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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6-22 08:45:03孫睿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2年6期

      孫睿

      球迷羅叔有一個不喜足球的女兒。這個春節(jié),羅叔在看球時腦梗發(fā)作住院。病情好轉(zhuǎn)的他,將觀看女足比賽的激情帶進了蕭瑟病房,也帶進了女兒的生活中,令她反思自己的人生劇本——在這理想又節(jié)制的精英故事里,似乎缺失了一份什么……

      上半場越南隊剛一進球,正慢鏡重放的時候,程翔的手機響了。

      進來一條微信。程翔拿起手機,沒著急看,等慢鏡播完后才解鎖,點開微信。置頂?shù)氖且粋€足球的頭像,右上角亮著紅點兒,里面有個“1”。這個頭像程翔太熟悉了,每周都會看到,是羅叔的,自打羅叔用上微信,就一直是這個頭像,二〇一四年世界杯的指定用球——桑巴榮耀。羅叔的名字下面顯示著紅色的“[語音]”,程翔認為這是羅叔抱怨中國隊失球的留言,還沒聽,心里先笑了,然后才點進去。

      語音里,羅叔大著舌頭先喊了聲:“翔……”

      看來是一邊看球一邊喝的,程翔心里想。他繼續(xù)聽后面的話:“我跟家摔了一屁蹲兒,坐地上起不來了,得麻煩你過來一趟了,我已經(jīng)打了120,隨時聯(lián)系吧……”

      程翔沒吃透羅叔這話的意思,趕緊把電話撥過去。接通后,程翔問:“羅叔,您怎么了?”

      “動彈不了啦,估摸著是腦梗?!绷_叔嘴里像含了一口水。

      “120知道了嗎?”

      “已經(jīng)報了門牌號,他們在路上了?!?/p>

      程翔知道羅叔一個人住,身邊沒人,所以出了這事兒會找他。“您等著,我這就過去!”

      八點半已過,路上行車寥寥,明天就除夕了,該走的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北京城每年就這七天敞亮。幸好不堵車,程翔一路疾馳,穿北四環(huán)、北三環(huán),駛?cè)胛鞫h(huán),拐上長安街,二十分鐘后到了羅叔家的胡同口,平時這條路線得開五十分鐘。

      羅叔家的胡同是東西向的,靠墻根兒的南北兩側(cè)各停了一排車,導致中間的路變窄,錯不開車;不知道哪天的事兒,胡同東口立了個禁行標志,變成單向行駛,只能西口進,東口出。以前可不這樣,二十多年前程翔住這兒的時候,基本見不到停著的車,他們小孩能在胡同里踢球,碼兩塊磚頭當球門,感覺兩邊來來往往老有車過,比賽常被打斷。程翔忘了現(xiàn)在東口不能進車,把車停在胡同東口前的那條南北向的大街上。不是怕罰款,是覺得鋌而走險開進胡同,里面萬一有車出來,頂上了反而麻煩,早一分鐘趕到羅叔面前才是最重要的,跑會更快。

      胡同不是筆直的,從這頭到那頭得有一里多地,程翔彎彎繞繞地跑了百十米,看到對面一輛閃著藍光的急救車正從路兩旁停放的私家車中間緩緩蹭出胡同。程翔跑到車前,問拉的是不是三十九號院的病人,姓羅。司機說是三十九號的,一位六十三歲的男性。程翔說我是他叫來的親友。

      車屁股的兩扇門打開,程翔一蹦,跳上車。羅叔正躺在擔架車上,看到程翔,苦笑了一下問道:“幾比幾了?”程翔握住羅叔靠他這側(cè)的手,冰涼,整條胳膊軟軟的,像一條化了凍的帶魚。程翔說:“不重要,先去醫(yī)院?!绷_叔“嗚哩哇啦”又說了一段話,并抬起另一側(cè)還能動彈的手幫助自己表達,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說的是什么。程翔聽出來,羅叔在說:“誰說不重要?贏了越南,就能獲得世界杯的參賽資格!”

      羅叔說的是女足。今天是女足亞洲杯的四分之一決賽,中國對越南,獲勝方除了晉級四強,還能取得明年女足世界杯的入場券。之前羅叔發(fā)來語音的時候,中國隊正零比一落后。

      程翔打開手機上的直播視頻,下半場剛開始,屏幕左上角顯示一比一,中國隊已經(jīng)扳平了。程翔把手機舉到羅叔面前,羅叔用右手指指自己的左眼,隨后擺擺手。旁邊的醫(yī)護人員說:“病人左側(cè)肌體失去功能,左眼也看不清了?!背滔枵{(diào)高手機音量,放到羅叔耳旁。羅叔沖程翔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擔架車兩旁的急救人員都在口罩后面笑了出來。

      說話的工夫,中國隊又進一球,二比一領(lǐng)先。羅叔歪著嘴笑了,先伸出三根手指,后來又換成一根。醫(yī)護人員不解,程翔翻譯道:“他預測這場三比一?!?/p>

      羅亞楠趕來的時候,羅叔已經(jīng)被送進搶救室,是程翔在急救車上給她打的電話。當時程翔問急救人員,羅叔這種情況應該怎樣治療?他們說,具體治療方案要看醫(yī)院的大夫,他們只負責在盡量保證患者安全的情況下第一時間把車開進醫(yī)院,基本每天都會遇到這種患者,通常情況,大夫會給病人溶栓。程翔問是不是需要家屬簽字,急救人員已了解程翔和羅叔的關(guān)系,說,必須得有對這事兒能負責的人簽字,溶栓有出血的危險,親屬不簽字,醫(yī)院沒法做。就這樣,程翔用羅叔的手機給他女兒羅亞楠打了電話。

      羅亞楠風風火火地出現(xiàn)在羅叔的病床前,急診大夫告知了溶栓的利弊,羅叔的CT(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片子已經(jīng)出來,確認沒有腦出血,心電圖也正常,可以進行溶栓治療。等待羅亞楠的時候,程翔在網(wǎng)上查了,主流的說法都是,羅叔這種情況越早治療效果越好,若體質(zhì)允許,溶栓是常規(guī)操作,有風險,但不高,可以說別無二法。所以在羅亞楠舉棋不定的時候,程翔有條不紊地把所知道的都講給了羅亞楠,給她吃了定心丸,促成簽字。

      程翔和羅亞楠也有十幾年沒見了,上次見是在她的婚禮上。程翔也知道,羅亞楠兩年前離婚了,現(xiàn)在帶著一個六歲的兒子,家里雇了個阿姨,負責接送孩子上下幼兒園。今天她爸出了這事兒,她心里肯定慌;不光是慌,還煩,事兒出在這種時候,除夕前夜,成心給人添堵似的。程翔注意到羅亞楠眉間的肌肉一直緊繃著,擰成一團,微微隆起??吹贸?,這是她的習慣表情,并非因今天的事兒才有的。細看,隆起的肌肉是三條,呈“川”字排列,三條隆起之間的皮膚生出兩條底部是銳角的溝壑,像疊出死褶的紙。

      羅叔被推進監(jiān)護室進行靜脈溶栓,親友只能在外面等候。住院樓里的白熾燈發(fā)著明亮的光,樓道整潔,每隔三個房間就擺放著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有一人高的綠植,葉片閃亮,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公立醫(yī)院也干凈起來。明天就過年了,有些病人只能在這里跨年,值班護士正給樓道里張掛虎年的拉花剪紙,已經(jīng)掛好幾嘟嚕,年味兒漸顯。這種氣氛讓羅亞楠待不下去,她穿上大衣,跟程翔說她去樓下透透氣。程翔點點頭,看著她一點點走遠,消失在電梯口,“川”字還在他眼前晃。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程翔在樓下的花壇旁找到羅亞楠。所幸夜色凝重,花壇里衰敗的花草不怎么引人注目。程翔把從自動售貨機里買的熱咖啡遞給羅亞楠的時候,她眼眶里含著一汪晶瑩的東西,嘴唇都咬白了。

