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霞

“回想蘇祿王訪華，陣容強大壯觀，堪稱一次國際性的外交盛會，無論對中國，還是對古蘇祿國以及延續(xù)至今日的中菲關(guān)系，都有著非凡的意義?！焙鲆蝗?，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與葛木寧隔空相見，就在蘇祿王墓的祾恩殿里。仰望著蘇祿王的畫像，我們聊起來。

聽罷我的話，她臉上蜻蜓點水般涂上了一抹紅暈，我猜想，她一定又在回味與蘇祿東王幾個月來戰(zhàn)天斗地、艱苦卓絕的生活了。

我的目光落在她依舊清亮的眸子上，可是，我的影子在她的眼中只那么一閃，便被她的一潭淚水模糊掉了。

葛木寧，一個溫婉大氣的名字，且不說她的名字有怎樣的內(nèi)涵，只音譯過來，就已凸顯其韻律之美了。這美，總是讓心系她的王“耿耿于懷”，浮想聯(lián)翩。

燈火在墻上一跳一跳，模糊了王的面容，東王的寵妃葛木寧端坐在暗影里，神情肅然，不執(zhí)一語，但依稀可見面頰透出的細(xì)膩光亮，顯然，她背著王又流過淚了。

蘇祿國東王的病情，同樣牽動了永樂皇帝的心，于是，特遣郎中來，為東王診斷。郎中將回天無力的消息轉(zhuǎn)告給葛木寧，并說，王的時間已經(jīng)所剩不多。葛木寧的內(nèi)心一陣悲涼，黑葡萄粒一般潤澤的眼睛，即刻蓄滿了淚，淚水漫過河床，一珠珠滑進(jìn)憂傷的谷底。她堅信，自己跟王，彼此是生命的一部分，她不能想象，歸途中沒有了王的引領(lǐng)和陪伴，該何去何從。

可是，身居高位而內(nèi)心寧靜的王的寵妃，從今往后，恐怕要靠幻想和回憶去細(xì)數(shù)每一個黃昏的針腳了。

這個溫婉的女人將滿腔的熱忱都傾注在了王的身上，這不僅僅是婦人之仁，她為一個國家的王在盡忠效力。說到底，是王用一顆王者之心開發(fā)了她的潛能。要怎樣回報王，她內(nèi)心有一個抉擇的標(biāo)準(zhǔn)。

作為女人，才情固然重要，可是作為一個王，他要的僅僅是妃子，輔佐朝政的智慧頭腦，王，不缺。幸好，葛木寧是有分寸的女子，從未想過僅憑容貌去征服王，也從未讓王感到自己有干政之嫌。女人取悅男人，美貌只是一小部分資源，她內(nèi)心的善良、賢淑、寬厚和識勢明理，才是王更為看重的。在王的眼里，這是寵妃葛木寧的第一號容顏。

是的，葛木寧非恃才張狂之女子，相反，她太過安靜，她的安靜也許會讓她失去話語權(quán)，從某種角度講，這算是她的一個缺陷。文物偶或有瑕疵，但流水線上的工藝品無論怎樣精美別致，因了它的千篇一律，其價值總是不能與文物相媲美。細(xì)細(xì)分析，這恰恰又是她的一個優(yōu)勢所在。當(dāng)然，她的優(yōu)勢不止于此，葛木寧不善言辭，默默做事，讓王感覺他們之間是有距離的。這短短的距離好處在于，產(chǎn)生美感。

