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
蟋蟀是一個隱者
蟋蟀是一個隱者,它們隱身于夜晚的草叢里。月亮也是一個隱者,它隱身在宇宙的星光中。
黑夜來臨之前,光暗下去,地氣上升,空氣中彌漫著莊稼、牛糞、花香以及復雜的氣味。黑夜暗示了什么?鳥從日光中返回,落在悄無聲息的樹上,用沉默度過夜晚。它們古老的基因密碼中,其中有一組是躲避黑夜。黑夜改變著一切,同一只鳥在夜里可能已不是它自己,我多次聽見鳥在夜里驚恐的聲音。黑夜中,萬物靈魂出竅,狗在交媾,貓在叫春,黑夜掩飾了一切。
蟋蟀常棲息于土壤濕潤的磚石下和草叢間。它們白天隱藏在洞穴中,喜歡夜晚活動。法國作家佛羅里安在他的寓言《蟋蟀》里,把蟋蟀說成一個不滿現(xiàn)狀、心中絕望、整日怨天尤人的家伙。其實蟋蟀有自己的洞穴,深居簡出,有唱歌的天賦,對自己的生活心滿意足。在眾多昆蟲中,唯有蟋蟀有自己固定的居所,而且是它們自己建造的,如同一個鄉(xiāng)間古堡。蟋蟀和其他昆蟲不同,對一般居所不屑一顧,它選擇的居住地點必須地面清潔,且朝向良好。洞穴一旦建立起來,蟋蟀便安居其中。那是一座真正的鄉(xiāng)間城堡,只為自己的清閑建造,不為生兒育女和狩獵所存在。如果我們在某個草坡發(fā)現(xiàn)一處隱修的居所,它的主人就是蟋蟀。那里陽光充足,且便于雨水排泄。當周圍一片寧靜時,蟋蟀便在居所洞口,拉響它音樂的琴弓。蟋蟀的叫聲細弱委婉,如同秋草的葉脈一樣,帶著淡淡的傷感,仿佛一首大自然的挽歌。蟋蟀是一個游吟詩人,它越過星河的長廊,在隱秘位置與黑夜交談,不斷向沉睡的世人傳達自己幻想的信息。
法布爾在《昆蟲記》中這樣描述蟋蟀:“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蟋蟀是個地道正宗的哲學家。它似乎清楚地懂得世間萬事的虛無縹緲,并且還能夠感覺到那種躲避開盲目地、瘋狂地追求快樂的人的擾亂的好處?!边@是我所看到對蟋蟀精妙的理解。蟋蟀清明初鳴,秋分終鳴,它們的鳴叫有極強的時令特點,早在農(nóng)耕時代就為人們所注意?!对姟め亠L·七月》里寫道:“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感時應候的蟲聲合唱里,蟋蟀無疑是最動人的歌者。蟋蟀的“唧唧”聲出自振動的翅膀,左右兩翅相互摩擦即可發(fā)出悅耳的聲響。法布爾又說,四月剛過,蟋蟀的歌聲就響起來了。最初還是謹慎的獨唱,不久就成了大型的交響樂,每一片草叢里都有一位演奏者。法布爾把蟋蟀排在萬物復蘇的合唱家首位。他說,在我們的灌木叢中,蟋蟀的合唱伙伴是百靈鳥。它猶如一支充滿激情的焰火,喉嚨里飽含著音符,在云端里向田野撒下柔和的旋律。蟋蟀則在地上,與百靈鳥遙相呼應,反復吟唱。狄更斯在《爐邊蟋蟀》里形容蟋蟀的叫聲“像一顆顆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閃爍,歌聲到最高昂時,音調里便會出現(xiàn)微弱的、難以描述的震撼”。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都喜歡這小東西,說爐邊能有一只蟋蟀,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事。據(jù)說普羅旺斯及法國南部的人們都喜歡養(yǎng)蟋蟀。對那里的孩子來說,擁有一只蟋蟀可以說如獲至寶。蟋蟀用它鄉(xiāng)間的音樂和孩子們談心,一旦蟋蟀死了,人們會非常傷心。