      “謝謝!”羅亞楠鼻子囔囔地接過咖啡,“今天辛苦你了?!?/p>

      “應該的?!背滔枞魺o其事地說。然后掏出一根煙點上,盡量不去看羅亞楠,又不顯得像是故意在躲她。他曾追過她,羅叔還幫了他。

      二十多年前,羅叔在牛奶廠上班,工作時間往瓶上貼商標,下班后喜歡踢球,是廠足球隊的隊長,得空就組織球賽,每周至少一場,多則兩三場。后來廠里從德國進口了一套新設(shè)備,也重新設(shè)計了奶瓶的造型,并采用將商標印制在瓶上的新技術(shù),生產(chǎn)力提高,勞動者被解放,傳言會下崗一批人。別的人紛紛找門路、想辦法,只有羅叔無動于衷,雷打不動繼續(xù)每周組織人踢球,羅亞楠的媽媽對此意見大了。她和羅叔的矛盾在羅亞楠出生后日漸加深,她認為羅叔只顧個人玩樂,不思進取,對家庭盡不到責任。恰逢她們?nèi)栈瘡S要分房,個人和配偶均無房的職工會優(yōu)先考慮?;楹笏恢弊≡诹_叔家的兩間平房里,現(xiàn)在跟羅叔假離婚就能拿到印有國徽經(jīng)得起真?zhèn)螜z驗的離婚證,這樣她就是無房戶了,若再帶個孩子,說不定能分套小兩居,房子到手后再擇機復婚。羅叔也知道老婆對自己有意見,直接挑明,說弄假成真怎么辦?羅亞楠她媽說她是對羅叔有意見,但為了孩子有個完整的家,不會假戲真做的。羅叔配合羅亞楠她媽分到了小兩居,與此同時,他也接到自謀出路的下崗通知。新房子下來后,羅亞楠她媽帶著她搬進樓房,沒立即復婚,說那樣太假,繼續(xù)再演演,免得廠里人說三道四。羅叔一個人住在平房,自謀出路的方式是把臨街那間房子的窗戶擴成了門,弄了個小賣部。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北京人的生活里還沒出現(xiàn)超市,二環(huán)里的人買日用副食品就去家附近的油鹽店或公家商店,那些公家商店是連鎖的,當然那時候也沒有連鎖的概念,只不過都歸一個上級部門管,每家店按阿拉伯序號排列,程翔和羅叔家這片兒的店叫二十四店。但如果只為了一瓶醬油或一袋糖就往二十四店跑,不值當,往返腿兒著得半小時,特別是菜炒一半的時候,發(fā)現(xiàn)缺鹽少醋,奔二十四店來不及,需要盡快解決,羅叔這個小賣部的出現(xiàn)為這條胡同里的兩百多戶提供了方便。他在牛奶廠上過班,熟悉飲食口兒,有渠道拿貨。不光解決了生存問題,小賣部還滿足了羅叔的興趣愛好,他把電視搬到柜臺上,沖著胡同,那些年甲A聯(lián)賽正如火如荼,凡轉(zhuǎn)播比賽,這臺電視機必會開著,羅叔對著它坐在藤椅里,腳邊兒擺瓶燕京,全神貫注地看著,誰買什么,羅叔就讓他們自己拿。顧客都是街坊,一來二去也熟了,東西在哪兒、多少錢,買的人門兒清,把錢放柜臺上,直奔貨架,拿完捎帶問一句:“幾比幾了?”也有人不著急回家,跟著一起看會兒,羅叔會說:“那兒有馬扎兒。”

      程翔就是這樣跟羅叔認識的,并于日后發(fā)展成羅叔的忘年球友。當時他上初三,成績平平,家里不讓他看電視,逼著學習,爭取考個準重點的高中,但一到周末轉(zhuǎn)播國安隊比賽的時候,程翔就坐不住了,知道小賣部那兒的電視機肯定開著,這時候趕上家里缺什么,程翔會主動幫著去買,順便看一眼球賽。如果不缺東西,程翔就以出去上趟廁所或休息休息眼睛為由,走出家門,飛奔至羅叔的小賣部——哪怕不買東西,羅叔也免費提供看球的座位。那時候胡同里寬敞,兩邊不停汽車,那玩意兒離老百姓的生活還遠,自行車倒是家家都有,怕丟,都推院里去,所以小賣部門前圍一堆人看球也不礙事,羅叔那兒成了周邊足球愛好者的聚點。一個周末,羅亞楠她媽帶她回來,目睹了羅叔召集一群人,攥著啤酒瓶、光著膀子看球的場景,人群中還不時傳出一兩句京罵。這一幕極不利于孩子的成長,也加速了兩人感情的破裂,離婚證也沒有換回結(jié)婚證的必要了。也就是這時候,父親的形象在十四歲的羅亞楠心中一落千丈,她在看球的人群中聽到刺耳的兩個字:“傻×!”當時她分不清父母的離婚是真是假,但她清楚,自己開始不喜歡回到這里了。成年后,她懂了這一切,對父親的印象并沒有扭轉(zhuǎn)。掙錢買了自己的房子,哪怕是離婚后,也沒有把二十年后還待在平房里的父親接過去住住。

      這些年羅亞楠和羅叔的關(guān)系,程翔也多多少少知道些,有的是踢完球一起吃飯的時候聽羅叔酒后念叨的,有的是他看出來的。那次參加羅亞楠婚禮,是受羅叔之邀,和羅叔的一群年過五十的球友坐在一桌?;檠绨才帕耸?,一排三桌,共有四排,球友這桌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中間位置,這排的另兩桌都是年輕人,不是新人的同學就是同事,可見新娘父親的球友在這對新人心目中的位置并不高。這時候羅叔已經(jīng)一個人生活了多年,羅亞楠結(jié)婚只是通知他一下,需要他配合出席,婚禮上的各種安排都是羅亞楠和她媽跟新郎一家商量著來的。新人協(xié)同雙方父母,六個人挨桌敬酒的時候,輪到球友這桌,羅叔端著酒杯走在前面,向身后的五人介紹這桌的來頭,因為在座的是羅叔的朋友,新郎父母客客氣氣,雖是過場式的笑容,也不讓人覺得難受,倒是新娘新郎以及新娘的母親,突然收斂起原本從上一桌帶來的笑容,草草舉杯,杯子尚未碰上來賓的杯子,就收回胳膊,迫不及待地將酒杯端到嘴邊,連嘴唇都沒沾,便放下了,就算完成了任務,然后轉(zhuǎn)身又對下一桌笑臉相迎。羅叔則滿面春風地舉著酒杯,挨個和球友碰,先說了些和踢球有關(guān)的玩笑話,才鄭重喝下杯中酒,喝完又跟身旁的球友勾肩搭背分析了一下當年的中超冠軍將是國安還是魯能,才不慌不忙甚至故意拿著勁兒踱步至下一桌。

      又許多年過去了,這期間程翔不定期會跟羅叔他們踢場球,場邊閑聊中,他陸續(xù)知道羅亞楠換了更好的工作、羅叔當姥爺了、羅叔的外孫子上幼兒園了、羅亞楠離婚了……從描述中,程翔能感受到羅叔僅僅是知道這些情況,并沒有參與到這些事件中,父女關(guān)系仍如虛設(shè)。這次羅叔患病,趕來的羅亞楠像參加一個不得不出席的會議,一副“怎么老有這種麻煩事兒”的表情,只是在需要她簽字的時候,才出現(xiàn)“哦,原來這事兒跟我有關(guān)”的反應。

      此刻羅亞楠喝著罐裝咖啡,站在夜色下的住院樓前說:“踢了一輩子球,這回終于把自己折騰得動不了了。”

      程翔聽出話里的怨氣,說:“這是老年人的常見病,以后更得多運動,有助康復,少留后遺癥?!?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他既想安慰羅亞楠,也為羅叔鳴不平。

      程翔想起羅叔曾提起過,羅亞楠剛出生的時候,羅叔一看,是個女孩,為了讓她像男子漢,別嬌滴滴的,起名“亞男”。上了小學,這名字總被同學嘲笑,說人是女的,名字里帶“男”,二尾子。羅亞楠被氣哭好幾回,她媽帶她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亞楠”,羅叔也很無奈,覺得這就扛不住了,不配叫“亞男”,改就改吧!

      本來程翔還想把剛剛和大夫交流的醫(yī)學知識跟羅亞楠分享一下,現(xiàn)在看羅亞楠這種態(tài)度,覺得也沒有必要說了。今天下午,也就是羅叔犯腦梗前,程翔還跟羅叔他們踢了一場球,因為快過年了,各家的事兒都多,程翔提前給羅叔拜了年,踢完就各回各家了。羅亞楠趕來前,程翔問過大夫,腦梗跟下午踢球有沒有關(guān)系?大夫問,羅叔有沒有用腦袋頂球?如果頂了,撞擊會讓腦血管壁上的小血栓脫落,造成擁堵,從而腦梗。隨后大夫又問,羅叔是偶爾踢一次,還是經(jīng)常踢?程翔說,經(jīng)常踢,從三十多歲到現(xiàn)在,三十年了,每周一次,每年至少踢五十場。大夫說,那就跟用腦袋頂球沒關(guān)系,如果每周都頂幾下,血管里的小血栓不會現(xiàn)在才脫落,應該早就被震落然后新陳代謝掉了。當拿到血檢報告,得知羅叔有糖尿病后,大夫說,這才是腦梗的罪魁禍首,血糖高會導致動脈血管粥樣硬化,嚴重的則引起動脈管腔狹窄,造成阻塞,要不是每周一場球,說不定腦梗早就犯了。如果羅亞楠打根兒上不認可羅叔踢球,程翔覺得跟她說這些也無益,徒增煩惱。

      這時候羅亞楠的手機響了,視頻邀請,家里阿姨發(fā)來的。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羅亞楠以為家里又出什么事兒了,趕緊接通。屏幕上是她六歲的兒子,咧著掉了門牙的嘴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陪我睡覺?”

      “小張阿姨沒帶你睡嗎?”羅亞楠調(diào)門自動轉(zhuǎn)到高頻,“這都幾點了!”

