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俞
在近期的Aedes展覽上,我們展示了麗水縉云石宕的活化方案。標題取名為:“化身洞天舞臺:從經濟開發(fā)到生態(tài)再利用”。到2021年底,我們用差不多半年的時間,完成了9個石宕中3個試點洞穴的建設。這些采石場不再是廢棄的工業(yè)遺骸,而是被轉化為了居民們可以齊聚一堂、舉辦活動的公共空間。從這點來說,我覺得我和你在對于可持續(xù)性的理解上很有共鳴,我們都將它看作是多維度的、帶有人類學意義的概念。
是的,我在籌備將在Prada榮宅展出的《太湖》展覽時,也是從太湖進化史出發(fā)。這個進化史,是一個正在進行的敘事。太湖是中國重要的水體資源,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湖中藻類大量繁殖,清澈的湖水變綠。就好像石材被采空后的縉云礦場,它們都是開采型經濟的遺跡,一種自然資源榨取后留下的特定影響。
不過,與此同時,生命又永遠在適應和變化。比如藻類,常常被看作是生態(tài)遭到破壞的表現,它們找到了一種生存形式,大面積占領了太湖。但在最近幾年里,經過密集整治后,湖水已經大范圍變清。
看到這樣的場景總會讓人心情有點復雜,對吧?
豆腐工坊,浙江省松陽縣
豆腐工坊,浙江省松陽縣石宕8號,浙江省縉云縣
傳統矛盾論者看到因為經濟發(fā)展而造成的自然破壞,會覺得要么憂愁、要么憤怒。
但我覺得(對一個環(huán)境)是可以同時抱有憂慮和希望的。
就好像面對疫情。
Michael Wang:哈哈,特別準確。
我在石宕中也有類似體會。這些人工洞穴見證了一千多年的歷史,是世代采石工人徒手勞作一輩子,逐漸累積造就的。在我們接手之前,村民自然而然地就把這些空地用作魚池或者養(yǎng)雞場。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保持著“微干預”的策略:空間設計越簡潔謹慎越好,但能夠產生最大化的影響。在縉云石宕前,我們在松陽的系列項目進行了8年了,一直都在關注鄉(xiāng)鎮(zhèn)的癥結。松陽和縉云很相似,很多村鎮(zhèn)的人口密度之低,幾乎已經成為我們所說的“空心村”了。我希望我們的設計可以成為積極的社會策略,建筑則可以成為一種為社區(qū)重建身份認同的途徑,一種新的開始,而不單純是最終的結果。我不覺得我們的工作是單一的遺產保護,或僅僅努力保留我們曾經有過的東西?!氨Wo”的定義需要更新,一個更貼切的說法可能是“重新激活”,它意味著這個地方有潛力、有未來。
是的,“保護”自動默認了我們知道我們要去保持什么不變,但我總是問自己,我們真的知道嗎?我們真的了解自然本該是什么樣子嗎?人們經常認定“人造”的反義詞就是自然,幻想自然是一種原始的圖景。例如在美國,就有很長一段時間堅持只有無人區(qū)才有資格被劃為國家公園。但在我自己的很多調研中,我發(fā)現一個地方的自然環(huán)境可能早已和當地的人類歷史交織了數千年。
對建筑設計來說,空間和時間也存在這樣的緊密共生。像傳統古跡的保護工作,好比紫禁城或者擁有數千年歷史的梵蒂岡,它們絕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持續(xù)進化的。所以我們并不是要把一切修正回以前的樣子,每一個地方都攜帶著一層層真實的生命記憶,石宕也是一樣。我們的參與或干預,其實是去揭示這些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生活的層次,這可能是建筑體這種媒介能夠傳達的文化信息,或是隱喻。
空間就是能創(chuàng)造這樣特殊的體驗。人們親身走進那些陡峭壯麗的巨型洞穴時,對這種半自然、半人工遺跡的感受一定是最強烈的,能夠真切地體會到,我們現在就是身處這樣一個科技與自然交融的合成世界。