童年對于蟋蟀的喜愛勝過其他昆蟲。那時,一只蟋蟀就是一個夜晚。在秋天的沉寂里,我們翻開磚石和草叢,把蟋蟀草伸向黑夜,為了獲得一種聲音。蟋蟀自秋夜那邊跳過來,許多事物以蟋蟀的方式出現(xiàn),它們紋路模糊,只有腹部的叫聲是清晰的。蟋蟀在秋夜里機警地跳躍,它們的亮翅帶著月光的顏色。有時蟋蟀沒挖出來,反倒挖出一條蜈蚣甚至一條蛇,我們會“啊”一聲撒腿而去。一年夏天,小叔幫我逮過一只蟋蟀。那是一只黑背蟋蟀,小叔找來一個玻璃罐子,在罐底撒上一層沙,把蟋蟀放進罐子里。那只蟋蟀背上有深黑色紋理,頭頂漆黑,可反光,上面有橙黃色縱紋,整體構成一幅復雜而奇異的圖案。
那些時日,黑背蟋蟀像囚犯一樣,靜靜蹲在罐子深處。隔著一層淺色的玻璃,我和蟋蟀互相觀望著。月光在周圍撒下一片銀輝,這樣的夜晚,母親收拾完碗筷后,就坐在那臺縫紉機前,借著油燈開始縫紉。屋里便傳出縫紉機“咔嚓咔嚓”的聲音。我在暗處靜坐著,玻璃內(nèi)外的景物如同我的心思一樣,黑白分明。深秋季節(jié)是斗蟋蟀的時光。那只黑背蟋蟀生性好斗。傍晚,我和小伙伴們各自捧出裝有蟋蟀的罐子,身體伏在底下,兩只蟋蟀剛會面,爭斗就開始了。它們的牙齒“嘎嘎”響著,像冷兵器時代的武士一樣,殘忍、冷血、無情,觀看斗蟋蟀的人常圍得密密麻麻。一天晚上,我的玻璃罐子掉在地下摔碎了,黑背蟋蟀在夜色里連續(xù)跳了幾下,很快消失了。我在周圍找來找去,始終找不到那只蟋蟀去了哪里。
聽蟋蟀叫時要捂著一只耳朵,否則你無法確定蟋蟀到底在哪里。夜晚的草叢里,蟋蟀在某個地方不停地叫著,走到近前會發(fā)現(xiàn)叫聲沒了,很遠的地方又有響亮的叫聲傳來,舉首四顧,周圍到處都是蟋蟀的叫聲。一只蟋蟀在月夜里鳴叫,一百只蟋蟀在月夜里鳴叫,一千只蟋蟀在月夜里鳴叫,秋天的月亮越升越高,最后,整片天空像是漂浮在蟋蟀的叫聲里。
只是我怎么也分辨不出,哪個叫聲是來自黑背蟋蟀的。
一群蟋蟀中有叫得特別好聽的,它們像大合唱里的領唱,這樣的蟋蟀才有被選進宮的可能。白居易在《禁中聞蛩》里寫道:“悄悄禁門閉,夜深無月明。西窗獨暗坐,滿耳新蛩聲。”
這里“滿耳新蛩聲”說的是宮中后妃們養(yǎng)蟋蟀的事。試想那些嬌媚女子被皇帝選進宮去,而皇帝有沒有時間“寵幸”她們,后妃們只得在籠子養(yǎng)只蟋蟀,以供自己夜深人靜時逗樂。哦,這是一幅多么凄婉的水墨:淡月下的后宮一片寂靜,涼風吹拂低垂的幃幔,遠處的簫聲響了起來,幾只黑色的昆蟲在妃子眼前跳來跳去。而幾只蟋蟀如何能排解她們心中的寂寞與哀怨?蟋蟀在深夜里叫著,讓后妃們空寂的心里愈加空寂。
那些年,我常獨自坐在夜里,看蟋蟀們不停地跳躍,但蟋蟀永遠跳不出古老的夜晚。如果把這個場景放大,就會看到另一種景象:在那個模糊的年代,一些不確切的東西在慢慢伸向我的童年。我是一只不斷跳躍的蟋蟀。
濕地
斑鳩在草地里低聲鳴叫。聽起來,它們的叫聲更像一架木琴,低緩、深情。
我想起雅克·貝漢《遷徙的鳥》中的音樂。
這是濕地的一個景象:映入眼簾的是大片蘆葦、沼澤草甸及遍布的河流湖泊。從一只鳥到另一只鳥。無數(shù)只鳥在濕地上空鳴叫著,它們的聲音此起彼伏。透過尚未返青的蘆葦,可以看見遠處的浮云和藍藍的天空。春季來臨,站在土壩上,不時看到成群的野鴨在河面上飛,蒼鷺、白鷺、濱鷸等在淺水里游動。蘆葦叢里更是聚集著各類不知名的水鳥……廣闊而濡濕的沼澤地里,無論是道路兩側的灌木叢,還是薄霧下隱隱發(fā)藍的河面上,萬物都在覺醒和萌動。