      “她睡著了,你不是說今晚你陪我睡嗎?”兒子有點兒委屈。

      “我這邊的事情還沒處理完,趕緊自己去找阿姨睡覺。”羅亞楠不由分說。

      “你說明天過年了,全國都放假,你怎么還上班呀?”兒子很認真。

      “你能不能別折磨我了,趕緊睡!趕緊睡!”羅亞楠嚷嚷道。

      程翔沒想到羅亞楠沖著手機喊了起來,他站在一旁有些尷尬,從羽絨服兜里掏出剛才在售貨機上買的啤酒,打開喝了起來。剛才在售貨機前看到啤酒的時候,他突然很想喝上一口,羅叔已經(jīng)脫離危險,大夫說病人在犯病后四小時內(nèi)的黃金時間被送到了醫(yī)院,病情已被控制,就看日后恢復的情況了,后遺癥嚴重的,癱瘓一側(cè)的身體會不協(xié)調(diào),走路一甩一甩的,恢復好的,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程翔也松了一口氣。想喝一口,還因為羅叔預測對了比分,中國隊真的三比一拿下了越南。生活中值得喝一口的事兒已經(jīng)不多了,而另一些事情則讓人不得不喝一口緩解緩解。

      這時候小張阿姨的聲音傳來,她出現(xiàn)在屏幕里,穿著睡衣直個(方言:不停地)道歉,解釋說她已經(jīng)把孩子哄睡,自己也睡著了,沒想到孩子又爬起來,解鎖了她的手機,跟媽媽視頻上了。阿姨讓羅亞楠安心處理手頭的事情,她會照顧好孩子的,隨后視頻被掛斷。

      羅亞楠收起手機,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從兜里摸出一盒煙,沒有打火機,來到程翔面前:“借個火兒……”

      程翔拿出打火機給她點上,她把打開的一盒ESSE(愛喜,韓國香煙品牌)遞到程翔面前。

      “謝謝,我剛掐。”程翔說。然后他看向別處,覺得再看下去就成了對她的嘲諷,他不想用這種態(tài)度面對一個幾近中年的離婚女性。十幾年前他們“約會”那次,程翔為了顯得成熟,從兜里掏出一盒在羅叔小賣部買的煙,煙卷還沒抽出來,就聽到羅亞楠用自以為更成熟的口氣說:“人應該培養(yǎng)好的習慣?!?/p>

      “活到這歲數(shù),終于知道生活里除了好習慣,還有很多糟心的事兒?!绷_亞楠夾著煙深吸了一口,噴出煙霧,似乎還記得當年自己故作清高惹人討厭的作派。

      兩人都沒有再說什么。程翔間或喝一口啤酒,羅亞楠發(fā)會兒呆就抽口煙,時間在他們身上慢慢溜走。他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這個年紀,擁有了現(xiàn)在的生活。

      羅亞楠的手機又響了,還是視頻邀請。她說了一個“靠”,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一朵荷花的頭像,下面寫著“媽”。她閉上眼睛又嘬了一口煙,吐出煙霧睜開眼,接通視頻。

      “楠楠,我這兒封樓了,豐臺的密接住我這單元,剛給我們測完核酸,暫時不讓出門了,社區(qū)每天給送菜,明天過年我去不了你那兒吃飯了?!币曨l里傳來一個老年女性的聲音。程翔想,這位應該就是羅叔的前妻,小時候他肯定在胡同里見過,現(xiàn)在腦海中已經(jīng)無法浮現(xiàn)出她的樣貌了。

      “核酸結(jié)果什么時候出?”羅亞楠問道。

      “說會盡快,陽性就直接帶走。你先睡吧,有問題再聯(lián)系,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明天過不去了,讓你早點知道這事兒。”

      “您那兒能收貨嗎?我買點兒過年的東西拿到樓下,讓他們送上去。”

      “還不清楚呢,剛封樓,明天白天問問再說——你那兒怎么回事兒,你在醫(yī)院呢吧?你身后那是什么字,‘住院?”

      羅亞楠回頭看了看,亮著紅燈的“住院樓”三個字在夜空中發(fā)著光,“樓”的左半邊線路有問題,以“婁”的形式亮著,就像她爸,剩半側(cè)還是好的。

      “沒事兒,我也來驗核酸,初一去給客戶拜年,進門需要核酸證明?!绷_亞楠編了個理由。

      “那你也注意,早點兒休息,我這兒你放心吧!”

      視頻斷了。羅亞楠收起手機,正想再抽口煙,發(fā)現(xiàn)左手上只剩一個即將燃盡的煙屁股。

      “真他媽的喪!”羅亞楠對空罵了一句,隨后將煙頭捻在右手的掌心。

      程翔一怔,趕緊把正準備送至嘴邊的最后一口啤酒倒進羅亞楠的手心。

      “刺——”澆滅了火星兒的啤酒從羅亞楠的指縫間流了出來,一滴,兩滴……落到地上,變成比看上去是黑色的地磚還黑的點兒,一個點兒,兩個點兒……迅速洇成了一片。

      溶栓順利。已是除夕之夜,按入院時間算,一會兒在牛年和虎年交替的時刻,羅叔將被轉(zhuǎn)移至病房。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昨天半夜,大夫勸程翔和羅亞楠回家休息,羅叔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需要在監(jiān)控室待夠二十四小時。那里家屬不能進,他倆待在醫(yī)院起不到任何作用,還把自己熬得很累,不如在家休息足了,等病人需要他們的時候再出現(xiàn),作為腦?;颊叩募覍?,得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程翔和羅亞楠便各回了各家,羅亞楠開車把程翔送到他停車的胡同口,程翔一罐啤酒喝完也有兩個小時了,取了車,開回自己位于北五環(huán)的家。

      一覺醒來,已快中午。程翔昨天跟父母約好傍晚去他們那兒吃年夜飯,他先給醫(yī)院打了電話,羅叔那兒一切正常,在監(jiān)控室觀察到晚上十一點,CT復查,沒有異樣便可轉(zhuǎn)移到病房,家屬可以來照料探望。程翔下午到了父母家,幫著干了點活兒,跟父母聊了羅叔的事,他們還記得胡同里的那個小賣部,只是不知道程翔成了羅叔的球友。程翔高三那年,他們家所在的那條胡同因街道拓建政府拆遷——程翔家不在羅叔小賣部所在的那條東西向大胡同里,而是垂直于大胡同的一條南北向的小胡同,直通南邊的大馬路,大馬路要擴寬——他們搬到了方莊,跟那條胡同的聯(lián)系也就斷了。但程翔還因足球跟羅叔往來不斷,他的學校離小賣部不遠,有時候放了學,還去羅叔那兒看會兒《足球之夜》才回家。

      程翔能和羅叔以及他的小賣部藕斷絲連,除了足球,還因為羅亞楠。在程翔還沒搬家的時候,有一個周末中午去買東西,小賣部敞著門沒人,電視機關(guān)著,他沖里面喊羅叔,說拿瓶蠔油,然后擅自打開電視機,看起中午的體育新聞。一個面容清秀的女生從后面的屋里出來,不解地看著程翔的舉動,程翔也費解地看著她。此時的程翔還不知道羅叔和他女兒的事,問她:“羅叔呢?”羅亞楠說:“他在廚房炒菜?!背滔枵f:“買瓶蠔油?!绷_亞楠在貨架上踅摸一圈,找到蠔油,交給程翔。程翔問多少錢,羅亞楠說不知道。這時候羅叔炒完菜,系著圍裙來招呼羅亞楠去吃飯,她轉(zhuǎn)身走了,剩下程翔和羅叔兩個人。羅叔告訴程翔,這是他閨女,她媽出差,她周末就來這兒過,現(xiàn)在上高一,跟程翔一個學校。這時候的程翔只是個高二的學生,不知道也沒興趣打聽羅叔離婚的事。但自此以后,他便開始在課間操的時候留意高一的學生,在一群被校服包裹著的女生中找到羅亞楠,對她投入的關(guān)注越來越多。有時候上著課、寫著作業(yè)、做著廣播體操,也會想起她,程翔知道自己戀愛了。他喜歡羅亞楠不諳世事的純凈,就像剛剛落下的雪,代表了世間最高級的美好。班上也有一些能跟他侃足球的女生,聊起高峰、曹限東、符賓滔滔不絕,這些女生讓他覺得更像哥們兒,無法產(chǎn)生愛慕之情,頂多是羨慕她們比他擁有更多的球星海報。而羅亞楠這種清新脫俗的女孩,契合了程翔心靈深處對美的追求,讓他念念不忘。聽羅叔說,羅亞楠是中考發(fā)揮失常,才考到這所高中,忍辱負重暗下決心要高考翻身。程翔默默支持著羅亞楠,除了在學校暗中觀察她,還時不時去羅叔的小賣部試試能不能碰到她,哪怕搬家后,也特意繞路經(jīng)過小賣部,并積極參加羅叔在每個周末組織的球局,若能從羅叔的閑談中聽到羅亞楠的消息,程翔比進了球還興奮。

      直到程翔大一的暑假,羅亞楠高考也出分了,他才鼓足勇氣,問羅叔:“您閨女喜歡看球嗎?”羅叔不假思索地說:“一點兒都不喜歡?!背滔璨恢涝撛趺唇恿?。羅叔看出程翔的失落,問他:“你想干嗎?”程翔說他想去工體買國安對申花的學生票,如果羅亞楠也喜歡看,可以幫她帶一張。羅叔說你再幫我多帶張成人票,說著就開始掏錢。程翔快急哭了,其實他已經(jīng)買好兩張二十塊的學生票。羅叔遞給程翔兩張一百塊錢,程翔只得硬著頭皮接過來,一晚上沒睡,第二天帶著一百八十塊錢和兩張學生票去找羅叔,說,成人票已經(jīng)售罄,只剩學生票,您也沒學生證,給您買了票也進不去。這是他想了一晚上想出的辦法。說,您還是電視上看吧,比去現(xiàn)場清楚。羅叔看著找回來的錢笑了,說:“我也是你這歲數(shù)過來的,你什么意思,我全明白,正好亞楠高考完了,讓她看場球放松放松也對。再說了,土生土長的北京姑娘,不去工體看場國安也有點兒說不過去,她不愿意跟我去,正好你替我給她帶路,看完球你倆一起吃個肯德基什么的,我請,就用這錢?!?/p>

