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劉維
六七雙鞋子落屋,像一群蛤蟆咕咕上岸。之后這些沾著泥巴的鞋子,歇在門后,被軟底拖鞋取代。軟底拖鞋我從網(wǎng)上買來的。他們下班歸來換上它,不只干凈,踩在地面像踩在水面,再無聲響,是我所要的效果。
進屋前,他們身份各異,測繪員,挖機手,地質(zhì)專家,項目經(jīng)理,抑或別的什么。進屋后只有一個身份,食客。我是他們雇用的廚師。負責周一至周五,他們的一日三餐。周末他們大都開車回家,沒回的自行解決,不用我操心。每天一百元的工資,按月結(jié)算,包吃。
等待飯菜上桌的這截時間,他們要么看電視,要么玩手機,很少聊天和打牌。電視機是他們進村后我新買的。用賣牛的錢。之前我養(yǎng)了三頭黃牛。一頭公一頭母,還有一頭小,一家三口。當初我本計劃只養(yǎng)母牛,用以下崽,但村里沒有誰家養(yǎng)?!F(xiàn)在耕地不靠牛靠機器,牛只剩食用價值。找不到公牛交配,我只好改變主意,同時買下一公一母。次年如我所愿,母牛產(chǎn)下一頭小牛,以后每年都能產(chǎn)下一頭來,有時候,母牛產(chǎn)下一頭,緊跟著,又產(chǎn)下一頭,給我雙份的驚喜。每回小牛出生,我便將已經(jīng)喂大的新牛賣掉,到手好幾千元,補貼一年的繳用。今年夏天他們進村后,村主任來找我,讓我給他們做飯,我應承下來,再沒時間養(yǎng)牛,就將一家三口,送往二十里外的牲畜市場,一并賣掉。沒賣給屠夫。賣給像我一樣以養(yǎng)牛營生的山里人。明知它們早晚有一天被宰,卻還是希望這一刻晚點到來,讓它們能多活些時光。臨別,兩頭老牛默默望我,眼里噙著淚,而懵懂的新牛,頑皮地踢著一旁的父親母親,一副茫然無知的神情。我不忍相看,扭頭踏上歸程。自那天后,我改喂牛為喂人,做了他們的臨時伙夫。
這些年除了養(yǎng)牛,我沒侍候過別的家禽家畜。不是不喜歡它們,只是嫌它們太鬧。公雞慣常后半夜失眠,天不亮就打鳴;母雞隨便下個蛋,也要廣告半天;鴨子呱呱呱地吵得厲害;貓平素不聲不響,一旦發(fā)春,叫聲瘆人;狗呢,沒事就給自己找吠;豬像個餓鬼,成天嚕嚕叫喚,向主人討食;羊太野……近年上面下來惠農(nóng)政策,凡自愿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除免費領取幼崽,每只還補助十元,挺劃算的,但我還是不會養(yǎng)。我只養(yǎng)牛。牛跟它們不一樣。牛安安靜靜,走路慢悠悠,吃草也是細嚼慢咽,睡覺不吟不哼,踏踏實實,即便公牛與母牛處于興奮的交配中,也很少叫喚,母牛懷孕八個月,到分娩,強忍痛苦,默默運力,不哭不號。一天里難得聽到牛哞叫一聲,仿佛它的嘴天生用來咀嚼,不用于發(fā)聲。我喜愛這樣。一切安靜的事物,我都喜愛。就像一切不安靜的事物,都會令我心煩。這也正是在他們到來之前,我屋里沒有電視機的原因。父母在世時,曾經(jīng)有過一臺,二老晚年體衰力乏,慣常躺在床上觀看,過世后我便把它送給了上屋七婆。他們到來的最初幾天,收工后進屋等飯,沒事干就開一桌牌,打的打,看的看,嘰嘰喳喳像群麻雀。我狠狠心,從賣牛的錢里掏出一部分,買了臺液晶電視,掛在餐室墻上,供他們飯前消遣,也是借此堵他們的嘴。
