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碧雞坊的燈籠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冬季,安史之亂爆發(fā),唐玄宗避難入蜀。一波動萬波隨,由此造成了空前的入蜀移民潮,在有意無意間,這次移民為蜀地輸入了大量一流的文化人才。文人們游宴的地點,有浣花溪、摩訶池、散花樓、合江亭、西園、北池、武擔山、青城山等地。這一時期入蜀的文人墨客當中,偉大者當數(shù)杜甫、黃庭堅。
隨父親入蜀的女詩人薛濤,自入樂籍起直至卒于成都碧雞坊的五十余年時間,正是西川幕府游宴唱和最為興盛的50年,也是唐代成都文場最為熱鬧的50年,這對于晚唐五代以至兩宋時期巴蜀地區(qū)文化的繁榮意義深遠??v觀整個唐朝士人入蜀的歷程,僖宗在蜀時期,算是一個山登絕頂?shù)淖罡叻?。(張仲裁《唐五代文人入蜀考論》?/p>
成都用“坊”字名街,大約起于南北朝時期,最晚不遲于蕭梁時期。大體上,每兩條直街和兩條橫街之間為一坊,每坊20閭、每閭20戶。蕭梁時李膺《益州記》云:“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雞坊。”這是成都以“坊”為街名的最早記錄。后又有金馬坊、碧雞坊等。昔日的金馬、碧雞二坊合并為現(xiàn)在的金馬街了。而“街坊”二字連用,市民將它作為“左鄰右舍”的代詞。
因為有了漢代大夫王褒祭拜、追尋金馬碧雞神,蜀地才出現(xiàn)了紀念性建筑。
左思《蜀都賦》寫道:“金馬騁光而絕影,碧雞倏忽而耀儀?!背啥嫉奈氖夥唤瘃R街,因其北段原有一座金馬坊而得名。不但成都城北修建了金馬坊,同時也在城南修建了碧雞坊和金馬碧雞祠,由此成都又添幾處勝地。
據(jù)記載,碧雞坊、金馬坊和金馬碧雞祠三處建筑相隔不遠。宋代祝穆《方輿勝攬》“成都府下”記載說:“金馬碧雞祠,在金馬坊前。漢宣帝聞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遣諫議大夫持節(jié)醮祭而致之。本朝賜為昭應廟,封其神為靈光侯?!贝苏褢獜R到民國時猶存,在現(xiàn)在的金馬街南端以西,由此可見金馬坊當時位于金馬街北段。鑒于金馬碧雞坊位置的變化,著名歷史學者沈伯俊在《薛濤:掃眉才子冠蜀中》一文中指出:“唐時碧雞祠、碧雞坊在成都西南,后因碧雞祠廢,碧雞坊名隱沒不彰;五代時合祀碧雞于城北金馬祠內,于是碧雞坊名亦移于城北?!钡@只是一家之言。恰是鑒于不同時期碧雞坊的不同地望,馮廣宏先生特寫《捉摸不透的“碧雞坊”》(《文史雜志》2014年第6期),指出了歷史上碧雞坊或城北、或城南的情況。
一般認為,成都城北與城南,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還有紅石柱遺址,于民國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被毀。城北金馬街的紅石柱與金馬坊有關;而城東南的水東門附近,現(xiàn)在紅石柱正街與紅石柱橫街交匯處,應是宋朝之后碧雞坊遺址。那里的紅石柱,是一根六菱形紅色砂巖石柱,頂端雕有一尊石獅。
有道是地因人顯,晚年的詩人薛濤曾住碧雞坊,獨建“吟詩樓”,逐日息居其上,位置就在漢代辭賦家揚雄住宅之側。其地所種海棠特別富艷,得到陸游的特別贊美,海棠莫非也染上了詩人的風韻?
