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中央電視臺每周日晚上八點會放一部美國電影。當時我家里有一臺十二寸黑白電視機,我記得我看了一部電影《乞力馬扎羅的雪》,格里高利·派克演的。有一句臺詞印象深刻,是他對黑人仆從說的:“我們文明人娶妻子,是用感情的,你們是用牛和馬,你們夫妻分開了,把牛和馬再要回來,我們不一樣,感情要不回來?!边@句臺詞非常政治不正確,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記到現(xiàn)在。當然,我還記得影片中的非洲景色、帳篷、營火,知道了乞力馬扎羅山在非洲,知道了這部電影是根據(jù)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改編的。
后來,上大學的時候,有一位同學從圖書館借來一本書,海明威的《流動的圣節(jié)》。翻開第一頁,噢,巴黎,咖啡館,紅酒,寫作?!叭绻隳贻p時在巴黎度過,那么此后無論你走到哪兒,巴黎都是一個流動的圣節(jié)?!蔽夷菚r候連上海都沒去過呢,讀這本書一下子迷上了巴黎。其實,我說不清楚迷上的到底是什么。你要說寫作,哪里不能寫呢?一支筆,一沓稿紙,你待在麥當勞里也能寫。但是,所謂文學偶像,他提供的是一種生活方式。
海明威肯定是作家這個群體里的“偶像派”,寫小說,游歷世界,在西班牙釣魚、看斗牛,在非洲打獵、做戰(zhàn)地記者,參加過西班牙內(nèi)戰(zhàn),跟著部隊解放巴黎,晚年住在古巴,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前后有好幾個媳婦兒,這真是一種讓人羨慕的生活。有一個美國的文學青年,當年也被海明威的生活方式給迷住了。1954年1月25日,美國華盛頓州亞基馬縣,當?shù)貓蠹垺睹咳展埠蛨蟆酚幸黄獔蟮?,通欄標題是《海明威叢林歸來,小說家結(jié)束環(huán)球之旅》。文章說,海明威“像他筆下那些胸毛濃密的男主角一樣充滿危險地生活著”。當?shù)赜幸粋€青年工人,白天在工廠上班,空閑時間就去打野鵝,偶爾會寫兩句詩,他讀了亞基馬報紙上那篇文章,覺得太興奮、太刺激了。這個文學青年叫雷蒙德·卡佛,他跟媳婦兒說,他們應該去西班牙住幾年,找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生活、寫作?!犊ǚ饌鳌防镎f,對于他這樣背景的人來說,過一種海明威式的生活就是個白日夢,他的冒險應該在家里進行??煽ǚ疬€是參加了函授寫作班,學寫作。對他來說,這叫“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除了卡佛,海明威還有一個粉絲,叫加西亞·馬爾克斯。1981年,馬爾克斯在《紐約時報書評》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講述1957年春天,他在巴黎遇見海明威的場景。當時,海明威正走向盧森堡公園,在圣米歇爾大街的另一側(cè),年輕的馬爾克斯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打招呼,他沖著海明威的方向喊“大師”。海明威知道有人在叫他,在一眾行人中只有他擔得起“大師”這個稱呼。他轉(zhuǎn)身揮手:“再見,朋友?!瘪R爾克斯在這篇文章里用一種詩意來概括海大師的文學成就:“他所描寫的一切、他曾擁有的每一刻都永遠屬于他。斗牛士、拳擊手、藝術(shù)家和槍手,一出現(xiàn)就被納入他的麾下。意大利、西班牙、古巴,大半個地球的地方,只要他提過,就給他侵占了。但凡曾被他擁有的,就讓他賦予了靈魂,會在他死后,帶著這種靈魂,單獨活在世上?!?/p>
文學能不能賦予一個地方這么大的魔力?盧森堡公園、米歇爾大街,還有丁香咖啡館,我三十多歲到巴黎玩兒的時候,把海明威筆下寫到的地方都去看了看。后來,我有一個機會翻譯《巴黎評論·作家訪談》中的一篇,我挑中了海明威。開頭那一段,介紹海明威在哈瓦那近郊德·保拉區(qū)的房子,西南側(cè)一個外形方正的角樓里,有一間特設的工作室,但他偏愛臥室,臥室在一層,和主廳相連。臥室很大,陽光充足,從東側(cè)和南側(cè)窗戶照進來的日光直射在白色墻壁和泛黃的地磚上。我就琢磨,這角樓是什么樣的,臥室里的那些擺設還那樣嗎?有朋友去那里玩兒過,給我?guī)Щ貋硪恍┘o念品,我就想著,什么時候我也能去古巴溜達一趟啊?