他們把電視聲音調(diào)得很低,低到我在廚房聽不見。如果播放的節(jié)目有字幕,可能還會按到靜音狀態(tài)。出于對我的禮貌。夾帶著一絲憐憫與討好。憐憫是因為我身體有毛病,對聲音深懷厭惡。討好是由于我做的菜他們愛吃,吃著上癮?!案裢庥幸环N味道!”他們評價。這“格外”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他們說不上來,問我,我笑而不語。
我從沒學過廚藝。堂兄狗寶,我大伯的兒子,倒是專門進廚師學校學過兩年,取得中式烹調(diào)師的綠本。他現(xiàn)在省會的大學城與人合伙開有一家土菜館。每年春節(jié)他回家一趟。村里人愛在春節(jié)期間辦酒——大凡過生日、接親、嫁女這類喜事,一般都會攏在春節(jié)這幾天操辦,這個時候外出打工的人,能回家的差不多都回家了。操辦喜事的人家,看見狗寶在家,會請他掌廚,他忙不過來,就把我拖去幫忙,我嫌廚房人來人往太吵,躲在屋后幫他洗洗菜,擇擇菜,打個下手,并未跟他學藝。我菜炒得好吃,非學藝所致。
我小名牛寶,大名駱曼生,今年三十七,單身,系村里唯一留守的青壯勞力。要不是患有厭聲癥,我想我的人生,會是另一番景象。從小學到中學,我的成績一路都好,那個時候我還不曾患病,或者說病情還在潛伏期,雖然下課和放學后,不太喜歡跟別人一塊玩耍,總愛獨處,但對聲音的敏感和抗拒,沒后來那么強烈。高考后,我被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錄取。全村人替我高興,認定我將來會很有出息,父母臉上滿是興奮與榮耀,上學前一天,家里殺豬宰羊,款待前來賀喜的親戚鄉(xiāng)鄰。為了節(jié)省路費,我沒有讓父親送我上學,一個人坐車來到省城。從大二上期開始,我感到身體明顯不適。學校雖然在市區(qū),但環(huán)境還算好,旁邊有個很大的市民公園,另一邊是一條鐵路線經(jīng)過。每天早上,從公園里傳來吊嗓子的聲音,是那種拼盡全身力氣所發(fā)出的高亢并持續(xù)的尖叫,而另一面,火車碾過地皮的聲音,每隔一陣便會響起,伴隨著汽笛的長鳴。忽然某一天,吊嗓聲和汽笛聲就像兩根銀針,扎破我的耳膜,刺進我的腦袋,緊跟著車流聲,叫賣聲,吵鬧聲……城市近處和遠處的各種聲音,海浪一樣撲來,將我淹沒,感覺身上的每個毛孔都鉆進一伙螞蟻,難受得要命,只得休學回家。學校至今保留著我的學籍,但我再沒回去過。也沒去過別的城市謀生。一直留在家,與父母相守。父母起初不甘心,指望我病好后繼續(xù)完成學業(yè),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在城里安家立業(yè)。父親籌錢帶我去看過好幾家醫(yī)院,病情并無好轉(zhuǎn),五爺有回對父親說:“城里未必就好?古話說的父母在不遠游,崽在跟前盡孝心,也是做父母的福分?!备改溉諠u接受了這個事實。有年春節(jié),狗寶開車回來,給我?guī)韨€消息,我大學的一個同學,姓袁,原來跟我同寢室,上下鋪,兩人關系要好,他常去狗寶的餐館吃飯,一回跟狗寶閑聊,無意中獲悉我的近況,邀請我去他那兒上班,他大學畢業(yè)后留校,如今已是博導,在市郊擁有自己的研究所,我可以整天待在安靜的實驗室,不用跟外界打交道,但我還是托狗寶回絕了他。不想給他添麻煩。再一點,在老家已經(jīng)待習慣。
