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
理想這個東西,通常在人生早期就會埋下種子。比如我的理想雛形始自七歲,是在我爸的引導下建立的。
我自從小學一年級,就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我那威嚴的爸勒令:放學后必須準時回家,回家后必須伏案學習至上床睡覺,雷打不動。晚飯后,樓下小朋友玩耍的歡笑聲總會飄進小屋,擾攘得我抓心撓肝。一年級期末考試結束后,我終于鼓起勇氣向我爸提問:“爸,那誰家小誰小測驗總得四分,還有誰誰,老得兩分,為什么他們放了學都可以出去玩?我回回得五分,為什么我不可以出去玩呢?”
我那威嚴的爸一定暗暗驚訝于我竟然敢于質(zhì)疑他的規(guī)則。他不動聲色地沉吟了一會兒,做出了對我的整個人生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早期教育,他接下來這樣說道:“好,我告訴你,為什么他們學得很差也可以玩,你學習好也不可以。那是因為,他們長大以后都是平凡人,你是要成氣候的!”
我當時雖然還不大明白怎么樣才叫成氣候,但單就我爸那凜冽的神色和擲地有聲的預言,已經(jīng)把我深深震懾了!自那一刻,我就在幼小的心里定位和認同了自己的發(fā)展戰(zhàn)略。
許多年以后,我明白了我爸的教育方法叫做心理暗示。從我這個案例看來,心理暗示對人類行為的影響,簡直大得超乎想象。
在我爸的教導下,我自然而然就認同了如下邏輯:如果我力爭上游、出類拔萃,那是應該的;如果我懶散懈怠、碌碌無為,就辜負了我成氣候的天然使命。
我的榮辱觀從七歲起就已經(jīng)涇渭分明,所有事物都能夠被一分為二地看待——那就是有助于成氣候的,以及有悖于成氣候的。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兒,竟然動不動就學會審視當下,人生一有進展就沾沾自喜,一遇阻塞就愧疚悔恨,唯恐出現(xiàn)偏差,不能成長為命中注定的人才。花無百日紅,學習再好,總有掉鏈子的時候,一掉鏈子我的情緒就灰暗沮喪,就暗暗不服。
回憶起來,我在整個少年時代,都是一個好戰(zhàn)、喜勝的小姑娘,玩耍時候亦內(nèi)心不得放松,時刻充滿緊迫感。
這份緊迫感真是跟隨我太久了,具體來說就是總覺得會的東西不夠多,不努力小跑就跟不上大部隊,這是往差里說。往好里說就是總想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熠熠閃光。求學時期就表現(xiàn)為考試好爭個前幾名,大合唱的時候老想當指揮,誰說哪個女同學漂亮我就暗中觀察揣摩比對。
現(xiàn)在分析事物動輒提及童年陰影,在此也有必要提及我的中學陰影。因為一直到高中之前,我都對“假以時日,我終將成氣候”這件事深信不疑。
我的中學叫北京八中,是一所著名的市重點中學。我家當時住在二環(huán)樞紐西直門,八中在復興門,方圓一里內(nèi)還有實驗中學、三十五中,這些也都是西城區(qū)有頭有臉的重點中學,是八中升學率的競爭對手。我每天會沿著西二環(huán)的輔路由北向南,騎15分鐘自行車上學。
在高三那年的一個早上,我和平時一樣捏閘剎車,單腳點地,停在復興門立交橋北面的武定胡同十字路口等待綠燈。我前后左右布滿了上學的男生女生,多如過江之鯽,他們和我一樣風塵仆仆,面無表情。
人群之中,不知道那時我的心念怎樣一轉動,整個人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惶恐吞沒,直讓我后背發(fā)涼,心驚膽戰(zhàn)。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從七歲起就孜孜不倦讀書到今天,十年寒窗都過去了,我卻還依然湮沒在無數(shù)前途未卜的學生當中,在立交橋下等待紅綠燈,像等著自己的命運。我曾經(jīng)沾沾自喜的童年,自以為和大家有什么不同,還不是在眾生(對,我當時就是想到“眾生”這個詞)中間繼續(xù)掙扎。雖則身在重點中學,但在以后的種種人生測驗里,只要稍有閃失,在任何一環(huán)上掉了鏈子,我就會更加慘烈地跌回到“眾生”的深淵里。莘莘學子,熙熙攘攘,浩浩蕩蕩,什么時候才能出頭?
