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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雪花的塵世浮生

      2022-06-22 02:25:54蘇蘭朵
      關(guān)鍵詞:春華

      蘇蘭朵

      金珠給自己起了另一個名字——金雪花。當(dāng)她以此為名,身著紅裙,在并不耀眼的舞臺上放聲歌唱時,那另一個自我便復(fù)活了,那是她曾渴望活成、卻在荒涼人生里逐漸失落的夢想中的自己。金雪花是金珠傾力守護(hù)的一個秘密,其中有愛、美,以及活著的尊嚴(yán)。你有這樣的秘密嗎?

      那一天,天氣不算太好。鐘小菲站在鏡子前,突然又后悔了,打算把身上的裙子脫下來。顧玉蓮制止了她,說道,一晚上挑選打定的主意,怎么能被一秒鐘否定呢?穿衣服沒主意,選男人倒是主意正得很。鐘小菲不敢在家流連,拿過包迅速出了門。

      在靠窗的座位上,鐘小菲問樊秋實,裙子是不是有點短了?樊秋實用依戀的目光望著她,你就是什么都不穿,他也不敢說什么,就是走個過場。那只假眼珠仿佛也有了溫度。鐘小菲抬手打了他一下,回過頭時,一個妝容濃艷的女人已經(jīng)站在了他們對面。她身材瘦小,簇新的西裝套裙有點撐不起來,發(fā)型是這個年紀(jì)的女人很少留的長直發(fā)。她在他們面前坐下,一股濃郁的香水味兒從胸部散發(fā)出來,是那款有著長長脖頸的真我。鐘小菲一直沒舍得買。樊秋實的臉馬上冷下來,這是我媽。鐘小菲慌忙站起身,往下拽了拽裙子,阿姨好。女人微笑著點點頭,隨即從手袋里掏出一盒香煙,自如地點了一根。樊秋實厭惡地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在她低頭的瞬間,鐘小菲注意到,她臉上的粉很厚,卻依然沒有遮住明顯的干紋和黑眼圈。這是一張不常保養(yǎng)的臉,應(yīng)該也不常化妝。她將一個黑色的牛津布包放在桌上。小菲啊,這是阿姨送給你的見面禮,最新款的,你看看喜不喜歡。鐘小菲瞥了一眼樊秋實。樊秋實滿不在乎地說,給你就收著,打開看看。鐘小菲小心地打開包,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臺筆記本電腦,禁不住有些心疼起來。與這個華而不實的東西相比,她寧愿未來的婆婆送的是個現(xiàn)金紅包。這個牌子的新款電腦,至少兩萬塊。

      這是十年前的場景,牢牢地刻在了鐘小菲的腦子里。以至于她總是有種錯覺,后來再見到的那個人,是假的。

      此刻,穿著皺皺巴巴且肥大的連衣裙,一身汗味和煙味的金珠站在客廳里,正低頭聽著樊秋實的訓(xùn)斥?;ò紫∈璧拈L發(fā)在電風(fēng)扇的轉(zhuǎn)動聲里抖動著。上禮拜不是剛給你500塊錢嗎?你當(dāng)我開銀行嗎?都干什么花了?金珠遲疑了一下,囁嚅著,看病。樊秋實大聲地說,你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又去按摩了吧?有病我領(lǐng)你去醫(yī)院。美容院、按摩院是你去得起的地方嗎?那就是個無底洞!我……腿疼。不是給你拍過片子了嗎?骨頭都長好了,陰天下雨疼一點很正常,用熱毛巾敷一下不就行了!金珠慢慢側(cè)過臉,無助地瞟了一眼鐘小菲。行了,少說兩句。鐘小菲從錢包里拿出300塊錢,遞給金珠,媽,你去衛(wèi)生間洗個澡吧,一會兒吃飯。金珠臉上閃過一絲感激的笑意,接過錢,快步走去衛(wèi)生間。樊秋實生氣地瞪了鐘小菲一眼,從胸口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

      金珠很少來兒子家,每次幾乎都是要錢。鐘小菲不是每次都這么痛快地拿出錢來給她。她和樊秋實掙的都是辛苦的小錢。女兒桐桐又在學(xué)習(xí)舞蹈和古箏,每月要付房租,還要還車貸。今天之所以沒旁觀太久,一是因為她剛剛領(lǐng)了工資,二是因為金珠提到了腿。鐘小菲注意到,金珠的腿最近好像跛得有點厲害了。

      吃過晚飯,金珠坐在沙發(fā)上,給桐桐讀《豌豆上的公主》,表情跟著書中的角色夸張地變換著,聲音也拿捏得少女般純真。桐桐張著嘴巴看著奶奶,聽得入了神。鐘小菲順著廚房的門看了一會兒,苦笑了一下,將樊秋實刷完的碗碟收進(jìn)櫥柜。要不,給你媽買點液體鈣吧,好像補(bǔ)鈣效果挺好的。你有錢嗎?那東西得天天吃才有效果。別瞎想了,我看她什么事也沒有,都是裝的。不信哪天你偷偷跟著她,離了我們家,她的腿保準(zhǔn)跟原來一樣。鐘小菲有點不高興,你干嗎總那么想你媽呢?樊秋實放下最后一只碗,待了片刻,目光暗淡地離開了廚房。只有在這種神情之下,他的兩只眼珠才一模一樣,分不清哪只是真的,哪只是假的。

      樊秋實走進(jìn)客廳沒一會兒,金珠就不聲不響地告辭了。她從不在這兒過夜,也從不告訴樊秋實和鐘小菲她住在哪里。鐘小菲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隔天傍晚,樊秋實為一個熟客理完頭發(fā),將剪刀遞給小工,堆滿笑容地陪著客人劃完卡,將對方送出大門。街市已開始熱鬧起來,打扮時髦的年輕情侶相擁著走進(jìn)附近的商城,那些女孩子盛裝之下總是出奇地漂亮,鮮嫩的臉上掛著嬌嗔,讓樊秋實有點羨慕。他站在風(fēng)里吸起了煙。想想自己和鐘小菲戀愛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張揚(yáng)過,弄得就像在搞地下情。那只壞掉的右眼令他很不自信,也令鐘小菲特別在意他的情緒。其實,小菲的漂亮不輸于這街上走過的任何一個女孩,這是他一眼就能認(rèn)定的。他帶著幾乎是魚死網(wǎng)破的心追求鐘小菲,很快發(fā)現(xiàn),并不需要費(fèi)這么大力氣,因為那時候的小菲干凈得像一張白紙,而且有著令他意外的善良。后來的日子里,他都是帶著感激的心在愛著小菲,直到拿到結(jié)婚證的一刻,才確信上天對自己總算公平了一次。

      喲,出來放風(fēng)了?一個令樊秋實厭惡的聲音傳來。肥胖的大腿踱到他的視線之內(nèi),樊秋實沒有看他。生意不錯嘛,晚上還這么多人。樊秋實踩滅了煙頭,找我有事啊?還有煙嗎?給我一支。大偉伸出手。樊秋實從兜里掏出剩下的半盒煙。大偉一把抓過去,抽出一根,用自己的打火機(jī)點著,使勁地吸了一口,把煙盒很自然地揣進(jìn)兜里。樊秋實冷冷地看著他粗壯的胖手,沒吭聲。你媽又找我媽借錢了,我媽不好意思要。樊秋實依舊沒吭聲。二百,趕緊給我。一團(tuán)煙霧之后,大偉推了樊秋實一把,聽見沒有?。糠飳嵧笸肆艘徊?,抬起頭。你媽的錢,你媽愿意借。讓她自己跟我媽要去。嘿!什么話?欠錢還有理了?我告訴你,我媽的錢,就是我的錢。趕緊給我,你媽憑什么讓我來養(yǎng)?樊秋實盯著大偉,我也告訴你,我的錢,不是我媽的錢,你找她要去。大偉的臉黑下來,耍臭無賴是不?我看你就是欠揍!白眼狼!吃我們家那么多糧食,還不如喂了狗?;钤撃阊劬Ρ辉鷫?!樊秋實忍耐著,他早已經(jīng)不怕大偉了,但不愿意在工作的發(fā)廊門口發(fā)生摩擦。小工似乎在玻璃門里看到有點不對勁兒,走了出來。樊哥,有事嗎?樊秋實說,沒事。轉(zhuǎn)身推門進(jìn)了發(fā)廊。大偉隔著門又罵了些什么,他沒聽清,因為里面的音樂聲太大。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一身疲憊地回到家,樊秋實意外地發(fā)現(xiàn),姐姐樊春華坐在客廳里。樊春華家離這兒很遠(yuǎn),沒有事,她不會這么晚過來。

