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黑 鐵
白氣從杯口升起,拖曳出的軌跡蜿蜒向上,線條漸漸變得虛無,直至消散。于是茶濃烈的清香便和魚香肉絲的酸香、西紅柿炒蛋的甜腥混合在一起。玻璃圓桌擦過,但經(jīng)年累積的油脂和菜湯還是留下了灰白色的涂層。窗臺旁擺著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空多滿少。綠蘿展開的葉片上積著細小的塵埃,吊蘭拜倒于陽光時常出沒的方向,皸裂的土塊和遺留其上干縮的茶葉末證明,它們在人們的心中,早已算不上植物了。
午后的陽光從落地窗照進,窗上的泥點與灰色并未阻止溫暖的輻射。那溫暖蒸騰著整個房間,放大了已然混同的氣味,以及他的焦慮。
他只好將目光投向遠方,樓下的公園一角,停著一架老舊的飛機,有個孩子坐在機翼上,對著手機攝像頭擺好姿勢。他看見碩大的機艙,以及下面的吊艙,大略估算著尺寸,心想這是架輕型運輸機,和大結局高鐵軍起義時駕駛的C-47應該差不多,回頭查一下C-47的資料,核準數(shù)據(jù)。如果和公園里那架差不多,便可以仔細觀察,甚至拍一些照片,以修正一些劇本的細節(jié)。
盡管很難,但他還是把念頭從小公園拉回到小會客室,感慨自己入戲太深。畢竟這個叫《獵鷹》的劇,已經(jīng)跟他沒有多大關系了。盡管他從頭參與了劇本大綱和人物小傳的討論,還寫了分集梗概和劇本第一稿。
他抿了口茶,只一小口,茶的清香便已經(jīng)占滿口腔,并一路摧城拔寨,從鼻腔沖出。他到工作室已經(jīng)五年了,依然適應不了這霸道的清香,無論是口鼻還是腸胃。他更喜歡普洱,熟的最好,口味醇厚,茶湯下是暗香浮動,不經(jīng)意間一點點浸潤口鼻舌尖乃至身心。但這是湯老師的茶,他無法拒絕。
湯老師的茶多是禮盒裝。每逢有貴客,湯老師便講起茶的顯赫出身,然后打開書柜,拿出禮盒交給秘書。等茶泡好端來,先是湯老師的,湯老師照例要嗔怪秘書沒規(guī)矩,于是這一杯就給了貴客,完了才是湯老師那杯。兩個玻璃杯里,茶葉浮沉,茶香飄散,貴客免不了要稱贊兩句。接下來是陪坐一旁的他,而后老陳,一次性紙杯的。上了茶,閑聊便告一段落。接下來他作為工作室資歷最老的槍手,會一一講解修改方案,這是他和老陳研究后由湯老師核準的成果。老陳是責編,極少說話,主要做會議記錄。這些方案中,有些被接受,有些被駁回。被駁回的,他會委婉地爭取一次,或者再提出新的修改辦法。當然,這一切都在湯老師的默許之下。幾番討論,來回拉扯,當桌面下的爭斗終以貴客的疲勞和厭煩結束,桌面上的共識便已達成。
他和老陳尾隨著湯老師恭送貴客離去,紙杯中的茶已涼。當他和老陳再回到沙發(fā)里,湯老師會點上一支雪茄,盯著虛空。辦公室里一片寂靜,他和老陳則執(zhí)筆在手,恭而敬之,準備聆聽訓示。湯老師和俯視他的繆斯女神交流良久,才緩緩開口,將他剛才與甲方敲定的修改方案再進行調(diào)整。一些共識被推翻,一些本該被修改的部分會保持不變。這么做,是因為“甲方不懂戲,編劇得有自己的藝術堅持”。他和老陳自然知道,這是湯老師一貫的說法,無論他是否贊同,事后再一輪的討論中,都得想出理由,努力讓貴客接受湯老師的修正。
當一切都被老陳記錄在案,他會端起紙杯一飲而盡,以示尊重。湯老師或許是會錯了意,在支走老陳后,總要從禮盒里掏出幾包塞給他,說是只要喜歡,隨時來拿。他當然不能拂逆湯老師的意志,于是謝過后,把筆記本夾在腋下,小心地捧著茶葉包。湯老師會輕拍他肩胛的位置,說又要辛苦他回去寫方案了。他會違心地說不辛苦,然后熬上幾個晚上,做好方案。幾日后再到工作室時,他會先到老陳那兒坐坐,閑聊幾句,拿出茶包,注入熱水,于是那清香便充滿了整個辦公室。茶香引來的目光含義各異,內(nèi)容復雜,甚至有些還帶了鋒芒,但他不在乎,他小口地抿著,享受著。