我第一次懷疑,我能成氣候這件事,只是我爸望女成鳳的一廂情愿。
幾年之后,第一次看《霸王別姬》,我在小癩子身上看到了我當年那種惶恐和絕望的重現(xiàn)。對,還有絕望,一個少年面對未知人生和難以企及的偶像的巨大無力感。
小癩子第一次溜入戲樓,終于看到京劇名角兒的時候,不可抑制地淚流滿面,小癩子說:“他們怎么成的角兒啊?得挨多少打?。康冒ざ嗌俅虬??我什么時候才能成角兒?。俊?/p>
不同的是,小癩子是看到了活生生的“角兒”而震撼和絕望,而那時的我并無真切偶像,只是恐懼湮沒,只怕最后成了我爸所說的“平凡人”。
好在《霸王別姬》里,師傅還說了一句話:“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那天的惶恐過后,高考迎面襲來,我決定自個兒成全自個兒。幾個月后,我考進北京廣播學院播音系。漫長的暑假結束后,我終于神清氣爽、躊躇滿志地步入大學校園。
開學不久,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以為跳脫出了一個湮沒的“眾生”,又投入了另一級世界的“眾生”里去,離成氣候還早著呢,路漫漫,其修遠兮。
由此可見,我要成氣候的早期理想,受我爸的影響而種下,早已貫穿了我的前半生。多虧有了這個自我暗示般的理想,否則我天性中的自由散漫過早地開枝散葉,我今天的境遇就很難說了。
我工作幾年重返校園讀了研究生,年齡大得足夠做本科生的小姨,幾次遇到臨畢業(yè)的青春男女們幽怨地向我發(fā)問:“理想與現(xiàn)實差距太大怎么辦?”理想的美好總是與現(xiàn)實的殘酷相提并論,聽得多了,好似一對反義詞。
我一般都如是回答:“理想和現(xiàn)實能沒有差距嗎?”
當然我還會加以解釋:“我們國家都建設了六十年了,最高理想也依然沒有實現(xiàn)啊!但是我們國家早就提出了現(xiàn)階段的任務和N個五年計劃,分段兒五年五年地實現(xiàn)。理想嘛,當然高高在上,先擬定一個現(xiàn)階段的任務比較可行?!?/p>
他們聽了,大多都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心事重重地走了。
我這廂望著他們年輕的背影,還在因心虛而暗暗流汗。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畢竟年齡一大把,好歹證明我沒有虛度,總要故作姿態(tài)講一講道理。但我心里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也才剛剛擺脫前幾年的糾結困惑,剛撇下書本一腳踏進紅塵那兩年,俯仰皆是理想與現(xiàn)實之爭,日子當真不好過。
我是后來才明白,所謂理想職業(yè)與理想伴侶等只是個具體化的載體,人們終極追求的,是附著于這載體上的理想生活方式與心理狀態(tài)。通俗點兒說,活的就是個得到后的心情。
至于后來我的職業(yè)選擇,確實真切地反映了我的理想:為了自由靈魂,我放棄了做新聞播音員;為了戰(zhàn)斗的生活,我成為一名私企小老板?,F(xiàn)在看來,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不是際遇和湊巧,而是我為了理想做出的選擇。雖然今日,我依然距離理想狀態(tài)相去甚遠,但我已經(jīng)走在路上了,一天即使前進一厘米,終歸是越來越近。
追求理想有點像夸父追日,看得見卻追不上,但不知不覺追出了百多里,回身一望早已有了可喜成就。理想當然要夠遠大,否則輕易就實現(xiàn)了未見得是好事,事成之后再無惦念之目標會有點沮喪,拔劍四顧心茫然;理想又不能夠太過夢幻,夸張到走外太空和神話路線,根本就無從下手實踐,令人完全沒法有念想。因此好的理想,還是需要量身定做的。
“現(xiàn)階段任務”,不是空穴來風,我的確是這樣走過來的:設定一個目標,抓緊忙活,直至把目標踩在腳下,然后再定一個。循環(huán)往復,以此為樂。
同樣是抱怨理想沒能實現(xiàn)的人,卻可以選擇兩個截然不同的狀態(tài),一種是背道而馳,一種是走在路上。如果選了前者,就只好漸行漸遠,切莫怨天尤人;如果選了后者,我十二萬分地支持你,理想總要用現(xiàn)實一寸寸地走出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暫時沒實現(xiàn)的理想,只有到臨終前,才有資格說它破滅了。
(李昭瑾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