      鐘小菲臉色謹(jǐn)慎地看了樊秋實一眼,站起身。我給你熱飯去。說完去了廚房。樊秋實瞟了一眼臥室,門關(guān)著,估計桐桐已經(jīng)睡了。他觀察了樊春華一下。樊春華雖然皺著眉,但看上去情緒穩(wěn)定,不像哭過,應(yīng)該不是被姐夫打過。他稍稍放下一點心。

      大偉去我們家了。樊春華突兀地說。樊秋實愣了一下,要錢去了?嗯。你給他了?沒有。不給他就對了,無憑無據(jù)的,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咱爸……給他了。什么?樊秋實又是一愣。咱爸當(dāng)時正好在我們家,受不了大偉滿嘴的埋汰話。樊秋實在樊春華旁邊坐下,半天沒說話。秋實,咱媽現(xiàn)在到底在干什么呀?樊春華等了一會兒,問你話呢。我哪知道。你不知道誰知道???她跟咱爸離婚這么多年,就你能見著她,她的錢也都給你了,你不知道誰知道?樊秋實臉板起來,剛想發(fā)火,鐘小菲端著盤子走進(jìn)來,將菜放到餐桌上,使勁看了樊秋實一眼,又回到廚房去了。樊秋實緩和了一下口氣。她每次來都跟我要錢,問她干什么花了,從來就沒有準(zhǔn)話,問她在哪兒住,也不說。神出鬼沒的,我不知道她都在干些啥。樊春華嘆了口氣,秋實,要不……你勸勸咱媽,回去吧。樊秋實奇怪地看了姐姐一眼,回去?樊春華肯定地點了點頭。樊秋實盯著樊春華,是……咱爸的意思?咱爸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看有那個意思。咱爸現(xiàn)在條件好了,占地回遷了新樓房,兩室一廳,手里也有點養(yǎng)老錢,而且,他的身體還硬朗。我是覺得,媽回去也能享兩天福不是?樊秋實哼了一聲,語帶譏諷地說,我看你是想讓咱媽回去伺候奶奶吧?樊春華急了,你看看你,怎么想事情就那么歪歪呢?回去那不是對大家都有好處嗎?我看是對你有好處吧?這些年,要不是咱爸老貼補(bǔ)你們家,你早就讓高慶打死了?,F(xiàn)在奶奶身體不行了,你怕伺候她的活兒落在你身上,是吧?樊秋實!樊春華激動地站了起來,你……她調(diào)動有限的智商搜索著詞語,就是個白眼狼,吃里爬外,咱爸白養(yǎng)你了!咱爸倒是沒白養(yǎng)你,你倒是把奶奶接到你家去??!樊秋實也提高了嗓門,讓媽回去伺候奶奶,我第一個不同意!鐘小菲聞聲跑進(jìn)來。秋實,你干嗎呀?看把姐氣成這樣!樊春華渾身哆嗦著,走到門口,趿拉上鞋就推開了門。鐘小菲瞪了樊秋實一眼,忙跟了出去。

      出了樓宇門,樊春華的情緒依然沒有平復(fù),急急地往前走。鐘小菲緊跑兩步拉住她,姐,你慢點走,我給你打個車吧。樊春華突然就哭起來,抽抽噎噎,聲音里有兩股力量在擠壓,一股想往外頂,一股在往里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鐘小菲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姐,都是秋實不好,回去我罵他!快別哭了。樊春華哭了一會兒,抹了兩把眼睛,小菲呀,姐求你件事。嗯,姐你說。這事啊,也只能指望你了。樊秋實那個王八犢子,不孝子!鐘小菲慌忙點了一下頭。這個姑姐沒什么文化,比牛還能干,但心眼比針眼還小,一點委屈都承受不了。這么多年鐘小菲早就看明白了,姐夫總打她估計和她這性格也有關(guān)系,說她喪氣。鐘小菲現(xiàn)在可不敢刺激她。小菲。嗯。你就幫姐去勸勸我媽,讓她回去吧,???我知道,這個家里,她最看重你了。鐘小菲愣愣地看著樊春華,猶豫了半天,小心地說道,我……能行嗎?行!準(zhǔn)行!這事姐就拜托你了!

      這事讓鐘小菲很為難。樊家的事有多復(fù)雜,她是結(jié)了婚之后才漸漸弄明白的。四口人四個心眼兒,就像四張風(fēng)干的餃子皮,根本就捏不到一塊兒去。

      她和樊秋實是在美容美發(fā)學(xué)校認(rèn)識的。那時,她還沒畢業(yè),樊秋實已經(jīng)上班兩年了。因為技術(shù)好,被聘請回來當(dāng)美發(fā)教員。某一日,同班一個并不太熟的女同學(xué)突然邀請鐘小菲參加她的生日聚會。就是在那個聚會上,鐘小菲認(rèn)識了樊秋實。她本能地就感覺到了一股不一樣的氣息,那種被深深喜歡的氣息。她這么漂亮的女孩肯定是被很多人或明或暗喜歡過的,但這股氣息從樊秋實身上散發(fā)出來,卻與以往都不同,像一股強(qiáng)大的磁場,令鐘小菲有種不安。后來,鐘小菲告訴樊秋實,當(dāng)時就是有種感覺,如果拒絕了你,你就得跟我拼命。樊秋實沒說什么,只是無聲的笑。這要命般的愛吸引了鐘小菲,她掙扎了很久,還是陷落了。后來,樊秋實跟她講述了自己那只右眼的事。

      5歲的時候,樊秋實的父母離婚了。金珠凈身出戶,樊秋實和7歲的姐姐與父親樊兆榮一起生活。他和村里的孩子們瘋玩,在打鬧中,被人用秸稈戳中了眼睛。家里人并沒當(dāng)回事,奶奶用熱毛巾給他敷了幾次就不管了。后來樊秋實的眼睛開始紅腫流膿,父親才有點著急,想送醫(yī)院,又被心疼錢的奶奶給攔下了,讓樊兆榮去找金珠。等金珠趕回來把樊秋實送到醫(yī)院,右眼已經(jīng)失明了。

      這件事成了樊秋實心底的傷疤,使他與父母和奶奶產(chǎn)生了填不平的隔閡。這件事也令鐘小菲心疼不已,她明白了樊秋實是個從小缺愛的孩子,所以才會對她愛得那么用力。他需要她。

      周末,樊春華過來接走了桐桐,說家里今天包餃子。鐘小菲明白樊春華殷勤的用意,心里像壓了個包袱。她問樊秋實,你看這事怎么辦???樊秋實說,你答應(yīng)的事你自己去辦吧。反正我也找不著她。說完就出門了。今天他要陪許三哥去逛玉器市場。樊秋實的老家岳西村坐落在一處玉石礦帶上,從小他就對石頭特別敏感。許三哥是他發(fā)廊的客人,一個開加油站的老板,喜歡收藏玉石,兩人因為聊玉石成了朋友。樊秋實對這段關(guān)系非常重視,因為許三哥是他的社交圈子里最體面的人。

      等了一上午,金珠也沒來。下午三點多,內(nèi)心焦躁的鐘小菲回了娘家。

      顧玉蓮聽女兒說完婆家的事,板著臉沒吭聲。對樊秋實這個女婿,她是半個眼珠都沒看上,用了各種辦法,也沒把這對“冤家”拆散。當(dāng)初她常罵鐘小菲的一句話是,我顧玉蓮明白了一輩子,怎么就養(yǎng)出你這么個糊涂姑娘呢?