風情已硬化如紙,不甘萎塵入泥,在風中蝶翅翻飛。但是,風情已不是風情了,美人都一樣。從長安到成都,已清晰地寫在皺紋里,只要秋日午后的炎熱還在河面升騰,就會點燃碧雞坊的燈籠。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初冬的一天,在平定張伯靖之亂后,詩人王建來到成都,慕名來碧雞坊拜訪薛濤,寫《寄薛濤校書》:“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笔碌某啥?,名貴的海棠花從女墻里伸出了枝條,紅得讓身穿大紅蜀錦的美人黯然失色,因而美人的頸部之上蒼白如厚厚的堊粉。也許為了避免這樣的尷尬,薛濤在菖蒲花叢之外,又種了很多枇杷。菖蒲開花是吉祥之兆,能給人帶來喜慶。菖蒲花謝后,枇杷會完成一場開花的接力賽,一樹一樹白色的小花,宛若黃昏深處忽明忽暗的螢火蟲。只有在這個時候,美人才會走出書齋,來到碧雞坊的碎石庭院里,兀自張望,螢火明明滅滅。人在遲暮,螢火蟲反而撐起了十萬個燈籠……
談論什么,或者被什么吸引,都不再重要。既然經歷了11個節(jié)度使,那些或聲振屋瓦、或耳鬢廝磨的情話可能都是虛構,就像生活正生著高山流水的腰身,日漸遲緩和臃腫。
當然了,昔日成都的旁觀者,削背綠腰,現(xiàn)在已成了城市里一片善于吟誦的樹葉,她在秋景中埋頭于一次深刻的自我體察。不禁仰望西蜀的雪山,那是天庭灑落的一把碎銀,她又一次沉醉于韶華時節(jié)裙裾飄飛的游歷中……
蜀道蒼茫,蜀途上散落著古人的足跡,馬蹄印里盛滿了悵然的雨水,芳香不被偉岸的山水相識與相知。在擦肩而過的深秋黃昏,碧雞坊的一樹光影是倒敘的現(xiàn)實,她要委頓為泥。
韋皋任劍南節(jié)度使時,南越王曾獻來一只內地罕見的孔雀,薛濤非常喜歡。韋皋根據(jù)薛濤要求,命人在其住宅內修建了一口池塘,并建了一個大籠子把孔雀養(yǎng)在里面。直到公元831年的秋天,那只精心飼養(yǎng)的孔雀突然暴斃,這預示著什么?同年秋天七月二十二日,53歲的元稹忽染暴病,一日后死在任上。第二年夏天,薛濤在孤寂中走完她的詩情人生,享年65歲。
紹興十五年(公元1145年)冬至十六年(公元1146年)秋季,遂寧人王灼追隨薛濤而來?!翱图某啥贾屉u坊妙勝院,自夏涉秋,與王和先、張齊望所居甚近,皆有聲妓,日置酒相樂,予亦往來兩家不厭也。嘗作詩云:‘王家二瓊芙蕖妖,張家阿倩海棠魄。露香亭前占秋光,紅云島邊弄春色。滿城錢癡買娉婷,風卷畫樓絲竹聲。誰似兩家喜看客,新翻歌舞勸飛觥。君不見東州鈍漢發(fā)半縞,日日醉碧雞三井道?!杳匡嫐w,不敢徑臥,客舍無與語,因旁錄是日歌曲,出所聞見,仍考歷世習俗,追思平時論說,信筆以記……”既能在美人堆里觥籌交錯,在露香亭、紅云島之間一如蝴蝶穿花,還能獨居一室安心寫作,王灼的自制力顯然不低。
在成都碧雞坊,王灼完成了5卷詞曲評論筆記《碧雞漫志》初稿。王喟嘆:“古今所尚,治體風俗,各因其所重,不獨歌樂也。古人豈無度數(shù)?今人豈無性情?用之各有輕重,但今不及古耳。今所行曲拍,使古人復生,恐未能易。”如今,當我們置身空有地名的碧雞坊之時,這樣的感慨也許會從心頭涌起!