王喜歡安靜的女人。王很“固執(zhí)”，說，安靜的女人大多有修為。

一個安靜的、有距離的、又少不了對王畢恭畢敬的女人，真正是王心儀的女人。他擁有她，未必會樂不思蜀，但離開注定會悔恨終生。這是王心里的一個法則。

說起來，寵妃內(nèi)心也有一個標(biāo)尺，很純粹：她是為王服務(wù)的，如果沒有王的欣賞，她的美將瞬間失去意義，如此一來，她甘愿任其敗落而不足惜。此刻，她不停地懷想，懷想幾個月來，在那艘大船之上，與王風(fēng)雨相隨的日子。越想，就越是感傷王的病情。來中國之前，她對航海沒有清晰的概念，也不知曉此次長途跋涉究竟意味著什么。她只想，有王在身邊，再遠(yuǎn)的征程又何妨。殊不知，他們所經(jīng)過的“東洋航線”，竟長達(dá)上萬海里，一路上充滿了艱難險阻。慢慢地，葛木寧明白了，雖然蘇祿國與中國的福建并不遙遠(yuǎn)，直線距離也就幾千海里，但受地球自轉(zhuǎn)偏向力的影響，來自印度洋的東南季風(fēng)轉(zhuǎn)向西南方向，蘇祿國王的帆船就一直向西行駛，經(jīng)過了爪哇、蘇門答臘、馬六甲（滿剌加），從占城（越南）到了廣州，然后才到達(dá)泉州港口。因為永樂皇帝的命令，地方官員給予了接應(yīng)，于是，王和葛木寧還沒到達(dá)目的地，就已感受到來自大明王朝的熱情了。

臨時做了休整，葛木寧便隨東王一行通過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見到了大明王朝的明成祖朱棣。

其實，蘇祿王訪華緣于大明王朝特殊的歷史背景。

永樂年間，中國的造船業(yè)已居世界先進(jìn)行列，登上寶座的朱棣為鞏固自己的執(zhí)政地位，也為獲得“萬國朝宗”的宏大愿景，遂搬出明太祖的遺訓(xùn)，于1405年特派遣鄭和帶領(lǐng)船隊出訪了南洋15國。這堪稱中國乃至世界航海史上的偉大壯舉。在此期間，鄭和曾三次派使節(jié)特別訪問了菲律賓群島諸國，而因后來與蘇祿國東王巴都葛的一次會面，兩人竟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也就是在這一次，東王對遙遠(yuǎn)的中國有了更深的了解。1417年，蘇祿國東王巴都葛、西王麻哈喇葛麻丁、峒王巴都葛叭喇卜及家眷侍從340余人，組成龐大的航海使團(tuán)，經(jīng)過三個月的漫長航線，不顧夏季南中國海域臺風(fēng)的威脅，對這個東方古國進(jìn)行了友好訪問。

為加強聯(lián)系，互通有無，更為了表達(dá)對永樂皇帝的敬重之意，蘇祿國東王攜帶了大量的珍珠、寶石、玳瑁以及香料藥材等稀缺物品。除此之外，他還向明成祖進(jìn)獻(xiàn)了一份特別的禮物——蘇祿國金縷表文。蘇祿國一行，不遠(yuǎn)萬里，來華朝貢，其心意之誠、禮物之貴重，尤其見東王“恭順特達(dá)，聰明溫厚”之后，一向堅持“懷夷柔遠(yuǎn)，薄來厚往”外交政策的明成祖龍顏大悅，在奉天殿（今太和殿）舉行盛大隆重的歡迎儀式，并在謹(jǐn)身殿（今保和殿）舉行國宴款待貴賓。葛木寧和她的王一樣，一起見證了永樂帝的慷慨：各賜玉帶一根，黃金百兩，白金兩千，羅錦文綺二百，帛三百，鈔萬錠，錢二千緡，金繡蟒龍、麒麟衣各一。

這一年中秋之際，東王隨明成祖一同登臨長城，暢談國事與家事，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尤其令東王和葛木寧感動不已的是，永樂皇帝竟拿出了自己心愛的寶貝《永樂大典》。

時間推進(jìn)到600多年之后的今天，這部《永樂大典》仍然算是中國第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文獻(xiàn)合集。它成書于永樂五年，全書達(dá)3.7億字。永樂帝之所以拿出自己貴重的禮物，意在表明，對大明而言，蘇祿國三王和葛木寧是永樂皇帝最為尊貴的客人。還要特別說明的是，東王一行隨船所帶的商品，在中國售罄一空，相關(guān)人等不得收取毫厘稅金。這是永樂皇帝所下發(fā)的特殊命令。兩國之間，你來我往，互通有無，一開始便呈現(xiàn)出良好的發(fā)展態(tài)勢。