事實上,讓生態(tài)只包含一種單一元素或后退到某一時期,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個人對“無法回歸”這個概念尤其感興趣。在我的作品中,有特別多嘗試“倒退”的企圖,這次展覽中,我會在榮宅的花園中呈獻一個裝置作品“上海沼澤”,去表現幾百年前這里的樣子—一塊長滿蘆葦的沼澤地。通過我的再現,觀眾會發(fā)現只有經過一通置景,經過對已經逝去的景色的搭建,才能對這塊水體生態(tài)昔日的模樣獲得虛構性的一瞥。
從另一方面說,這也是“共生”的一個絕佳例子。不論是我們承建的既存空間再利用的案子,或是你的雕塑作品,都是著眼于手中現有的材料。畢竟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已經既成事實了,而我們有的就是此刻,這是我們的起點。
硬去評判是非好壞沒有意義,垃圾也好,廢棄也好,這些負面的材料也可以有不同的可能性。我們的工作就是去把它們轉化為有益的實驗。我覺得可持續(xù)發(fā)展就是作用在多個層面的:文化維度、社會維度、經濟維度。
我想,作為藝術家,我們比較幸運的一點可能是:我們有提出問題和表達觀點的自由。藝術總是被理解為非必需品,但我不認為在一件事物的日常功用和非必需性之間,存在一條涇渭分明的分割線。這兩者是互相作用的。
我非常同意。這也是為什么我特別欣賞你作品中表達的自由。
大概10年前吧,我做過一個作品,有關藝術制作過程中的碳足跡。它展示了藝術作品并不是存在于什么平行空間。就像地球上的一切一樣,它們都和大氣環(huán)境緊密相連。
其實人類身體也是如此。人體中生活著幾百萬個微生物,物種之間的共生互利存在于從微觀到宏觀的各個層面上。當然了,共生并不總是輕而易舉的,而是長久處于一種你進我退的演化狀態(tài)中。因此也不是亟需解決的問題才激發(fā)了藝術,有時我出于美學價值對一件事物萌生了興趣,也許是希望能讓更多人看到某個理念,又或許我想對某些俗成的觀點發(fā)起挑戰(zhàn),比如傳統意義上作品是如何構成的、藝術家如何使用材料進行創(chuàng)作的,等等。
對于建筑師來說,我們通常都是接到委托,然后圍繞一個特定命題展開工作。我們會判斷這個地區(qū)的癥結,從而給出解決方法,這個方法可能是更具有可行性和可持續(xù)考量的策略,或探索了我們尚未意識到的某種可能性,也可能為其他地區(qū)的改造提供了借鑒。但是,我總是希望看到更多建筑師的工作方法和藝術家的思考表達的疊加。即使兩種“人格”不能完美平衡,他們之間產生的摩擦也會催生對周遭世界的領悟。
我覺得對藝術家來說,尤其是如果出身于先鋒派藝術傳統,不停反思“什么是藝術”可能是一個永恒的母題。這也是我反復設立給自己的考驗。有的時候,我的部分作品也隱含了一種欲望,那就是想要被看作“不僅僅只是藝術品”。這次《太湖》展覽中的許多件作品都是用湖中的廢棄材料制作的,但我也會想象,如果這不是一次性實驗,而是在對困境提出可操作的建議呢?比如水體中的藻華有沒有可能被收集起來用作填埋?每年蟹季,大閘蟹的甲殼素可不可以轉化生產為新型材料?假使有一天實現了,那這些作品就超越了單純的藝術品,而成為新的循環(huán)系統的一部分。
我覺得藝術是一個非常開放的類別,它不會以專業(yè)門檻阻攔任何人進行表達,它也可以讓表達比單一領域所發(fā)布的研究成果更平易近人。藝術試圖對周遭、對人類的生活經歷提出新的理解,它努力以真實面貌呈現這個世界。
我自己的學術背景比較跨學科,因為如果想要深入探討我感興趣的這些問題,確實需要集合很多領域的知識,我必須能夠相對自如地穿梭于這些專業(yè)之中,才能圍繞這些我認為最為必要和迫切的主題展開創(chuàng)作。在我看來,也許根治可持續(xù)發(fā)展困境或生態(tài)危機的責任并未落在藝術家肩上。藝術家揭示一些可能性,然后,也許通過其他領域的專家之手,這些設想才能轉為現實。
是的,尤其疫情之后,我也會重新思考建筑到底是什么?作為一個建筑師,一個設計師,我們如何,或者說究竟是否能通過我們的作品帶來一些實際的改變?