玻璃拉門外隱約傳來嬉笑聲,最近他沒怎么來,工作室的一切都越發(fā)陌生了,甚至包括這杯茶。剛剛那頓午飯是他請的,算是給老陳送行。他問老陳為什么走,老陳說上歲數(shù)了,干不動了。他知道老陳在敷衍,其實算起來,老陳比他還小兩歲。老陳對平日里最愛的水煮魚視而不見,低頭用筷子擺弄小碟里那幾根豆芽,許久才說,松哥,如今不是我們剛入行那時候了,現(xiàn)在的甲方要的都是甜寵劇,青春劇,都市劇,這玩意是你做得了還是我做得了?他說,新來那幫小丫頭片子就做得了?老陳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又問,你走了,誰當責編?老陳終于對豆芽失去了興趣,用筷子一顆一顆挑出花椒。老陳說,反正不是我,你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四個字讓他下午開會時一直心不在焉。不過這并沒影響會議的進程,因為沒有人在意他的反應。按規(guī)矩,開會前要上一圈茶的,除了湯老師,其他人都用紙杯子??尚聛淼膸讉€姑娘卻嚷著要喝奶茶。湯老師說太甜喝不慣,曉妍卻說,現(xiàn)在的熱播劇都是奶茶味,不嘗嘗奶茶,怎么能做好劇呢?湯老師笑了,讓秘書去訂奶茶,幾個姑娘圍過去,對著手機屏幕指指點點,挑選心儀的口味。他和老陳面面相覷,還沒等開口婉拒,已被曉妍安排了黑糖珍珠和芋圓口味。于是后來開會時,辦公室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吸吮聲。姑娘們很活躍,你一言我一語地提著修改意見,說到男主與女主的感情戲,甚至興之所至,開始了肢體表演。一時間,辦公室里燕舞鶯啼,好不熱鬧。湯老師并不阻止,滿眼都是寵溺的笑。他茫然地聽著,許久才搞清楚,他們正在討論的是《獵鷹》。這部劇幾經(jīng)輾轉,甲方的甲方從某地方衛(wèi)視變成了網(wǎng)絡平臺,名字也改為《愿我如星君如月》。劇本經(jīng)過了大幅度的修改,修改者已經(jīng)不是他,而是新來的姑娘們,準確地說,是曉妍。
臨散會時湯老師的囑咐他倒是記下了。彼時的辦公室只余三人,湯老師對他說,小丁,下周一進組,你多幫幫曉妍,待會兒跟她交代交代,別藏著掖著,畢竟從前都是你跟組。湯老師又對曉妍說,大師兄經(jīng)驗豐富,謙虛點,多跟他討教。到了劇組別跟在這兒似的,使小性子。原本與曉妍涇渭分明的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和她捆在了一起。
湯老師要他先下樓,到小會客室等曉妍。
他在茫然中走出辦公室,等電梯的時候一直在醞釀著,該向曉妍交代些什么。許多雜亂的思緒同時涌起。他見光亮的電梯門上映著自己的臉,那是略有變形的苦笑。他感覺自己恍然變成了《獵鷹》中的老黨員張國棟,原本是受命組建情報小組,獲取日方情報,幫助空軍作戰(zhàn),卻接到新的指令,要與組內(nèi)的報務員趙易安建立聯(lián)系,把這個留美歸來的資本家小姐發(fā)展為秘密黨員。
拉門劃過軌道,尖利的摩擦聲響起,他的目光撞上一團耀眼的白,那是件白色外套。只有白,別無其他,白得如此純粹,以至于將一切光線阻擋,反彈,繼而向四下漫射。
奶茶杯、筆記本、一支粉紅色的中性筆依次擺在桌上,白色外套掛在椅背,香水味在迫近,有點像檸檬,還有點像茉莉。曉妍坐在他左手邊,這是自從曉妍來以后,他們第一次坐得如此近。
曉妍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頭發(fā)向后捋過耳畔,發(fā)絲在陽光下泛起暗紅色的光澤,根根筆直,毫無毛刺與分叉,亦如綢緞。那長發(fā)如此妥帖而規(guī)整,簡直不像是天然的造物,而是經(jīng)過精密設計的人工制品,亦如那杯散發(fā)著濃郁甜膩香氣的奶茶。