王灼還寫有《王氏碧雞園六詠》,提及“層蘭”“涼榭”“鑒泉”“清室”“露香亭”“鐘庵”6個碧雞坊中的點位,可以想象曲徑通幽的碧雞坊,明顯是唐宋的富人區(qū)?!读仭分械摹肚迨摇穼懙溃?/p>
碧雞古名坊,奔騰車馬塵。
那知小洞天,清絕欲無鄰。
一室對林樾,四時禽語新。
焚香讀周易,意得氣自伸。
明月落杯酒,冷風弄衣巾。
寄言朝市客,聲利恐汙人。
也許,王灼窗外的那個女王,孔雀一樣回頭。此時月光從低云漫溢而下。她像是從西廂花墻里,探出半個身體的古人。她的身段比桂花樹更為豐腴,又仿佛錦江兩岸的柳枝一般迎風亂擺。她目光中的琉璃從碧雞坊的建筑墻面和樹冠緩緩掃過,事物一如開光,全部熠熠生輝。窗外的花葉如同時光簌簌落下,奇妙的是在地面鋪出了一層月華,豁然之間香氣撲鼻……
車馬川流不息的碧雞坊,卻別有洞天,鬧中取靜,樹木蔥綠,鳥語花香,好一派出塵之景。一個碧雞坊,承載了薛濤和王灼,太值了。
浣花溪畔薛濤箋
唐代詩人李白和杜甫,一見水靈靈的成都,感到十分驚嘆。李白在著名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中,用“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柳色未饒秦地綠,花光不減上林紅”“水綠天青不起塵,風光和暖勝三秦”等詩句,毫不吝嗇地夸贊成都。認為即使唐朝皇家園囿“上林苑”與成都相比,也黯然失色。
水上娛樂,成為唐代成都的一大快事。《蜀梼杌》記載了前蜀主王衍乘船游歷浣花溪的場面,達到龍舟彩舫、十里綿亙的程度?!稓q華紀麗譜》記載說:宋代在成都南門萬里橋一帶,有數(shù)十艘彩船暢游錦江,這叫“小游江”;而浣花溪一帶的游船更為密集,這叫“大游江”。
唐宋以來,鑒于此地碧水芳草、工部草堂遺韻流布,加之距離內城甚近,逐漸成為成都最為著名的宴游勝地。陸游《老學庵筆記》云:“四月十九日,成都謂之浣花,遨頭宴于杜子美草堂滄浪亭。傾城皆出,錦繡夾道。自開歲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時?!边@一萬人空巷之場面,與詩人田況的表述完全一致:“浣花溪上春風后,節(jié)物正宜行樂時。十里綺羅青蓋密,萬家歌吹綠楊垂……”
所謂“浣花遨頭”,是當年成都頗為時尚的游樂活動,太守出游,士女縱觀,稱太守為“遨頭”。從正月初十始,到四月十九終結,長達百天。這也極可能是中國城市里遨游持續(xù)時間最長的民俗游歷。直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這一延續(xù)了上千年的民俗活動才被禁止。
宋代任正一《游浣花記》記載說,農歷四月十九日這一天,彩船從浣花溪順流而下至望江樓,數(shù)里之長,往來如織。錦江中“架舟如屋,飾彩繪,連檣銜尾,蕩漾波間,簫鼓弦歌,喧鬧而作。其不能具舟者,依岸結棚,上下數(shù)里,以閱舟之往來。成都之人,于他游觀或不能皆出,至浣花則傾城而往,里巷闃然。”
萬歷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文學家鐘惺以奉節(jié)使臣出使成都,他的《浣花溪記》堪稱一篇山水杰作。
那是明代萬歷辛亥年(公元1611年)十月十七日清晨,成都秋風颯颯,空氣中夾雜著雨意,廣闊的成都壩子正要迎來遲暮的秋雨。風過后,陰霾的蜀天露出了一派霞光。這一日,自稱“楚人”的鐘惺悄然獨訪了成都最著名的景區(qū)——浣花溪。我擇要翻譯如下:
出成都城南門,左邊是萬里橋。溪水到此轉向西流,涓涓細流,宛轉曲折??瓷先ハ襁B環(huán),像玉玦,像衣帶,像圓規(guī),像彎鉤;水色如明鏡,如美玉,如綠色的瓜,那幽深碧綠、縈繞城邊的流水,都是浣花溪的支流。然而,只是在杜甫定居草堂之后,才有了浣花溪的美名,這自然是因為杜甫把浣花居建在溪畔的緣故。
步行三四里,就到了青羊宮。一路上,溪流忽遠忽近。青竹翠柏郁郁蔥蔥,隔岸望去濃蔭連綿,一直延伸到溪流盡頭,遠遠望去像一片薺菜。水光樹色,清幽而絢麗,使人表里澄澈,神清氣爽。從青羊宮往西走,眾流匯集,上面建有三座橋,彼此相隔都不到半里路,轎夫說上游通向灌縣,有人說“錦江從灌口流來”,指的就是這條浣花溪。
浣花溪之東住有人家,這一段溪身便被屋舍遮住,不能常??匆?稍有空缺,溪水重又展現(xiàn)在眼前。像這樣的情形有好幾處。溪岸人家用樹枝、竹條編扎成門戶和籬墻,很是齊整。走盡了橋,路旁邊立著一座亭子,題寫著“緣江路”幾個字。過了此處就到了武侯祠。祠前有一座木板橋跨越溪身,橋上有臨水的欄桿覆圍著,到此才看見題有“浣花溪”字樣的匾額。過橋后,有一片小空地,宛若梭子那樣橫斜插入水中,溪水四面環(huán)繞著它,無橋便沒法通行。小洲之上建有一座亭子,題字為“百花潭水”。從這座亭子折回原路,走過橋經過梵安寺,這才到了杜工部祠。杜甫之像畫得清朗而古樸,不見得非要強求惟妙惟肖,但想來杜甫應當是這個模樣。還有一塊刻在碑上的肖像,附有杜甫的傳記,是通判何仁仲在代理華陽縣令時刻意制作的??上П穆瘢瑹o法卒讀。
我不由得感慨:杜甫的兩處居所,在成都浣花溪的,環(huán)境幽雅,在夔州東屯的,地方險僻,二者互不相同。假如嚴武不死,杜甫就可以在浣花溪畔安然度過晚年,患難時太需要朋友了!然而是天意要派定這位老詩人添加出夔州的一段非凡表現(xiàn)罷了:在艱難潦倒中流離奔波,卻仍能選擇勝地處身;胸襟安閑從容,可以應付世事,這同孔子變換服裝、客居在司城貞子家里避難時的情形一樣。
今天為萬歷三十九年十月十七日。出城時仿佛欲雨,但不一會兒便云開天晴。大凡朝廷使臣出來游玩的,大多由按察使或州縣長官邀請參加飲宴,官場中人稠雜而渾濁,如石磬那般彎曲著身子四處打躬作揖,喧鬧聲充滿四方。將近黃昏時分急急回家。這天清晨,我卻偶然獨自前往。楚人鐘惺作記。
獨往浣花溪游歷的鐘惺,不但領略了一灣碧水,更在水里讀到了清廉、正直與無盡滄桑。一座城市的詩意,就像花香融入空氣。就是喝茶也可以大醉,就是旱地拔蔥式的不期而遇,就是可以因為一盞花窗里搖曳的燈籠而陷入獨自狂歡。
到元朝時,百花潭到浣花溪之間,有兩座小橋,一座叫玉溪,一座叫薛濤,這足以證明薛濤的影響力。所以有人把薛濤比作是“大唐孔雀”;在我心里,居住于浣花溪的薛濤風韻猶存,更接近于一只穿梭于錦江之畔的五彩桐花鳳。詩歌固然是彰顯人生美學的大纛,但為了生計,她還得籌措一番。
成都平原氣候溫和潮濕,植物生長茂盛,秋冬時節(jié)落葉的也不多。唐朝詩人薛濤久居成都西郊浣花溪,因浣花溪一帶多數(shù)人從業(yè)造紙,耳濡目染之下,她對造紙有了較深印象。
北宋樂史編著的《太平寰宇記》記載:“浣花溪在成都西郭外,屬犀浦縣,大歷(唐朝代宗年號)中,崔寧鎮(zhèn)蜀,其夫人任氏本浣花溪人。后薛濤家其旁,以潭水造紙為十色箋?!痹旎谷唬谷怀闪巳问系泥従?,一文一武,也是成都的一大幸運。
據(jù)《東坡志林》載:“浣花(溪)溪水清滑異常,以漚麻楮作原料,潔白可愛。故造紙者多沿溪而作?!闭f明成都浣花溪在唐朝時,不但是著名的蜀錦產區(qū),也是生產蜀紙的集中之地。薛濤常寫詩、用紙墨,且惜其紙幅較大,書寫所作小詩多有不便,起初由外購大紙、改制小幅紙,并在形制、設色、圖畫和質量上都下了一番心思,例如箋紙尺寸要適合寫詩,或許也使用過“漚麻楮作箋”之法,她后來改用木芙蓉,證明成效頗佳。