況且,留在村里,平日誰家有個跑腿的出力的活,可以兼顧。上屋的七婆,喂了一群雞,雞舍搭在房前的菜地邊,晚上總擔心雞被偷,睡不安生,一聞到動靜,就趕緊爬起來,跑出去查看(原先住老房子,雞是關在屋里的,現(xiàn)在村里的人家大都推掉舊房,建起亮堂堂的新房),有天晚上出門查看,下臺階時沒留神,一腳踏空,摔斷腿,深夜村里人早已入睡,她強忍著痛,慢慢爬回屋,次日早上我知道后,借了輛板車,將她拖去鎮(zhèn)衛(wèi)生院治療。住馬路邊的王跛子,也是一個人守著一棟大屋,好在他有條狗做伴,這條狗陪伴他十來年,很聽他的話,叫干啥就干啥,去小賣部買東西,寫張紙條,夾上錢,交它咬上,不一會它就把要買的東西給咬回來,做飯的時候,想吃什么菜,吩咐它一聲,它便咬著籃子跑去菜園,將辣椒茄子,或絲瓜苦瓜什么的,采摘回家,去年冬天,它做了件令王跛子意想不到的事,許是看主人好久沒吃魚,跳進冰冷的池塘,張口叼住條草魚,由于地面結(jié)冰,臺階太滑,上不了岸,它仰著頭,舉著魚,圍著池塘打圈圈,王跛子打發(fā)人來喊我,我下到水里,才把它抱上來。上個月,這條狗老死了,王跛子挺傷心,請我?guī)兔υ诓藞@里挖了個坑,焚香燒紙地將它安葬。
老狗死之前,村主任打過它的主意。找王跛子要買下它,王跛子不肯?!袄吓Qa筋,老狗補腎”,村主任是想買來給他們補身子。自打他們進駐村子后,村主任對伙食格外上心,隔三岔五的,總有辦法弄來一道令他們開胃的主菜。
今天的主菜,是只竹鼠。半下午的時候,村主任興沖沖地提進來的。足有四五斤。他捏著它的尾巴,讓它倒著身子在空中晃蕩,儼如活物,腦袋上滲出來的血,一滴滴落下,在地面形成漫長的省略號,背脊上的那撮白毛,像個光斑。說是在后山腳下的竹林里捕獲的。挖機在那一塊作業(yè)時,它受到驚嚇,從地里跑出來,被他發(fā)現(xiàn),拔腿追過去,見它鉆進一個土洞,拿石頭堵住洞口,再砍掉地面上的竹子和雜木,叫來挖機,將那塊地掏了個坑,竹鼠從高懸的挖斗里跳下來,摔傷身子,他上前,一腳踩扁了它的頭。村主任眉飛色舞,仿佛剛完成一件英雄壯舉。明知我嫌他啰唆,唾沫照噴不誤。
這只竹鼠,我認識。它一家五口。春天快過去的時候,半夜里躺在床上,能聽見它們啃噬竹子的聲音。梆,梆,梆,清脆,短促,一聲疊一聲,像雨點敲打屋頂。它們用各自嘴上兩顆又長又硬的牙齒,制造出的這片聲音,讓我聽著煩。天放晴后,我抱一捆稻草,去了山腳下那片竹林。好不容易找到它們藏身的洞。在洞口將稻草點著,灰藍色的煙子往洞里飄。怕它們發(fā)現(xiàn),我躲在樹后,偷偷地往洞口瞄。過一會,一只竹鼠從洞口探出腦袋,大約見外面沒動靜,旋即從洞里飆出來,身后緊隨著四只竹鼠。為首的這只,個頭最大,顯然是鼠娘。我連忙跑過去,將它們往山上趕。落在隊伍最后的那只,個頭小,奔跑時,隆起的背脊上,凸現(xiàn)一撮白毛。它時不時回頭望我一下,大約是出于害怕,也許在害怕之外,夾帶頑皮和對我的好奇,就在它們快要逃出竹林時,這只白毛鼠又有了異常的舉動,它脫離隊伍,向側(cè)翼逃竄,重新鉆回竹林中。是為了牽引我跑向它,從而解救它的家人?還是沒力氣跟上隊伍,以此躲過我的追趕?抑或是留戀這片竹林,不舍離去?原因我不得而知。那次,鼠娘領著其他三口,在我的一路追趕下,沿著上山小徑,拼命逃奔,直到隱身于半山腰的那片竹海。我想那兒才是它們真正的家。不只糧食充足,且比山腳下安全。白毛鼠要不是擅自掉隊,一直滯留山腳,何至于今天被村主任擒拿?算它命薄。
但也難說。即便它待在山腰,不見得就高枕無憂。那些鬼影一樣的捕獵者,對山上野物,始終垂涎三尺。捕獵者不像從前,扛著一根長銃,晚出早歸,辛辛苦苦地趕山,或是在獵物活動地帶,埋上鐵夾、火銃,等待獵物自投羅網(wǎng),現(xiàn)在他們直接電獵。事先花費幾千元,購臺電瓶和數(shù)千米長的電線,拉著電線圈住一片山,再打開開關,裸線上便有了一萬伏的高壓電流,任何動物,任何生命,一觸即斃。電到一頭野豬,或是一頭麂子,能賣好幾千元,電到一頭山牛(我們這塊的人,習慣指鹿為牛),能賣好幾萬元,一年下來,比在外地打工收入還高。派出所拿他們也沒辦法。一旦捕獲獵物,他們迅速將其轉(zhuǎn)移,暗中銷售一空,縱然接到舉報,也抓不到把柄。除非誤傷人命,否則他們不會被逮。我懷疑村主任跟捕獵者之間,建立了隱秘的供需關系,不然不會時不時地,提過來一塊新鮮野味。