      程翔被說得臉發(fā)燙,索性順水推舟問羅叔:“您肯定她會去看嗎?”羅叔說:“這事咱爺兒倆得打個配合?!背滔鑶枺骸霸趺创颍俊绷_叔說:“你把這兩張學生票給我,我告訴羅亞楠是我買的,讓她拿著這兩張票請你看?!背滔璞徽f蒙了。羅叔進一步說:“她現(xiàn)在高考結(jié)束了,面臨報志愿選專業(yè),我回頭跟她說你們高中有個大一屆的師兄,也就是你,上了一年大學,知道大學是怎么回事兒,可以帶她轉(zhuǎn)轉(zhuǎn)你們學校,去教學樓看看,知道知道各專業(yè)學的都是什么。你們學校不是離工體近嘛,我就讓羅亞楠作為感謝,請你去工體看場球,就用你這兩張票,當然我得跟她說是我買的。亞楠上了大學,談戀愛也是早晚的事兒,跟你談我還踏實點兒?!背滔杪犕辏睦镒钕胝f的是:“羅叔,下回踢球,我一定給您多傳球!”羅叔最后說:“其實這事兒也不是我說了算,咱倆的配合能不能打成,就看你和亞楠的緣分了。”

      就這樣,羅亞楠跟著程翔在他的學校轉(zhuǎn)了一圈。校園不大,里里外外不到一個小時就繞完了,邊轉(zhuǎn)程翔邊介紹了各系學的都是什么,將來畢業(yè)了能干什么。程翔上的是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當年個別專業(yè)勉強夠得上市重點,屬于第二批錄取的大學。羅亞楠聽完介紹,沒有過多表示,程翔問有她感興趣的專業(yè)嗎?剛才他在介紹的時候萌生過如果羅亞楠真能考到這里,兩人就能每天見面了的幻想。羅亞楠欲言又止,程翔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tài)說,沒關(guān)系,有什么想問的盡管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羅亞楠問:“去年這學校錄取分數(shù)線是多少?”程翔說:“五百左右,分專業(yè),熱門專業(yè)會高一些,有五百二也夠了?!绷_亞楠說:“今天凌晨出分了,我考了五百九十七,沒上六百,原本想報人大,現(xiàn)在只能報對外經(jīng)貿(mào)了?!背滔璨徽f話了,半天蹦出一句:“恭喜呀,羅叔知道了肯定特高興!”

      羅亞楠聽從了羅叔的安排,逛完程翔的學校,兩人去了工體。出校門坐117路無軌電車,八站就到工體。車上,程翔沒有勇氣提起任何話題了,總有種越說越露怯的感覺,首經(jīng)貿(mào)的學生能給對外經(jīng)貿(mào)的學生什么建議呢,就像中國男足好意思說意大利防守反擊的打法太保守嗎?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終于到了工體,賽前球迷們的熱烈氣氛為程翔找回些自信。他問羅亞楠來過工體嗎——估摸她九成沒來過他才這么問。羅亞楠確實沒來過,程翔又開始口若懸河,給她講述工體的幾場著名球賽,有對桑普多利亞和阿森納“工體不敗”的神話,有“九比一”大勝申花的傳奇。今天國安的對手就是申花,球迷們興致勃勃高喊著“九比一”,羅亞楠不解:“過去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對‘九比一念念不忘呢?”程翔說:“足球講傳承,這是在揚國安隊威,滅申花志氣,足球文化的一部分。”

      通過安檢,羅亞楠和程翔坐到了學生票的看臺,位于靠近發(fā)角球的區(qū)域,是上層看臺,離場地十分遙遠,已經(jīng)有隊員開始熱身,人看上去真的只有蟑螂那么大,球則像個米粒,被一群蟑螂追逐著。羅亞楠不明白,既然是看球,什么都看不清,為什么還來現(xiàn)場看?學生票看臺已經(jīng)坐滿,都是和他們年齡相仿甚至比他們還要小的球迷。

      比賽開始前,雙方運動員入場,場邊一字排開,全場觀眾起立,升國旗奏國歌。瞬間,混夾著叫喊聲、喇叭聲和各種雜音的現(xiàn)場安靜下來,國歌響起,眾人齊唱,男聲為主,低沉的聲波像從海底升起的一種神秘能量,羅亞楠感覺自己被裹挾其中,愿意投身于這種催人向上的磁場中,跟著唱了起來。曲畢,現(xiàn)場廣播開始介紹雙方出場隊員,先是客隊的,每念出一個人名,從剛剛同樣傳來國歌聲的空間中就會漫出兩個字:“傻——×”。羅亞楠本還沉浸在剛剛那種明朗磊落的情緒中,突然聽到傳說中的“京罵”,且萬人合罵——是羅叔小賣部的電視前一兩個人在罵所不能比的——嚴重感覺到被侵擾,像關(guān)進了充滿陰謀的山洞,傻在原地。當程翔清晰的罵聲混在模糊的聲浪中傳入羅亞楠耳中時,她才對外界有了反應,用不易察覺的厭惡看了眼程翔。程翔低頭湊到羅亞楠耳邊說:“這就叫主場優(yōu)勢,國安到了上海,上海球迷也這樣?!绷_亞楠目視前方眼神飄忽地搖了搖頭,不知是聽不清,還是不同意,或是否定了這一切的意思。程翔后來也沒再跟著罵。當換成播報主場隊員上場名單的時候,每出現(xiàn)一個人名,之前低沉的“傻——×”換成了嘹亮的“?!痢?,程翔也沒有張嘴,只是用喇叭配合別人喊這兩個字的韻律吹奏出:“嘟——嘟!”

      羅亞楠本就微弱的看球熱情在開場便消耗殆盡。她強忍著熬過九十分鐘,然后跟隨著散場的人群離開了工體。程翔要送羅亞楠回家,羅亞楠知道并不順路,說她自己能回去,程翔只好陪羅亞楠走到車站。等車的時候,程翔問羅亞楠,覺得這場球好看嗎?最終比分是三比零,國安又贏了,雖然不是狂勝,程翔覺得還是很過癮。沒想到羅亞楠說:“我其實對這種事兒沒什么興趣,覺得耽誤時間?!背滔枰粫r接不上話。羅亞楠又說:“我挺不理解看臺上的那些人,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這種發(fā)泄情緒的幼稚事情上,不覺得浪費生命嗎?”

      這話一下把剛剛年滿二十歲的程翔問住了。這時候車來了,羅亞楠跟程翔說了聲“再見”,便上了車,混在擠車的人群中不見了。

      和羅叔的配合沒打成。但他的美意,程翔一直牢記在心。住胡同的那幾年,羅叔還把程翔拉進他組織的球隊,有時踢完球還騎車帶他回家。程翔的初中高中學校都不讓踢球,操場小,墻外就是居民區(qū),學生腳下沒準,球老踢出去,然后翻墻去撿,屢次踩漏居民的房頂,學校就禁止在校內(nèi)開展足球項目。多虧了羅叔的球隊,解決了程翔腳癢的難題,讓他幸福度過中學的那幾年;喜愛足球的人,踢不上球真的會情緒不好,坐立不安,跟煙癮犯了極像。

      這天吃過年夜飯,程翔用保溫桶給羅叔盛了一份,帶去醫(yī)院。路上還在想,如果當年和羅亞楠“約會”成功,兩人對上眼,他現(xiàn)在就得管羅叔叫爸了。岳父病了,姑爺送飯乃分內(nèi)之事。即便沒成一家人,跟羅叔踢了這么多年球,羅叔生了病,也不能視而不見,要不然這么多年隊友白當了。

      大年夜的環(huán)路是沖刷發(fā)動機積碳的最佳時刻。道路寬敞,沒什么車,程翔踩著油門的腳就沒抬起過,把車速控制在規(guī)定的上限。一會兒羅叔就要從監(jiān)控室轉(zhuǎn)移到病房,身邊需要人了。程翔不清楚羅亞楠作為一個和父親隔閡很深的女兒會不會出現(xiàn),但他不會缺席,現(xiàn)在病房成了一塊陣地,他必須守住,這是他從羅叔那兒學到的。前幾年的冬天,羅叔約了一場球,他們球隊和一個朋友小區(qū)的球隊踢比賽,九人制。比賽當天,京城飄雪,車上的積雪已經(jīng)有《新華字典》那么厚。有人在群里說不去踢了;有人說路上看到好幾起車禍,路面滑得要命;有人說對方也來不了倆人,取消得了。羅叔在群里只說了一句:“能踢的就來?!背滔杷叫艈柫_叔:“場地這樣,還能踢嗎?”羅叔說:“不下刀子就能踢?!背滔枵f:“要不然問問對方,如果他們來的人也不多,改個好天再踢?!绷_叔說:“不能問,對方?jīng)]問咱們還去不去,說明不會爽約,既然約了比賽,就不能主動取消,下雪同樣影響他們,誰先問誰就輸了,說不定他們也在猶豫中,就看誰能頂?shù)米?。”羅叔這么一說,程翔作為比羅叔年輕三十歲的人,沒道理不出場。他驅(qū)車來到球場,坐在車里換球服,看到風雪中一輛電動車穿越迷霧,停在場邊,是羅叔,戴著厚厚的手套,膝蓋套著護腿。程翔立馬不覺得冷了,打開車門,走進場地。后來那場比賽成了歡樂賽,積雪太厚,球埋在里面根本看不到,眾人就在雪地里追來追去,嘴里噴著哈氣,像一個個蒸汽車頭,所到之處,雪花被踏起,漫天飛濺。上半場嬉鬧了四十分鐘,積雪被踩平,成了冰場;下半場四十分鐘,就是一場速滑比賽。最終雙方滿身雪水結(jié)束了比賽,共同留下足球生涯的美好回憶。