曉妍喊了聲大師兄,吹氣如蘭,薄荷糖的氣息傳來。他不為所動,翻動著筆記本說,湯老師讓我交代一下進組的事,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些日常待人接物的小事,這我們稍后再說。我想先說說剛才會上討論的修改方案。趙易安和高鐵軍的情感線是之前就確定的,把軍統(tǒng)特務孫至敬的年齡拉低,暗戀趙易安,愛而不得,因愛生恨,三人變成了三角關系,也勉強說得通。可跟張國棟也弄出感情糾葛,這就有點過分了吧?張國棟是情報組的領導,又是參加過南昌起義的老革命,還有對他忠貞不渝,既是愛人又是同志的女游擊隊長楊金娣……
趙易安改名了,現(xiàn)在叫趙若星。曉妍小聲說。
這顯然是跟著《愿我如星君如月》的劇名改的。從前在他剛入行的時候,湯老師曾很鄭重地說過,不能玩這種耍小聰明的把戲,從此他便視之如鐵律,可如今連這樣的規(guī)矩都破了。
插圖:李雨薇
他說,要是這么說的話,高鐵軍該改名叫高什么月才對。曉妍忙點頭說,改成高攬月了。他忽然笑了,說,不愧是國軍的王牌飛行員,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果然是好名字。曉妍說,女主和男主改名,是甲方王老師的意見,我也只是盡量配合而已。
甲方的制片他之前隨湯老師在北京見過一次,人雖然傲慢,但專業(yè)而有見地,不會跟曉妍搞這玩意。想來所謂的甲方,應該是甲方的甲方吧。而這位王老師,他聽湯老師說起過,此人甫一畢業(yè),就托某副總的關系進了網(wǎng)絡平臺,負責收購劇集。因為是皇親國戚,自然位高權重,一言九鼎。對于這樣的人,湯老師沒興趣見,自然他也沒有什么興趣。于是全由曉妍忙著迎來送往,居中聯(lián)絡,這本該是老陳的工作??磥硪院笏蜁藻顧n了,老陳中午沒說出實情,估計是怕他一時接受不了。他早該想到的。
他說,要是這么說的話,楊金娣的名字也土了點。曉妍說,改成楊金鎖了,身份也變了,不是從前在瑞金時的婦、婦……
婦女運動委員會書記,他幫著補齊了這個名詞。記得當初在寫人物小傳時,他查考過很多史料,既有地方志,也有革命史,更有革命者的傳記與回憶錄,才最終完成了楊金娣的人物小傳。她出身破落地主家庭,上過女中,但因為家貧失學,通過同族的關系進了縣郵局做秘書。于革命風潮中與同學林國棟邂逅,參加革命,成了縣婦女運動委員會的書記。長征時因病留在中央蘇區(qū)打游擊,九死一生。抗戰(zhàn)軍興,已經(jīng)接受改編,成為新四軍連長的楊金娣被抽調(diào),到敵后領導抗日武裝,配合情報組行動。
曉妍還想再說下去,他說,既然湯老師都沒意見,我就更沒意見了。
曉妍說,大師兄,你別激動。
他說,我激動有用嗎?我就是個槍手,連署名都沒有,說什么還不跟放屁一樣?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先是燙,而后苦,苦得他舌尖發(fā)麻。他起身到外間續(xù)水。氣泡上涌,水桶隨之輕輕震動,聲音撞上墻壁,發(fā)出輕微的回響。
他路過老陳的辦公桌時,老陳拉住他的袖子,小聲說,松哥。他甩開老陳的手,走進小會議室,拉上門,門邊與門框相撞,砰的一聲。
他坐回去,聽見有抽泣的聲音,見曉妍低著頭,擋在面前的絲絲縷縷在輕輕晃動著。
他靜靜地看著,聽見墻上的石英鐘里齒輪在有規(guī)律地輕響。他既不想為自己道歉,也不想溫言相勸,只是有些不耐煩,不知道曉妍還要演多久。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再假裝什么溫和敦厚的大師兄,而是孫至敬,那個《獵鷹》中陰狠毒辣,為了一己私利可以不擇手段的軍統(tǒng)特務。