從前后山上,還有老虎。我爺、五爺他們,都說親眼見過。那個時候,村里一半以上的人家,都還住在半山腰。某年冬天,大雪封山,老虎無處覓食,夜里竄進村子,吃掉兩戶人家的生豬。而今,我身處的這片南方叢林,山中無老虎,山牛稱霸王。山腰上的人家,也早已陸續(xù)遷居山腳,只剩五爺一戶。
五爺是我爺?shù)挠H弟。我爺五兄弟,五爺最小。五爺一家當年沒搬下來,是因為五爺?shù)膬鹤拥峦?,在山那邊的煤窯做事,上班可以抄小路,直接從山頂翻過去,方便。德旺叔的兒子,堂弟猴寶,初中畢業(yè)后,跟著他爸去了山那邊下窯,不過不在同一家窯,嫌他爸嘴碎,進了鄰近的另一家,上下班,父子兩個照舊相伴而行。有天猴寶窯上發(fā)生塌方,猴寶當班,一班八個人全被活埋。喪禮上,五爺寫的挽聯(lián),“無妻也無子,舍爺又舍爹”,橫批“吾孫逍遙”。猴寶出事后,德旺叔一個人又翻山越嶺好些年,直到患上矽肺病,才回家歇著,病至晚期,被省職業(yè)病防治所收治,病床上沒熬過一年,死時皮包骨。挽聯(lián)仍是五爺親手寫的,“生為山中人,死是城里鬼”,橫批“吾兒享福”。后來,家里的兩個女人,嬸子和五奶,也相繼過世。嬸子下雨天去坡上摘菜,滑下岸,被石頭磕穿腦殼。五奶是患冠心病。五爺一戶,最后只剩五爺一人。五爺今年八十六。村里在世的老人,數(shù)他年紀最大。
五爺屬于政府的幫扶對象。給錢給物,一概笑納。想叫他搬下山,沒門。村主任能耐再大,也奈何不了他。看我平素跟五爺走得近,村主任動員我出馬。天晴的時候,我慣常將牛趕往山腰,任它們在溝岸吃草,我人坐在五爺屋前,陪他。但我從不開口勸他。五爺?shù)钠?,我曉得。五爺雙手不閑,編織篾貨,籮筐、糞箕、篩子之類的,十指似一群干水的泥鰍,活蹦亂跳。五爺做了一輩子的篾匠。有時候篾用完了,我起身幫他扯篾,一根根細長的篾條,過刨刀之后,光滑勻稱,像夸張的面條。每隔一段時間,五爺挑著篾貨,天不亮下山,趕集賣掉,換回些日常用品。我倆相對枯坐的時候,五爺偶爾會冒出一句,“山下未必就好?住山上,還不會得癌癥?!彼f的也是事實,這些年村里人接二連三地因癌死去。癌癥像根高壓線,圈在人群里,不經(jīng)意間,撂倒一大片?!罢嬉嵯氯プ?,平時他們回家走走,豈不走空啦?七月半回來做客,咋接待他們?”五爺抬起頭,將目光撂向?qū)γ嫔狡拢莾憾字慌潘膫€墳堆,像兩對牛眼,齊齊地望著我們。有次五爺咧著嘴告訴我,昨夜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老虎,我笑他:“你不是老虎。你是一頭山牛。”
五爺不下山,村里的脫貧任務沒法完成。完不成脫貧任務,鎮(zhèn)上和縣上的領導,沒法提拔和調(diào)動。村主任急成閃電似的。最終他還是有了辦法。在山下給五爺起了安置房。上面來人驗收和檢查時,就把五爺接下山,用貨車將他的家什拖下來——山上有條簡易的盤山公路,用來拖運樹木楠竹。等驗收組和檢查組一走,再又把五爺和他的家什送上山去?!熬彤斒莵砩较伦鰩滋炜?。”村主任這樣跟他說?!斑@個可以有?!蔽鍫敇泛呛堑鼗貞?。