東王一行在華長達(dá)22天，在這片陽光恣意流淌的國度，三王感受到了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感受到了明成祖的萬丈豪情，也見證了大明王朝的壯闊與威儀。不僅如此，三王返程之時，永樂皇帝特意派出隊伍，從通州沿運河南下護(hù)送。此舉，更為大國威儀提升了分值。當(dāng)然，永樂皇帝也實現(xiàn)了萬邦之主、八方來貢的宏大愿望。永樂年間也成為中菲兩國政治經(jīng)濟交往最為頻繁的時期之一。

有夢想的葛木寧十分感恩于東王帶她出訪中國。

可是，王就要停下腳步了，在中國一方叫德州的小城。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葛木寧陷入兩難境地，她本不善于流露喜怒哀樂，可當(dāng)她一忍再忍，咬牙將淚水咽下之時，悲痛反倒卷土重來。于是，這個離家萬里、急需安慰的女人，到底沒能把持住自己，背身聳肩抽泣起來。但王妃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女子，很快，她將自己從此時不該有的情緒中喚醒。因為她意識到，作為王妃，此舉是有失體面的，而更糟糕的是，一個六神無主、痛哭流涕的王妃對蘇祿國來華的300多名隨從來說，還有多少威嚴(yán)可講？想到此，她挺了挺胸脯，狠心抹了兩把淚水，頓時，手背的酒窩里就一片汪洋了。

巴都葛仰臥在床，氣若游絲，其實，從那條大船上下來，他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時日無多。此刻，他閉著眼，一只手吃力地在床邊探尋著。葛木寧心領(lǐng)神會，遂將汗津津的手伸入王的掌心之下。王感受著葛木寧手的溫潤，淚如兩只清亮的蟲在面頰爬行。就在前一天，他還向葛木寧傾訴，自己怎樣想著心事，一樁樁一件件。可越是心急，越是恍惚，越是難以理出頭緒?！盀⒁恍?，上食五次，太樂、細(xì)樂間作，呈舞隊?！备畸愄没实幕蕦m以及有別于蘇祿王國的風(fēng)土人情，令他心醉神迷，流連忘返。東王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不停地穿梭、往返，每往返一次，都要耗費一定的心力。他痛，他累，也有些困倦，但更多的是無助。他的身子動了動，幅度很小，繼而鎖了眉頭，他想向葛木寧靠近，但失敗了。待到雙目微睜，人影、燈影晃在眼前，他立時感覺自己幻化成了一只就要飄于空中的羽毛。他極力想讓自己停下來，盡管他是一個王，但，這個卻無法掌控。眩暈過后，他好似又回到了船上。此次出行，重任在身，自己還沒有完成使命。想到此，他急出一頭汗來，于是用眼神呼喚葛木寧……

回想東王一行受國宴、聽雅樂、觀雜戲、游名勝……在京城的所有日子里，受到了大明朝廷空前的禮遇，這是不同凡響的生命體驗。而此時，搖閃的星火令他心神不寧，他知道，自己怕是回不去了。雖然他懂得，生命的告罄意味著人生的復(fù)命歸真，但他多么希望，作為一個王，長途跋涉訪問中國這一壯舉，能在史書中留下光輝。當(dāng)然，那是作為一個王該有的雄心壯志。無論怎樣講，他真誠地渴望在大國威儀的感召之下，將自己所見所思凝成一部活生生的教材，效仿也好，學(xué)習(xí)也罷，他已暗下決心，此次出行一定要為蘇祿國的發(fā)展提供建設(shè)性的幫助。葛木寧不知道，她的王恨不得一步邁向那片他所主宰的土地，一個他所統(tǒng)領(lǐng)的國家。

葛木寧明白，蘇祿國與中國建立外交關(guān)系乃民心所向。有一個富有的鄰居，一個強大的朋友，對任何人來講，總不是壞事。葛木寧明白王的良苦用心，越是明白，越是覺出現(xiàn)實的殘酷。