抽泣聲逐漸變得急促而高亢,最終連綴成一聲悠長的“嗯”。他畢竟做不來孫至敬,還是慌了,沒想到曉妍如此脆弱,竟然因為一句重話哭出聲來。
他想去找辦公室里的其他女孩來勸勸曉妍,但又怕坐實了前輩欺負新人的惡名,只得掏出一包紙巾遞過去,小聲說,曉妍,別這樣,我不是針對你。
“嗯”不再那么悠長,漸漸斷為抽泣,曉妍抽了張紙巾,折了又折,裹在食指上,在眼角點著。挑起的尾指上,指甲泛著珍珠般的光。
我知道我不專業(yè),以前是寫網(wǎng)文的,可自從入職以來,我一直在努力學啊。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為啥你和陳哥都不待見我。一邊是甲方,一邊是湯老師,哪一邊都不能得罪,哪一邊都得小心伺候著。你們那么厲害,可都不幫我,就這么看著我兩頭受罪,你是大師兄,還跟我這個入行才半年的新人撂臉子,我太難了。
曉妍就這么說著,開始如泣,后來如訴,音量不高,不像他剛才沖口而出的那句,巴不得聲震四方,昭告天下。
他的心中滿是后悔。細細想來,他和曉妍所謂的恩怨,不過是策劃會上她對他的幾句爭辯,湯老師對她的幾句肯定與稱贊,還有老陳私下里類似從來只有新人笑的抱怨。這些都與原則問題無涉,瑣碎而無聊。雞毛蒜皮中,真正算是肯綮的,是向來由他負責的劇本修改工作,被湯老師交給了曉妍。不過既然平臺真正需要的是一出披著抗日外衣的甜寵劇,那么他被替換便是遲早的事。其實這些他都懂,但曉妍靠巧言令色奪走了這一切的念頭,卻一直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畢竟指責別人處心積慮,要比承認自己愚蠢無能更容易。
曉妍說完了,端起奶茶杯吸了一大口。他說,我剛才說話的語氣的確重了,但主要是心疼本子被改成這樣,不但變成了大女主戲,還變成了撒糖的甜寵劇?!东C鷹》里邊寄托的是早已逝去的理想主義,是家國天下的情懷,是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責任感。
曉妍展開了筆記本,在上面記錄著,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
他愣了一下,說,別記了,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什么用了。
曉妍說,大師兄,我一直都忙著修改劇本,他們怎么說,我就怎么改,從來沒想過劇本的背后還有這些,你正好給我講講。
他躊躇著,拿不定主意是做張國棟還是做孫至敬。
曉妍說,大師兄,從我來的那天起,湯老師就總是說讓我多跟你學習,我也覺得你做得非常好,可你什么都沒教過我。
他見曉妍的眼圈紅著,不知是因為剛才流過的淚水,還是現(xiàn)下呈現(xiàn)的熱切。他喝了口茶,感覺一股燥熱充斥全身,額角蒸騰出汗水。
他說,高鐵軍一直被兩種力量拉扯著,一頭是情報組的領導,刻板的老革命張國棟;另一頭是情報組的聯(lián)絡官,將其視若己出的世伯孫至敬。他面臨兩難選擇。這樣的設置,看似是貓坐狗墊的傳統(tǒng)套路,其實有更深的含義。張國棟是老共產(chǎn)黨員,一直都是。孫至敬也是老共產(chǎn)黨員,但黨齡卻在“四一二”后戛然而止。之后他的身份不斷變換,是官派留德學生,是狂熱的法西斯分子,是藍衣社成員,也是軍統(tǒng)特務。張國棟代表的是光明,是未來,是拯救民族苦難的希望。孫至敬代表的是黑暗,是過去,是只顧個人利益的沉淪。但恰恰是這樣的人,卻在開場時出手救了高鐵軍,并對高鐵軍悉心培養(yǎng)。一邊是正義,一邊是親情。劇的前半段里,高鐵軍就隨著空戰(zhàn)背后的諜戰(zhàn),在左右搖擺。