      顧玉蓮今年54歲,身材微胖,皮膚白而細(xì)膩,一根白發(fā)都沒有,看起來相當(dāng)年輕。她一輩子沒有工作過,靠在馬來西亞做中醫(yī)按摩的老公養(yǎng)著。每日除了保養(yǎng)自己的臉和身體,唯一的娛樂就是在小區(qū)的麻將館里打打麻將,是大家公認(rèn)的有福氣的女人。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顧玉蓮和金珠只見過一面。那是鐘小菲生下桐桐的第二天。樊秋實出去辦出院手續(xù),顧玉蓮在幫女兒收拾東西,金珠匆匆忙忙趕來了。她仿佛走了很遠(yuǎn)的路,氣喘吁吁地奔到嬰兒床前,一臉驚喜地盯著自己的小孫女,半天都沒說話,連鐘小菲叫了聲媽也沒反應(yīng)。顧玉蓮臉就板起來了。金珠伸手想抱孩子,顧玉蓮走過來推開她的手臂,親家,你身上有寒氣。金珠尷尬地笑了笑,縮回了手,這才想起來說,你就是小菲的媽吧,辛苦了??!顧玉蓮依然冷著臉,我不辛苦,辛苦的是我女兒,折騰了七個小時才把孩子生下來。金珠轉(zhuǎn)過臉,面有愧色地看著鐘小菲,小菲呀,媽出門了,接到信兒就趕回來了。說著,她從兜里掏出來個小盒子。這個,給孩子的。鐘小菲接過盒子,謝謝媽。樊秋實這時候走進(jìn)房間,說,手續(xù)都辦完了,走吧。說完,他看到了金珠,愣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又往外走。我把車開到樓下去。這句話留在屋里,人已經(jīng)不見了。金珠站在那兒,臉上滿是失望,令鐘小菲不忍心看。

      金珠沒有坐他們的車,說改天再去家里看鐘小菲和孩子,就一個人走了。鐘小菲順著車窗看著金珠一瘸一拐地離去,心里有點不好受。她看了樊秋實一眼,樊秋實面色冰冷,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面,轉(zhuǎn)動著方向盤。顧玉蓮坐在鐘小菲身旁,打開了那個盒子,里面是個不大的翡翠掛件,玉面呈青白色,一看就不值什么錢。顧玉蓮撇了撇嘴,將盒子合上扔在了一邊。

      我看啊,你勸勸也行,省得她總?cè)ツ銈兗乙X。這句話說完后,顧玉蓮再也沒提這個茬。母女倆在電視機(jī)的陪伴下吃完了晚飯。鐘小菲知道,顧玉蓮對金珠一點好印象都沒有,尤其對金珠沒有參加自己兒子婚禮這件事耿耿于懷。因為父親鐘誠義可是坐著飛機(jī)提前一個禮拜從馬來西亞趕回來的。

      飯后,鐘小菲陪顧玉蓮去小區(qū)廣場跳舞。兩人走到廣場附近才發(fā)現(xiàn)場地被占了。有個物業(yè)公司搞了演出,場面不算大,有零星幾個人在觀看。被燈光照得雪亮的舞臺后面拉著橫幅,上面寫著“楓葉正紅合唱團(tuán)惠民演唱會”。一對看起來50多歲的男女正眉飛色舞地唱著一首年代久遠(yuǎn)的老歌。顧玉蓮有點失望,嘟囔著,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啊,真是的,今天又鍛煉不成了。鐘小菲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對顧玉蓮說,媽,要不你也去唱唱歌吧,我看比打麻將強(qiáng)。顧玉蓮說,你少管我。

      兩人唱完,臺下響起零星的掌聲。一個60多歲戴前進(jìn)帽的男人走上來,熱情洋溢地介紹下一個節(jié)目是女聲獨(dú)唱《珊瑚頌》,演唱者金雪花。燈光這時候突然變換成了橘黃色,音樂隨即響起來。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紅色連衣長裙的女子邊唱邊走上臺來。鐘小菲的眼睛眨了一下,就定住了。

      云來遮,霧來蓋,云里霧里放光彩。風(fēng)吹來,浪打來,風(fēng)吹浪打花常開——一個圓潤高亢、情感飽滿的聲音在鐘小菲的周圍響起。

      小菲,這人長得怎么那么像你婆婆呢?顧玉蓮拽了鐘小菲一下。鐘小菲沒回答,她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舞臺上這個紅裙女人?;ò椎拈L發(fā)編成一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胸前,一只手拿著麥克風(fēng),另一只手做著伸展的手勢,無比專注地歌唱著。那音調(diào)高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令人擔(dān)心她難以企及,但最終她都化險為夷地唱上去了。主持人說她叫什么金雪花?

      鐘小菲扔下一臉狐疑的顧玉蓮,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金雪花的后面。她再度產(chǎn)生了關(guān)于真假的錯覺。如果不是那條跛腿,她甚至不能確信這個女人就是金珠。

      她猶豫了半天要不要上去跟婆婆說話,把樊春華讓婆婆回家的意思表述一遍。這樣,無論婆婆作何反應(yīng),自己都可以對樊春華交差了。但是她終究沒有加快腳步。不知為什么,她有種莫名其妙的擔(dān)心,害怕這個金雪花不承認(rèn)自己是金珠。如果是那樣的話,她該怎么辦?她還有種莫名其妙的畏懼,仿佛那高亢的聲音是一件武器,閃著堅硬的光,令她不敢近身。

      金雪花上了公共汽車。鐘小菲忙叫了一輛出租車,跟了上去。

      金雪花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坐在空蕩蕩的車廂里。速度掀起的風(fēng)從敞開的窗口襲進(jìn)來,令她愜意無比。在夜色和發(fā)動機(jī)的掩護(hù)下,她哼唱起來。她希望車就這么一直開下去,永遠(yuǎn)都不要停,最后融化在一片深淵里。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但是,就像這人生一樣,這死法對她來說也很奢侈。她將臉轉(zhuǎn)向窗口,風(fēng)溫柔地?fù)崦?。她深吸了一口氣,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最終,鐘小菲在一幢五層舊式居民樓前,目送著金雪花走了進(jìn)去。她本想順著感應(yīng)燈看看婆婆上了幾樓,但是,破舊的樓道里沒有亮起燈光。

      回去的路上,鐘小菲看了一眼手機(jī)上的地圖,這里是她從未來過的城西孤山地區(qū),距她家28.4公里。她困惑起來,婆婆住在這里?一個人住還是和男人一起???婆婆還能回去跟樊兆榮一起生活嗎?

      走進(jìn)家門的時候,樊秋實正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jī)。鐘小菲把剛才的事情講了一遍。令她沒想到的是,樊秋實并未表現(xiàn)出絲毫驚訝,從始至終眼睛都沒離開過手機(jī)。鐘小菲看著樊秋實,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知道什么?媽住在哪兒。不知道。鐘小菲觀察了樊秋實一會兒,那……媽叫金雪花,你知道不?樊秋實白了她一眼,繼續(xù)看手機(jī)。鐘小菲拍了樊秋實一下。樊秋實平靜地說,有啥奇怪的,你不是還叫桐寶媽嗎?鐘小菲愣了,網(wǎng)名?

      鐘小菲還是不能釋然。樊秋實從未系統(tǒng)地給她講過自己家的事,信息都是只言片語透露的,需要鐘小菲自己拼接。她從未深問過,害怕觸到樊秋實的痛處。而且,就算她深問,樊秋實也未必都說。金珠越來越像一個謎了。鐘小菲實在想象不出,她是怎么活著的。金珠好像不喜歡做家務(wù),每次來,除了要錢和陪桐桐玩,基本不做別的。就算是這樣,金珠也去給人做過保姆。有一次,是她自己跟鐘小菲講起了這事。起因是沙發(fā)。鐘小菲讓她幫著卸掉布藝沙發(fā)的外套,準(zhǔn)備洗一洗。她忽然說,陳姐家的皮沙發(fā)是我見過的最柔軟的皮沙發(fā),等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你也換個皮沙發(fā)吧。鐘小菲問,哪個陳姐?金珠頓了一下,低聲說,我?guī)椭苫畹年惤?。鐘小菲不解地問,幫著干活?金珠說,嗯,住家保姆。就她一個人,住130平的房子。人倒是也不壞,可就是嘴不好,什么難聽說什么。鐘小菲愣愣地看著她。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就在那兒干了不到一個月。這是鐘小菲唯一一次知道她的收入來源。她覺得這份工作其實很適合婆婆。后來就再沒聽婆婆提起干過什么,卻越來越多地說起身體這里或那里不舒服。樊秋實告訴鐘小菲,別搭她的話茬,就讓她自己說,想要錢,也讓她自己提。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樊秋實背對著鐘小菲躺在床上。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身體卻一動不動。無數(shù)個夜里,騙過了鐘小菲,讓她以為他睡著了。這個本事是在大偉家練出來的。大偉是他的表哥,金珠的哥哥金鐵的兒子。樊秋實眼睛壞掉之后,金珠似乎心有愧意,把他帶走了一段時間。樊兆榮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是樊老太告訴樊兆榮,走到哪兒去,他都是你兒子。

      金珠沒有把樊秋實帶到她的新家,而是送到了金鐵家里,舅舅金鐵和舅媽楊珍有點勉強(qiáng)地收留了樊秋實。金珠賠著笑臉說,等眼睛里的皮膚組織恢復(fù)好了,安了假眼珠之后就走。最不高興的人是大偉。他是家中的獨(dú)子,家里的好東西都是他的?,F(xiàn)在樊秋實要吃他的好東西,玩他的好玩的,還要跟他擠在一張床上睡覺。而且,樊秋實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只眼睛,看一眼都招人煩。