年輕的時候,覺得世界很大,我要到處去看看。年齡大了,可能就不這么想了。我還沒去過乞力馬扎羅山,不太肯定還能不能去,也沒去過古巴,也不太想去了。當然,我對遠方還是有一種夢想,對此生到不了的地方還是有熱情。比如說我有一陣子很迷戀《戶外》雜志,那個雜志經(jīng)常刊登一些探險的文章。我最近讀的一篇是,有個俄羅斯小伙子,打算到挪威靠近北極的一個小島上自殺,他在那里搞了一支槍,然后想,為啥我自殺之前不搶一次銀行呢?然后他就搶了銀行。跟小說一樣精彩。
對遠方的夢想為什么會有一種詩意?它是不是意味著一種對現(xiàn)實生活的超越?人在年輕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周游世界?當一個世界主義者意味著什么?這些問題,其實我也沒有答案。旅行是不是能安慰你?你拼命工作五十個星期,是不是就為了那兩周的假期能去旅行呢?如果可能,你想在哪里生活?世界上有沒有一個地方,你覺得是屬于你的?
英國有一個作家叫吉卜林,他很早就周游世界,宣揚大英帝國的偉大,哪兒都去過,什么世面都見過,于是就有另外一個英國作家寫了篇文章諷刺他,這個作家叫切斯特頓,文章是《論吉卜林和使世界變小》。切斯特頓說,那些到處奔走的人生活的世界其實比農(nóng)民還要小。他說,那些坐輪船一等艙旅行的人總是見過各色人等,但是他們考慮的事情總是將人類分開的東西,比如說服裝特色、飲食品種或者禮儀差異——非洲人戴鼻環(huán),英國人戴耳環(huán),諸如此類;而那些在地里干活兒的人,他們沒見過什么世面,他們考慮的事情總是將人類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東西,比如饑餓和糧食、嬰兒和死亡、好天氣和壞天氣,等等。切斯特頓說,缺乏活力的東西才會像灰塵一樣飄蕩,有繁殖力的東西都會沉一些。他歌頌那些活在小世界、面對大問題的人,歌頌那些“站在自家菜園,仙境就在自家門口敞開的人”。
我年紀漸大,特別是有了兒子之后,就很少出門了。我不敢說,仙境就在我家門口敞開,但我想說說,現(xiàn)在我再讀海明威又讀到了什么。
前些日子,是海明威一百二十周年誕辰,海明威新的全集出版。我就讀了他的幾個短篇小說,其一是《醫(yī)生夫婦》,開頭寫三個印第安人,扛著鋸,拿著大鐵鉤,帶著三把斧頭,來幫醫(yī)生干活兒。醫(yī)生要干啥呢?河流上游的木材場,運送木頭的木筏不那么結(jié)實,有的大木頭會散開,被沖到水邊,醫(yī)生想把三根原木順回家去。為首的印第安人說,醫(yī)生啊,你偷了好大一批木材啊。醫(yī)生聽了,很是惱火,他曾給這個印第安人的妻子看病,對方診費還沒付呢,現(xiàn)在印第安人卻不肯幫他干活兒。醫(yī)生呵斥印第安人,可三個印第安人不把他當回事兒,他們身高馬大的,帶著斧頭和鐵鉤,醫(yī)生就轉(zhuǎn)身回家了。
在家里干嗎呢?掏出獵槍,裝上子彈,裝上再卸下來,生悶氣,委屈羞愧。妻子問醫(yī)生,你在干嗎?醫(yī)生說,我跟印第安人吵架了,他們不肯干活兒,他們想賴賬。妻子對這場沖突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她說,你沒惹人家吧?你沒動肝火吧?你記著,克己的人勝過克城的人。醫(yī)生說,我要出去走走。醫(yī)生去了樹林,兒子尼克正在樹下看書,醫(yī)生說,你媽叫你回家呢。兒子說,我要跟你一起,我知道黑松鼠在哪兒。父子兩個就往森林中去,去找黑松鼠。