讓高鐵軍做出最終選擇的,固然有愛人趙易安的影響,也有楊金娣之死的推動。楊金娣是為了掩護高鐵軍和孫至敬死的。盡管高鐵軍不是共產(chǎn)黨員,孫至敬即便大敵當前也不忘反共,但她為了掩護這兩個抗日同志及時送出情報,依然選擇了犧牲自己。在她死后,孫至敬卻拿自己的恩人大做文章,與日偽軍暗通款曲,假稱楊金娣被俘,企圖設下埋伏將抗日游擊隊一網(wǎng)打盡。這樣的對比,終于讓高鐵軍明白,他所要的光明到底在哪里……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言及的大部分內(nèi)容,其實只存在于他的筆記本中。記得在開策劃會時,他剛提了兩句,便被湯老師制止。他明知會惹湯老師不高興,還是追問了原因。湯老師語重心長地說,編劇有情懷很好,但劇本歸根結底是商品,首先要好看,其次要滿足甲方需求,最后方便過審。至于其他的,能做得好自然好,否則不過是畫蛇添足,給自己找麻煩。于是他把那個筆記本鎖進抽屜,從頭再來,無論人物小傳還是故事梗概,都完全依照湯老師的構想,亦步亦趨。
沒想到,今天他居然全部說了出來。他無法克制沖動,要一抒胸臆,盡管坐在一旁的聽眾,是曾經(jīng)讓他心懷芥蒂的曉妍。
他講完了,喝了一口茶,涼了,苦澀更甚,但他渾不在意。他現(xiàn)在需要點什么,用以填補胸中塊壘盡去后的空虛。
曉妍還在寫著,記錄的速度沒趕上他的語速。他想,回頭得再跟曉妍講講,開會時做記錄,不能照單全收,挑重點即可。
他又喝了口茶,曉妍終于寫完了。她見茶杯空了,說,大師兄,我去吧。他擺手說不必,但卻沒站起。于是杯子自然被曉妍拿去。他聽見外間傳來氣泡上升的輕響,忽然想起,好像老陳從來沒這樣熱情過。
曉妍雙手捧來杯子,因為裝得很滿,所以走得很慢,小心翼翼的樣子。曉妍說,大師兄,你說得太好了,這讓我想起來湯老師曾經(jīng)說過,編劇無權無勢,能說服甲方,靠的就是專業(yè)。這次進組,我要跟你學的東西太多了。
他嘴上說跟我有什么好學的,到了劇組該跟專業(yè)的人多學學,尤其是制片,心里卻滿是期待。
曉妍果然很貼心地問了,大師兄,我聽說在劇組里,導演最大,事事都得聽導演的。為什么還要跟制片學呢?
他說,也不一定是導演最大,得看具體情況。記得有次進組,就是制片說了算,甚至他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曉妍說,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他說,準確地說,是個小場記的命運。那是在一次討論會上。來開會的人不多,有制片、導演、我和一個場記姑娘。會的主要議題是對修改后的劇本進行微調(diào)。在三天前,也就是我進組那天,也開了個會,那次是制片先說,他說眼看已經(jīng)入秋,留給拍夏季外景的時間沒幾天了。如果依照原來的劇本開拍,大量的夏季場景將來不及拍攝。而且外景地的條件有限,劇組的預算也有限,很多戰(zhàn)爭場景都得依照現(xiàn)有條件進行修改,甚至重寫。另外劇中的次要人物都要進行刪節(jié),以節(jié)省預算,縮短工期。導演說他已經(jīng)根據(jù)劇本做了調(diào)整與構想,還分了三個組,齊頭并進,工期不是問題,不必再做大的調(diào)整,畢竟不能因為預算就犧牲藝術??蓪а莸囊庖姸急恢破o否了。制片給我一周時間,讓我爭取在主要演員進組前完成修改,還說原本這些都應該在我進組前完成的,可有傳言說,抗戰(zhàn)劇的審核與播出都要收緊,所以他們只好提前開機。我大概估計了一下工作量和制片的要求,說五天就差不多,其實也就三天。前兩天出方案,經(jīng)他們審核后,第三天改出來。另外兩天是微調(diào)。
曉妍說,三天改完一個劇本?大師兄你怎么做到的?