但葛木寧必須學(xué)會面對現(xiàn)實。

苦難會讓一個人瞬間成長。此刻，王還有意識，寵妃明白，王想要什么。于是，她想即刻綻放自己的慷慨，為王立下不離不棄的誓言。她總不能讓王的一段夢就這樣殘了去。

她想她一出口，就會感動王，她已經(jīng)被自己感動了，在念頭閃過的一剎那。

其實，當(dāng)這個話題開啟，王撩起眼皮向她投去了一瞥，可就是那么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深情一瞥，葛木寧卻如醍醐灌頂。王就是王，一個眼神便有了提綱挈領(lǐng)的派頭。

這是一個莊嚴(yán)的時刻，無論對王，還是對他的三個兒子和妃子來說。大家小家，主事一人。是時候了，他得行使決策權(quán)。確切講，這一次，是王最后一次顯示威嚴(yán)了。房內(nèi)的光影怯怯地移位，夕陽散發(fā)著凄然的光芒。王的內(nèi)心忽然變得柔軟起來。他舍不得兒子、妃子，更舍不得千難萬險創(chuàng)設(shè)的國家，但，他要與家眷一一道別了。

已到了五更，霧氣彌漫四野，如絲如綢，影影綽綽。夜似乎還沒有醒來，如一個淘氣的孩子，跑得乏累，和衣而睡，叫也叫不醒。定義葛木寧的表情，可以用矢志不渝，但她的心呢？王不得而知，他淚珠滾落，默然無聲。

死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王努力看了看葛木寧，就那樣看著，似乎要找到一種結(jié)果。一絲冷光掠過，王對寵妃葛木寧放了手。

永樂十五年（公元1417年）秋日的一個午后，卸下風(fēng)塵，倦意未消，蘇祿東王帶著無盡的遺憾撒手而去了。永樂皇帝聞訊悲慟萬分，當(dāng)即派禮部郎中陳士啟帶著祭文趕往德州?！拔┩趼斆魈剡_(dá)，賦性溫厚，敬天之道，誠事之忱，不憚數(shù)萬里，躬率眷屬及陪臣、國人，歷涉海道，忠順之心，深可嘉尚……訃音來聞，不勝痛悼。今特賜爾謚曰恭定。吁嘻！死生者，人理之常。爾享爵祿於生前，垂福慶於后嗣，與天地相為悠久，雖死猶生，復(fù)何憾哉，茲特遣人祭以牲醴，九泉有知，尚其享之！”在祭文中，永樂皇帝盛贊東王“昭播后世，與天地相悠久”。

永樂皇帝下令以藩王之禮厚葬，并為其在德州城北十二連城九江營的西南部擇址建陵。他還依中國的傳統(tǒng)，特賜東王以“恭定”的謚號，并對東王訪華于兩國人民所做出的杰出貢獻(xiàn)給予了高度評價。

蘇祿東王巴都葛叭答剌在永樂皇帝的皇恩照耀下，最終長眠于距北京城南數(shù)百公里的黃河下游沖積平原德州。面對碩大的圓形土冢，王的家眷們無條件地接受了王的殞歿。同時，他們沐浴并感恩于永樂皇帝對蘇祿國東王的抬愛與皇恩浩蕩。在葛木寧的意識中，明成祖為東王所選的墓址乃是少有的風(fēng)水寶地，前有護(hù)城河，背有十二連城拱衛(wèi)。其外，“西臨運河，望之帆檣往來如林，款乃聲余，饒有風(fēng)景?！?/p>