具體而言,她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將紙染成桃紅色,裁成精巧苗條的窄箋,人稱“薛濤箋”。木芙蓉皮質纖維細長,木素含量低,適合制造書畫紙。一般而言,枝條采回后,立即進行剝皮、脫膠。將剝下的鮮木芙蓉皮,去其外邊的粗皮,束成小捆,放入水中浸泡,直至纖維變軟、容易分開時為止。一般需時七八天,然后取出,洗凈,備用。浸泡時應盡量少沾污泥,必要時可搭架,束捆不宜過緊,以防浸泡不透。這種造紙染色,從處理植物原料開始,經過蒸煮、洗漿、漂白、打漿、調制色、撈紙、晾干、裁紙等,工藝繁復。
明朝宋應星《天工開物》中總結道:“四川‘薛濤箋’以芙蓉皮(即木芙蓉)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當時薛濤所指,遂留名至今。其美在色,不在質料也?!?/p>
造紙行業(yè)專家分析指出,根據(jù)前人用黃薜葉染紙的原理,薛濤也因地制宜,一度采用過蜀地峨眉山胭脂木作為紙的染料。幾經厘定,薛濤箋有十種顏色:深紅、粉紅、杏紅、明黃、鵝黃、深青、淺青、深綠、銅綠和淺云。薛濤還用途刷加工方法制作色紙。她在紅花中取染料,再加入膠料配制成涂料涂在紙上。這種涂刷加工與傳統(tǒng)的浸漬染色方法相比,節(jié)約了染料,降低了成本。所以,薛濤也被認為是涂布加工紙的創(chuàng)始人。其真實的工藝步驟,目前逐漸得到了恢復。
與費著同時代的文壇著名人物袁桷的《薛濤箋》詩云:“十樣蠻箋起薛濤,黃荃禽鳥趙昌桃。浣花舊事何人記?萬劫春風磷火高?!薄靶U箋”一詞,堪可玩味。但十樣彩箋發(fā)明權應歸薛濤所有。所以,明朝何宇度在《益部談資》公允地指出:“蜀箋古已有名,至唐而后盛,至薛濤而后精?!?/p>
上好之箋,固然需要精熟的制作工藝,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首先必須要有好紙。唐時,“益府之大小黃白麻紙”同樣是進貢的名紙。成都所出產的麻紙聞名遐邇,當時宮廷的文書、詔敕乃至書籍,都用麻紙書寫。晚唐人李肇《唐國史補》說:“紙則有越之剡藤苔箋,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長麻、魚子、十色箋……”這清楚地說明,十色彩箋肇始于唐代,且為蜀人始創(chuàng)。
麗人與詩箋,相互彰顯,宛若人面桃花。朦朧的薛濤箋,使薛濤成了中國文壇上第一個發(fā)明專用詩箋的人。但如果沒有浣花溪之水與芙蓉汁,沒有那個再難以復制的唐朝文化氛圍,恐怕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頁薄薄的詩箋,承載著多么厚重的歷史的機緣!
薛濤箋甫一問世,就已經“成都紙貴”了。
薛濤箋不脛而走,自然與女詩人觥籌交錯的交際圈密不可分。這個圈子里不僅有將相王侯、文人騷客,還有眾多地方官吏、幕府僚佐、貴胄公子、禪師道徒及江湖異人。薛濤長袖善舞,自然需要詩歌應酬。但她的詩作均為小制,《南部新書》上說:“元和初,薛濤好制小詩,惜其幅大,不欲長剩,乃狹小之。蜀中才子即以為便,后減諸箋亦如是,特名薛濤箋?!奔由纤臅o女子氣,筆力峻激,行書妙處,還頗得王羲之法,因而詩因書法而光彩倍增,箋因玉手詩心而大紅大紫,一時成為“追星族”漁獵的目標。詩人韋莊《乞彩箋歌》吟道:“浣花溪上如花客,綠暗紅藏人不識 ……人間無處買煙霞,須知得自神仙手。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薛濤昨夜夢中來,殷勤勸向君邊覓?!毖{名重一時,可見一斑。