曉妍的語氣有些夸張,但他沒在意,繼續(xù)說,還能怎么干,玩命干唄,我干的不就是這樣費力不討好的活兒嗎?那三天除了太困瞇上幾個小時,所有時間幾乎都在修改劇本,連盒飯都是隔壁的場記姑娘幫著取的。那姑娘人很好,對我也很尊重,一口一個編劇老師叫著。不過因為是剛畢業(yè),還是第一次進組,所以有點愣。咱們還是說開會的事。三天后交稿開會,總體來說,制片對修改過的劇本還算滿意,尤其是幾個大的場面,都按照外景地的實景修改過了,那些需要砍掉的次要人物都做了刪除與合并,整體看來,沒有影響主線劇情。不過他覺得主要人物的沖突還不夠,幾個大場戲中,尤其是男主角,該到打點的時候,情緒沒拱起來。接下來就是聽制片一個人說,修改意見提了一二三四,簡單、明確,也粗暴。他說的時候,我和導演都沒說話。我是忙著在劇本上做記錄,導演把劇本攤在茶幾上,隨手翻翻,大部分時間都在盯著地毯。
其實說是我們幾個開會,但房間里老有人出出進進,因為馬上就要開機了,所以負責生活、道具、服裝、群眾演員的那些個小制片們,時不時地就拿著單據(jù)來找制片簽字。他們進來的時候,都得恭敬地叫一聲制片,和導演打個招呼的時候就隨便多了。至于我,他們頂多就是點個頭含糊過去。沒辦法,編劇就這樣,更何況是個跟組改本子的編劇。每到這個時候,姑娘就能緩一緩,瞇一會兒??磥砼R要開機了,她也挺忙,覺都睡不踏實。原本這也正常,畢竟制片都沒說什么,可一個小制片來報告道具槍不夠,多花了點時間,場記姑娘打了個盹。
等處理完了道具槍的事,制片接著說,姑娘的手放在鍵盤上,頭卻時不時地向前點著。制片看出她沒睡醒,不說了,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導演也要喝,卻發(fā)現(xiàn)杯子空了。導演忽然喊了聲小趙,姑娘哆嗦一下,醒了。導演說,怎么這么沒眼力見兒呢?制片老師說了半天了,你也不說給他把水續(xù)上?姑娘可能是被嚇著了,坐在折疊椅上沒動。導演又說,怎么這么木?說了還不動彈!姑娘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拿了茶壺,先給制片續(xù)了水,又給導演的杯里倒上。可能是因為緊張,茶杯沒倒?jié)M,還濺到了劇本上。姑娘放下茶壺,掏出面巾紙,手忙腳亂地撕包裝,可紙怎么也拽不出來。導演拎起劇本抖著水說,你還能干點兒啥?趕緊收拾東西滾蛋!姑娘站在一邊,伸手抹著眼睛,先是食指這一側,然后是小指這一側,可淚水越抹越多,最后用了手背。還是副導演高姐給姑娘解了圍。她是來找導演商量事的,一看這陣勢,輕輕拍了拍姑娘的后背說,你先下去,把小孫換上來。
等姑娘走了,高姐跟導演小聲嘀咕,制片說,屋里沒外人,有事直接說。高姐說,原定女一下周進組的,她經(jīng)紀人剛來了電話,說是臨時要趕個綜藝節(jié)目,還得晚幾天。可高姐負責的C組下周就要出外景了,通告里邊女一的場次很多。導演說,現(xiàn)在的演員怎么連點兒職業(yè)道德都不講,合同簽了跟廢紙一樣。制片說,得了,真要把劇本全本給女一看了,人家壓根就不能接這個戲。她能簽合同,還不是我靠劇本大綱給硬騙來的。導演不說話了,制片說,高姐,你趕緊去服化道那邊看看,有沒有外貌和女一接近的,頂上去,把中遠景的鏡頭先拍了,近景特寫等女一來了再補。高姐看了眼導演,導演沒言語。
制片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第一次見小趙姑娘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有點眼熟。我大著膽子跟制片說,其實小趙長得和女一挺像的。制片把目光投向高姐,高姐眼前一亮,說小趙從側面看,和女一的確有點像,外形也差不多。制片說,趕緊給她上服裝看看。高姐又看了眼導演,導演揮了一下手,算是同意。