      大偉給樊秋實定的第一條規(guī)矩是,如果有同學(xué)到家里玩,樊秋實就滾遠(yuǎn)點。瞎子弟弟讓他覺得丟人。于是,每當(dāng)有同學(xué)要來,樊秋實就得到樓外面去。正是冬天,樊秋實冷得不行,只好在附近的便利店轉(zhuǎn)悠。便利店的老板很不友好,懷疑他是小偷,往外攆他。有一天下大雪,他沒地方去,就進(jìn)了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店很破舊,只有一個老頭,在給另一個老頭理發(fā)。老頭對樊秋實說,理發(fā)呀,孩子?快到暖氣跟前暖和暖和。樊秋實忽然心里一暖,湊過去烤手。另一個老頭走后,樊秋實沒有理發(fā)。老頭也沒說什么,就跟樊秋實聊起了天。那天,樊秋實待到很晚,店里再沒有來過一個客人。后來,每當(dāng)樊秋實從店門前路過,老頭都走到門口,叫他,樊秋實,進(jìn)來,陪我嘮嘮嗑。

      大偉后來給樊秋實立了很多規(guī)矩,這其中就包括晚上睡覺的時候,不許翻身,不許發(fā)出聲音。

      樊秋實后來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晚上上床之后,大偉經(jīng)常被楊珍叫出去,那通常是金鐵回來晚的時候。大概十幾分鐘之后,大偉重新進(jìn)屋,鉆進(jìn)被窩。背對著大偉,面朝墻壁的樊秋實就聞到一股未來得及散去的肉味。他會一動不動地睜著眼睛分辨,有時候像是熏雞,有時候像是香腸。

      樊秋實在大偉家待了三個月,金珠只來過三次。除去送他來和接他走,中間只來過一次,給樊秋實帶了一件羽絨服和一雙棉鞋。卻給大偉買了一套變形金剛玩具,給楊珍帶來一串珍珠項鏈,給金鐵帶了一個白酒禮盒。楊珍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滿意的笑容,說,這些得不少錢吧?金珠對楊珍說,老康帶她旅游去了,去了海南。珍珠項鏈和酒都是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玩具是在機(jī)場的專柜買的,正品。楊珍說,坐飛機(jī)去的?都是他花的錢?金珠點點頭。楊珍說,唉,你說你,當(dāng)初要是聽你哥的話,何苦腿變成這樣?金珠忙岔開了話題,讓大偉拆玩具包裝。大偉拿起玩具,說,我回自己屋拆去。楊珍想起了什么,大聲地說,秋實啊,去,跟你哥玩玩具去。樊秋實坐著沒動,他知道,大偉不會讓他碰的。楊珍于是笑著對金珠說,孩子想你了。又溫柔地對樊秋實說,跟你媽親近親近,我做飯去。

      屋里只剩下金珠和樊秋實。金珠小聲問,大偉欺負(fù)你沒?樊秋實視線落在金珠的腿上,沒說話。金珠有點不高興,媽問你話呢。樊秋實還是不說話。金珠自顧自地念叨著,唉,你說你像誰呢?跟媽都沒句話。等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看看眼睛長得怎么樣了。她抬手想去摸樊秋實的眼睛。樊秋實抬起胳膊擋住了她的手,然后起身出去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金珠已經(jīng)走了。

      星期天的下午,金珠前腳剛進(jìn)門,樊春華就帶著桐桐回來了。

      金珠看到樊春華,愣了一下,隨即打量了兩眼女兒。樊春華迅速瞟了一眼鐘小菲,遲疑地叫了聲媽。金珠拉過桐桐,語氣溫柔地問,桐桐去哪兒了?樊春華失望地白了一眼金珠,充滿怨恨地一轉(zhuǎn)身,去了洗手間。樊秋實從臥室走出來,漠然地朝洗手間望了一眼,問鐘小菲,桐桐是不是該上古箏課了?把車鑰匙給我,我送她去。隨即,桐桐又被樊秋實領(lǐng)出了門。

      金珠坐到沙發(fā)上,打開了電視。鐘小菲站在廚房的水槽前,一邊洗水果,一邊聽著客廳里的動靜。洗手間的門響了一下,不一會兒,樊春華出現(xiàn)在鐘小菲的身旁。樊春華壓低聲音問,跟她說了沒有?鐘小菲關(guān)上水龍頭,對樊春華搖了搖頭。樊春華一把推開鐘小菲,去,現(xiàn)在跟她說,我來洗。樊春華擰開水龍頭。鐘小菲為難地說,姐,要不,還是你跟她說吧。樊春華板著臉,我不愛跟她說話。鐘小菲還想說點什么,但看了看樊春華的表情,放棄了。鐘小菲在金珠旁邊坐下,廚房的水聲消失了。

      媽。金珠看了鐘小菲一眼。你的腿好些了嗎?好不了了,對付一天算一天吧。金珠茫然地看著電視屏幕。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鐘小菲不知再說什么。她最不會接這樣的話。她曾經(jīng)在心里暗下決心,有一天她老了,絕不對桐桐說這樣的話。顧玉蓮就從不在她面前說這樣的話。誰知道呢?也許還沒到時候。

      媽,我爸他……鐘小菲斟酌著詞句。他帶話過來了。金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將電視調(diào)至靜音。怎么?他在馬來西亞……遇到什么事了?不是。鐘小菲狠了下心,是桐桐的爺爺,他想……他想……讓你回去。鐘小菲長出了口氣。哦。金珠的反應(yīng)出乎意料的平靜。再沒說什么,繼續(xù)看電視。鐘小菲等了一會兒,意識到,原來這句話說出來還不算完,只好硬著頭皮又問道,你……同意不?金珠就像沒聽見。

      樊春華突然走出來,站到金珠的對面,擋住了電視。我爸現(xiàn)在上樓了,他說,你要是愿意回去,他可以讓我奶奶去我二姑家住。鐘小菲心下一動,看來樊秋實那天的話還是起了作用。這么看來,公公還是很誠心讓金珠回去的。金珠依然看著電視。你……身體不好,你回來,我們都能照顧你。金珠的神色微微動了一下,抬起臉,盯著樊春華看了片刻。金珠低下頭,輕聲說道,行吧。樊春華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轉(zhuǎn)頭去看鐘小菲。鐘小菲微笑著對她點點頭。她們都沒料到,這事竟然沒那么難。樊春華又說,干脆,今天就搬過去吧,我和小菲幫你去收拾收拾,等我弟回來,讓他開車去接。你在哪兒住呢?金珠又恢復(fù)了冷淡的神色,說道,忙什么,不用你們,我自己能收拾。樊春華的笑僵在臉上,撇了一下嘴。

      樊秋實回到家后,聽說這事也有點吃驚。鐘小菲說,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她跟你爸能和好,我們就少操不少心。樊秋實若有所思,冷冷地說了句,別高興得太早。鐘小菲不高興地看著他,你什么意思,一天到晚陰陽怪氣的。你媽都那么大年紀(jì)了,你就不能……樊秋實站起身走了。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樊秋實站在狹小的陽臺,點了一支煙。母親這個詞,是在遇到鐘小菲后,才在他心里有了溫度的。確實如此。鐘小菲喜歡烹飪,尤其擅長做面食。樊秋實最喜歡她做的芹菜餡包子。他的岳母顧玉蓮做菜的手藝都遠(yuǎn)遠(yuǎn)不如鐘小菲。鐘小菲也讓他在穿衣服這件事上感受到了一年四季的變化。每到換季,鐘小菲都會把去年就清洗干凈的衣物和被褥從柜子里倒騰出來,該晾曬的晾曬,該添置的添置,甚是隆重。有時候為了給樊秋實買一雙鞋,會上幾次街,在網(wǎng)上店鋪退幾次貨。本來除了眼睛那件事之外,樊秋實也沒覺得自己過得有多不好。但跟鐘小菲結(jié)婚之后,特別是有了女兒桐桐之后,他才意識到,原來家和家之間是如此不同。都說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他的感受卻正相反,這些感受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進(jìn)入社會之后,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總是埋怨父母的男人是不會有好的社交前途的。比如許三哥,經(jīng)常在飯局上講他陪著母親去泰國旅游,去北京看病的事,于是人們認(rèn)定他人品好,值得交。從這個意義上說,樊秋實沒有交心的朋友,因為就算是鐘小菲,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感受。他還能對誰說?況且他還是個男人。平心而論,金珠總是跟他要錢,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這份對父母的責(zé)任感他還是有的。他生氣的不是她花他的錢,而是她的愚蠢。

