雖然冒險者都不是普通人，但若經(jīng)不住風(fēng)的利刃、雪的掩埋、地的魔窟、光的輻射、饑餓和寒冷，便會成壯烈的勇士——南極的冰洞里，存有許多遇難者的遺體，更多人是永藏冰底了。244A38C1-08D4-472C-80B7-2C9AAEACC90D

馮靜勇闖南極是倚仗了優(yōu)秀的向?qū)ПＡ_。保羅的真正含意是能保你命。他職業(yè)性的狡獪和老鼠數(shù)豆般的算計，讓馮靜吃盡苦頭而無話可說：一上路，他與她平分了各類物品，各裝各橇。行進起來，一語不發(fā)，節(jié)約氣力。按時吃睡、休整。到點取物。按照馮靜的思維，一個花錢雇來的男人，還能不殷勤關(guān)照自己嗎？正好相反，行走到三分之一路程時，他竟稱極度疲勞，把他橇上的設(shè)備放到她的橇上，解釋是公用公載。那一天，保羅攤開雙手告訴她：食品快吃完了！她大為驚奇：干肉、奶酪、米面、罐頭、干菜、巧克力，不是裝載滿橇嗎？保羅指了指大嘴：都吃光了！不要怕，前面就到飛機空投點了。淚涌上眼角的馮靜一下子又喜上眉梢，她開始少吃、少喝，節(jié)省每一個飯粒。從此，她在雪地跋涉時格外地注意天空。饑餓中幻見一架銀色的小飛機閃亮而過，而腳下的冰雪卻坍塌出一個黑洞，嚇得她再也不敢看天。

那一夜，她夢見自己掉進無底的深窟，窟內(nèi)蟾蜍、水蛇、鱷魚、狐貍、海狼一齊張大口撲咬上身，她尖叫起來！高大的保羅立刻鉆進她的帳篷，瞪著藍(lán)眼睛驚問怎么回事。這時的馮靜才發(fā)現(xiàn)，應(yīng)急燈下的保羅滿面紅光，噴著酒氣。聰慧的馮靜忽然悟到了什么，急忙掀開保羅的帳篷門簾，果不其然，她看見，保羅的火鍋里正煮著牛肉、魚塊。她對著一臉尷尬的保羅瘋笑起來，撈起一塊牛肉高喊：“哈哈……我不怕了，海狼叫你煮成了肉！哈哈！不怕了，我再吃一塊魚，喝一口酒！”

她咕咚咕咚干了那杯酒，回到自己的帳篷酣睡。伶俐通透的馮靜知道向?qū)г诔再\食。保羅以為在假裝斷糧之后，怕死的女娃會要求脫險，而只要撥通了衛(wèi)星電話，救援飛機就會從美國的極地機場起飛，把她安全地送到智利，轉(zhuǎn)道返家。而盡職盡責(zé)的保羅向?qū)В瑫崆澳玫絺蚪?，然后在播客上發(fā)布極地極寒缺糧的情況下，自己不失時機地救出了一位中國的探極姑娘，那姑娘的照片和必然會講的感謝的話，會順著電波傳遍全球，成為誘人的廣告……

迷失的空投點

下一步，保羅會把食物藏得更嚴(yán)。馮靜猜想，他粗大的雪橇架是否空心？圓鼓鼓的防寒服內(nèi)，是否有夾層？因為她多吃了一塊餅干，他又將一只儀器盒子轉(zhuǎn)移到她的橇上。

在兩橇都沒了食物的時候，保羅果然開始叫喊了：“完了，完了，我們找不到空投食物的地點了！這該死的大雪，這瘋狂的下降風(fēng)……”他遞給馮靜“最后”一塊巧克力，開始問：“怎么辦？”其實，這句話不該問她，合同書上清楚地寫著，后勤由導(dǎo)游負(fù)責(zé)，這路才走到一半呢！一路無語的他開始講探極人慘死的故事：餓斃、凍僵、陷窟、吹飛、雪藏。他說當(dāng)年蘇聯(lián)人是動用越野軍車橫跨了南極大陸，以此來宣傳南極的兇險和“不可抵”。他說在允許狗拉雪橇跨極的時候，極度的饑餓中，北極狗分吃了主人。在閑聊中，可怕的暴風(fēng)雪來臨了。在他們帳篷的近處，蘇聯(lián)的東方站測出過零下89.3攝氏度低溫紀(jì)錄。他們不得不停止前進，獲得珍貴的“最后”一份餅干、一塊肉凍和面包……聰明的馮靜知道，只要她說上一句“撤退”，保羅會立刻撥通救援中心的電話，極快地接他們回去。但是，這個瘦成一朵干花的姑娘卻堅定地回答：“咱們?nèi)フ蚁乱粋€空投點……”