等姑娘再被高姐領上來,已經(jīng)穿好了黑色棉褲和紅色花襖,眼鏡不見了,馬尾辮也被編成了兩股麻花辮,辮梢還纏著紅頭繩。雖然我沒見過女一定妝的樣子,但小趙姑娘活脫脫就是劇本里那個和男一青梅竹馬的山村小妹。
一直沒說話的導演忽然冒出來一句,就是臉胖了點。制片說,反正是拍中遠景,差不多就行,讓化妝再給往回找找。制片沒等導演同意,就對高姐說,高姐,你帶她去說說戲,順便把基本功練練。高姐點點頭,扶著姑娘的肩膀,就像捧著件來之不易的寶貝。她倆剛要走,制片又說,高姐,下午讓她進城配幾副隱形眼鏡,坐我的車去。
再后來,劇組里的事都忙完了,湯老師催我回來研究新戲的故事梗概。我是臨開機的前一天走的,沒參加上儀式,也就再沒見過那個姑娘。
曉妍說,大師兄,后來你跟這姑娘再沒聯(lián)系?
他說,見過,在電視里。聽說她現(xiàn)在混得不錯,偶爾在熱播劇里還能看到她,雖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總算是祖師爺賞飯,不用再給人端茶倒水了。
曉妍說,她后來也沒謝謝你?
他說,謝什么?她壓根就不知道是我推薦的她。再說,我是那種做了事還找人表功的人嗎?
曉妍笑著說,大師兄,你的確不是這樣的人。
等他到家的時候,已是夜色沉沉。他沒預料到會和曉妍聊那么久,到后來,外間的人都下班了,他和曉妍還在說著,關于進組的種種禁忌與須知,甚至包括要帶上全套的洗漱用具。某些劇組會為了節(jié)省預算,砍掉駐地賓館的收費項目,其中就包括每日都要更換的洗漱用品。另外,折疊腳盆和烘干衣架一定要準備。如此等等。當然,關于劇他也說了許多,其中之一就是提醒曉妍,男主作為國軍飛行員不該叫高攬月,因為毛主席詩詞里有一句“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容易引起誤解,可以考慮叫高新月。
他感覺胸口在一下一下地震動著,他掏出手機,是曉妍發(fā)來消息,說在她心目中,大師兄才是真的“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感謝他今天教了她這么多。說了半天的話,希望他回家以后好好休息。曉妍還要他發(fā)來身份證號,她好把火車票先預定了。
他回復過消息后,心想曉妍還是懂事的,之前對她那樣,的確不該。他又補了一句,曉妍,之前我對你有誤會,言語上有冒犯,對不起了。
他等了許久,曉妍回復說,大師兄,別這么說,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句子末尾還有個笑臉表情,捂著嘴笑的那種。
他想,到了劇組,該多幫幫曉妍,別讓她在劇組受了氣,就像當初他幫那個姑娘一樣。
他再回辦公室時,屋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那天下午他剛下火車,便被湯老師召到工作室。湯老師和他聊到很晚??吹贸鰜恚瑴蠋煂φ诓邉澋男聞M懷憧憬,希望它能沖到頭部,成為大熱的現(xiàn)象劇。這是一部架空劇,但時代背景基本參考北齊,講的是一位絕色王子遭到親政的太后猜忌,在險象環(huán)生中力求自保。北方蠻族大軍來犯,邊關告急,王子自愿放棄爵位,戴上鐵面具,以五百騎大破來犯之敵,救國于危亡。其中還有王子與兩個殺手的感情糾葛,一個是太后賜下的絕色美女,一個是蠻族派來的神秘游俠。當然,這兩個人都被王子的人格魅力所征服,在纏斗中,一個成了王妃,一個成了義兄。湯老師說著,他記錄著,漸漸也跟著興奮起來,心想回去該找來《資治通鑒》和《北齊書》翻翻,把這個架空王朝的官制與風物好好設計一番。