河面上有一些燕子在飛,它們迎著春天的氣流不斷變換姿勢,黑色的剪影讓人想起起舞的天使。有時會有一種幻覺: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城市看見的那只燕子和童年看見的是同一只。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望著蘆葦隨風搖擺的影子,想起《詩經(jīng)·秦風·蒹葭》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崩锩娴妮筝缇褪翘J葦。
蘆葦是一截淺淺的月光,帶著鄉(xiāng)愁的顏色。小時候去河邊打過葦草。夏天是蘆葦?shù)姆笔⑵?,它們在有水的空曠地帶,常以其強大的繁殖力,形成連片的蘆葦群落。那些莖稈高直挺拔、葉穗長袖飄舞般的蘆葦,仿佛是從遙遠的時間深處走出來的。一人多高的蘆葦擺動著穗頭,發(fā)出颯颯的聲響。我跟著父親的示范,順著蘆葦穗頭和風吹來的方向,彎下腰身,左手夾抱葦稈,右手刀起葦落,一片片蘆葦整齊地匍匐在地。刀割葦稈的聲音窸窸窣窣,不時驚起幾只水鳥,留下一陣驚恐的叫聲。收割后的蘆葦?shù)?,露出參差不齊的葦根,葦根殘留著鐮刀的痕跡。附近的鳥巢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陽光下,走過去一看,巢是空的,巢里有幾根鳥的羽毛,小鳥已經(jīng)脫殼而出。有一種叫“苦娃子”的鳥,“哇、哇”的叫聲像孩子在哭,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了驚奇。秋天來了,蘆花開了,微風吹過,形成一片白色的波浪。冬天,岸邊的蘆葦黃了,風一吹蘆花就散開了,漫天飛舞,像在下雪。那些葦花隨風飄揚,種子落地來年春發(fā)。蘆葦含有纖維素,可以用來造紙和人造纖維。中國從古代就用蘆葦編制葦席鋪炕、蓋房或搭建臨時建筑。民間有用蘆葦?shù)目涨o制成的樂器——蘆笛,把蘆葦莖內(nèi)的薄膜做笛子的笛膜使用。蘆葦根部可入藥?!侗静菥V目》謂蘆葉“治霍亂嘔逆,癰疽”。蘆葦還有重要的生態(tài)價值:大面積的蘆葦不僅可調節(jié)氣候、涵養(yǎng)水源,良好的濕地生態(tài)環(huán)境也為鳥類提供棲息、覓食、繁殖的家園。
中國有許多著名的濕地:黃河濕地、白洋淀濕地、西溪濕地等。唐代詩僧皎然在《西溪獨泛》中寫道:“道情何所寄,素舸漫流間。真性憐高鶴,無名羨野山。經(jīng)寒叢竹秀,人靜片云閑。泛泛誰為侶,唯應共月還?!别ㄈ粚懙氖悄戏綕竦鼐爸拢綕竦刈屛蚁肫鸢⑺顾埔蚬P下的西伯利亞。阿斯塔菲耶夫在其名著《魚王》中圍繞人與自然的關系,深入描繪了充滿神秘誘惑的西伯利亞“濕地”景象,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在《黑羽翻飛》一篇中,作家描述了由于大量捕殺雷鳥后,在楚什鎮(zhèn)池塘周圍堆積起來的黑色羽毛“像是送葬的花圈”。在對大自然的恣意掠奪中,作者看到了愛的喪失以及人性的墮落。他關于濕地的沉思顯露出“世界往何處去”的主題。
幾年前,我來這片濕地拍過鳥的照片。那是一個秋天,伴隨著微風,大片蘆葦花隨風搖曳,野鴨不時從蘆葦蕩里騰起。幾只梅花鹿在水邊悠然地游蕩,雀鷹在空中盤旋游弋。淺水里站著幾只蒼鷺,蒼鷺是種懶惰的鳥,弓著頸,一動不動地在水里站成一尊雕像,等著游過來的魚蝦。那時這里有一個馬場,有幾十匹身影矯健的馬,常有人驅車來這里練習馬術。馬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我騎過一匹紅色的馬,它紅色的鬃毛在陽光下閃著光亮。上馬前,我和那匹馬對視了很久。一直記得它琥珀般的眼神,好像我們前世認識一樣。后來,那些馬不知去了哪里。那是一個難忘的濕地之夜。吃過晚飯后,我們住在旁邊長滿蘆葦?shù)乃逘I地。