我得到過“詩婢家”仿制的一套水印“薛濤箋”,說實話,面對散發(fā)清香的精美紙頁,我從不敢落筆……
望江樓與薛濤墓
成都因水而成,緣水而興。二江珥其市,九橋帶其流,府河與南河宛如人體任督二脈,吐故納新,使“江環(huán)城中”的格局得到承襲和發(fā)展。
數(shù)千年以降,成都碼頭鐫刻著深縱的城市記憶。三國時,諸葛亮送費祎出使東吳,因有“萬里之行,始于此橋”的感嘆,萬里橋就此成為錦江文化的地標。進入民國,成都尚有12座碼頭,其中6座分布于錦江沿岸。無論是人頭攢動的水東門貨運碼頭,還是運送鹽糖、布匹為主的合江亭碼頭,抑或因木柴而興的九眼橋碼頭,浪涌人聚,千帆競流,逐漸形成上起新南門、下達望江樓的龐大碼頭聚落。成都人名之:錦江碼頭。
馬可·波羅、威廉·蓋洛、大衛(wèi)·妮爾、山川早水等旅行家進出成都均在錦江碼頭。1879年,一帶大儒王闿運入主成都尊經書院,凡十幾次進出錦江。20世紀初葉,青年巴金正是從這里出發(fā),遠渡重洋,負笈法國;郭沫若的“東渡”、艾蕪的“南行”也是以此為起點……
在錦江碼頭的東頭南岸,有峭拔古今的望江樓。
望江樓又名崇麗閣,建于清光緒十五年(公元1889年),共4 層,因樓身位于錦江之畔,故名“望江樓”。崇麗閣之名則取自晉人左思《蜀都賦》中的名句“既麗且崇,實號成都”。望江樓公園竹子種類很多,近300種,是中國最大的竹類公園。
在望江樓水邊,有一對明代的巨大石牛,靜臥草叢中。有一個明末張獻忠藏銀的歌謠:“石牛對石鼓, 銀子萬萬五。有人識得破,買盡成都府?!?/p>
據(jù)《華陽縣志》記載:“光緒初,縣人馬長卿以回瀾塔就圮,而縣中科第衰歇,乃創(chuàng)議于井旁前造崇麗閣。”所以望江樓是成都“科第衰歇”為“壓江流以扶地脈”而建立,至今望江樓上也供奉著文曲星。
清末時的一年重陽節(jié),有“伍翰林”之稱的巴蜀名儒伍嵩生來到九眼橋,沿著錦江閑游,來到了紀念唐代女詩人薛濤的望江樓旁,但見江樓廢舊,遍地斷瓦殘垣,荒草叢生,滿目衰敗凄涼。他深有感觸地沉吟道:“如今古井冷斜陽,何處是校書門巷?!彪S后又寫下《九日登江樓》,以“風送雁”“露為霜”,吟出秋日之滿目蕭瑟,也道出了他心中面對殘敗古跡而感發(fā)的悲涼。回家后,伍嵩生寫了一份奏章并遞呈朝廷,請求修復望江樓。1910年,奏章獲得批準,由四川總督府撥款,伍嵩生領銜修復望江樓。修復后的望江樓雄渾壯麗,樓高27.9米,共分4層,下兩層為四方,上兩層為八角攢尖,角尖為鎏金頂,寶頂直刺蒼穹,角檐高啄凌空,富有氣勢。望江樓及其附近一帶還被辟為公園,園中除望江樓外還有濯錦樓、吟詩樓、浣箋亭、五云館等建筑,伍嵩生對這些古建筑均有題詠。
薛濤生前并不居于望江樓一帶。明代初年蜀藩王已鑿薛濤井于玉女津,取井水制紙以為貢品,同時制薛濤箋;在井旁建有堂室,設有紙房室。薛濤故居早已杳不可尋,人們也錯將蜀藩王制箋之地“薛濤井”誤以為是薛濤本人制箋之地,薛濤井從此便成為文人雅士紀念這位杰出女詩人之所。
薛濤墳塋杳不可尋,但薛濤的衣冠冢就在望江樓附近。
2005年11月,四川的一家媒體曾經報道過薛濤墓地位于四川大學老校區(qū)的新聞,惜乎并未引起相關部門的重視,這個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衣冠冢,還被摧枯拉朽的建設大潮平掉了。是如何平掉的呢?2010年冬季一天,我特意到望江樓公園管理處探訪,辦公室主任舒澤宏對此十分感慨,因為他見證了一個景觀的消失。