      在樊秋實看來,金珠這一輩子做過無數(shù)件蠢事,她活成今天這樣一點都不意外。金珠在師范學(xué)校臨畢業(yè)那年,跟著全班同學(xué)去岳西村上勞動課,只因為在樊兆榮家吃了頓飯,就一見鐘情,連金鐵托人給她找好的小學(xué)老師的工作也不要了,自作主張地跟青年農(nóng)民樊兆榮結(jié)了婚。這是她干的第一件蠢事,自此她的人生就偏離了軌道。樊秋實有時會想,如果金珠當(dāng)初沒有嫁到岳西村,自己的人生或許會是另一番樣子。誰知道呢,也許那樣的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自己這個人了。

      樊秋實已近而立之年,對未來的事業(yè)有著隱秘的焦灼和渴望。他并不打算一直給別人打工,他想自己做老板,開創(chuàng)有希望的未來,住自己的大房子,開30萬元以上的車,在上了年紀(jì)之后,被周圍的年輕人尊重。他看準(zhǔn)了一個行業(yè)——玉器生意。在為許三哥購置玉器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這里面的水很深。同樣一件貨,在懂行和不懂行的人眼里,價值差之千里。而他恰恰是那個懂行的人。他為許三哥省下的錢已經(jīng)抵得上他一年的工資了,但許三哥的感謝不過是請他喝喝酒吃吃飯。他有心自己開個玉器店,但是沒有本錢。哪怕只是租個賣小件玉器的柜臺,也得幾萬塊錢。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金珠。金珠和樊兆榮離婚后,跟了一個姓康的,樊秋實見過一面,叫他康叔??凳搴髞碥嚨溗懒?,留給金珠一套房子。在樊秋實結(jié)婚之前,金珠把這套房子賣了。那臺死貴又沒用的電腦就是那時候買的,現(xiàn)在白給別人都沒人要。這是金珠干的又一件蠢事,那套房子如果留到現(xiàn)在的話,價值翻一倍都不止。賣房子的錢有一部分給樊秋實辦了婚事,剩下的就不知所終了。樊秋實一直懷疑金珠手里有錢,但是金珠總是說她沒錢。樊秋實倒真希望金珠能給她自己留點錢養(yǎng)老,但據(jù)他對母親的觀察和了解,不像。他也打過岳母的主意,只是想從顧玉蓮手里摳出錢來太難了。剩下能考慮的就只有許三哥了。

      有一次樊秋實跟許三哥喝酒。興許是喝多了,也興許是對剛買的一件貨很滿意,許三哥用玩笑的語氣說,這玩意兒,利太大了,要不怎么說“黃金有價玉無價”呢,說多少就是多少,要是不懂行啊,準(zhǔn)得當(dāng)冤大頭。要不,咱哥兒倆也開個店得了?樊秋實當(dāng)時還沒動那個心思,所以沒說什么。許三哥之后也沒提這個茬,這事就過去了。現(xiàn)在樊秋實經(jīng)常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他琢磨著,讓許三哥投資開個店也許有門兒。

      說到這位許三哥,樊秋實其實不太喜歡他。他身上肯定有令人佩服的地方,比如說他這人特別有親和力,天生一副笑面一張巧嘴,無論跟誰,見一次面就能弄得很熟絡(luò)。樊秋實肯定做不到這一點。工作的時候,他總得提醒自己,要面帶微笑。通常狀態(tài)下,他面無表情,也不主動和人說話。樊秋實最佩服許三哥的是,靠著這張笑面和這張巧嘴,他就算占了你的便宜,也會讓你感到舒服。但許三哥有個樊秋實特別不喜歡的毛病——好色。許三哥今年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泡女孩的路數(shù)卻十分新潮。他精通各種社交軟件,也特別擅長聊天?;玖膫€兩三次之后就能談價錢約地點。樂此不疲,他甚至還到大學(xué)附近,嘗試過約女孩子。自然,和朋友一起喝酒時,這些艷事就成了他的談資。開始的時候,樊秋實也不算反感,畢竟人各有所好。但是有一次他帶著鐘小菲跟許三哥一起吃飯,許三哥色瞇瞇地看鐘小菲,還不??渌粒@訝于樊秋實艷福不淺,樊秋實心里就涌起了一股厭惡。此后,他再也沒帶鐘小菲參加過許三哥的飯局,但是,和他的關(guān)系還得維系著。

      金珠是在晚上回去的。那天下午,她突然給樊秋實打電話,跟他約了個地點,讓他五點多開車去接她。樊秋實說,你能不能早點,五點多正堵車呢。金珠什么也沒說就收了線。

      四點鐘,鐘小菲和樊秋實把放學(xué)的桐桐送到了顧玉蓮家,兩人一起去接金珠。此前,鐘小菲已經(jīng)給樊春華打了電話,讓她轉(zhuǎn)告樊兆榮,金珠今天回家。樊春華馬上說,我這就回父親家,得張羅一桌晚飯,老兩口十多年沒見面了。說著聲音有點激動,提高了調(diào)門,我跟你姐夫一塊兒過去。

      當(dāng)鐘小菲得知金珠約定的地點是公交車站時,有些奇怪地問樊秋實,她怎么沒讓你去她家接她呀?樊秋實沒好氣地說,我怎么知道。見到金珠后,鐘小菲發(fā)現(xiàn)金珠除了平時背的那個挎包外,手里只是多了一個拉桿箱而已。那樣子就像是要出去旅游,哪里像是搬家呀?她琢磨著,莫非金珠只是先回去看看情況,要是不滿意,還準(zhǔn)備離開?她看了樊秋實一眼,樊秋實望著金珠,繃著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樊兆榮見到金珠的瞬間,明顯有些失望,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表情。他本就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盡量將目光放柔和,站在那兒,有點不知所措。金珠并沒有看他,她微垂著頭,被樊春華和高慶擁到屋里。鐘小菲和樊秋實也跟了進(jìn)來。不大的客廳里一下子擠滿了人。高慶說,媽,你快坐。金珠抬眼打量了高慶一下,高慶滿臉堆著笑。這個女婿金珠沒見過幾次,如果不知道他總打斷樊春華的話,光看眼前的樣子,還算熱情,也機(jī)靈。金珠說,洗手間在哪兒?鐘小菲忙說,媽,我?guī)闳?。兩人前后腳走了。樊兆榮有點訕訕的,他將目光移向樊秋實。樊秋實轉(zhuǎn)過頭去,順手從兜里掏出一盒煙來,遞給高慶一根,兩個人點著煙,往陽臺走去。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待金珠從洗手間走出來,樊秋實這根煙也抽完了。他對鐘小菲說,走吧,回去吧。樊春華從廚房門口探出頭來,這飯都好了,走什么呀?樊秋實說,不在這兒吃,我晚上還有事呢,你們吃吧。說完就徑直出了門。鐘小菲無奈地看了看金珠和樊兆榮,爸、媽,那你們吃吧,我們走了。

      樊春華有些生氣,一邊將菜端到桌上,一邊嘟囔道,一天到晚陰陽怪氣的,煩死人了,眼睛瞎了就了不起了,好像全家人都欠他似的。樊兆榮的臉陰沉下來。高慶瞪了樊春華一眼,你少說兩句。說完,將桌上的白酒包裝拆開,爸,我陪你喝兩盅。樊兆榮臉色這才緩和了些。

      四個人坐下吃飯。金珠問樊春華,你奶奶呢?樊春華說,啊,我爸送她去我二姑家了。金珠再沒說什么。高慶舉起了酒杯,爸、媽,我敬你們二老一杯,這還是我第一次跟你們倆在家吃飯呢,咱們這也算團(tuán)圓了。樊春華說,誰說的,咱倆結(jié)婚的時候,不是也一起吃過嗎?高慶瞪著樊春華,提高了嗓門,那不是在飯店嗎?我說的是在家,你長耳朵都聽什么了?樊兆榮舉起杯和高慶撞了一下,喝了一口酒。高慶又和金珠撞了一下杯,媽,你就以水代酒。說完將自己滿滿一盅白酒都干了。四個人默默吃了會兒,樊春華問金珠,媽,你就這么點東西呀?要是還有什么沒搬完,讓我弟弟幫你搬去。這次回來,就別走了。你看看,我爸這兒現(xiàn)在條件是不是還行?金珠沒吭聲。樊春華又說,我奶奶現(xiàn)在有點糊涂了,走路都走不穩(wěn),她再也不敢打你了。金珠正在夾菜,突然停住了筷子。樊春華還在繼續(xù)說著,我跟我二姑和我大姑也都說了,她們誰再敢打你,我就跟她們干,看誰能打過誰。金珠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樊兆榮也有些不自在。高慶忙制止樊春華,我說你好好吃飯行不行,胡說八道些什么呀!樊春華看著高慶,怎么就胡說八道了?既然回來了,好些事都得說清楚,要不以后再打起來怎么辦?高慶伸手搡了樊春華一把,我說你是不是虎?樊春華臉色變了,怎么著?在我家還敢打我呀?你再打一下試試?樊兆榮將筷子一拍,粗聲道,要打仗,回家打去!樊春華委屈地看著樊兆榮。高慶沉默了一會兒,放下筷子,緩和了一下語氣,爸、媽,我倆吃得也差不多了,你倆慢慢吃,我們就先回去了。說完拉了一下樊春華,走吧,媽剛回來,讓她早點歇著。樊春華翻了樊兆榮一眼,不情愿地站起了身。