明初時，隨著運河漕運的日漸發(fā)達(dá)，德州很快成為一條重要的水上通道，同時也擔(dān)負(fù)著朝廷重要倉儲基地的使命。明成祖發(fā)動“靖難之役”時，德州守將韓官為確保官倉安全，向李景隆提出建議后，遂征集大量民夫，包括守城將士在內(nèi)數(shù)萬人，在德州衛(wèi)城以北建造了十二連城?！笆B城”南起北營，北至哨馬營，有專門的護(hù)倉部隊和準(zhǔn)備抗擊燕軍的“南軍”在此駐扎屯兵。所以，十二連城等同于兵營，因而又被稱為“十二連營”。其城首建于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是朱元璋之孫朱允炆為防范燕王朱棣而修筑的。第二年，即1400年，“連營”被朱棣的燕軍所破，李景隆倉皇逃向濟南，儲有軍糧和重要物資的官倉自然落入朱棣之手。關(guān)于十二連城，德州清代詩人田雯在《長河志籍考》中曾附詩一首：連城城北十二城，村墟草木皆甲兵。當(dāng)年靖難戎做馬，旌旗斜卷安陵郭。

東王發(fā)病于德州之北安陵，而蘇祿東王墓坐落于德州城北北營村。時間追回到永樂十五年的十月三日，永樂皇帝一道旨令，蘇祿國東王王陵的建造很快提上日程。按親王的禮制，王陵自然是前殿后墓，坐北朝南。這事馬虎不得，從某種意義來講，甚至要比為親王打造所謂的“前殿后墓”還要多花些心思。牌坊、神道碑、華表、石像生、享殿、寶頂?shù)纫粦?yīng)俱全，并以中軸布局，東西配殿，左右拱衛(wèi)之標(biāo)準(zhǔn)。從冢丘至享殿，用時近一年，其規(guī)格之高，令葛木寧感嘆不已。但更讓葛木寧意想不到的是，永樂十六年（公元1418年）九月，預(yù)制蘇祿國東王碑及御碑樓相繼落成。明成祖親書碑文，名為“御制蘇祿國東王碑”。 碑文中無不流露出明成祖對蘇祿東王的欽佩與敬重，以及對東王逝世的不勝痛悼之情。他盛贊東王 “聰明特達(dá)，超出等倫”，高度評價東王訪問大明的功績， “光榮被其家國，慶澤流于后人，名聲昭于史冊，永世而不磨?！?/p>

心心在誼情，其情必篤;心心在念故，其念必深。

為了表達(dá)對蘇祿王的無限崇敬之情，也為了讓后人看到蘇祿東王之英容，以供后人瞻仰，明成祖特命宮中畫師，繪制了蘇祿東王肖像，懸掛于王墓享殿。這幅肖像一度成為中菲兩國友好交往的歷史見證。

葛木寧是內(nèi)心澄明之人，永樂皇帝對葛木寧等守墓人的善舉源于對蘇祿王的厚愛，同時，他們所有人都活在故去的王的羽翼庇護(hù)之下、光環(huán)籠罩之中。此后，與她的王相見，成了葛木寧每日必做的功課。哪怕刮風(fēng)下雨，哪怕身體不適，她都會認(rèn)真規(guī)矩地做事，從未有怠慢之意。

蘇祿東王病逝德州之后，明成祖派使者對東王家屬表示了親切慰問，勸諭都馬含隨西王、峒王一起回國，并同意東王妃葛木寧、次子溫哈剌和三子安都魯及侍從共10余人留居中國守墓，居喪三年。明成祖賜田238余畝并免除一切賦稅徭役，同時從歷城縣遷來陳、馬、夏三戶居民供其差役。

蘇祿國是信奉伊斯蘭教的酋長國，掌握國家權(quán)力的是三家王侯，分別為東王、西王和峒王。蒼茫大海富有濃濃的詩意，而海風(fēng)之中的沙礁除了貝殼呈現(xiàn)出貧瘠，“每顆潔凈的水珠依然需要夕煙的樸素投影?！狈叛劭梢姡咨纳乘烈怃侁愔?，星星點點的植物呈現(xiàn)各自的嫵媚姿態(tài)，椰子樹一天比一天高大，流浪的硨磲依然會悄無聲息地規(guī)劃著“疆域”，迅疾的海鳥出其不意地紛爭漁人可憐的食物——是的，這是蘇祿人的搖籃，但也是他們蔚藍(lán)的“局限”所在。