他坐在湯老師給他指定的位置,那是老陳曾經(jīng)的工位,今后也將是他的。他的心一點點冷了下來。桌面上干干凈凈,屬于老陳的私人物品,都已打包帶走。只留了張紙條,上面是電腦的開機密碼,再有就是一本羅伯特·麥基的《故事》,那是湯老師為工作室的員工配發(fā)的,人手一冊,可沒幾個人真正看過。灰色的腰封早已不見,孔雀藍色的仿皮封面邊角磨出了白底。他隨手拿起,翻到一頁,上面有一段黑體字格外醒目:“一個事件打破人物生活的平衡,使之或變好或變壞,在他內(nèi)心激發(fā)起一個自覺或不自覺的欲望,意欲恢復平衡,于是把他送上了一條追尋欲望對象的求索之路,一路上他必須與各種(內(nèi)心的、個人的、個人外的)對抗力量抗衡。他也許能也許不能達成欲望。這便是亙古不變的故事要義?!焙隗w字下面,是一張示意圖,其中有尖銳的折線,圓滑的曲線,以及方正的矩形,以示意激勵事件對欲望的沖擊。
他把書放好,起身離去,卻帶落了后桌上的一摞A4紙。他蹲下,將A4紙逐一聚攏,看見紙的正面滿是1.5倍行距的小四號宋體字,那是《獵鷹》的第一稿,背面則是粉紅或者天藍或者嫩綠色的字跡,那是曉妍的。他曾經(jīng)的心血,如今都被二次利用,潦草記載著關于《愿我如星君如月》的種種。
他看到其中一頁,正是機工長老林自盡的那場戲。老林原是粵系空軍的飛行員,留法高材生,在兩廣事變時沒有隨隊投蔣。抗戰(zhàn)爆發(fā)后老林屢遭排擠,在廣州空戰(zhàn)時身負重傷,康復后無法升空,降級使用,被指派做了地勤機工長。老林之死,可以被視為是高鐵軍的激勵事件,也是他尋求光明的開始。一直以來,他都自詡為張國棟或者孫至敬,甚至是高鐵軍,但他從未發(fā)覺和自己最像的是老林,一個死在第一集第五場的小人物,他的存在與毀滅,不過是為了推動主角的成長,僅此而已。
他想起臨走的時候,曉妍和制片已是相談甚歡,制片還稱曉妍為曾老師,戲謔中帶著親切。網(wǎng)絡平臺的王老師也來過,曉妍對他說,男主作為國軍飛行員不該叫高攬月,因為毛主席詩詞里有一句“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容易引起誤解,可以考慮叫高新月。對此,王老師贊不絕口,稱贊曾老師的博學與心思縝密。雖然曉妍劇本改得并不嚴謹,但因為對制片和王老師亦步亦趨,所以她在劇組如魚得水,足以勝任駐組編劇的工作。
即便沒有湯老師的召令,他也想回來了。曉妍適應能力很強,關于《愿我如星君如月》或者甜寵劇,他知之甚少,也跟不上甲方和曉妍的思路。他繼續(xù)留在劇組,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該把舞臺讓給主角了。
他收拾好草紙,擺回桌上,最上面那張橫七豎八地畫著人物關系,一條線中又牽出另一條線,一個箭頭又指向另一個箭頭。幾個人名被圈禁在紛繁復雜的曲線中,形成一團曖昧不明的烏云。
在烏云下端,寫著幾行字,歪歪斜斜,該是曉妍隨手記下的——五個步驟提高談話質(zhì)量,其一,贊美對方的工作、精力和身體;其二,用“這讓我想起”切換話題;其三,尋找共同話題;其四,通過“為什么”深挖話題,獲取有益信息;其五,有選擇地重復對方說過的一到三個詞,建立共情。
他看見那張草紙逐漸變大,四下蔓延開來,充滿房間,將他包裹其中,他的眼前只剩下重重疊疊,滿是字跡的白色。然后一聲輕響,白色如霧氣般一點點變淡,直至消散,周圍的一切又都清晰起來,幾個工位,挨著墻的文件柜與飲水機,還有他拿在手里的那張草紙。
他忽然笑了,還笑出了聲,為戲中的人,也為做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