村主任的腳步聲,鞭炮一樣從屋外一路響過來,經(jīng)廳堂、餐室,落進廚房。他清了清嗓子,問我竹鼠炒好沒有。我說放最后炒。他說燉爛點,不然嚼不動。我沒作聲。這個還用你來教?“周末他們就撤了。站好最后一班崗?!彼呐奈业募?,肥碩的身子從廚房抽走,緊跟著餐室響起他朗朗的笑。
不笑才怪。在他們走前,他的愿望該實現(xiàn)的實現(xiàn)了,該有眉目的也已有眉目。
他想高速公路在這兒開個口子。新高速途經(jīng)本村的消息,前年冬天在村里傳開的,不久后村里班子換屆,他開著路虎回了村,上下一活動,做上了村主任。他是全村首富,如今選村干部,流行以富帶富,他能順利當選,也在意料之中。今年夏天,高速公路籌劃組果真進了村。新高速將從后山腳下穿過,這條隧道,不單里程最長,而且地質(zhì)狀況較為復雜,山那邊布滿煤窯,系整個高速項目中的重點工程,他們因此一待便是數(shù)月。在最初的規(guī)劃中,我們這兒是沒有口子的。沒有口子,只是借道而過,那是別人的高速;有了口子,不單本村人可以上上下下,方圓數(shù)十公里的人,也都要匯聚到本村來,打這兒上上下下,那等于就是我們自己的高速——村主任廣為散播的一個說法。功夫不負有心人,早幾天,規(guī)劃圖做了修改,在本村開了個出入口,收費站擬建于王跛子家的后山上。
不只這個愿望。他還有別的。比如承接隧道的土方工程。他本就做這一行。他的前三十年財富線,一直呈上升態(tài)勢,高中畢業(yè)去深圳開的士,有了一定積蓄,轉(zhuǎn)而在小區(qū)開超市,積蓄更多后,轉(zhuǎn)而開賓館,后來把賓館轉(zhuǎn)手,成立工程公司,購置數(shù)十臺挖機和渣土車,專門承接土方工程,業(yè)務開展北至新疆南至珠海,現(xiàn)在家門口來了項目,他豈肯放過?這事雖不關籌劃組,歸后續(xù)部門,且還得通過招標,但他將籌劃組當成一個口子,從這個口子進去,再一路往前奔目標,聽他的口風,志在必得。又比如,把這兒規(guī)劃建成旅游休閑度假村,借助新高速,將縣城、市里和省城的居民,拉來這兒消費;創(chuàng)辦竹木加工企業(yè),就地取材,生產(chǎn)筷子、牙簽、涼席、工藝品等系列產(chǎn)品,從高速發(fā)往全國各地……這些個思路,并非紙上談兵,他正在逐步推進。
“等工廠開張,未婚女工一多,你隨便挑個做老婆?!彼麑ξ艺f,半開玩笑半認真。
我的婚姻問題,他很掛心。也許是出于工作職責,把我當婚姻扶貧對象。村里上一輩男人中,好幾個終生未娶。到我這輩,三十五歲以上的,就我一個光棍,其他人因外出打工,先后都討到老婆。畢竟在外面找對象的機會,跟找錢的機會一樣多。
去年秋天,村主任把個啞巴介紹給我。啞巴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妹,大我兩歲,丈夫在工地做事時,從十幾層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當場死亡,有個女兒,初中畢業(yè)后進城打工。啞巴的個頭不比我矮,皮膚少見地白嫩,身材苗條,外相一點不顯實際年齡,尤其臉上的笑,恬靜,明媚,我看著心生歡喜,當即應下她,她也應下了我,過幾天她把行李拖過來,我們就開始在一個屋檐下過生活。本計劃今年什么時候,同她去鎮(zhèn)上把證領了,開春后她女兒來電話,叫她進城去幫忙,女兒和她男朋友盤下一間粉鋪,生意好,應付不過來,雇人又不劃算,想起她媽來。啞巴想把我一塊拉去,我不去,她便一個人去了,我又回歸單身生活。