      屋里安靜下來。樊兆榮端起酒杯,將剩下的酒一口都喝了。他臉色微微有些發(fā)紅。我知道……以前,有點對不住你……金珠低著頭默默地聽著。樊兆榮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指著右邊,那屋都收拾好了,這桌子……我收拾。金珠抬起頭看了樊兆榮一眼。這是她走進(jìn)這個家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她意識到,他老了,年輕時的樣子已經(jīng)蕩然無存。

      金珠坐在床上,打量著這個房間。顯然,她回來以前,這是樊兆榮母親的房間。柜子里都是她的衣服,床頭柜里塞著她的血壓計和電動按摩棒,還有她常吃的去痛片。她脾氣暴躁,總是頭疼,一犯病就吃去痛片,一次能吃四五片。所以她總是買很多去痛片放在家里,那幾乎就是她的萬能藥,只要不舒服,就吃幾片。吃幾片,她就特別精神。金珠忽然感到左腿一陣劇烈的疼痛……

      遇到樊兆榮那年,她21歲。樊兆榮是她活到21歲遇到過的最漂亮的男人。他的臉像雕像一般,目光和善。她和其他四個同學(xué)一起被村主任派到他家里吃飯。當(dāng)他穿過莊稼地來接他們時,正好與她迎面相遇。他從陽光中走過來,金珠的心怦的一下就跳了起來。

      在他們的關(guān)系中,始終都是金珠主動的。沒辦法,她就那么不可遏制地愛上了他,是一種如同經(jīng)期一樣的生理反應(yīng)。后來她明白了一個詞——鬼使神差,對,它說的一定就是那個意思。

      他們開始偷偷約會。等到畢業(yè)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懷孕了。樊兆榮雖然感到意外,但是表現(xiàn)得很有擔(dān)當(dāng),當(dāng)即就向金珠求婚了。金珠那時候感到很幸福,她終于可以有自己的家了。父母去世得早,她一直跟哥哥一起生活。自從哥哥結(jié)婚后,她就開始覺得自己是這個家里多余的人。后來,她懷著樊春華嫁到了樊家。樊兆榮的母親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金珠,并且心里對她充滿了鄙視?;楹蟛坏揭粋€禮拜,樊老太就開始用“不要臉的賤貨”來罵金珠,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在母親和妻子的戰(zhàn)爭中,樊兆榮是從來都沒有站到金珠一邊的。他以沉默和躲避的方式,默許了母親對妻子的辱罵。這無形之中縱容了他的兩個姐姐加入了這場對金珠的欺凌,直到后來動起手來。說實話,樊兆榮是從來沒有打過金珠一下的,但金珠就和村里有些人家的媳婦一樣,經(jīng)常的,身上、臉上就有了被毆打的痕跡。在外人看來,她雖說是從城里嫁過來的,但也和村里的女人沒什么兩樣。那美好浪漫的情愫在金珠的心里漸漸消失了。

      樊春華就是在這樣的驚嚇中長大的。她的膽子其實非常小,敏感多疑,特別在意別人的臉色。當(dāng)她母親總是處于被欺凌的位置時,出于自我保護(hù)的本能,她站到了姑姑們和奶奶的陣營中,有時候也和她們一起辱罵母親。她因而得到了奶奶和姑姑們的獎賞,卻和母親之間產(chǎn)生了隔閡。直到金珠和樊兆榮離婚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還和奶奶、姑姑們一樣,覺得金珠走了才好呢。金珠走了,家里就其樂融融了。

      樊春華是在自己結(jié)婚的時候,才意識到,終究只有金珠是自己的母親,而姑姑們,只是姑姑?;槎Y的前夜,當(dāng)她從樊兆榮的手中接過姑姑們的禮金時,忽然傷心地哭了。從小到大,她把兩個姑姑當(dāng)成母親一樣對待,她這個侄女,比她們親生的女兒出力還多。大姑身體不好,幫著買藥、陪著去醫(yī)院這種事,向來都是樊春華做的。大姑總是對她說,我命里沒有女兒,你就跟我的閨女一樣啊。二姑倒是有女兒,可是初中畢業(yè)就去南方打工了,她家里有什么事,都是來找樊春華幫忙。二姑常說的話是,還是你跟姑親,樊秋實就是個白眼狼,怎么焐都焐不熟,見到我連姑都不叫,就跟不認(rèn)識似的。就是這樣兩個在樊春華心里像母親一樣的人,在自己這么大的日子,每個人只出了三百元禮金,加上奶奶的四百塊錢,正好一千塊。而多年不聯(lián)系的金珠,為她添置了新房里全部的家用電器。樊春華的心里產(chǎn)生了劇烈的動蕩。在婚禮結(jié)束后的團(tuán)圓飯上,當(dāng)著新郎高慶和他父母的面,跟兩個姑姑大吵了一架。金珠默默地坐著,什么也沒說。樊老太覺得很沒面子,罵了樊春華兩句,就帶著兩個女兒走了。從那以后,樊春華就不怎么跟兩個姑姑來往了。而她與金珠之間,也和從前一樣,關(guān)系沒有明顯的改善?;蛟S她內(nèi)心產(chǎn)生過一絲感動,甚或有過似是而非的悔過,但她沒有令這種情緒長大,很快就被“橫豎她是我媽,多出點錢是應(yīng)該的”這種想法抑制了下去,進(jìn)而重新變得心安理得起來。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很多年沒有一個人安靜地待在房間里了,沒想到竟然是坐在她的床上。金珠苦笑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一天。

      那是深秋的一天,她去市里給兩個孩子買入冬穿的棉衣。久違的自由令她渾身舒展。逛完了商場,她站在影城的入口,忽然很想看一場電影??纯磿r間,天黑之前趕回去應(yīng)該來得及。她給自己買了一張電影票。坐在影廳舒適的座椅上,她忘記了一切,完全融入了另一個世界。她投入地流淚,會心地微笑,感覺心就像被雨水洗過了一樣。

      在回去的路上,她放慢了腳步,沉浸在電影的情節(jié)當(dāng)中。結(jié)婚多年以后,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一個人真好!

      走進(jìn)家門的時候,全家人都冷冷地望著她。樊春華沒好氣地說,媽,你怎么才回來?我都要餓死了。怎么,還沒吃飯嗎?我倒是想吃,誰做啊?樊老太的聲音里帶著怒氣。樊兆榮皺著眉在吸煙。買個衣服買了一天,你上哪兒嘚瑟去了?!小榮累了一天,回來連口熱乎飯都沒有。孩子也不管。金珠看了一眼樊秋實,他正坐在地上吃餅干,碎渣弄得滿身都是。金珠將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她心里有氣,弄出來的動靜就大了點。樊老太走進(jìn)廚房,罵道,你摔什么摔,你還委屈上了?金珠回敬道,我要是被車軋死了,你們是不是都得餓死???樊老太詛咒道,你最好被車軋死,一輩子別回來!我們家不缺你這個賤貨!金珠將盆狠狠地摔在灶臺上。樊老太回身對樊兆榮喊,小榮,你的老婆,你給我好好管管,沒大沒小的,跟我摔摔打打,我看就是欠揍!樊兆榮煩惱地拿起外套,出了門。樊老太在他后面惡狠狠地喊,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窩囊廢,連個媳婦都收拾不了!