同命運的鳥兒

“在饑餓人的眼中，世上的一切都成了食物?！瘪T靜輕聲對我說。這激活了我對于饑餓的恐懼。所以，我同意她說的在那時看雪塊是奶油，冰碴是肉凍，冰雪凝結(jié)的硬塊是白饃、炊餅，是糯香米團兒。她的眼前出現(xiàn)幻覺：一只小鳥在狂風(fēng)掀起的門簾外，縮頭斂翅，尖嘴紅紅，雙眼紅紅。她驚奇地掀開門簾，那鳥兒張開了雙翅，似要飛走，卻又傾身向她，小口張了幾下。小鳥，你孤獨地來到絕境，是受了蠱惑嗎？能覓食的地方最近也有兩千公里，你若能飛，又何至于落在雪上？

看清晰了：鳥身后一串猶疑的爪??！它是懷著求生的熱望奔向帳篷的，是一次生命的賭博！她捧住它哭起來。耳邊卻又聽到保羅呼叫：又送來一塊“最后”的餅干！她慌忙將鳥兒藏進懷中，心臟被鳥兒撞得急跳，馮靜生出一種超越凡人的驕傲，掰開一個餅渣欲塞進鳥的口中，但是瀕死的小鳥已經(jīng)張不開口，只是大張了眼睛。她懷揣著它，踏上茫茫的雪原。

在半是昏迷的行走中，她想起了日本探險家關(guān)野吉晴。人類祖先花了幾萬年從非洲走到了美洲的南端，關(guān)野吉晴用了十年，僅憑腳力完成了同樣的壯舉。如今，她要追隨關(guān)野的腳印，來一次生死相依的賭博了……

從不關(guān)心她的保羅開始關(guān)心她了，三步一回頭地看她，一時四刻地問她：“能堅持否？”前幾天，他繪聲繪色地講了個故事：他和兩位探險者穿越格陵蘭島，遭遇風(fēng)雪肆虐的強風(fēng)暴天氣。因錯過了扎營時間，無法搭起帳篷，三人不得不深挖雪坑過夜。蘇醒之后，他發(fā)現(xiàn)兩位勇士已經(jīng)凍死，他被夾在中間而僥幸生存下來……

馮靜粲然一笑，像雪蓮花的綻放！

但是，左腳水泡破裂，右腳水泡的邊沿已鼓出水泡，應(yīng)該扎營休息了。不可言明的內(nèi)因是她的速干內(nèi)褲扯裂了尺許的口子，滑雪襪的破沿已到腳后跟。而且，因多喝了水，沒有辦法實踐保羅要她“邊走邊尿”的教導(dǎo)，那是男人能做的事。

最后的“逼宮”開始了：他埋怨靜腿太短、步子小。馮靜做了前劈叉的動作，開始出大汗。而保羅警告她：出大汗之后，極寒風(fēng)會鉆入骨髓，人會死。馮靜已經(jīng)有過幾次這種經(jīng)歷了，還發(fā)了高燒，卻沒有死。他突然停下步來，讓她的雪橇走在前邊，為他碾壓出一道轍來。一切都到了生死關(guān)頭，馮靜咬咬牙，幾步趕到前頭。她就像一匹馬，南極點是吊在籠嘴邊的一只胡蘿卜，差一步吃不到它，就要掙扎兩步！

一天的掙扎，瀕死的癱睡。半夜里的一聲驚號使她心驚肉跳——她聽見左前方的保羅又叫起來：“起火了，起火了！”原來是保羅的帳篷燒了個大洞。這三更半夜里，為什么要生火？又煮肉呢？馮靜沒問，保羅也沒說，一夜無話。