啞巴是上天賜給我的一份厚禮。從她眼中放射的光澤,我能肯定,跟我共同生活的這幾個月,她是快樂的。她需要我,一如我需要她。有時候白天閑下來,或是晚上睡著前,我們兩個臉挨著臉,相擁著身子,將手伸上對方后背,替對方抓癢。彼此的背,像一丘田,我們的五指像耙子,上下左右地耙動;也像一片草原,五指變成一群羊,慢慢細細地將草啃光;還像一座迷宮,癢是一個頑皮的小男孩,常常逃過五指的追趕,東跑西藏。我們很享受這樣的時光。這樣的時光安靜而愜意。在我們做愛的時候,她從不發(fā)聲。即便她是個啞巴,她的喉管依然可以含糊吐音,但她從不發(fā)聲。她就像一條無聲的魚,整日整夜地,游蕩在我身邊。我喜歡。真是很喜歡。村主任總覺得,她這一去,我們的事就黃了。我不這么認為。等她忙完,她會回來的?;氐轿疑磉?。
村主任進來端菜。我在炒最后一道菜,竹鼠?!昂孟惆?。”他吸著鼻子,已經(jīng)炒好的菜擺在廚臺上,用碗罩著,他揭開蓋,拈了兩片牛肉,往嘴里丟,舔掉指頭上的油水,“嗯,好吃!”一手一碗地將菜端走。
炒好的六個菜,三葷三素。素菜是白菜、紅蘿卜和腳板薯。都是從菜園里現(xiàn)摘現(xiàn)采的。沒打過農(nóng)藥。炒這樣的菜,無需花心思,越簡單,越好吃。白菜梗切條,菜葉手撕,紅蘿卜切絲,腳板薯刨皮切片,清炒,油輕鹽淡,不放醬油味精,白菜與紅蘿卜半熟出鍋,腳板薯稍加水多煮一會,保管味道鮮嫩,本色,外觀也明艷,盛到碗里還像是活的。
葷菜是牛肉、土雞和草魚。草魚從王跛子家池塘撈的。草魚吃草,但王跛子家的草魚,更愛吃竹葉。以往老狗在世,只要后山響起砍竹的聲音,王跛子就會支使它去叼竹枝,它一趟一趟地跑,跑得汗冒水流,青青的竹葉,覆蓋池塘四周的水面。竹葉泡在水中,輕易不會枯黃,能供魚吃上一段時間。吃剩的竹枝,沉落水底,積聚多了后,會將魚的表皮劃傷,我?guī)椭碌教晾?,將它們清理上岸。上月老狗一死,魚斷炊,我有空便上山,撿一捆新鮮竹枝,拖回來喂魚。我喜歡跟魚打交道。它們在水中自由游弋,無聲無息。隔著一層水面,像被隔成兩個世界。它們的世界寂靜,我們的世界喧囂。有時候我傻想,假如真有來世,我愿變成一條魚,哪怕最終被人吃掉。
我炒魚的方式,跟他人稍有不同。茶油燒紅后,把剖開的整條魚,背朝上地攤在油上,溫火煎,待香氣四溢,挨鍋的周邊魚肉呈黃,微翹,加進一瓢井水,水位高過魚身一寸,再灑上鹽、辣椒、蒜、生姜,始終不去翻動它,讓它一直臥在那,像依舊在水中潛游。這樣煮出來的魚,去腥,肉嫩,湯鮮,味香。不僅如此,我還會添加一樣東西。一把竹葉。沒錯。在冰涼的井水下鍋之后,將洗凈的新鮮竹葉,放入水里。在我的想象中,即便魚被殺,被剖,被煎,它的肉身仍存有感覺,竹葉興許是對它的最后安撫。等到湯開魚熟,再將竹葉夾出來。
上月替王跛子埋葬老狗時,我讓它保持以往在太陽下睡覺的姿勢,躬身屈腿,并在它身邊,放了一對雞腿。它生前最愛吃雞腿,王跛子每回殺雞,都會把雞腿留給它。上周王跛子意外過世,蓋棺前,我將他生前用過的拐杖,擱在他身邊。他在天國自然用不著,但剛上路時,也許仍需要。生命奇妙,難以道白。我只是基于一個簡單的認知:任何死亡都需要安撫,靈魂才能泰然上路。王跛子應該是死于傷心。老狗走了后,他成天失魂落魄,大清早村人在池塘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我把他背上來后,從他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雞腿。我猜他半夜睡得迷迷糊糊,聽見老狗在叫,拄著拐杖出了門,循聲追去,跌落池塘。不然,他一個跛子,夜里跑池塘邊干嗎?