從這點來說,石宕是一個很好的再利用案例,因為它極簡、克制,把既有的閑置空間重現為社區(qū)文化舞臺,對于當地居民來說,這種影響地方千年的產業(yè)催生的情感關聯比新建任何樓宇都要來得恰當。
也正因為這樣,會讓我思考,也許作為建筑設計師,我們應該開拓一下視野,不單單只看得到普通意義上的形狀、材料、結構,還需要去琢磨建筑的物理邊界究竟在哪,以及當代的我們,是不是可以去拓展建筑的本體邊界。
人類已經太習慣于安裝了空調、四季常溫、四面封閉的建筑了,也許是時候讓一切更敞開、更流通。建筑也可以是古老的廢棄采石場上的空地,可以是自然中任意一塊地方。人造空間和自然完全不需要是二元對立的,它們可以結合在一起,可以共生。在這個基礎上,我們甚至可以重新思考社交以及社會生活的形態(tài)。
從我自己來說,常常是到新的地方旅行,看到事物以我沒有注意過的方式聯系在一起時,我會受到同你類似的啟發(fā)??赡苁窃谀吧沫h(huán)境中,人的感官更加敏銳,更留心觀察周遭環(huán)境運作的方式,我總是在這些時候獲得創(chuàng)作靈感。
我自己覺得最放松、最受啟發(fā)的時候是和我的孩子們在一起時。最近也經常會想:我們下一代生活的世界和環(huán)境,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我們現在有可持續(xù)的概念,包括有意識地控制消費、尋找更有機的替代途徑,這些非常重要,但和我們的消耗比起來,還可以做得更好。
我覺得我在工作中會對環(huán)境產生的影響略微大一點。比如創(chuàng)作大型藝術裝置、運輸這些裝置,還有為了參展四處飛行,我甚至會反問自己,非這樣不可嗎?這些都是絕對必要的嗎?在諸如對此類細節(jié)上的反思和斟酌,以及采取的行動,或許是我真正能對生態(tài)有所貢獻的地方吧。
比如這次將在Prada榮宅籌辦展覽,我在紐約的工作室里進行思考和創(chuàng)意,但創(chuàng)作的材料都在太湖及其周邊進行收集,作品在上海進行制作。這些都避免了在紐約進行創(chuàng)作,再長途運輸。這個過程中,我和同濟大學的學生們也有很棒的合作。他們在現場勘探、材料收集、測試以及制作方面為我提供了支持,他們利用有機物和工業(yè)廢棄物制作的全新可持續(xù)材料進行創(chuàng)作,我也經常與他們視頻溝通,分享我的理解與建議。
減少塑料使用絕對是最迫切需要發(fā)生的改變之一。關鍵是,這個改變其實非常容易,幾乎不費力氣,是每個人都能日常實踐的小事。
今天很多人已經關注到,一次性的塑料制品給地球和生態(tài)帶了巨大的壓力。對每個人來說,減少塑料的使用是可以做到的。而同濟大學的學生們對于生物塑料的實驗,也是這個美好設想的一部分,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不再依賴石油化學制品,對地球生態(tài)會產生多么巨大的改變。同樣,適當控制肉食的攝入也是很好的日常習慣。
作為一個母親,在我現在的人生階段,在現在這個時代,“未來”是我格外有體會的主題。對共生的實踐并不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是在為下一代祈愿一個更宜居的生存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