又一個宿營，帳篷卻被暴雪埋住。她在夢中哭叫著喊媽媽。晨起吹了十遍哨子，不見保羅出帳，扒開雪堆，見他不耐煩地瞪著眼睛。之后發(fā)生了一件怪事：她帳篷的地腳釘不見了。保羅不急不躁地說：“可以住在一起……”馮靜高聲吼叫起來，問他見沒見那些釘子，他怪模怪樣地竟幫她找到了。馮靜的腦中想出一組鏡頭：她大罵他是無賴，撲上去抓撓他……他拿出了衛(wèi)星電話：“救援中心，我的客戶精神失常，快派飛機來！”馮靜：“我要控告！”保羅說：“你試試看，公司會聽誰的？”244A38C1-08D4-472C-80B7-2C9AAEACC90D

她想偷出衛(wèi)星電話自己求救，但中心一定會問保羅的意見。馮靜不怕打官司，可是，我橫跨南極了嗎？她哭起來。保羅卻在一旁壞笑：“哭有什么用，百年前的斯科特哭得更慘……”

于是她不再哭，偷偷地埋葬了懷中的小鳥，再把地腳釘揣進懷中，說：“不能學(xué)這個鳥兒半途而廢！”

最后的沖刺·南極點

知識和忍耐救了馮靜：她時時查對坐標(biāo)、計算經(jīng)緯，她清楚地得知，前頭不遠(yuǎn)處就是英國設(shè)于極地中心的驛站——那是雪漠中的綠洲。

但是，保羅忽然怪叫：“完了，完了，汽油全漏光了！”馮靜嫣然一笑：“這是向?qū)У呢?zé)任。”半晌無語。宿營時又發(fā)現(xiàn)了幾乎滿桶的汽油，世界無聲。

2018年12月16日的中午，馮靜在與人世隔絕一月后，看到了那個比家鄉(xiāng)瓜庵大不了多少的救命的供應(yīng)點。她很幸運遇到了探險家Robcrt Swan的探極隊伍。他們拿出牛排、火腿、三文魚、巧克力餅給馮靜，又給她安排了洗澡熱水，關(guān)切地問她何以如此？向?qū)У墓ぷ魅绾?？馮靜微笑作答：“很好……一切很好！”

她違心的贊揚是明智的，英國探險家對保羅十分尊崇，他是業(yè)界的名人。他們二人商定，要各自擇日啟程，在南極點會合。因為日本的探險家獲田泰永也會抵達(dá)那里。

英國探險家給了她足夠的糧彈，2018年1月3日，雪橇進入最后一個緯度，距南極點只剩下97海里。

保羅尷尬地跟在身后，貪婪的雪橇多裝了意外之財。還有因多吃而多拉的大小便：這是探極的規(guī)則，雪埋排泄物會遭天譴！基地傳來了命令：1月7日，有一架小飛機飛往南極點，8日返回。他們在距“點”7海里處扎營，過最后一夜。8日晨拖著渾身傷痛上路：新雪軟，底冰硬，搓板的顛蕩、亂石灘的坎坷、利刀似的冰風(fēng)都不是阻礙，她看見一個小小的黑點兒，若有若無，它就是建于南極點的美國阿蒙森——斯科特考察站……

言至此處，馮靜停了下來，這是必要的休止符號。其后的講述是形云流水的，卻是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見過的情景：營地的主管是個美國姑娘，金發(fā)碧眼，笑容明朗，她指揮部下列隊歡迎。獲田泰永早到了兩天，也跟在鼓掌的隊伍中。歡迎詞中包括了探險信息的傳遞，贊揚了這位到達(dá)遠(yuǎn)征之極的世界第33位、中國第2位、中國女性第1位的巾幗英杰（此成就獲得中國當(dāng)年“金犀?！豹勛罴烟诫U獎）。她顫抖著雙手，將中國國旗插掛于世界探險的旗林，國旗被風(fēng)吹起的獵獵的響聲恰似母親的絮語：“你是中國的鋼鐵女兒，52天跋涉1130公里雪地……到達(dá)海拔2835米的南極點，媽媽和祖國疼你愛你……”

下篇

會見關(guān)野

向我述說的小女子暫時沉默了。她省略許多細(xì)節(jié)的探極故事驚得我心慌，她卻能平心靜氣。她橫越南極大陸，到“點”為止也已經(jīng)成了英雄。

馮靜說：“她在征服南極點之后，想要見一見傳奇中的關(guān)野吉晴，讀一遍他寫的書已覺不夠。”

2018年荷月，她追關(guān)野吉晴至東京。獲田泰永陪見，安排了日語翻譯，他們的交談如潺潺流水。關(guān)野吉晴把自己的著作《偉大的旅行》送給她。書上有關(guān)野的簽名簽章和兩行閃著雪光的字：“懷抱著夢想? 勇往直前……勇往直前……勇往直前……”