故事也就兩三千字,早年間看的時候,估計很快就翻過去了,這么簡單的故事,有啥意思?現(xiàn)在呢,我知道海明威的爸爸是一個醫(yī)生,海明威的媽媽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在《醫(yī)生夫婦》中,媽媽根本就不承認世間的惡行,害怕起沖突,總是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爸爸會直接面對世間的殘酷,面對手拿斧頭和鐵鉤的高大野蠻人;小男孩尼克選擇要跟爸爸在一起,他要正視那些沖突。
海明威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總被媽媽當成一個小姑娘來打扮。他媽媽早年間想成為一個演奏家,可患了眼疾,只能回到家鄉(xiāng)嫁給埃德蒙醫(yī)生,生了好幾個孩子,在家里辟出一個音樂教室,延續(xù)她的音樂教習。埃德蒙醫(yī)生高大威猛,喜歡釣魚打獵,喜歡用蛇泡酒,喜歡露營野餐。兒子三歲時,他給他訂閱了一本《禽鳥》雜志,教海明威認識大自然,教他怎么使用漁獵工具和武器。海明威長大后,簡直成為戶外運動專家,你看他的很多照片,場景都是在戶外帆布椅子上寫作,好像比坐在書房里的照片還多。他在小說中時常會寫到釣魚,沒有什么運動能比釣魚更具有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屬性了——安安靜靜地在一塊樹蔭下,在一塊小沼澤地里,放下漁線,生存中好像就有了一條不被打擾的縫隙。他寫打獵,寫斗牛,他時時要彰顯自己的男子氣概。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很可能是埃德蒙醫(yī)生留給兒子最好的禮物。
1928年,海明威在巴黎嶄露頭角之時,他爸爸埃德蒙醫(yī)生用一把手槍自殺了。海明威書寫少年尼克的小說,收錄在《尼克·亞當斯故事集》中,薄薄的小冊子,據(jù)說在草稿上還是以第一人稱來講述的,出版時改成了第三人稱。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從父子關(guān)系這個角度看海明威的小說,他寫的《醫(yī)生夫婦》《兩代父子》都是講爸爸和兒子的關(guān)系。
還有一篇《印第安營地》,講尼克跟醫(yī)生父親去印第安人營地接生的事。醫(yī)生用一把折刀做剖腹產(chǎn),可那位印第安人丈夫目睹妻子受苦,自己在產(chǎn)房外面自殺了。在故事的結(jié)尾處,尼克有一連串的疑問:“他干嗎要自殺啊,爸爸?”“自殺的男人多不多啊,爸爸?”“死,難不難,爸爸?”他們上了船,清早涼颼颼的,一條鱸魚跳出水面。非常簡單的一篇小說。我以前讀的時候,感受最強烈的是那個自殺的印第安人;等我當了爸爸再讀,小說結(jié)尾處尼克那三個問句讓我心如刀絞:“他干嗎要自殺啊,爸爸?”“自殺的男人多不多啊,爸爸?”“死,難不難,爸爸?”三句話都有“爸爸”這個詞兒,我沒當爸爸的時候,這三個詞是不出聲兒的,等有人管我叫“爸爸”的時候,這三個詞顯得特別響亮、清澈。這就是人的變化。三十多年前,我在家里的黑白電視機上看《乞力馬扎羅的雪》,對遙遠非洲展開自己的想象;過了三十多年,我當?shù)耍铌P(guān)心的就是自己的兒子。
好了,祝你走遍世界,也祝愿你站在自家菜園,仙境就在自家門口敞開。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文學體驗三十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