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昕媛
【摘要】《野草》一直以來被認為表達了魯迅的生命哲學(xué),魯迅創(chuàng)作《希望》處于社會背景及生活環(huán)境絕望之時,研究者更多看到的是本篇中黑暗絕望的情感音符,但卻忽視了這支絕望變奏曲下希望的潛流。本文通過對《希望》進行文本細讀的方式,結(jié)合魯迅自身的生命體驗,從希望到質(zhì)疑希望,由懷疑希望到放下希望,因放下希望獲得真實的“希望”三個方面看魯迅生命全部的意義與真正的價值所在。
【關(guān)鍵詞】《野草》;魯迅;希望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1-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1.001
一、引言
《希望》在1925年1月1日創(chuàng)作而成,最初是同年1月19日《語絲》周刊的第十期發(fā)表,最后收入《野草》。魯迅曾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談到他創(chuàng)作《野草》的動因在于因為驚異于青年人之消沉,方才作《希望》。如果考察《野草》創(chuàng)作的大時代背景,可以看到在《野草》創(chuàng)作的1924—1926年間,北京正處于皖、直、奉各系軍閥混戰(zhàn)之中。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馮玉祥取得勝利之時,歡迎孫中山北上,但這時卻出現(xiàn)了段祺瑞政府的所謂臨時執(zhí)政。因此,這原本充滿希望的革命高歌,卻驟然間被絕望的音符打斷。身處于這樣的大時代背景下的魯迅的生活小環(huán)境也不容樂觀,新文化陣營自“五四”運動之后內(nèi)部分化愈加嚴重,曾作為新文化運動號角和革命希望的《新青年》也在1922年??恕_@讓魯迅在《熱風(fēng)·題記》中感嘆:“五四運動之后,我沒有寫什么文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清是不做,還是散失消滅了”[1]。除此之外,魯迅所處的家庭環(huán)境也給他帶來了重大打擊,恰逢魯迅倍感寂寞低落之時,他的兄弟也可以說是他的戰(zhàn)友——周作人,也和他在1923年7月徹底決裂。于是,魯迅感到自己單槍匹馬,孤軍奮戰(zhàn),成為“游勇”,只能作“困獸之斗”,在這樣的環(huán)境背景和經(jīng)歷下,他寫下了本篇《希望》。但是,就像是《明天》里單四嫂子看不到明天,在《祝?!窙]有祝福,《幸福的家庭》中看不到幸福,《野草·希望》中也仿佛讓人看不到希望,仿佛在多重絕望中唱響的悲歌,《野草》的研究者們更多看到的是本篇中黑暗絕望的情感音符,但卻忽視了這支絕望變奏曲下希望的潛流。
二、質(zhì)疑希望
《希望》開篇便以“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2]直接表明自己此時的內(nèi)心世界,這不同于《野草》中其他篇目的象征隱晦,《希望》開篇便直抒胸臆,似乎是想直接表明心跡,但是“平安”并非祥和,“寂寞”也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因獨處而產(chǎn)生的孤獨乏味之感,而是“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2]的生命狀態(tài),是失去了個體生命的一切情感,也喪失了生命存在意義的一種狀態(tài)。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狀態(tài)是因為“我”老了,無論是蒼白的頭發(fā)和顫抖的雙手都在昭示著身體上的衰老,然而除了身體之外精神上的衰老與頹唐似乎將希望質(zhì)疑得更加徹底。
后面一段中魯迅所言“血腥的歌聲”自然地引出:“血和鐵”,是指激烈而頑強的斗爭。魯迅早年有著對理想和希望不懈的努力,籌辦的《新生》雜志,選定的封面畫題便是“希望”。早年參加同盟會,作為革命者為了理想或者說希望,甘愿獻出鮮血和生命,“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的確是光明得多,當(dāng)時我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3]?!盎鹧婧投尽笔侵柑N藏在內(nèi)心的憤怒的火焰和刻骨的仇恨。愛國志士被殺之后,作者就曾懷有刻骨的仇恨和憤怒的吶喊?!盎謴?fù)和報仇”是“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fù)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4]的失望之余仍蘊藏著為恢復(fù)共和而復(fù)仇的信念,到了《新青年》時期,因不能證明希望之必?zé)o,懷疑于自己的失望,于是又重新獲得了提筆的力量。
但高潮過后,激情消退,滿懷希望去戰(zhàn)斗,結(jié)果卻總是不盡如人意,籌辦的《新生》雜志,選定的封面畫題便是“希望”,結(jié)果是失望,連參加籌辦的三個人“也都為各自的命運所驅(qū)策,不能在一處縱談將來的好夢了”[5]。辛亥革命的勝利,再一次在魯迅的心中點燃希望的火光,但是隨著辛亥革命失敗,魯迅陷入了無法自拔的苦悶,他獨自枯坐在會館中抄寫古碑,在自以為無聊和寂寞中打發(fā)時日,而二次革命,袁世凱稱帝,張勛復(fù)辟,一次又一次讓他看得愈加懷疑,進而失望頹唐,盡管這樣,卻仍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加以填補。而魯迅用他希望的盾抗拒著這黑夜地襲來,“沒奈何的自欺”是說盡管自己感覺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帶來的絕望,但仍然在努力尋找著希望的所在,盡管帶著懷疑與無奈,可是“自己也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5]。這時的魯迅完全不同于《吶喊》時期使用“曲筆”掩蓋自己真實的感受,此時的魯迅將自己的心境真實地展現(xiàn)出來,文學(xué)作品大多給人以希望,懷疑希望卻是需要一定勇氣的。暗夜是如此的濃重,而希望又是如此的渺茫,就在這種對于希望的希望與對于希望的懷疑的掙扎中,青春被陸續(xù)地耗盡。