夜晚,除去宿營地的燈光外,周圍一片灰暗。河邊幾個店門早已關閉,仿佛把自己還給黑暗和孤寂。站在高處,可以看見附近淡淡的燈光隨著地勢上升,靜靜地懸在遠處。那是一些村莊的燈光,盡管光線微弱,卻讓人感到無比溫暖。我掏出擦鏡紙在鏡頭上擦拭著,為了更清楚地拍下夜鳥的照片。而夜色是一張巨大的幕布,白天那些生動的色彩、明晰的線條都在夜色中消失了。我把相機用三腳架固定好,弓下身體在鏡頭前仔細觀看著,鏡頭里隱約出現(xiàn)夜晚的鏡像:月亮升起來了,蘆葦蕩上空漂著一層薄霧,一條寬闊的河流向遠處流去,河水的反光不停地閃爍著,指示著河流的走向。茫茫夜色里,一只水鳥在月光下伸展柔軟的翅膀,悄然無聲地在河面飛翔著。水鳥的翅膀時而劃破河面,濺起一片水花。因為鳥翅的力量不是很大,水花在離河面二十厘米的空中旋轉著,分散成一些更小的水珠。水珠穿過淡淡的月色,從空中慢慢落下來,在河面濺起一片更小的水花。岸邊的蘆葦被水波微微沖擊著,發(fā)出微弱的瑟瑟聲。
一會兒,空中傳來一陣夜鳥的聲音,“嘎嘎”“嘎嘎”,叫聲時大時小,斷斷續(xù)續(xù)。我抬頭朝夜空望去,水星在南,北斗在北,群星在天空閃動?!案赂隆薄案赂隆?,又一陣叫聲傳來,我把鏡頭對準天空,仔細朝傳來聲音的方向尋找著。茫茫夜空只有大雁的鳴叫,卻看不到大雁的影子。這是一群遷徙的鳥,它們用夜色隱蔽自己,尖厲的鳴叫蘊含命運的成分。我對著天空連拍幾張。我知道夜晚光線不足,鏡頭里肯定一片空白,我愿意用空白留下這個瞬間。其實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許多空白,那是光線照不到的地方。
“八月初一雁門開,鴻雁南飛帶霜來?!碧鞖廪D涼之后,北雁開始南飛。大雁遷徙時總是幾十只甚至數(shù)百只匯集在一起,互相之間銜接著列隊而飛,古人稱之為“雁陣”?!把汴嚒庇捎薪?jīng)驗的“頭雁”帶領,加速飛行時隊伍排成“人”字形,一旦減速隊伍又由“人”字形換成“一”字形。飛在前面的“頭雁”在空中劃過時,會在空氣中產(chǎn)生一股微弱的上升氣流,排在后面的雁依次利用這股氣流,從而節(jié)省了體力?!邦^雁”沒有氣流利用會容易疲勞,所以在長途遷徙的過程中,雁群需要經(jīng)常更換“頭雁”。大雁遷徙大多在黃昏或夜晚進行,旅行途中要經(jīng)常選擇湖泊等較大的水域休息,以魚蝦和水草等為食補充體力。大雁是一種機靈的鳥,夜里休息時總要派出一只雁站崗,一有動靜就發(fā)出叫聲呼喚同伴迅速飛離。清晨起飛前大雁會群集一起開“預備會議”,然后由老雁帶頭起飛,幼雁排在中間,最后是老雁壓陣,它們在飛翔途中不時發(fā)出“嘎嘎”的叫聲,這是一種呼喚的信號。
雁鳴讓那個夜晚變得神秘遼闊。那是一群正在遷徙的大雁,它們的鳴叫帶有生命的密碼。
法國導演雅克·貝漢的《遷徙的鳥》詳細記錄了鳥群遷徙的過程。夕陽下群鳥的鳴叫,碧空中鳥兒翅膀揮動,遷徙的鳥群飛過城市、小河、田野、沙漠、山川……而人類以及人類文明的象征:城市、高樓、工廠和鐵路等都成了鳥兒飛翔的背景。影片中,從西伯利亞到南極,從墨西哥灣到北極,鳥群越過無數(shù)山脈、河流和大川,有些鳥群幾乎是日夜兼程。每年,它們都憑著一對看似柔弱的羽翼完成了遷徙的壯舉。