      樊兆榮走后,樊老太覺得心里的惡氣沒有出,就打發(fā)樊春華去找她的大姑和二姑來。樊兆榮的兩個姐姐前后腳進(jìn)來后,就按照母親的吩咐,將金珠打了一頓。樊春華的二姑抄起金珠搟面條的搟面杖,向她的腿砸去。結(jié)果,就像樊老太命令的那樣,金珠的左腿被打折了。

      第二天下午四點多,當(dāng)樊兆榮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金珠不在家。他走進(jìn)廚房,看到早上吃剩下的餃子還在,冰箱里的菜也沒有動過,因此猜測她上午就出去了。這時候還沒回來,能去哪里呢?他走進(jìn)樊老太的房間,看見金珠的拉桿箱還放在原處,心略微放下來。樊兆榮回到廚房,把餃子熱了一下,一個人吃起來。

      到了晚上九點多的時候,金珠還沒有回來,樊兆榮坐不住了。他思量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到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柜,掀開了里面的一個鞋盒子。他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里面的三千塊錢不見了。把現(xiàn)金放在衣柜里的鞋盒子,是他多年的習(xí)慣。這個習(xí)慣,金珠是知道的。

      金珠一夜沒有回來。

      樊兆榮躺在沙發(fā)上,目光直愣愣地盯著黑暗中的天棚。他早該知道,一切不會這么順利的。自從金珠的腿被打折之后,他們之間那條脆弱的情感之線就跟著斷了?;蛟S更早,金珠就開始失望了,他并不是金珠期待的那種男人。她根據(jù)他的外貌,在想象中完成了對他的判斷,并信以為真。那時候他們并不懂得這些,但樊兆榮接受了金珠做自己的妻子,從未后悔過。金珠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她和他以前遇到的女人都不一樣。比如,金珠喜歡看小說,還喜歡聽歌,那構(gòu)成了一種隱秘的吸引,使他下不去手打她。在他母親和姐姐的眼里,他不像個男人,連老婆都挾持不住。他是她們戰(zhàn)爭中不存在的人,他還能怎么樣呢?總不能去忤逆母親吧。

      金珠被樊兆榮的姐姐打斷腿之后,樊老太有點害怕,找了附近診所的大夫給看了一下,見沒什么大事,漸漸放下心來。樊老太對樊兆榮說,用不著擔(dān)心,過兩三個月就好了。金珠在家里躺了一個多禮拜,就拄著拐下地了。樊兆榮的母親后來說,那天金珠走出屋門,在院子里靠著墻曬太陽,她忙著做飯,不知什么時候,金珠就不見了。

      就像這次一樣,金珠一夜沒有回來。樊兆榮在家周圍找了好幾圈也沒找到,給金鐵打了電話,也說沒去他家。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金珠失蹤了。當(dāng)大家都在勸樊兆榮應(yīng)該去報案時,金珠拄著拐從外面回來了。樊老太非常生氣,質(zhì)問她干什么去了,腿折了也不安分。金珠沒理她,當(dāng)著大家的面,走到樊兆榮跟前,說,我要離婚。樊兆榮驚訝地望著金珠,不知說什么好。樊老太也覺得很突然。她呆立了片刻,忽然感到顏面掃地,于是理直氣壯地吼道,我兒子早就不想跟你過了,離!

      這么多年過去了,樊兆榮依然覺得,這婚離得有點糊涂,很多話沒有講清楚。他知道,金珠心里是裝滿了怨氣走的,他就算攔了,也攔不住。他心里對母親很不滿,但是又不能說什么,母親守寡多年,在家里始終說一不二。他只能暗暗地與母親較勁,對母親為他張羅的相親對象從來都不看。如果女子被領(lǐng)進(jìn)了家里,他抬腿推門就走。樊老太拿他也沒辦法。后來,他聽樊秋實說,金珠和一個姓康的小學(xué)老師在一起過了,不清楚有沒有登記。他心中失落了好一陣子。

      樊兆榮想讓樊秋實給金珠打個電話,問問怎么回事,他還沒來得及問金珠的電話號碼。最后還是忍住了,他不想半夜三更讓孩子跟著著急??傊?,天亮了再說吧。

      清晨,樊兆榮在迷迷糊糊中被廚房里發(fā)出的動靜弄醒了。他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一條被子。金珠系著圍裙,端著一盤涼拌菜從廚房里出來。他驚訝地望著她。金珠像個沒事人似的說,你起來了?洗洗臉,吃飯吧。說完,她回身又走進(jìn)了廚房。樊兆榮看到,餐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油條和兩碗熱氣騰騰的豆?jié){。

      樊兆榮什么也沒說。金珠的臉色看起來有些疲倦。兩人默默地吃完了早餐。當(dāng)金珠站起身準(zhǔn)備收拾碗筷時,樊兆榮說,那三千塊錢是不是你拿走了?金珠愣了一下,說,是。樊兆榮說,你把碗放下,我有話問你。金珠猶豫了片刻,重新坐了下來。

      樊兆榮說,我是誠心誠意想讓你回來過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金珠沒吭聲。樊兆榮接著說,你要是外面還有人,我也不勉強(qiáng)你,但是你不能拿我的錢給別人。金珠低著頭,說道,錢,是我……欠別人的,拿去還債了……我……你……你把你媽接回來吧,我伺候她。金珠說完,拿起碗走進(jìn)了廚房。

      樊兆榮默默地抽了一支煙,出門干活兒去了。雖然錢的事令他不快,但在他看來,金珠等于是做出了承諾。原本請她回來一起生活,他的母親是個很大的障礙,但是現(xiàn)在她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足見她也是多方考慮過,慎重做下的決定。但是樊兆榮一時半會兒還不打算把母親接回來,他想等金珠適應(yīng)一段時間再說。母親現(xiàn)在有點老年癡呆的前兆,有時候大小便失禁,姐姐來照顧更方便一些。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就這樣,金珠住了下來。兩人之間雖然交談不多,但樊兆榮每天回來,起碼能吃上一口熱乎飯了。他要求不高,像個家的樣子就行。有時候,他會偷偷瞄一眼金珠的背影。跟年輕的時候比,她明顯地憔悴了,那條腿瘸的程度比他預(yù)想的要嚴(yán)重。他心里有些愧疚,隨之而來的,他也感到些許心安。金珠現(xiàn)在沒有房子,也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對她來說,回來也是最好的選擇,兩人各取所需,總好過半路夫妻。

      然而這種平靜卻沒有持續(xù)多久。樊兆榮發(fā)現(xiàn),每周總有那么兩三天,金珠會在他離開家之后出門,然后天擦黑的時候才回來。問她干什么去了,她只說出去溜達(dá)溜達(dá)。一個月后,當(dāng)樊兆榮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鞋盒子里的錢又消失了,疑慮再次爬上他的心頭。

      他忍住心中的不快,去找樊秋實。

      時值中午,父子倆在一個面館點了兩碗面,邊吃邊說。樊秋實聽完父親的述說,也有些疑惑。他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你偷偷跟著她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樊兆榮說,我跟著她,要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如果沒做見不得人的事,以后還怎么面對?樊秋實抬頭看了樊兆榮一眼,我又沒說讓你去捉奸。你胡說什么呢,哪有兒子這么說媽的?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又不敢去。樊兆榮瞪了樊秋實一眼,放下筷子,說,我回去了。樊秋實無奈地嘆了口氣,行了行了,怎么著你也得先跟著,差不多的時候,你給我打電話。

      兩天以后,樊秋實在工作的時候接到父親的電話,讓他馬上到市中心醫(yī)院來。樊秋實當(dāng)即請了假,因為停車場太遠(yuǎn),他出了店門就匆匆上了一輛出租車。

      在住院部的樓下,樊秋實看到了一臉焦急的樊兆榮。樊兆榮告訴樊秋實,在四樓,出了樓梯口往右走,最里面的房間。樊秋實有點驚訝,她一直在里面?樊兆榮點點頭。從樊秋實接到電話至此刻,至少半個小時過去了。如果是普通的探望病人,不會這么久。樊秋實心中充滿了疑慮。他想了一下,對樊兆榮說,你先回去吧,免得在這兒撞見。有什么事回頭我告訴你。樊兆榮面色沉郁,看了看樊秋實,轉(zhuǎn)身走了。

      樊秋實走進(jìn)住院部。在四樓的樓梯口,他停下了腳步。他向右邊望了一眼,大概有四五個病房,走廊空無一人,很安靜。這么說,她隔三岔五的“失蹤”,其實是來這里。樊秋實思忖著,他緩緩地向最里面的房間走去。

      隔著門玻璃,樊秋實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她坐在正對著門的一張椅子上,頭向一邊側(cè)著,睡著了。一抹陽光灑在她的臉上,灰白的頭發(fā)融在光暈里,出奇地安詳。樊秋實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這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他甚至懷疑這個人不是金珠,金珠的臉上總是糾結(jié)著焦慮、緊張與憔悴。當(dāng)然,除了小時候那模糊的記憶,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母親睡著的樣子了。金珠甚至連他家的床都沒有坐過,樊秋實感到鼻子莫名地酸了一下。

      他低頭看門上的標(biāo)簽。那上面有四個人的名字,看起來都像是男的。金珠是來看望誰呢?這時候,樊秋實看到金珠在椅子上動了一下,他慌忙離開了門口。

      樊秋實回到樓梯口,在長椅上坐下。他的眼前始終晃動著金珠那張熟睡安詳?shù)哪?,他感到一絲嫉妒在身體里涌動。一定要弄清楚這個人是誰。他站了起來,卻看到金珠在逆光中向這邊走來。