      不知不覺,車已經(jīng)超速,上了一百,想起往事,程翔難抑亢奮。

      他趕到羅叔病房的時候,羅亞楠已經(jīng)帶了一位護工等候在這里了。病房有三張床位,最里面床的病友是腦出血做了開顱手術(shù),臘八犯的病,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另一張床空著,羅亞楠給羅叔選了靠門的這張床。程翔放下保溫飯桶,看到羅亞楠也帶了飯食。羅亞楠說大過年的,還麻煩程翔跑一趟,她已經(jīng)安排好,程翔不用惦記了,可安心回家過年。程翔說,怎么著也得見羅叔一面,看看情況,好對球友們有個交代。今天白天,大伙開始在群里拜年了,自然是要感謝羅叔一年里張羅球賽的辛苦,紛紛艾特(“@”的音譯)他,不見羅叔回復,都還不知道羅叔腦梗的事兒。程翔覺得這種事兒還是應該讓大家知道一下,就說了昨晚的經(jīng)過,有人當即就要來醫(yī)院。程翔告知醫(yī)院防疫管控嚴,僅允許病人的兩位家屬登記后進樓,他和羅亞楠已經(jīng)占了這兩個名額。隊友們只能委托程翔探視后及時將羅叔的情況發(fā)布在群里,程翔是帶著群里四十多個人——有的是羅叔這代人,有的比程翔歲數(shù)還小,都是羅叔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從生活的各種場景里精挑細選出的對足球真正熱愛的人——的囑托來到醫(yī)院的。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等了一會兒,羅叔坐在輪椅里,被護士推進來。護士和羅亞楠做了交接,囑咐了注意事項,然后走了。羅亞楠給羅叔介紹護工師傅,說未來就是他幫著在病房照顧羅叔的起居,包括翻身、吃飯、上廁所、去康復中心訓練、下樓曬太陽什么的。沒等羅亞楠說完,羅叔扶著床沿站起來說:“我這樣的還需要護工?我都可以給別人當護工去了!”說完扶著床沿走了幾步,給護工師傅看樂了。護工說,老先生恢復得挺棒,生活盡量自理,主動訓練肌肉神經(jīng),對康復更好,自己確實幫不上什么忙,如果日后真有需要,可以去醫(yī)院的服務中心再找我。說完就走了。

      羅亞楠不放心地看著羅叔,叫他趕緊坐下,剛?cè)芡晁?,不宜劇烈運動。羅叔說:“這還叫劇烈?完全就是‘蹭咕?!闭f著要把左腿抬到床上,心余力絀,剛抬起十厘米就抬不動了,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到輪椅里。羅亞楠著實被氣著了,這種倔老頭管他真是多余,忍著沒發(fā)作。

      這時候值班大夫來探望,讓羅叔做了閉眼、鼓嘴吹氣、抬左胳膊等幾個動作,羅叔一一完成,還跟大夫開玩笑,說幸虧出事的是左側(cè),不影響他用右腳射門。程翔知道,羅叔踢球的慣用腳是右腳。

      “恢復得相當成功,”大夫道喜般地說,“觀察一周,情況穩(wěn)定就能出院了?!?/p>

      “我覺得現(xiàn)在就能回去了?!绷_叔口條也順溜多了。

      “您心態(tài)也不錯,這樣挺好,有助于康復,住這兒除了觀察,還為了進行恢復訓練,一層的康復中心有儀器和道具,每天去練兩個小時,鍛煉您的小肌肉,您現(xiàn)在能抬胳膊了,未必能握住筆,您老踢球應該懂,小肌肉比大肌肉更難恢復。”

      “您找根兒筆,我試試?!绷_叔信心十足。

      “好的大夫,聽您的,一周后出院。”羅亞楠趕緊攔住。

      “我這兒有鍛煉小肌肉的?!绷_叔掏出倆核桃揉了起來。

      “半側(cè)身體上上下下都是小肌肉,我們的儀器和道具更專業(yè)?!贝蠓蛐α?,安撫羅叔,“住不夠七天,辦不了出院手續(xù),誰給您辦誰擔責任。”

      “那我先坐他們的車回去,七天后再來辦手續(xù)。”羅叔總有話說。

      “我可不拉?!绷_亞楠擺明態(tài)度。

      “那我坐程翔的車回去?!绷_叔看向程翔。

      程翔笑了,不置可否。

      “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有分寸,他們知道該怎么做?!贝蠓蚩闯隽_叔有點兒人來瘋,不再硬管。

      程翔接過話,對大夫說:“麻煩您了,您忙去吧,我們在這兒陪著,人走不了?!?/p>

      大夫一走,羅叔老實多了,坐進輪椅,也會好好說話了。

      “主要是今天過年,不好意思耽誤你倆的時間,你們都有自己的事兒?!绷_叔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我已經(jīng)陪我們家老頭老太太吃過飯了,給您也捎了一口?!背滔璐蜷_保溫桶,給羅叔寬心,“沒酒,湊合吃一頓吧,大夫不讓喝?!?/p>

      羅亞楠也擰開自己帶的保溫桶,程翔看到她右掌心貼著肉色的創(chuàng)可貼,不特意往那兒看,很難發(fā)現(xiàn)。保溫桶一層層打開,盛著不同的菜,羅叔看到了他最愛吃的燒茄子,一起生活的時候羅亞楠她媽總嫌油大,讓他少做。現(xiàn)在這道菜出現(xiàn)在這里,信息豐富。程翔也看出門道兒,踢完球偶爾聚餐的時候,羅叔總點這菜。

      “哪兒吃得了這么多,別腦梗剛好,又吃出個胃出血?!泵鎸σ蛔镭S盛的飯菜羅叔如是說道。

      程翔知道這是羅叔一貫的說話風格,他羞于表達的時候,會選擇反向表達。就像當年他對自己跟羅亞楠她媽離婚的總結(jié):終于得償所愿,能一個人痛快地踢球了!

      陪著羅氏父女坐了會兒,程翔識時務地離開,留下父女倆獨處跨年。據(jù)程翔所知,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除夕夜羅叔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平房過的。

      初二這天,羅亞楠傍晚來到醫(yī)院,給羅叔帶來晚飯。天色比上個月黑得晚,進門的時候五點已過,天光仍在,病房里沒人。羅亞楠放下飯煲,先去了一層的康復中心,沒找到羅叔;又回來問樓層的護士,護士說羅叔一個小時前被程翔推著下樓了,羅亞楠便回到病房等。

      等了二十分鐘,天開始黑了,羅亞楠打了羅叔的手機,覺得該叫他回來了。手機在病床旁的柜子里響了,羅叔沒帶在身上。羅亞楠猶豫著要不要給程翔打個電話,叫他帶羅叔回來。程翔跟羅叔也不沾親,能這么陪伴照顧,已該萬分感謝,但畢竟太陽落山了,世界抽不冷子就涼了,羅亞楠怕羅叔被風吹到,剛見好,別再受了邪風,增加誘因。她拿著手機在屋中踱步,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催催程翔。那天存了程翔的電話,也加了微信,上午程翔給她發(fā)微信,說中午來給羅叔送飯,為了不過多麻煩他,她說晚飯她送。她突然想到,可以在微信里告訴程翔她來了,這樣他也就知道晚飯到了,該把羅叔帶回來了。又怕程翔不能及時看到微信,延誤羅叔回屋時間,發(fā)生她所擔心的事情。猶疑中,羅亞楠走到了窗口,看到幾個人在樓后的空場踢球,定睛再瞧,里面竟然有羅叔。兩個比羅叔年齡略小的大叔扶著羅叔,羅叔腳前擺著足球,正準備射門——球門就是羅叔的輪椅。羅叔緩緩啟動,抬腳、擺腿、擊球,球速尚可,向輪椅中間的空隙滾去,滑行,擊中了輪椅的一根立柱,彈了出來;羅叔顫顫巍巍地跟進,補射,球從輪椅兩輪當中的空當穿行而過,進了!輪椅后面站著一個人,是程翔,負責撿球,迅速拿到球后將球又擺到羅叔剛才射門的地方,羅叔在攙扶下,又完成了一次射門,用的還是癱瘓這側(cè)的左腳,每次邁出左腿前,右臂都要大幅度往前甩動一下。羅亞楠打開窗戶,冷風灌入,同時飄進來的還有樓下這個足球小團伙的歡聲笑語。隱約能聽到羅叔在說:“借此良機,說不定我能練成咱們隊的‘金左腳!”

      羅亞楠沖窗下喊道:“好球!”

      正熱火朝天的四個人扭頭往樓上看。隨后羅亞楠又喊著:“球星該吃飯了!”