十一月開始,濕地聚集的天鵝越來越多。天鵝老家在西伯利亞一帶,每年冬季,它們成群結隊地飛往濕地和湖泊越冬。三四月間,隨著天氣轉暖,它們又長途跋涉地飛返西伯利亞產(chǎn)蛋繁殖。天鵝有著特別的飛翔才能,在水面上踏波助跑,在翼和尾的協(xié)助下,迅速完成凌空、滑行、穿越、翱翔等賞心悅目的一連串動作。
梨花雪
自陽臺望去,遠處的天云霧迷蒙,近處的山空寂無聲。這個春日,萬物開始蘇醒,一些花已經(jīng)開了,另一些花正在開放。夜晚寂靜,如果靜下心來,可以聽到花開的聲音。一夜暖風,早晨起來窗外春雨綿緲。“雨聲疏復密,窗影暗還明。赤米香炊飯,青蔬淡鬻羹?!标懹卧娭袑懥擞旰蟮某烤?,只是他當年寫的是秋雨。幾場細雨過后,冬天枯瘦的池塘邊已是柳樹含煙,蛙聲四起,那些櫻花碧桃在春光里姹紫嫣紅。
但讓我動心的是山坡上一樹梨花。
清寂的梨花,白得耀眼。
這片山地因為規(guī)劃,原來的村子搬走了,留下一片空寂山坡和幾棵零落的樹木。原先的村落已看不出模樣,從散落的斷垣殘壁可以猜測,這里曾有過一些人家。閑暇時在山間行走,常見一段段碎石壘起的石墻,石墻暗處能隱約看出煙火痕跡。附近兀立著一兩棵高大的梧桐,或是一片蕭瑟的竹林。這些不似人工種植的樹木,如同我們這些從市區(qū)來的棲居者一樣,有著明顯異于原住民的類別特征。而眼前這樹梨花,讓我不由得聯(lián)想起這戶人家的生活場景,他們或許祖孫滿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是另外一種生活境況??傊?,他們在漫長農(nóng)事中歷經(jīng)了許多個人生四季?,F(xiàn)在因為規(guī)劃搬遷,他們離開了祖居的土地。
但是他們搬到哪里去了?舉目四望,只有蒼翠的山野和一樹梨花。
梨花屬薔薇科,落葉喬木。四月間開花,花白色,花冠五瓣。梨有藥用,止咳潤肺。梨木別稱鐵木,硬度大,多被用于造船。
梨花馥郁著我的童年。我老家天井里有兩棵樹,一棵梨樹,一棵石榴。梨樹三月開白花,石榴四月開紅花。那春季的一白一紅,在我貧瘠的童年記憶里相映生輝。梨樹和石榴是爺爺栽的。自我記事起,那棵梨樹和石榴就順應時令,春天開花、秋日結果,它們像誠實的農(nóng)民一樣,從不耽誤自己的季節(jié)。
但有那么幾年,那棵梨樹既不開花,也不結果。
三月初始,那棵梨樹一夜之間開滿白花,空氣里彌漫著香甜味道,常見蜜蜂亂撞,蝴蝶飛舞。那些年,爺爺一直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屋里。每當黃昏臨近,爺爺端坐在土炕上,一條腿弓起來,另一條腿伸開去,粗大變形的指節(jié)讓我想起蒼鷹的爪子。他手中的銅煙袋在暗處一明一滅,老人寂靜蒼勁的影子映在土墻上,宛如一座青銅雕像。
老家河對岸有一個集市。每逢農(nóng)歷初五、十五、二十五,附近農(nóng)民帶著自家產(chǎn)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在這里交易。賣菜的、賣糧食的、賣泥老虎的,還有鋦鍋鋦盆的手藝人。秋天到了,經(jīng)過一個夏季的瘋狂生長,我家的梨子已壓彎枝頭,一樹梨子金燦燦的。這個時節(jié),爺爺會摘一些梨,仔細裝在箢斗里,讓我陪他去對岸集市賣梨。那時爺爺?shù)耐饶_還靈便。集市那日天剛放亮,爺爺便把我叫醒了,簡單地吃幾口飯后,我和爺爺便匆匆上路了。集市離我老家六里多路,為了抄近路,我們常走那些林中小道。太陽氤氳在天邊云朵里,殷紅的光線灑在我們身上,柔柔的,暖暖的。半箢斗梨子,我和爺爺用一根竹竿抬著,我在前面,爺爺在后面。我走得快,爺爺跟不上我的步子。我常在前面催他,他在后面慢吞吞地說,你小孩子腿腳靈,爺爺老了,趕不上你了。人總會老嘛。爺爺在后面一邊說,一邊擦著汗水。
