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開
逢年過節(jié),家中聚餐結(jié)束,我總會問爸爸:“你印象里,我爺爺?shù)降资且粋€什么樣的人呢?”爸爸緊著眉頭思索良久,往往最后卻只擠出一句話:“大概他對我們這幾個子女總是嚴苛的吧?!?/p>
他好像忘了爺爺。
“那時候我也還很小。到了年底,你奶奶好不容易給我做了一雙新布鞋,但是我耍皮,崴著腳走路,好好的新鞋子給磨得不像樣,我被你爺爺按在床上給狠狠地揍了一頓?!?/p>
爺爺1958年參加工作,是建國之后當?shù)卣惺盏牡谝慌S河職工。那一年,縣里領(lǐng)導(dǎo)到我們村來視察,家家戶戶都是一窮二白,偏偏我們家光景算是好些,于是那幾個同志就在我們家支了一個臨時辦公點。
我祖祖父便同那幾個同志抱怨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爺爺,天天賴在家里,不下地干活,好吃懶做。人家那同志一聽,說,沒關(guān)系,黃河上正在招工呢,便開了一封介紹信,打發(fā)我爺爺去工地報到了。
建國后的第一批治黃人,就是些普通老百姓,沒有什么文化水平,穿著打了補丁的粗布衣服,拿著錘子、鐮刀修壩筑堤、割草修樹,全部是純體力。即便如此,每個月的工資也就幾十塊錢,家里面若是孩子多,都不夠養(yǎng)家糊口的。
但是爺爺一干就是將近30年。
他是因為腦血栓離世的,去世的那年只有48歲。
爺爺去世的那天,正好是爸爸守在他身邊。爸爸說,那天早上爺爺?shù)那闆r突然有了好轉(zhuǎn),自己都坐了起來,然后在紙上用手比劃著寫字,爸爸以為爺爺這是病情要好轉(zhuǎn),但是沒過多久,人就不行了。
沒人知道爺爺?shù)降自谂R終前寫了什么。我猜,他可能是說他想吃一頓餃子吧,聽說他得病前最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吃一頓韭菜雞蛋餡的餃子,而他到底也是沒能吃上。
那一年,爸爸才18歲。
爸爸其實是搭上了接班制的末班車,他剛工作沒多久,接班制也就隨著市場化的改革徹底成為歷史了。
爸爸因此有了一個新身份:黃二代。
爸爸參加工作那一年是1986年。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也常常碰上同爺爺一起工作過的長輩?!昂孟駥δ銧敔?shù)挠∠缶褪菑哪莻€時候東一句西一句道聽途說來的。其實我那個時候也挺想讓他們多說一點兒的,但又不好意思開口問。夏天,我在船上,蚊蟲特別多,一晚上下來,咬得渾身都是包,睡不著,我就坐在船上看星星。那時候天上星星特別多,特別亮,我看著星星就開始胡思亂想,想你爺爺,想他當年會不會也在這個地方,聽著黃河水聲,看同一片星星;也想你奶奶,你爺爺走后,她臉上的愁緒就沒散開過?!?/p>
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在一個午后,他坐在茶幾上喝茶,很平淡地就講出來了。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聽我爸爸講這些話。
是的,他想他,他想他爸爸。這想念很隱秘,藏在深海下,只露出一個冰角。
窗外的陽光投射進來,灑在我倆身上。我恍惚間覺得,這陽光是穿越歲月而來,是從爺爺那個年代而來。我心里變得異常寧靜,反反復(fù)復(fù)琢磨著那個畫面,他們聽過同一片黃河水聲,也看過了同一片星空。
我當然不曾見過爺爺,卻從降臨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聽他聽過無數(shù)次的黃河水聲。
我出生在黃河大院里。那個院子不大,就佇立在黃河岸邊,四排大瓦房,一個公共廁所,住的全都是黃河職工及其家屬們。大家都在房前搭個小棚做飯,一到飯點,滿院子的香味,小孩子們東家吃一口,西家蹭一口,往往自家還沒到開飯的點,就圓著肚子不知竄到哪里去了。大院后面有幾畝地,也都是大家種的,玉米、白菜、胡蘿卜……還支了幾個葡萄架子,可惜總是在葡萄半青不紅的時候就被我們這幾個猴急的小孩子偷摘了去。手里捧著半紅的葡萄鬼鬼祟祟離開時,總會有幾個大哥哥姐姐,搬著個小馬扎,坐在大院門口背唐詩——翻來覆去一定會背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我耳朵都聽得快生繭子了,就不能背一點兒別的?我心里如此想著,嘴里卻也跟著嘰嘰咕咕念叨:“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我在這里度過了我的整個孩童時代。5歲那年,家屬院一修建好,我們也就集體搬走了。
從黃河邊搬到了市中心,聽不到了日日伴隨我的流水聲,不過周圍的人倒是沒有變,鄰居也都是往日那些我爸爸的同事。誰家蒸了包子,炸了帶魚,還都是會彼此分享。我有時候放學(xué)回家,家里沒人,還會跑去鄰居家做作業(yè),喝掉鄰居家大哥哥訂購的營養(yǎng)奶。
從中學(xué)起,開始接觸大量的詩詞,背到“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背到“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fēng)簸自天涯”,總是會習(xí)慣性地停頓一下,在心里回味一番,再慢慢出口,忍不住感嘆古人筆下的黃河是何其壯闊,竟讓人有熱淚滾滾的情緒。
或許,就在這熱淚滾滾的情緒里,我想我以后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和爺爺、爸爸一樣的角色——治黃人。那時候有人問我:“就不考慮考慮別的工作了嗎?”我搖頭:“對我來講,那是情感的延續(xù),更是使命的傳遞?!?/p>
這條河流,已經(jīng)把爺爺、爸爸和我這三代人緊緊連接在一起。
這條河,終究是成為了一種連接,它連接著我們對于父輩、祖輩的感情,也連接著我們對于這片土地的感情,是家更是國,愛就流淌在這里,延綿不絕,隱秘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