在這樣的時刻，又一粒雪霰樣圓實的白金種子播入她的胸懷，命定會結(jié)出金果銀果。

再征難抵極

“難抵極”是1958年蘇聯(lián)全副武裝的機械隊伍完成的。他們利用了所有尖端科學(xué)裝備——包括裝甲車、越野汽車、拖拉機、發(fā)電機組，在距離南極海岸線1800公里處出發(fā)，沖鋒進入極地海拔3715米、缺氧奇寒的地點，并將此處稱為人類“難抵極”。

征服了南極點的馮靜，在關(guān)野吉晴的慫恿下，想要用雙腳再征“難抵極”。對于馮靜，登山只登到山頂，還沒爬上最高的那塊兇險的石尖那不叫英雄。

她開始補充營養(yǎng)，鍛煉身體，以訓(xùn)養(yǎng)戰(zhàn)。她向全世界的極地向?qū)Оl(fā)信，經(jīng)過篩選發(fā)現(xiàn)，最契合她要求的，竟還是保羅！

她開始重新評估保羅：他沒有侵奪她的自尊，保住了她的性命，幫她完成了夢想！第二次的豪賭，似乎沒有別人比他更保險！老天必得和他再開一次天大的玩笑！

她給“親愛”的老友回信：先登格陵蘭島當(dāng)作緩沖，再征艱難之最——難抵極！保羅回憶他們合作的美好，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奇葩故事……

“行則將至”團

與保羅的合同經(jīng)歷了南極氣候般的多變，但馮靜以不變對付了萬變——就出這些錢！事竟成了！2019年9月，馮靜重返新西蘭南島練習(xí)冰隙自救。那是確確實實的體驗死——再死里逃生。

事情卻有了變化：征極向?qū)Р辉偈潜Ａ_，而是保羅的女兒和她的丈夫布默。她立即想：新的花樣、危險來了，如保羅的“點燃帳篷”“漏凈燃料”“偷竊地釘”“糧食盡絕”，還是別的？但是，有一點她是肯定的，他們不會害人，只想要更多的生意更多的錢！

10月31日，她成立的“行則將至”征極團出征，首發(fā)開普敦。三個新雪橇，依次命名：跟上、跟上、跟上。飛機起飛后又落下來，人就到了極地的冰沿。這是命運賭注地——阿斯特里德公主海岸，1931年，挪威捕鯨人首次到達(dá)此地，黑色的建筑和紅色的文物老車蹲伏于藍(lán)天雪地，也在默默地審視著這個瘦貓似的東方女孩。只有導(dǎo)游擺出冷漠的姿態(tài)，那是心理試探。

11日上午11時整，遠(yuǎn)征開始，兩個8級、一個超級的氣旋同時來襲。雪絮橫裹和冰塊的爆破愈演愈烈時，布默冷冷地告訴她：“再走，就成失蹤人口了……”

一夜無話，3日后又出征，52公斤的馮靜平白失去了兩公斤。慢些來吧！全程1800多公里的P01（難抵極）還有3715米的高海拔呢！她開始虛心學(xué)習(xí)布默的一切：主動滾摔、滑爬、止滑、錨泊、打繩結(jié)。還要學(xué)保羅女兒那樣不言不語，不動聲色地看人、看天、看地、看雪。

風(fēng)吹得人飄移，馮靜的坐標(biāo)功能已十分精準(zhǔn)，時時調(diào)整，不至于原地打轉(zhuǎn)。臨近雪脊的地段，冰裂隙越來越多，聽說有狗拉橇?xí)r，一人陷入，狗立刻呈散射狀拉繩救人。禁用狗拉橇了，三橇只得盡量距離遠(yuǎn)些，免得牽連進去。這是極地的生存法則，誰能活下來誰命大！在這一點上，保羅的女兒和布默比之保羅更加無情。244A38C1-08D4-472C-80B7-2C9AAEACC90D

鳥鷗情緣

筆者在長城站結(jié)識過一只賊鷗，它成了我一生經(jīng)常想念的朋友。馮靜除了那不知名的鳥兒，又在極地遇到兩只賊鷗，合照中，與我的鷗友頗為相像。賊鷗為什么會進入絕對死亡之地，令人很難理解，一只賊鷗撲到馮靜身上強討食物。另一只則臥在雪上，給了食物也張不開嘴了。