四川大學教授陶道恕在《望江樓楹聯(lián)選讀》的《訪薛濤墳故跡》記載:薛濤墳前原有“浙西沈壽榕興光緒九年(公元1883年)十二月重修時所立碣,碑陰題記乃其子端兩年后補書鐫石”。薛濤墳毀于1970年,其后繼興學生宿舍,仍保留一橢圓形土堆,并圍以一個水泥圈,其上雜草叢生,雖面目全非,尚可供游人憑吊。不管怎么說,這是一處已有上百年歷史的人文景觀,據(jù)說一度還引起過“薛濤墓之爭”。
薛濤墓地的具體位置,如果進行空間對位,位于四川大學的教職工宿舍農林村附近的原勞動路小學進出通道的道路中央。1995年下半年勞動路小學搬遷后,此處成為四川大學藝術學院的通道。2005年四川大學在薛濤墓周圍拆除舊房,新建研究生宿舍樓。當時薛濤墓的具體位置是新建的學生東園14號樓(研究生宿舍)西側附近,同時該墓的另一側為大片空曠待建工地。2006年2月6日下午,望江樓公園管理處舒澤宏、王道云、熊澤平等人曾對薛濤墓進行了考察,并拍攝了一組照片。
當時整座薛濤墓呈橢圓形狀,高1.9米(墓基高1米)、長8.8米、寬7.8米,墓基一周用磚堆砌,水泥抹面,墓上長滿雜樹、衰草,一派荒蕪。這就是薛濤墓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肖像。
我來到農林村教師宿舍下的自行車棚邊,一位劉姓太婆告訴我,她曾在勞動路小學就讀,“讀書時經常從薛濤墓經過,也在墳地上扯官司草來玩,那時還有一個大石碑,墳堆至少有好幾米高。很多東西,都是毀滅了才感到可惜啊。一些人說那個土包是磚廠堆泥巴后形成的,如果是那樣的話,又怎么解釋我親眼看到的石碑呢?”
薛濤生前如落水桃花,四處飄零,死后竟然連一座衣冠冢也難以存世。不禁讓人想起趙熙集白居易詩題薛濤清婉室的那一份感傷:“獨坐黃昏誰作伴,怎教紅粉不成灰?!?/p>
晚清四川才子李調元第一次來薛濤墓前憑吊時,是風華正茂的少年。那是清明時節(jié),很多人掃墓,冷清的墓區(qū)人頭涌動。李調元來祭掃薛濤墓時,已是黃昏。他經過人跡雜沓、飛灰揚舞的墓地來到清冷的薛濤墓。墓前只有一朵野花。李調元寫成一首七絕收入《成都雜詩》里:“烏鴉啄肉紙飛灰,城里家家祭掃回。日落煙村人不見,薛濤墳上一花開。”李調元詩中寫到的“薛濤墳上一花開”,是生長在墳上的野花,還是憑吊者留下的祭獻,無從得知了。
李調元第二次寫薛濤墓,是在50年之后,他已是66歲的老人了。他與一批文友結伴來訪。這一次他重訪薛濤墓得詩二首。他在詩題中這樣記載:“墓久蕪沒,華陽徐明府始為剪除,觀嘆久之?!眱墒自妼懙闷届o淡泊,但很生動地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第一首:“才人萬古總黃泉,我歇原由乏暫眠。不識東庵有何憤,竟思哭倒拜墳前。”李調元說他在薛濤墓前停留是因為疲乏而歇坐在墓前休息而已,而同行的一位名叫潘東庵的詩人卻拜倒在墓前失聲痛哭……
第二首:“人間正色奪胭脂,獨有峨眉世鮮知。家在薛濤村里住,枇杷依舊向門垂?!?/p>
女詩人生活于錦水之上,置身寬亭或是漫步修篁間。總有一天,她渴望登高。塔尖之針將排天而來的云氣,藏在草籽和蟬鳴中灌漿。她那竹葉似的身體,從布滿馬蹄聲聲的云間飄墜,江湖的水把望江樓影,在水面寫成了枯筆。大王在雪峰下帶刀前行,女詩人從林間走上西樓,那是一個青絲染雪的過程。她讓飛雪臨江,遇風成梅,斷念的竹子,搖完一千種俯仰,在夤夜而至的細雨中,想起干燥的故鄉(xiāng)。一步一步走下臺階,那些越來越密實的竹節(jié),發(fā)出陀螺的笑聲。星空下的人生,不過是竹上的一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