三、質(zhì)疑希望到放下希望
魯迅深知自己的青春已逝,“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但是所謂“身外的青春”卻是“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2]這里的希望雖被轉(zhuǎn)而寄托在青春即青年人身上,但是表現(xiàn)形式卻與“我”的青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上文中“我”的青春所用意象是“血腥的歌聲”,是“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fù)和報仇”,而這里的意象卻是“悲涼漂渺”的,從尚能散發(fā)微弱光芒的星月到?jīng)]有生命力的蝴蝶,生長在暗處的花,再到貓頭鷹的不祥之言和杜鵑的啼血可以看到希望在漸次遞減,這亦是魯迅內(nèi)心逐漸消失的希望的真實影射。
他雖依托于身外的青春——青年人,但依然感受到抑制不住的寂寞和荒涼,于是發(fā)出“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都衰老了么”[2]的疑問。因此,“我”在第一階段中因為自身青春逝去而產(chǎn)生的對于希望的懷疑轉(zhuǎn)而選擇“悲涼漂渺的青春”,并沒有把“我”從懷疑中解救出來,而是產(chǎn)生了對于希望更深一層的懷疑。魯迅曾說是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方才作了《希望》,但是就像是學(xué)者孫歌所說,雖然魯迅寫作的動機是驚異于青年一代的消沉,但是作為一部以詩的形式寫成的哲學(xué)著作,它的意義并非是單單為了解決社會問題去寫啟蒙大眾的文章[6]。因此,可以說正是青年的消沉給了魯迅重新思考希望這一人生命題的契機,“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這些人道的愛或許并非是真正希望的來源,也不能成為鼓舞青年的真正力量。
于是乎,“我”毅然決定放下這希望之盾,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這是在否定了“虛假”希望之后,作出的行動的抉擇。魯迅曾在《故鄉(xiāng)》中曾借“我”對于閏土的心理描寫和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當(dāng)兒時玩伴向他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此行為是在崇拜偶像,但“我”忽地想到“我現(xiàn)在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很近,而自己的愿望還很遠罷了”[7]時,不禁感到慚愧。因此可以看到,魯迅其實是將知識分子所謂的“希望”與農(nóng)民崇拜的菩薩看作是同一類東西,也就是中國根深蒂固的偶像意識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形式,但是知識分子的希望與他們的比較起來更遙不可及罷了。作出這樣類比的魯迅無疑是深刻的,甚至是真實殘酷的,他試圖打破現(xiàn)實生活中一切虛假的精神寄托,逼著人們直面現(xiàn)實,無論是農(nóng)民所崇拜的“菩薩”還是知識分子寄托的“希望”,都是軟弱的人們在缺乏直面殘酷現(xiàn)實的勇氣時沉浸于精神世界的幻想,而將自身的命運輕易交付給異己的力量,以獲得心靈的慰藉與平衡。所以魯迅是要撕掉一切假面,他認為,唯有此,才能看到希望的萌生[8]。
四、放下希望得到真實的“希望”
“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Petofi Sandor(1823—49)的“希望”之歌”[2]。魯迅感慨另一位作家裴多菲為了他的報國理想,獻出了自己僅僅26歲的生命,盡管生命早逝,卻流露出對其溢于言表的崇敬。接下來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9]出自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致友人凱尼·弗里杰什的信。原句是“絕望是那樣地騙人,正如同希望一樣”[10],其落腳點在于希望,這句話的故事是當(dāng)“我”從拜雷格薩斯到薩特馬爾,看到瘦弱的駑馬,“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絕望,可是這匹馬卻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帶“我”到達了目的地,連貴族老爺都“為之贊賞”。裴多菲故事中的此番話意在表明看似絕望的事也可能意外地帶來希望,不要僅憑外表作判斷,否則,你就不會獲得真理。然而這句話有一個潛藏的內(nèi)在邏輯,那就是以希望是虛妄作為前提,才有絕望與希望一樣是虛妄的結(jié)論,而這個未言說的前提便是前面“我”所放下的虛假的希望之盾。因此,連絕望也是同樣虛妄的,靠不住的。
魯迅在這里繼續(xù)思考,他認為倘若身外的青春即年輕人如若消滅,那么自己最后的生命也即將凋零。[9]在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身外的青春與我身中的遲暮是相聯(lián)系的,身外的青春固然縹緲,但尚未完全消滅,“我”的青春已逝,但身中的遲暮尚在,“然而現(xiàn)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9]這里“平安”又出現(xiàn)了一次,與開篇“我的心很平安”的狀態(tài)類似,這是失去了個體生命的一切情感,也喪失了生命存在意義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魯迅曾說過如果一直沒有問題,就沒缺陷,沒有不平,也就更不會有解決,改革與反抗” [11],既然一切都十全十美,圓滿至極,在如此“平安”的狀態(tài)又何來對于現(xiàn)狀的改變?