馮靜分給鷗自己一天中1/3的口糧，真是個善良的姑娘！她在想著鳥兒能活轉(zhuǎn)的時候，走上了多梭的雪坡，雪橇的彈跳幾乎是隨心順意。而保羅女兒和布默的兩架雪橇一會兒卡住，一會兒顛覆，還有一次陷進了裂隙。當(dāng)爬上365米高的高坡之上，她看見一對本無理由飛臨的雪鹱翔于頭頂，還發(fā)出了好聽的應(yīng)答。

天磨地磨

能經(jīng)天磨是鐵漢，不受萬苦乃庸才。溫柔的一刻過后，雪山的利刃似要切割人骨。此前的一周，爬升海拔966米。17日上升到1679米。抬頭遠(yuǎn)望，雪坡陡立，連雪接霧。仰身爬去，脖頸僵直，小腿抽筋，右腳的水泡和冰粒的硌傷疼痛難忍。她跟保羅學(xué)會了一句話：“疼了別說，說了也沒用?！爆F(xiàn)在，她累了不說，說話耗力。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海拔上升到2044米時，靴子又開膠了，不能埋怨靴子、膠水的質(zhì)量，造物主沒算計南極之嚴(yán)寒。

宿營時再修靴子，傷痛的肩膀、腳踝抹上了扶他林。最艱難的是大小便，皮膚在零下四五十度之下，兩分鐘就會深度潰爛。人倒在氣墊上就算死去了，夢中卻突然掉進冰窟。??！氣墊漏氣了，這也是極寒的反應(yīng)。立即起身打氣，頭頂在帳篷上，呼氣形成的冰雪嘩嘩灑落。清晨起床，發(fā)現(xiàn)小手指反轉(zhuǎn)了，打氣時扭傷了它，又不覺得疼，萬一骨折，前功盡棄?。?/p>

24日始，狂風(fēng)五日，帳篷被雪埋、壓歪、雪屑像滾滾流沙，萬一掀翻帳篷，人要被活埋。晨起清雪，先完工的布默夫婦默默看她掙扎，全無表情。她在心里罵起來！但是，哨聲響了，向?qū)恿?，她開始頭暈，想吐。早飯沒吃，吐清水。在雪橇碰蹭雪坎時栽倒，爬起來，靴底又漏了，雪粒比鋼渣尖銳，她想哭，想罵……但是，這全是她自己的設(shè)計。連連摔滾了幾次之后，她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指頭翻正了，只是腫成腳趾的顏色。于是只有嘔吐了，清水吐完了是黃水、綠水，吐臟了靴子、滑雪板、面罩、衣褲，她覺得像是喝了泔水或吞了蒼蠅。

她突然發(fā)現(xiàn)，向?qū)Х驄D早就發(fā)現(xiàn)她的高原反應(yīng)了，只是佯裝專心趕路，不止步，不回頭，只用眼睛的余光偷偷一瞟。她在心底贊揚他們老實：假若保羅在茲，早就勸她險途知返，呼叫救援了！

布默終于發(fā)問了：“扎營嗎？休息嗎？能堅持嗎？”她說：“繼續(xù)……”抓了把新雪吞下，頭又開始疼了，風(fēng)吹入流汗的毛孔，缺氧嚴(yán)重。此處距第二補給點75.8公里，另外的數(shù)據(jù)就是8級狂風(fēng)，零下38攝氏度氣溫。感覺卻有零下58攝氏度。這是遠(yuǎn)征的第17天，還有1550公里。就是說，她才走出250公里。最大的問題是，肩頸勞損，頭抬不起來了。她剪開蛋槽，做了一個小提琴腮墊似的頸托，夾在下巴鎖骨間，用膠帶捆住……

扎營之后，她給自己的腳拍照：紅腫、紫癜、水泡、脫皮。25日，再走2天到補給點，50公里。天氣突晴，道路軟化，雪橇深陷，馮靜突發(fā)咳嗽，頸托壓迫氣管，呼吸不暢?？燃睍r，胃中翻騰，下腹憋痛，頭暈眩，是夜里著涼了。氣墊已常態(tài)漏氣，一夜凍醒多回，屢屢充氣，膠水在嚴(yán)寒之下效果很差。而且，布默夫婦突然宣布：糧肉皆盡！