生養(yǎng)自己的家鄉(xiāng)也許并不完美，但哪一個明事理的孩子會耿懷于自己母親的丑俊與貧富呢？蘇祿國，那個遙遠(yuǎn)的、令人留戀的國度，是葛木寧真正意義上的家，那里有她的親人和至朋，還有渴盼她歸國的子民。對于生養(yǎng)她的那片地域，她有著無限的眷戀。而如今，她只有思念。

無論對故去的蘇祿國王還是其家眷，永樂皇帝都表現(xiàn)出了極致的熱情和慷慨。從中菲關(guān)系的延續(xù)發(fā)展來論，永樂帝功不可沒。

按大明禮制，為東王守孝三年之后，兩位王子及葛木寧等十余人都可歸國。到了這個時候，葛木寧是有自主選擇權(quán)的，她選擇離開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內(nèi)心寧靜的葛木寧早已沒有了歸國的念想。如果說在王的彌留之際，她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明確的指向，而三年之后，她已做好了為東王守墓、從而終老于中國土地上的打算。也許謎底在此可以揭曉。蘇祿東王在彌留之際，曾用眼神向葛木寧呼救和求證，只為得到一個結(jié)果?？墒牵幌蛏類壑醯膶欏]有給她的王一個明確的交代。何也？一切未知所致。如此講，是要交代，王的寵妃有難言之隱。一個人長大，往往于一瞬間。東王發(fā)病之后，單純的葛木寧雖翻來覆去地想了很多事情，但在重大決策面前，她仍舊默然無聲，她不該去搶什么風(fēng)頭，她這樣勸誡自己。如此，自然顯出了她的被動。

無論從常理還是從位置和身份來論，他們自然會安置她。但是，那樣的歷史條件下，王的次子、三子還都等著讓永樂皇帝發(fā)話做決定呢，她一個妃子，在異國他鄉(xiāng)，愿望又怎會被人尊為愿望呢？這該算得客觀因素。是的，慷慨激昂過后，萬一不能兌現(xiàn)承諾，她又該如何？所以，無法拿出驚世駭俗之具體方案，自然也就無法向她的王許下承諾。

葛木寧的想法不無道理，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又由于永樂皇帝的推波助瀾、慷慨相助，她終于明白，自己是真的想多了。因此，這一度成為她內(nèi)心的一個遺憾。也許真的沒人明白葛木寧的內(nèi)心。

沒有了為她掌舵的王，她已逐漸轉(zhuǎn)變?yōu)橐粋€無欲無求的人?？尚液茫鹉緦幨莻€做事大于說事的人。如此一來，她只有用堅守來表達(dá)她對王的忠貞不渝和深情懷念了。

在中國的北營村，有家鄉(xiāng)的十余個守墓人，更重要的是，這里有永樂皇帝一如既往的關(guān)照，還有視她為親人的百姓，她與她們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這里有她的王，有她的寄托，而她仍然是王的寵妃，自己該做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令她驚異的是，兩位王子從東王病逝安葬之后，也已經(jīng)斷了再返蘇祿王國的打算。為了他們的王，他們愿意在此守候。葛木寧也許并不知道，她的決定對蘇祿國東王的兩位王子來說，起著決定性作用。他們彼此成全、相互影響。

時光易碎，這當(dāng)口，光痕漫散于六個春秋。永樂二十一年（公元1423年），葛木寧提出了回國的請求。

她眼中的憂傷如螢火的華麗和幽暗，轉(zhuǎn)瞬即逝的飛舞之后便是闊大的寧靜，感念大明皇帝的“厚賜而遣之”，她玉蔥般手指慢捻焦黃的《明實錄》，旁斜打開的《明史》字句清晰明了，熱情地贊美盛世，仿若歲月積淀的光塵一言不發(fā)地映照她手面上一粒粒飽滿的斑痣。