于是他決定自己來肉薄暗夜,即便身外的青春不在,難尋,縱使身上只剩下遲暮[9]。身外的青春固在,然而青年們都很“平安”,于是“我”作出決定,“一擲我身中的遲暮”。放下了虛假的希望之盾,又同時洞知了絕望同樣是虛妄的人間真相,魯迅拋棄了幻想,也去除了一切精神寄托,卸下了歷史的重擔(dān),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解放,他作出了“肉薄”的決定,即作出了真正的行動,正如魯迅在《故鄉(xiāng)》中的那句名言,曾經(jīng)給予無數(shù)仍然在暗夜里積極求索的人們以力量:“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正如這地上的路;這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12]。他打破了東方式的偶像崇拜,幻想冥想,在實踐中探索行動,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為他獲得了真實的“希望”,即自我人生意義與價值的實現(xiàn)。
但是做出行動的抉擇,與真實“希望”僅咫尺之遙的魯迅在《野草》的最后發(fā)出感慨“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沒有真的暗夜”[9],這再一次讓他陷入了“無物之陣”的困惑與茫然之中。要改變黑暗的現(xiàn)狀,作出行動,但是對手在哪里呢?魯迅曾在他的雜文中多次提到這個類似概念,《這樣的戰(zhàn)士》中的“無物之陣”,《集外集》中的“分不清是友是敵”,《華蓋集·“碰壁”之后》的“鬼打墻”,《墳·我之節(jié)烈觀》中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等等。既然“肉薄”的對象是“暗夜”,然而這種黑暗的勢力無形地籠罩著他和千萬的有志之士,當(dāng)敵友難分,仇人難尋的時候,連統(tǒng)一的戰(zhàn)線都難以形成,各種各樣的壁,無形而又只能獨自面對;陷入其中,有著想要搏斗卻無所用其力的深深無奈。這種感受也同樣來自魯迅自己的生命體驗,對此他曾有過非常深刻的感受:“死于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zhàn)友亂發(fā)的流彈,病菌的并無惡意的侵入”[13],因此黑暗的根源,敵對的力量不是罪惡的個人,而是經(jīng)過偽裝的強大社會力量。
無論是《吶喊》中的冷漠看客,《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那位聰明人,《淡淡的血痕》 中那些造物主的良民,還是《失掉的好地獄》中主宰地獄的人類等等,黑暗往往以群體的形式喬裝出現(xiàn),因此真正的暗夜其實藏在了人們認為光明之后。因此魯迅認識到現(xiàn)實是如此黑暗,仍要刺破假面,真實大膽地看待生之希望與絕望,意識到自我力量是如此局限,仍要在自省中與自我作抗?fàn)?,放下了虛妄的希望,同時絕望也是虛妄,那么又何所畏懼?
五、結(jié)語
《野草·希望》一篇雖則并沒有帶給人以強烈的希望之感,但是《野草》是魯迅自己的哲學(xué),它熔鑄著魯迅自身的生命體驗,必須聯(lián)系魯迅的生平才能加以理解。青年時期擁有戰(zhàn)斗激情的他有著對于希望的無限憧憬,而隨著改革在中國大地上不斷進行、反復(fù)、流血,魯迅在一次次的期待落空中開始質(zhì)疑希望之有無,在一次次的戰(zhàn)斗中走向青春遲暮,但是他仍舊不放棄尋找希望,他在身外的青春中繼續(xù)尋找,但青年們“平安”的狀態(tài)讓他轉(zhuǎn)入對于希望更為深入的質(zhì)疑和更為深刻的思索。在勘破了希望本無意義之后,他最終放下了希望,在勘破無形的“暗夜”之后,他以一一句“絕望之謂虛妄,正與希望相同”[9]結(jié)束本篇,既然希望一放下,絕望也同希望一樣是虛妄,那么便不需要背負任何沉重的期待或是消極的畏懼,戰(zhàn)斗著前行這一過程本身便造就了魯迅生命全部的意義與真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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