雞是買上屋七婆的。七婆用谷子喂雞。炒雞時,我放進去一把谷子。牛肉早幾天村主任從集上提回的,前腿肉,五斤多,“十年的老牛,有嚼勁,多吃幾餐?!彼f。我放鍋里一整,多出一碗水來,過后問他,是否從沙寶手上買的,他解釋:“只他手上有賣。沒事,整干就行,難得謀到老牛肉?!鄙硨毴值埽际峭婪?,沙寶殺牛,大弟泥寶殺豬,小弟石寶殺狗。沙寶殺牛,事先將牛拴在水龍頭邊,拿一根兩米長的鐵管,從牛嘴里塞進去,直達牛肚子,再將連接水龍頭的軟管,套在鐵管上,然后灌水,一頭牛灌進上百斤水,等到水被肉身逐漸吸納,再宰殺。凡牛,都逃不過被宰殺的結(jié)局——即便從前的耕牛,勞碌一生后,到老同樣被殺掉吃肉。但牛,一旦落入沙寶手,死前多出一道痛苦。我在切肉時,忽然有了不祥的感應,這頭被沙寶虐殺的十年老牛,莫非是我喂養(yǎng)的那對老牛之一?趁前天周末,我去了趟買家的村子。我來,主要是先跟買家打個商量,過向我要將它們買回去,他們撤離村子后,我就回歸到原來的生活狀態(tài)。然而,買家不在,大門緊閉,鄰居說老兩口進城帶孫子去了,走前將三頭牛全賣了,沙寶上門來收的貨。我心里一沉,難受得要命。炒牛肉時,我放了一把剁斷的冬茅芯子。它們生前最愛吃。從后山腳下沿山谷小徑,一路往上至山腰,兩邊長著齊人高的冬茅,它們一家三口,邊吃邊走,剝開老葉,拔出芯子,含在嘴里,細細慢慢地咀嚼,我好奇地試過一回,口感真還不錯,嫩且甜,夾帶一絲生脆。
竹鼠炒好,一共七個菜。甭管一桌坐多少個人,我一般只炒七個菜。七生八死。我喜歡七這個吉利數(shù)字。村主任將最后一碗菜,端走。他沒發(fā)現(xiàn)我從鍋里,將竹片撿出來。有關我炒菜的這個小秘密,他們至今誰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格外有一種味道”。
我坐在柴火前,點燃一根煙。我習慣等他們吃完走了,再去吃飯。我在想下一步打算。他們周末一撤走,緊跟著施工隊就會開進來,村主任規(guī)劃的旅游度假村和竹木加工企業(yè),也會開工興建,村子將越來越喧嘩,我哪受得???我初步?jīng)Q定,搬上山去,陪五爺一塊住。再買一公一母兩頭黃牛。上周幫王跛子辦喪時,順便向他大兒子提過,包下他們家池塘養(yǎng)魚,他答應了,說過年回家清塘后,再把塘交與我。養(yǎng)牛和養(yǎng)魚,是我最喜歡做的兩件事。我又想起昨天五爺趕集回來,在我這兒歇腳,我跟他講前晚做的一個夢,夢見山上的樹木、楠竹和動物,全都往山下跑,在穿過新修的高速公路時,高速公路忽然變成一根高壓線,將它們?nèi)侩姷梗乙彩瞧渲幸恢槐浑姷沟膭游?,一只高腳麂子,五爺聽了發(fā)笑,“你哪是麂子?分明一條池塘里的魚!”我這么想著想著,開始打盹,又做起夢來,真夢見自己變成一條魚,另一條魚從對面朝我游過來,越靠越近,最后用嘴,頂著我的嘴,我認出它來,是啞巴,我就笑出聲來,把自己笑醒了,起身去餐室,他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去,只有那些軟塌塌的拖鞋,靜悄悄地蹲在門后,像一群貪睡的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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