那條河里有座木橋,是用當?shù)匚嗤┐罱ǘ桑呱先セ位斡朴?,“吱吱咯咯”地響。人們細碎的身影在水里聚合又分離,然后隨水聲流遠了。后來,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橋塌了,厚重的木板落到水中,被沙土覆蓋。河里有許多石頭,流水將粗糙的石面磨得光滑平展。漲水時,這些石頭就沒在水下。落水后,石頭就會浮出水面,像是等待過河的人們。
每次在集市上找到攤位后,爺爺會給我買兩條“香油果子?!蹦莻€年代,“香油果子”是爺爺對我最高的獎賞。我拿著“香油果子”一邊吃,一邊蹦跳著走在回家的路上。河里的石頭長了一層青苔,過河時要特別小心。一次,我在石頭上滑倒了,兩只梨跌出箢斗,在石頭上跳了幾下,又落進水里。兩只梨像鴨子一樣在水上漂浮著,晃晃悠悠漂向遠處。我急忙挽起褲腳跳進河里。河底有一層淤泥,且高低不平。梨子在水里的影子被放大了,有種虛幻的感覺。那兩只梨始終在水里與我保持著一定距離,我走梨也走。我眼巴巴地看著它們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后在河的拐彎處消失了。那次,因為丟了梨,我沒有吃到“香油果子?!?/p>
爺爺趕完集一般是下午了。通常情況下,爺爺在集上把梨賣掉,再換回食鹽等物品,當然了,爺爺一定會給自己買兩斤老白酒。那時,爺爺喝一種地瓜干釀制的老白酒,一股辛辣的味道。每年秋天,我都會陪爺爺去趕幾趟集,賣幾箢斗梨,換回食鹽等物品,還有他一個冬天的酒。這時,樹上的梨就剩很少了,它們掛在最高的樹梢上,它們會一直掛在那里,盡管我每次看見它們都會流得滿嘴口水。等到中秋節(jié)前,母親才會踩著凳子,把這些梨摘下來,裝進箢斗里,母親挎著箢斗去親戚家“出門”。母親出完門后,這些梨會被放進缸里或陰涼處,上面再埋一層沙,梨就可以完好地放到春節(jié)。除夕下午,母親把梨取出來,一個個擦洗干凈,把梨和蘋果擺在供桌上,用來敬奉回來“過年”的各路祖宗。元宵節(jié)后,所有傳統(tǒng)節(jié)日就算過完了,母親會把梨從供桌上取下來。這時,梨已經(jīng)像個老頭一樣皺巴巴的了。母親把梨用水洗凈,一片片切開,給我們這些孩子一人分幾片。母親切梨的時候,我嘴里已流滿口水。只是,這些梨已經(jīng)沒有多少水分了,但吃起來依然香甜。
后來爺爺病了。那幾年里,我家那棵梨樹沒開花,自然也沒有結果。爺爺是農(nóng)歷二月底去世的,那時天氣乍暖還寒。連續(xù)吃了幾副中藥后,爺爺?shù)目人杂訁柡α?。鄰村的郎中號過脈后,看著父親搖頭說,準備后事吧。那是二月底一個早晨,天氣很好,我推門望見滿樹梨花突然開了,雪白的梨花一串串綴滿枝頭,如同夜里突降大雪。我心里一陣感動,同時又有幾分不安。
那天夜里,爺爺過世了。
以后的許多個春天,每當梨花時節(jié),我都會夢見這個場景:我和爺爺抬著半箢斗梨子,我倆去河對岸的集市趕集。我在前面,爺爺在后面。太陽照著我們,爺爺?shù)挠白哟?,我的影子小。爺爺?shù)纳戆逡廊挥怖省K纳砗罄婊ㄈ缪?,紛紛揚揚自天空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