到了這般時候還想什么？沒有預(yù)告，沒有先兆！但是，馮靜是過來人了，她的腸胃不適為她省下了口糧，于是她說：“我有三天的糧食?！?/p>

到補給站了，3378米的海拔下降10米。一陣天鼓響起，一架銀燕飛來，俯沖二次，搖頭擺尾，連兜兩個圈兒。衛(wèi)星電話上出現(xiàn)信息：機上有14名中國人，娘家人問候她，祝賀她，贊美她，祝她成功，并說看到了她帽子上的國徽，雪橇上的國旗了！她眨了眨眼，終于掉下了眼淚，對著無應(yīng)答的天空說了成噸的話。

12月5日拿到第三補給，行程545公里。

12月26日，濃云裂開了縫隙，隙光照亮了雪漠上的三個小黑點，他們有幸遇到了三個俄羅斯人。相見歡樂問候，得知他們是在此建設(shè)一個加油站。他們慷慨地招待了她.。

11月28日，遭遇了可怕的白化氣象，人就像拱進了面袋，鉆入了奶瓶，如果倒地，五分鐘便會被深埋雪藏。

29日，走過一片竹竿插標(biāo)處：那里埋著飛機殘骸，飛行員死里逃生。此處距6號站225公里，向?qū)胨梢豢跉猓僮?，馮靜拒絕，向?qū)Ю淠?，說日行11個小時，人活不到終點。馮靜回答：“日行11小時，43天可以至難抵極，言罷拉橇啟程?！崩鋺?zhàn)開始了。布默選擇了惡作劇，建議夜里2點行動，馮靜同意，而他夫人不同意。

地理有變，進入爬升階段，雪脊區(qū)域?qū)拸V。撞成雪霰的碎銀紛紛揚揚?？坍嬙隈T靜身上的數(shù)據(jù)是：八趾瘀腫，十指開裂，三處創(chuàng)口，四個腫塊，口上一串血痂，頸上一圈紫癜，還有十分的信心！

農(nóng)歷的乙亥年大年三十，馮靜在小小的帳篷掛上一盞紅燈籠，很有點半間草屋作新房的辛酸。這是一個重大日子的前夜，大過了除夕。再走7.56公里，她就要到達(dá)難抵極了。

抵達(dá)難抵極

1958年12月14日，蘇聯(lián)南極科考隊派出一支18人組成的敢死車隊沖入難抵極，建筑了一座小木屋，安裝了一個無線電棚、兩個天線塔、一套氣象儀，儲備了供4人生活六個月的物資。12天后，由飛機接走的4名隊員，得到全世界的歡呼！

木屋中儲存的食品至今完好，難抵極出土的幾十年前的蛋糕、威士忌質(zhì)優(yōu)味美。馮靜將冰墩墩和雪容融捧至列寧像前深深鞠躬。

皚皚白雪，湛湛藍(lán)天，悠悠白云，雪漠的地平線延伸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靶袆t將至”的三人團隊完成了合影，后景是三架雪橇，一架飛機。被她視為生命伴侶的雪橇后端印著“敢于夢想”四字——那是首位單人越野滑雪進入南極點的挪威女探險家Liv的座右銘。而前端則是馮靜的誓言“每一步”！這是北京時間2020年1月20日19時18分，馮靜樹起的這面五星紅旗在南極大陸難抵極列寧像前獵獵飄揚，白云蹭擦天穹的聲響?yīng)q如十四億中華兒女的合唱！

尾聲

一部銀錠樣重的《不可征服》遞到我手上，這是2021年1月12日的早上，中國的《報刊文摘》《人民日報》海外版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同時播報新聞：“身為北京冬奧組委滑雪戰(zhàn)隊的特邀隊員——馮靜歷時三個多月，徒步1800公里完成了南極探險史上人類首次靠雙腳到達(dá)難抵極的奇跡，并帶回了冬奧會與冬殘奧會吉祥物‘冰墩墩‘雪容融，愿將這冰雪為源的光榮火種傳入冬奧……”

我記下了這則消息，開始讀手中的《不可征服》，然后寫給她幾句由衷的夸贊：“文氣飽滿，意深情激。氣象萬千，才華橫溢……”

她仍是氣定神閑：“謝謝，謝謝殷叔叔的鼓勵……”244A38C1-08D4-472C-80B7-2C9AAEACC90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