事情到此，基本可以畫句號了。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葛木寧在一年之后，竟重返德州。我們無法推算，這一年之中，葛木寧是否動搖過。不管怎樣，她回來了，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第二故鄉(xiāng)，回到了她的王的身邊。有時，結(jié)果往往大于過程，那一次的返程之旅，被冠以“回國探親”的美譽，這對葛木寧來說，算得上一個標(biāo)志性的事件。

雖然她對我沒做出任何回應(yīng)，但我知道，她喜歡我的一針見血、直截了當(dāng)?，F(xiàn)在，我的結(jié)論是：無論回還是不回，她都不是為了獵取功名利祿。這是她的可貴之處，也是我對她敬重的理由。

有了葛木寧意志的堅定，她與兩位王子才在德州定居下來，無論時空怎樣變幻，都是一個不朽的話題——但，僅僅活成了一個話題，好像并不是我所強調(diào)的經(jīng)天緯地之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忽一日，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與葛木寧再次隔空相見。還是在蘇祿王墓的祾恩殿內(nèi)，仰望著蘇祿王的畫像，我們繼續(xù)聊天。我說：至清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蘇祿國王蘇老丹訪問中國，途經(jīng)山東德州時特地瞻拜了東王墓，就在這一次，東王第八代孫向其提出了加入中國國籍的請求。蘇老丹到京后立即摺奏清廷，從此，蘇祿王的后裔取 “溫”“安”（源于二子溫喇拉、三子安都魯）二姓入籍中國，成為清朝的編戶齊民，徹底結(jié)束了在華的客居生活。

他們當(dāng)?shù)胤毖苌⒑?，德州北營村逐漸形成了一個別具特色的守陵村落。這在中國，僅此一例。

和上次不一樣，這次，葛木寧笑意盈盈，顯然，在我提到大明王朝的時候，觸動了她的某個神經(jīng)。

見了她，我的話如潮水，滔滔不絕，恨不得將我所知曉的大事小情全都一股腦地倒給她：“民國六年，運河兩次決口，北營村曾遭遇兩次特大洪災(zāi)，東王后裔中的少數(shù)人遷徙他鄉(xiāng)，大多落戶于京津冀等地。如今，北營村現(xiàn)有土地350多畝，而全國蘇祿東王后裔達(dá)3700余人，除繼承傳統(tǒng)牛羊屠宰之外，他們活躍于機關(guān)、醫(yī)療、部隊、教育等各行各業(yè)。”

我問葛木寧：“在轉(zhuǎn)身回望的時候，你想到了什么？”她不置可否。我猜想，事到如今，她也無法判定自己所走的這條路正確與否。

“無關(guān)對錯?！彼卮?。

看來這是她蓋棺定論的一個總結(jié)了。不管怎么說，有目共睹，葛木寧與兩位王子的壯舉對推動中菲關(guān)系的發(fā)展具有極為特殊的意義。

“還有更令人嘆服也比較考驗想象力的事情?！蔽以俅蔚跗鹆烁鹉緦幍奈缚?。

蘇祿國家族中竟出了十幾位秀才。這對中菲兩國人民而言，都是值得稱道的。清朝初年，溫泮中舉，成為家族中的第一位舉人，官至廣東按察司知事;而第二位舉人溫憲，曾是朝廷的正四品大員，他先后在安徽的池州、寧國、安慶等地為官，官至鳳陽知府、盧鳳道臺;民國時期，還出過名將安樹德、第二十九軍軍需處處長安樹仁、第四十集團(tuán)軍中將參謀長安舜、血灑疆場的抗日英烈安德馨等人，都值得后人稱道與學(xué)習(xí)。

安樹德為蘇祿王在華的第十五代孫，民國時期，跟隨馮玉祥參加了護(hù)國戰(zhàn)爭，至1927時，任第十八師師長兼隴東（平?jīng)觯╂?zhèn)守使、青海剿匪總司令。其任師長期間，出資對東王墓及清真寺等文物進(jìn)行了修葺，并新建了“御碑亭”。中原大戰(zhàn)后，馮下野，安樹德辭官為民，之后在北京、天津和德州不停輾轉(zhuǎn)，后病逝天津。