      初三一早,程翔就給羅亞楠發(fā)微信說今天的晚飯他送,不用羅亞楠管了。羅亞楠說羅叔跟她商量過,出院前訂醫(yī)院的飯就行,大家都省事兒,羅叔也安心,吃送來的飯,他不踏實,叫程翔別每天跑了。程翔說,明天開始可以聽羅叔的,今晚送最后一回,反正我自己也得做。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晚上安頓好孩子已經(jīng)快十點,羅亞楠覺得還是應該去醫(yī)院看看。年紀小的時候,她可以對父親視而不見不聞不問,人近中年,她做不到了。父親已對出院后的生活做了規(guī)劃,繼續(xù)回到平房住,也只能住在那里。他能做到生活自理,動作是慢一些,更應該親力親為,這樣才能恢復徹底,不留后遺癥。他還打算三個月后重返球場,“球局也得有人張羅,不能散”。這未必是最好的安排,羅亞楠知道改變上歲數(shù)人的計劃很難,也沒立即否決,就說先試著看,哪兒不妥,再調(diào)。她打算出其不意去趟醫(yī)院,一天沒出現(xiàn),她想看看父親能不能處理好自己術(shù)后的生活,如果已經(jīng)睡了,她看一眼就走也安心了。

      羅亞楠還沒進病房,就聽到門里傳來看球的聲音。她推開門,瞬間仿佛回到少女時期父親的那個小賣部:三個老爺們兒——羅叔、程翔以及同屋病友的護工——正圍在iPad前看著球賽,面前還擺了花生、鴨脖,幸好沒有啤酒,要不然羅亞楠當場就得急了。

      是亞洲杯的半決賽,中國女足對日本女足,怪不得程翔說今晚他來送飯,敢情還帶了iPad。羅亞楠進屋的一瞬間,正趕上中國女足進球,下半場剛開場一分鐘,一比一!三個老爺們兒都手舞足蹈,同屋的病人也沒睡,側(cè)臥聽著比賽的進程,因比分扳平而面露笑容。比賽剛開始的時候,只有程翔和羅叔戴著耳機在病房看,一會兒捶胸頓足一會兒拍大腿的,病友本已拉上自己這側(cè)的簾子,聽到他倆的看球反應后說:“耳機拔了吧,大點聲沒事兒,也讓我聽聽?!彼淖o工也索性搬著椅子坐過來一起看?,F(xiàn)在羅亞楠突然從天而降,三個老爺們兒有種正在宿舍干壞事兒被教導主任撞個正著的感覺,那位護工反應神快地說:“您女兒是吉星,她剛進門,中國隊就進球了!”

      羅叔興致全在看球上,也沒問羅亞楠大晚上來這兒有什么事兒,示意她坐下一起看。羅亞楠坐下前說:“幾點結(jié)束,大夫不是讓您別熬夜嗎?”

      羅叔盯著屏幕說:“我在家看英超,睡得更晚。”羅亞楠想說所以你腦梗了,但大夫囑咐過,盡量讓老人保持心情順暢,啥事兒都讓著點兒,所以她把話生生咽回去了。病人就該有特權(quán)嗎,那好人要是也被氣病了呢,是不是就可以平起平坐了,不用再忍著了?想歸想,羅亞楠不會真的渴望這種平等。她覺得能在某方面做出讓步的,是強者,面對現(xiàn)在的父親,她可以讓。

      平心而論,在和羅叔的父女關(guān)系中,羅亞楠自打工作后一直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她從對外經(jīng)貿(mào)畢業(yè)后,實習期的工資就比羅叔在牛奶廠的工資高;后來超市普及,羅叔的小賣部失去生存優(yōu)勢,也就不開了,正好他夠六十歲,能拿社保的退休工資了,這時候羅亞楠的年薪是他的三倍。以羅亞楠媽媽的價值標準看,羅叔到了退休年紀混成這樣,毫無疑問算一個失敗的人。羅亞楠自打離開胡同后日漸受她媽的熏染,羅叔的缺點被夸大,構(gòu)成了她對父親的認知,情感上也不親。包括得知羅叔腦梗后羅亞楠考慮的方式,也是居高臨下的,她想大不了就花錢唄,雇人照顧羅叔,每月萬把塊錢,一年十二萬,直到羅叔沒了的那一天,她能把這錢掙出來,只要肯花這錢,自己的生活并不會受什么影響,反正跟羅叔也不親,就像以前那樣,完成做女兒形式上的義務就夠了。包括現(xiàn)在看球,她雖然平視著iPad,內(nèi)心卻是居高臨下的,帶著同情,帶著微服私訪的想法,坐在三個老爺們兒的身旁,和他們看著同一場比賽。這三個男人,一個是曾經(jīng)的下崗工人,一個是醫(yī)院的護工,另一個是快四十了還沒結(jié)婚、工作換了若干次至今還在自己交社保的程翔。羅亞楠是除夕那夜在醫(yī)院陪羅叔,從他那兒得知了程翔的情況。這三個男人看起球來一個比一個專業(yè),說得頭頭是道,羅亞楠像看笑話一樣打算陪他們到比賽結(jié)束。

      然而看上一會兒后,羅亞楠變了,她無法繼續(xù)居高臨下看著場上那些拼搏的女足姑娘。她們比她小十多歲甚至二十歲,滿身朝氣,斗志昂揚,起初她不懂她們?yōu)槭裁赐婷分鹉莻€足球,只會用定義羅叔的態(tài)度去看待她們——貪玩而已。慢慢地,隨著中國女足一次次搶球倒地,一次次被日本隊員沖撞,一次次長途奔襲后氣喘吁吁,羅亞楠發(fā)現(xiàn)她開始希望中國隊員能護住球,順利傳到隊友腳下,然后準確射向?qū)Ψ角蜷T;當球權(quán)在日本隊腳下的時候,她也隨之緊張起來。感覺自己已從高處下來,走到場邊,卷入到比賽中。

      下半場接近尾聲,依然一比一,雙方體力都有所下降。羅亞楠如坐針氈,盼著中國隊趕緊再進一球,拿下比賽,她喜歡自己參與的事情都有個好結(jié)果,要不然白跟著忙活了。然而并沒有如她所愿,還是進入了加時賽。她從身旁的三位資深球迷處知道了比賽的規(guī)則,淘汰賽九十分鐘打平,就進入上下半場各十五分鐘的加時賽。結(jié)果在上半場加時賽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日本隊進球了,二比一。三位老球迷都沒發(fā)聲,只是換了個坐姿,繼續(xù)盯著屏幕。羅亞楠看不懂他們的反應,是無語,還是心里有數(shù),好戲在后頭?可留給中國隊翻身的時間只有下半場的十五分鐘了,隊員們的體力似乎也到了極限,羅亞楠已經(jīng)從三位導師那兒掌握了在這種情況下,落后的球隊會越踢越累的常識,她沮喪極了,提前開始代表中國隊接受命運的審判。

      但另外三位還不甘心,加時賽中場休息的當兒,還在商量著戰(zhàn)術(shù):隊長王珊珊的位置該不該前移。好像勝負可以由他們仨決定似的。羅亞楠看了一眼表,十二點已經(jīng)過了,她想好賴再熬十五分鐘吧,之后就能結(jié)束這種雙重煎熬了——陪腦梗父親熬夜看國家隊輸球。

      最后的這十五分鐘里,中國隊沒有再度開場就上演一劍封喉的大戲為自己搶得一個光明的未來,場面上略顯被動。踢了幾分鐘后,教練水慶霞做了人員調(diào)整,最后十分鐘還換了兩個人。時間一點點流逝,眼看著過半,日本隊一球領(lǐng)先不慌不忙,中國隊一板一眼但收效甚微。轉(zhuǎn)播鏡頭拍下水指導在場邊鼓舞隊員繼續(xù)向前的畫面,解說嘉賓評論說都拼到這個時候了,而且日本女足的實力排名在中國隊之前,中國女足沒有絲毫氣餒,不打光最后一顆子彈決不撤退,這已經(jīng)值得所有人尊敬。羅亞楠不太懂球,不知道比賽的名次重不重要,看到場上這些女同胞的表現(xiàn),她已經(jīng)熱血沸騰,覺得輸贏并不重要。從這一刻起,她成了中國女足的球迷。

      羅亞楠一邊被女足精神感染,一邊看著時間。一百一十六分鐘,中國隊的守門員大喊著指揮隊友站位,防守角球,反復布陣,一點兒不湊合,絲毫不像再有四分鐘比賽就結(jié)束了,倒像比賽剛開始四分鐘,一會兒還能發(fā)生很多事情。一百一十七分鐘,日本隊守門員開角球,故意拖延時間,羅亞楠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罵了當年在工體聽到的那兩個字。一百一十八分鐘,中國隊員帶球突破,被日本防守隊員放倒,評論員說:“不管比分如何,不管身陷何地,女足的姑娘永遠知道自己在場上要做的事情,就是向前!”終于,一百一十九分鐘,中國隊左路傳中,隊長王珊珊——也就是十五分鐘前房間里三位男球迷討論的那位球員——搶在日本隊員身前,用右腳背外側(cè)一蹭,進了,再度扳平?!鞍阎袊爮膽已逻吚嘶貋?!誰敢說鏗鏘玫瑰在此刻凋謝,中國女足的姑娘們不同意!”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病房里沸騰了,羅亞楠也跳起來,跟著喊了出來。歡呼聲未落,門開了,值班護士讓小點兒聲,影響到別的病房休息了,關(guān)鍵是作為患者,不能再熬夜。為了能順利看完最后幾分鐘的比賽,羅亞楠出面向護士保證,她來負責此間病房未來二十分鐘的聲音分貝并保證患者及時入睡。今夜中國女足通過一場比賽對羅亞楠進行了足球知識掃盲,她知道接下來就要進入點球大戰(zhàn)。

      哪怕是高考,羅亞楠也沒有這般緊張過。當中國隊最后一位罰球手王珊珊站在足球前,踢進這球,中國隊就能晉級決賽,踢不進則繼續(xù)下一輪點球淘汰賽的時候,羅亞楠能覺察到心臟的跳動已經(jīng)波及胸口之外。她閉上眼睛,不敢看了。

      不是因為怕輸,即便沒進,最終輸?shù)舯荣惲_亞楠也能欣然接受,只是她不愿意看到女足們付出的艱辛被命運無情地捉弄。——她已經(jīng)明白,點球輸了,不是技不如人,不是沒有堅持到底,只是一種命運的偶然。

      眼睛閉上后,時間異常漫長。整個世界好像在隨著心跳而律動,她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的心跳影響到王珊珊。