值得一提的是，永樂十九年（公元1421年）四月，蘇祿東王的母親遣王叔叭都加蘇哩入華，朝見了永樂皇帝，對永樂帝給予蘇祿東王生前、死后的禮遇表示無限感激。兩束光芒互為投射，燦爛著蒼闊的大海，之后的漫長歲月，兩個國家一直有著密切的往來。

待我合上相關(guān)資料，葛木寧早已淚流滿面，她說，真是想不到，幾百年過去，我們還是一家人，依然沐浴在陽光下，坦誠談?wù)撔腋Ｖ?。我說，無限風(fēng)光在平等與合作，現(xiàn)在兩國在“一帶一路”的國際合作中互惠雙贏，特別是2018年提升為全面戰(zhàn)略合作關(guān)系后，兩國關(guān)系發(fā)展達(dá)到了新的歷史高度?！耙粠б宦贰背h和菲律賓的“大建特建”計劃在具體對接過程中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在交通、水利、建筑、農(nóng)業(yè)、環(huán)境等基礎(chǔ)設(shè)施方面的具體項目?！爸蟹苾蓢拖駜伤掖蟠?，在湛藍(lán)的大海上暢達(dá)飛馳，它背后的浪花是陽光和蜜汁的完美融合，海上絲綢之路就像壓低的星空，觸手可及明天的紅霞?！?/p>

離開祾恩殿，站在清真寺門前，葛木寧笑容很燦爛，如同雨后的虹。我說：“你的王干預(yù)了你的人生結(jié)構(gòu)和生命走向，你一不小心活成了一種隱喻、一首頌歌。你的故事是由淚珠和珍珠穿綴而成的，甚至還有海的低吟。我要把你的故事寫出來?！彼犃T搖頭：“大可不必，100人眼中有100個葛木寧，這才是最好的?！?/p>

我之前說過，她無意于功名，她只是默默地做了，做到問心無愧。僅此而已。但此刻，我很想說，人們心口相傳的只是蘇祿國國王，而一個被時光鏤空的女人，基本是忽略不計的?，F(xiàn)在，我要做的，是把一個女人小小的胸腔里鋪滿光亮，讓角落里的歲月之塵沉淀為記憶，“葛木寧”和她的流韻鄉(xiāng)愁彌化為一線透著滔滔之聲的大海。浪花深諳人的心聲，只要決意與大海謙恭終生，便可以事事人人都能安寧。

在安寧中體察純粹與寬廣，一如出過海，即便心動千年也能靜水流深。

“人不懂大海不要緊，只要大海偶爾與人心相通一場，就足夠世間沉溺千年?！备鹉緦幾匝宰哉Z。

聽罷此言，我一驚。我還用強調(diào)蘇祿王過世，葛木寧漂洋過海寄情德州北營的那個圓形土冢嗎？過去的即為歷史，可她的故事結(jié)束了嗎？顯然沒有。她在，一直都在，在德州蘇祿園內(nèi)，也在萬頃湛藍(lán)之間。我想問她，是華美的靈魂能夠自由飛翔重要，還是一櫓渡海，帶著咸風(fēng)和夢想穿越一段不朽的傳奇更難以釋懷？是將無邊無際的思念和遙想，透過各類載體深植沙礫和息壤深處，還是還其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自然屬性和天籟品格？夕陽之下，葛木寧站成了一株櫟樹，被薄薄的光輝均勻地包圍著，一丈之外的陵園于靜穆莊嚴(yán)的表象之下，涌動的歷史大潮以碧波蕩漾的方式展現(xiàn)開來，抑或是一直就奔宕在過競千帆的鼓蕩中？

“歷史鏤空了活生生的你，你衣袂飄飄，讓萬里海路奇絕壯美，在隱忍的燭光背后，黑暗與光明一起滌蕩，你是高貴豐沛的，為古老的南中國海以及環(huán)太平洋塑造出一派魅力氣象。”

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比如葛木寧，活得氣壯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