      突然,病房里響起奇怪而讓人喜悅的聲音——是三位男球迷壓低分貝發(fā)出來的。羅亞楠睜開眼,看到王珊珊揮舞著雙臂,跑向中國女足的隊伍,和隊友們抱在一起。

      “?!?!”羅亞楠的心里又冒出這兩個字。

      轉(zhuǎn)播平臺的評論員對比賽簡單做了總結(jié),祝賀中國女足時隔十六年后再次進入亞洲杯的決賽,然后播放了一個剪輯好的短片,畫面是這屆比賽女足的精彩集錦,用的音樂是《鏗鏘玫瑰》。旋律一出來,羅亞楠知道這是首老歌,田震唱的,有一陣兒大街上老放,只是她從沒細聽過歌詞。這次配上剛剛這場球,再聽,句句將她擊中。

      病房的看球局及時散場。羅叔說:“今晚能睡一個好覺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羅亞楠腦子里一直飄著《鏗鏘玫瑰》的曲調(diào),并配著剛剛這場球的畫面。她之所以能堅持看完并愈發(fā)投入這場比賽,不是因為喜歡足球,是覺得女足姑娘在給她上課,告訴她未來的日子該怎么過,就像上大學時進錯教室,聽了幾句,發(fā)現(xiàn)老師講得還不錯,就坐下來聽到結(jié)束,還掏出筆記本,并在下課前積極舉手提問。

      這場球賽場上中國女性的表現(xiàn),解決了困擾她已久的問題。在此之前,她每天過得很沮喪,覺得自己快有抑郁癥了。曾經(jīng)她是成績優(yōu)異的女學霸,現(xiàn)在成了離異婦女,一個人帶孩子。孩子像所有孩子一樣,總給家長添亂。她工作也忙,回到家還下不了班,被氣急了只能遷怒孩子,發(fā)完火自己又后悔……她時常想:我是輸了嗎?該如何扳平比分?還存在反敗為勝的可能嗎?關(guān)鍵是怎么樣才算戰(zhàn)勝了生活呢?

      以前羅亞楠的目標是要過得比她前夫好。那個人,就是一個男版的她。學生時代就目標明確,本碩連讀,畢業(yè)后進了世界五百強的企業(yè),很快就在中國分部當上中層管理者,她和他在朋友的聚會上認識,她認為工作穩(wěn)定、事業(yè)有前途就是靠譜,兩人開始約會。然后他們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他升上高管,干了幾年,追求進步的腳步?jīng)]停,又去上商學院,然后他們就離婚了。他凈身出戶,車、房、存款都留給了她和孩子,他跟商學院的女同學組建了新家庭。他也辭了職,進入那個女同學的家族企業(yè),瞬間成了胡潤百富榜上富豪的女婿,成為坐頭等艙飛來飛去、每次都在機場書店買本書才上飛機的那種人——依然不忘學習。從此羅亞楠特硌硬“精英”這倆字,就像當年討厭小賣部那樣。

      今天這場比賽,女足姑娘把答案告訴了羅亞楠。她開始明白,真正的對手只有她自己,從現(xiàn)在起,她要認真平等對待每一件該去做的事情——處理好工作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好好對孩子說每一句話,好好吃每一頓飯,坦然面對各種關(guān)系,尊重各種生活的可能——不認真是對生命的褻瀆,不平等是一種不易察覺的逃避。

      羅亞楠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在她沒有搬出胡同前,那時候羅叔還在牛奶廠上班,有一個周末,他突然向羅亞楠她媽媽要衛(wèi)生巾,拿上就匆匆出門了。當時羅亞楠在另一間屋里寫作業(yè),不清楚父親的意圖,后來父母分開,母親有一次跟她念叨父親的諸多毛病時,再次提及此事。原來,那天羅叔是去踢球了,一場約好的比賽,羅叔有痔瘡,長時間劇烈跑動會流血。“將是一場惡戰(zhàn)”,這是羅叔在跟羅亞楠媽媽要衛(wèi)生巾時的理由。

      聽媽媽講完,羅亞楠覺得自己的父親竟如此荒謬;現(xiàn)在她覺得對父親的了解太少了。

      初六羅叔出院。大夫已掌握羅叔的稟性,囑咐羅亞楠,老爺子要是愿意動,別攔著,對恢復有好處,人本身就是動物,動物就是動彈著才能活下去的生物,成天坐著躺著違背天意,也容易讓人消沉。羅亞楠全盤接受。

      程翔也來幫忙,辦完手續(xù),把羅叔攙扶上羅亞楠的三排座商務車。車是羅亞楠前夫留下來的,當初買這車,前夫還沒去上商學院,兩人是為日后有二胎做準備?,F(xiàn)在前夫成了別人的丈夫,坐進來的是羅叔,程翔在旁邊的座位陪著,羅亞楠負責開車。目的地是羅亞楠家,出院前她推心置腹和羅叔聊了聊,鑒于羅叔的現(xiàn)狀,她希望羅叔能去她家先觀察一段時間,畢竟家里有阿姨,她白天上班,出什么問題有阿姨在身邊,能及時解決,阿姨也可以給羅叔做飯,羅叔要是非想自己做,也可以,甚至他給全家做都可以,就當是恢復訓練了。等羅叔真的能無障礙地生活了,又習慣一個人過,再給他送回胡同。羅叔坐在輪椅里聽完,思忖片刻后說:“那就先按你說的吧!”

      回去的路上,三人聊的都是晚上的球賽,中國女足對韓國女足,亞洲杯決賽。上回看完半決賽,羅亞楠就開始關(guān)注決賽,幾點開始、首發(fā)陣容是誰,羅亞楠已經(jīng)門兒清。她知道中國隊還有一位頭號前鋒叫王霜,上一場有傷沒上,這場出現(xiàn)在首發(fā)陣容中,沖冠有望。

      到家一切安頓好,喘口氣,球賽就開始了,正好一邊吃飯一邊看。程翔沒開車,羅亞楠給他拿來啤酒。阿姨炒了四個青菜,羅亞楠點了小龍蝦、鴨脖、福壽螺,她知道這些適合看球。

      兒子對家中的變化很敏感,問羅亞楠:“媽媽你怎么也看球呀?”

      羅亞楠說:“因為好看?!?/p>

      “那你以前怎么不看呀?”兒子邏輯縝密。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以前沒到看的時候?!?/p>

      “為什么現(xiàn)在就到時候了?”

      “就像你六歲之前也不用上網(wǎng)課,今天的網(wǎng)課學什么了?”

      兒子不再問了。

      大家的注意力轉(zhuǎn)到球賽上。羅亞楠也做好了中國隊會丟球的準備,這件事真的發(fā)生了——第二十六分鐘,韓國隊反擊,邊路起球,中路包抄,球滾進中國隊的大門,一比零。

      羅亞楠并沒有慌。經(jīng)歷了上一場比賽,她知道接下來才是檢驗球隊的時刻。這兩天,她在網(wǎng)上看到中國隊教練水慶霞的采訪,水指導說,上一場罰點球的時候,她告訴隊員們,要有信心,這才是關(guān)鍵;能不能踢進不是最重要的,有信心就會有好的結(jié)果,任何時候都不要喪失信心。羅亞楠看著電視,信心滿滿。

      繼續(xù)比賽,場面上仍是韓國隊占優(yōu)。眼看上半場就要結(jié)束,羅亞楠想,下半場中國隊調(diào)整好戰(zhàn)術(shù),連扳兩球不是沒可能。就在她順著自己思路想象的時候,中國隊手球,被判點球,韓國隊員一蹴而就。上半場結(jié)束的哨音隨后響起,中國隊零比二落后。

      這是羅亞楠沒想到的結(jié)果。她認為中國隊既然能在對日本隊的時候創(chuàng)造奇跡,拿下韓國隊也在情理之中,說了歸齊還是不太了解足球,摘取冠軍僅是她個人主觀意愿?,F(xiàn)在她反而輕松了,更認定了輸贏不是比賽的本質(zhì),而是過程中是否全身心投入,義無反顧,毫不保留,若不因惰性、軟弱有絲毫退縮,輸也不是真輸。

      中場休息的時候,羅叔和程翔都說就上半場的表現(xiàn)看,客觀地講,中國隊實力確實在韓國隊之下,屈居亞軍已屬不易。冠軍總是誘人的,倆人聊完務實的,又務虛地聊了聊,說下半場中國隊也說不準會連進三球,分別發(fā)生在第五十分鐘、第七十分鐘和第八十五分鐘,然后把勝利保持到終場。說得自己都哈哈大笑,又說想想就夠美的了,不必當真。

      事情卻真的發(fā)生了。雖然沒有真的發(fā)生在這三個時間點,但就是奇跡般地發(fā)生了。先是中國隊在進攻中造成韓國隊手球,也獲得點球,扳回一城。五分鐘后,在第七十二分鐘,中國隊的中場球員在邊路給韓國隊來了個人球分過,從兩名防守隊員中間鉆過,傳中,剛換上場的小個子球員張琳艷跑位準確,旱地拔蔥,將球勢大力沉地頂進對方球門。太美妙了,竟然打平了!人球分過也帥,插上頭球也酷。羅亞楠家沸騰了,是她帶頭發(fā)出的聲音,用筷子“砰砰砰”地敲碗。知道了主人的分寸,程翔和羅叔也跟著拍桌子喊了幾聲。

      以為又要打加時賽,弄不好還會罰點球,沒想到補時階段,韓國隊闖入中國隊禁區(qū),在球門線前幾米的地方得球,拔腳怒射,中國隊門將竟然擋住了近在咫尺的射門;但球反彈到韓國另一名隊員腳下,她又是掄腿就射,中國隊的后衛(wèi)挺身而出,真的是挺起上身將身體打開到最大面積,同時雙手背后,像堵槍眼一樣擋住了射門,再次渡過一劫。評論員感嘆道:“沒有一點點躲閃的意思,人的本能是看到危險來臨,身體會下意識收縮,中國隊員的動作完全就是有意地迎危而上!”

      看到這里,聯(lián)想到上一場比賽終場前四分鐘中國隊還落后,門將防守日本隊角球時的態(tài)度,羅亞楠知道,門將和后衛(wèi)擋住韓國隊的這兩次射門,并非偶然。此刻,她想無論比賽結(jié)果如何,自己已經(jīng)是中國女足的粉絲了。

      上天遲早會眷顧有信念的人。第九十三分鐘,中國隊在韓國隊禁區(qū)前做了一連串漂亮配合,最終將球射入大門,三比二,真的反超,也殺死了比賽。當裁判的終場哨音響起,評論員宣告比賽結(jié)束的時候,羅亞楠身上瞬間毛孔綻開,有一種肉身從人間蒸發(fā)的感覺,淚水汪在眼眶,她不好意思地扭過頭,但還是被程翔看到了,他也善解人意地移開視線。

      二十一年前的秋天,中國男足沖進世界杯,羅亞楠當時上高中,很不理解為什么有人要去街上游行,很多路都堵車了,人們興高采烈,搖下車窗,探出頭吹著喇叭,嫌聲音不夠大,還有鳴笛的,都影響她學習了。此刻,她也想來這么一次,可是窗外并沒有出現(xiàn)二十一年前的熱鬧場面。因為現(xiàn)在是冬天嗎,太冷了人們不愿出門?還是因為二十一年后,人們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生活中別的事情上去了?而羅亞楠卻剛剛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這種事情上。

      羅亞楠安排好羅叔睡覺,拿起車鑰匙,準備把程翔送回去。程翔說他打車,讓羅亞楠留下來陪羅叔,羅叔說:“辛苦你這么久,還是讓她送吧!”然后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程翔。程翔沒再推辭,隨羅亞楠下了樓。

      羅亞楠熱車的時候,問程翔的地址,程翔說了北五環(huán)一個小區(qū)的名字,羅亞楠輸入導航。又問程翔打理的那個球場在哪兒?程翔說離他家不遠。羅亞楠問現(xiàn)在開著沒有?程翔說只要有人訂場就開放,無論幾點,球場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羅亞楠說想去看看,程翔說好啊,然后在導航里輸入球場的名字。

      此前羅亞楠加完程翔的微信后,翻了他的朋友圈,知道他在運營一家球場,過年前他發(fā)了一些球場的照片以及正月不歇業(yè)和訂場電話的廣告,照片上的人工草地看上去春意盎然,讓人想在上面野餐。羅亞楠也從羅叔那兒了解到,程翔近些年涉足過很多行業(yè),賠多掙少,還在外地待過兩年,倒騰臘肉和茶葉,都沒干長。直到最近這次跟朋友合作承包了一片地,建了幾塊足球場,對外出租,也搞比賽和兒童足球培訓的活動,已經(jīng)干了三年,看來能長久搞下去了。

      羅亞楠自打離開大學,就沒再踏上過操場、球場這樣的地界,僅有的一些運動,無外乎自己在家騎騎健身自行車或參加公司的拓展團建。程翔在路上給球場打了電話,讓提前把燈打開,一會兒有朋友來玩。

      離老遠,羅亞楠在橋上就看到夜幕下的一片綠色,圈著護欄,問程翔是那兒嗎?程翔說對。羅亞楠駛出主路下橋,奔著那片光亮開去。

      沒想到球場的地面這么軟和。羅亞楠踩在上面,心也一下柔和起來。她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生怕踩壞。程翔讓她大膽走,這些人工草是特殊工藝制成的,草與草之間撒有塑膠顆粒,支撐著草枝挺拔不倒,能對落下的腳和膝蓋起到緩沖,減少運動損傷。羅亞楠繞著場地走,走到對面圍欄時,看到上面懸掛的兒童足球訓練營廣告,面向六到十二歲的兒童,有各種程度的培訓班,旁邊貼著教練們的照片。羅亞楠問了上課時間、都學些什么,程翔一一告知后說:“其實你們家的教練比我這兒的好——羅叔?!绷_亞楠笑了說:“那你們這兒怎么不把他照片也貼上?”程翔說:“我想貼,不懂的人都認為教練越年輕越厲害,為了招生,球場能運營下去,我們只能貼年輕教練的;從力量上說,年輕教練確實有優(yōu)勢,但從對足球和體育精神的理解來說,還是應該請歲數(shù)大的教練。我們的培訓班比較基礎(chǔ),就是培養(yǎng)個興趣愛好,羅叔能講的,孩子們聽不懂?!?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這時一伙人從圍欄外的屋子里走出來,背著球包,告別后各自離開。那是一處餐廳,踢完球的人都愛跟隊友聚聚,喝兩杯高興高興,剛剛走的這伙人踢的是傍晚場,踢完一邊看女足決賽一邊聚餐。深夜的北京已經(jīng)很冷了,一張嘴都冒白煙兒,程翔邀請羅亞楠進餐廳暖和暖和。餐廳也是球場的一部分,旁邊還有一間屋子賣運動裝備,已經(jīng)黑了燈。

      餐廳里沒有客人了,服務員正在收拾,見程翔進來,招呼了聲“程哥”。程翔道了聲“辛苦”,挑靠窗口的位置坐下,那里有一長排高桌和高腳凳,正好能看到窗外的球場,他把桌上的飲品單交給羅亞楠。

      羅亞楠正反面翻看完,說:“喝啤酒吧,我叫代駕?!背滔枞シ张_后面取來啤酒,已經(jīng)打開。兩人碰了一下瓶,喝起來。程翔看到了羅亞楠右掌心里的創(chuàng)可貼不見了,換成花生米大小的一塊硬痂。身后的電視機開著,放著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的紀錄片,講述著一處古城遺址輝煌的往昔。

      羅亞楠輕輕晃動著高腳凳,看著窗外一片喜人的綠色,像面對著麥田,讓她聯(lián)想到祥和、成長、豐收。她問程翔足球場為什么是綠色的呢?程翔一怔,說因為正式比賽是在草地上踢的,草就是綠色的。顯然羅亞楠并不是不知道這個,又問:“那為什么要在草地上踢呢?”程翔說:“因為草地對身體的保護最好,很多動作適合在草地上進行?!?/p>

      “我會從另一個角度想這事兒,”羅亞楠說,“現(xiàn)代科技肯定能做出比草地更適合人體踢球的場地,之所以國際大賽還在草地上進行,可能因為草地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綠色也讓人心曠神怡,人需要進行親近自然的活動,沒有什么能替代草地。你這里的人工草,也是對草地的模擬,讓人站在上面就像在度假?!?/p>

      程翔笑了,說:“也許實際情況未必是這樣,但我同意你說的?!彼f自己大學畢業(yè)后從事過很多工作,都沒干久,也不全是掙錢賠錢的問題,總有種臨時工的感覺,就想這些姑且是為更合適的工作做過渡吧。但什么是適合的工作,他并不知道,直到開始打理這個球場,每天早上進入場地,晨光照到身上,就覺得自己來對地方了。每天晚上,球場關(guān)燈前,他走進餐廳,坐在這個位置,看著綠色一點點隱退。球場睡覺了,他內(nèi)心也歸于平靜。明天太陽升起后,這片綠色又將承載著許多人的歡樂,灑上他們的汗水,人們從這里摔倒又爬起來,一次次突破自我,把自己練得堅韌,程翔知道這回終于找到了穩(wěn)定的工作。

      身后的電視被服務員切到體育頻道,晚間體育新聞開始了。頭條播報的就是女足亞洲杯奪冠的消息。三個小時前的鏡頭重放,看了依然讓人激動不已。新聞最后說,明天女足隊員將從孟買飛抵上海,進入酒店開始隔離。

      “我有一個想法。”羅亞楠突然說。

      “什么想法?”

      “我想帶孩子去趟上海,在機場迎接女足,當天再返回北京?!绷_亞楠興奮地說,“讓他去看看冠軍,我也見識見識?!?/p>

      “萬一飛機上有情況,回來被隔離,不害怕嗎?”程翔問。

      “看完冠軍球隊,就沒什么好怕的了。”羅亞楠又問,“這里離得開人嗎,你能去嗎?”

      “我?”程翔毫無準備。

      “不好意思,我太著急了,主要是我得馬上訂票了,說不定一會兒就該出發(fā)去機場了?!绷_亞楠已經(jīng)掏出了手機。

      “我可以,去沾沾喜氣,能引來更多人到這球場踢球。”程翔和羅亞楠碰了一下酒瓶,喝完笑了。

      “笑什么?”羅亞楠問。程翔說:“沒什么。”羅亞楠也跟著笑了。但她一定不知道程翔的笑,是因為他想到了剛才下樓前,羅叔對他意味深長的那個笑,現(xiàn)在明白了。再把這一周的前前后后串起來:若沒有羅叔的腦梗,也不會出現(xiàn)此刻的情景;如此說來,羅叔竟然用這種方式——不惜腦?!约捍蛄艘粋€漂亮的配合。

      但羅叔的這個“傳球”很突然,像用腳后跟兒踢過來的,讓程翔“接球”后有些措手不及,接下來怎么處理,就看他的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腳可別打飛了!”

      原載《青年文學》2022年第5期

      原刊特約編輯? 修新羽

      本刊責編? 杜? 凡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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