      金珠看到樊秋實感到很意外,她的臉上重新掛上了焦慮和緊張,秋實?你怎么在這兒?我……我來看一個朋友。你……你這是……干嗎來了?樊秋實突然變得結(jié)巴起來。哦。金珠看著樊秋實,卻什么也沒說,匆匆下了樓梯。樊秋實跟在后面,一股熟悉的憤怒充滿了他的身體。在住院部一樓大廳,樊秋實拉住了金珠。實話告訴你吧,我都看見了。你必須把話說清楚,病房里那人是誰?我跟我爸的錢,你是不是都給他花了?金珠驚訝地看了樊秋實一眼,有些窘迫。她沉默了片刻,甩開樊秋實,加快了腳步,一瘸一拐地出了醫(yī)院的大門。

      樊秋實懊惱地站在大廳中央,望著玻璃門外金珠的背影,感覺一塊石頭堵在了胸口。不能就這么回去,必須得查清楚那個人的來歷。他站了一會兒,四下看了看,徑直來到了收款處。他對窗口里面的一位中年大姐說,是金珠安排他來繳住院費(fèi),但是忘記了病人的名字,請她幫忙查一查,有沒有金珠繳費(fèi)的記錄。中年大姐面無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手點擊著電腦的鍵盤,嘴上問道,哪個病房的?樊秋實忙說,401。樊秋實從中年大姐的嘴里聽到了一個名字——康明。姓康?樊秋實的心動了一下。他接著詢問,康明得的是什么病?。恐心甏蠼闼坪鯖]有聽見他的話,自顧地說道,現(xiàn)在不欠費(fèi),你想預(yù)繳也可以。她看著樊秋實,繳不繳?樊秋實忙說,啊,先不繳了。下一位。樊秋實還想說什么,后面的人已經(jīng)把他從窗口擠開了。樊秋實無奈,狠了狠心,重新回到了四樓。

      他推開了401的房門,在靠窗的病床前,終于看清了康明的臉。令樊秋實意外的是,這個正安靜昏睡的人是個女人,看樣子很年輕。而接下來,從護(hù)士那里得到的消息,令他更加感到吃驚??得魇莻€植物人。

      樊秋實在醫(yī)院的大門外站了很久,才將這些信息告知樊兆榮。電話那邊,樊兆榮也很吃驚。是個女的?還是個植物人?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拿著電話,半天沒言語。樊秋實說,我問她還是什么都問不出來,你自己問吧,那女的姓康,沒準(zhǔn)是康叔家的人。

      天黑的時候,樊兆榮回了家。金珠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兩人默默坐下吃飯。金珠不時小心地瞟一眼樊兆榮。樊兆榮勉強(qiáng)吃了一碗飯,待金珠也吃完,他把碗往旁邊一推,說,秋實都告訴我了。金珠的身體一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得給我個說法。上次你說欠人錢,一個病人,你怎么就欠她錢了?金珠低下頭,半晌,緩緩說道,我何止是欠她的錢,我這條命都是她撿回來的。什么?樊兆榮顯然沒聽懂,一個植物人,還救過你的命?金珠點了一下頭,是。你還記得我腿被打斷的事吧?樊兆榮沒吭聲。那次我失蹤了一天一夜,其實……其實我是去尋死。要不是遇到康明和她爸爸,我早就被火車軋死了。什么?這件事樊兆榮頭一次聽說。他望著金珠,不敢相信。金珠繼續(xù)說道,我欠這孩子的,現(xiàn)在她爸爸不在了,我不能不管她。這么說……樊兆榮疑惑地看著金珠,她是……那個姓康的女兒?對。樊兆榮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臉漸漸冷下來。樊兆榮鄭重地對金珠說道,我的錢,連我自己家的人還養(yǎng)活不過來呢,不能給一個外人花。我得跟你把話說清楚,你要是想繼續(xù)跟我過,就不能再管那孩子了。我就不信,他們家一個親戚都沒有?樊兆榮望著金珠。金珠看了樊兆榮一眼,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樊老太的房間。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金珠提著她的拉桿箱,連夜離開了樊兆榮家。

      樊秋實在電話里聽樊兆榮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和結(jié)果,就一個人默默上了床。他面朝著墻,陷入無法描述的自憐當(dāng)中,他覺得母親再一次拋棄了他。鐘小菲感覺到了有事情發(fā)生,但是她怎么問樊秋實,樊秋實也不說話。她從未見過樊秋實這樣,那毀滅般無助的氣息向她襲來,她感覺有點害怕。她將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樊秋實的身體上,抱住了他。

      第二天,樊秋實沒有去上班,整整一上午都躺在床上。中午,鐘小菲趕回來看他,他的情緒稍稍好了一些。他把金珠和康明的事跟鐘小菲講了。鐘小菲一下子明白了樊秋實內(nèi)心的感受,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樊秋實。在與母親的關(guān)系這件事上,他貌似冷酷無情,其實比誰都不堪一擊。她決定去找金珠。

      鐘小菲將車開到了城西的孤山,憑著記憶,找到了上次她跟蹤金珠時來過的那幢居民樓。她從一樓的第一戶人家開始敲門,一直敲到頂樓,當(dāng)對著樓梯口的那扇門打開時,她看到了自己的婆婆。金珠整個人仿佛瘦了一圈,臉色暗灰,疲倦的眼神望到鐘小菲,閃出一絲微弱的驚訝。她猶豫了一下,讓鐘小菲進(jìn)了屋。

      屋里很暗,鐘小菲適應(yīng)著光線,看出這是個一室一廳的老式住宅??勺屗龥]想到的是,里外兩個房間,竟然各自靠墻擺放著四張單人床。一股酸腐的味道撲鼻而來。鐘小菲在幾個老婦人的注視下,跟著金珠穿過客廳,走進(jìn)里間。她注意到,屋里的空地上堆放著很多舊紙殼,味道應(yīng)該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在一張比較干凈的床鋪前,金珠對鐘小菲說,坐吧。鐘小菲疑惑地坐下,抬起頭時,對面床鋪坐著的老婦人正死死地盯著她,她慌忙轉(zhuǎn)過頭來。

      金珠說,這是明明的床,我的床租出去了,反正她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回來住。鐘小菲艱難地叫了一聲媽,對面的老婦人眼睛亮了一下,臉色變得生動了些。鐘小菲看了她一眼,有些躊躇起來。金珠說,有什么話你就說吧,大家一塊兒住著,都沒什么秘密。鐘小菲側(cè)了側(cè)身,避開老婦人的目光。媽,康明是怎么回事?。壳飳嵳f,以前沒聽你說過康叔有孩子啊。

      金珠思忖了一下,好吧,既然你們現(xiàn)在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你了。這些年,媽也品出來了,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

      金珠講,腿斷了之后,她就不想活了。以前只是偶爾生起一些念頭,這次她想付諸行動。她橫想豎想,都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她不屬于這個家,從一開始走進(jìn)來就是錯的。她曾經(jīng)說服自己認(rèn)命,畢竟這個男人是自己選的。現(xiàn)在她終于承認(rèn),是她選錯了。她和樊兆榮不是一類人。他甚至連保護(hù)她都做不到。她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三十歲還不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呢?那天,她離開了家。雖然拄著拐杖,但她走了很遠(yuǎn),一直走到有鐵軌的地方。她坐在那里,等火車過來。她坐了很久,也沒有等來火車,卻等來了一對父女。男人見她坐在鐵軌上,一臉落寞的表情,就明白了她的意圖。他告訴她,火車出了故障,停在了半路,他和女兒覺得離家不太遠(yuǎn)了,就提前下了車。他提出送她回家。她搖搖頭。女兒將背包里的飲料拿出來給她喝。她說,我快死了,不渴。女兒說,你不會死的。我們不讓你死。他們于是陪著她在鐵路邊坐了很久,女孩還唱歌給她聽,試圖讓她高興起來。她從未見過這么令人溫暖的女孩。她羨慕地看著女孩,問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說,我叫康明,你叫我明明就行。

      天漸漸黑下來,終于有火車行駛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最后,金珠對男人伸出了手。男人如釋重負(fù),他把她從鐵軌上拉了起來。后來,她隨父女倆來到了他們家。

      老康的妻子生下明明就去世了,他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老康的家很樸素,和平常的人家一樣。大概是因為缺少女主人的緣故,東西擺放得有些雜亂,但老康家里有一架鋼琴。那天晚上,父女倆為了開解金珠,一起為她彈琴唱歌,康明還給她跳了一段新疆舞。金珠的心從未被如此滋潤過。從那一刻起,她就喜歡上了這個家。她無比羨慕這個彈琴的男人,可以把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養(yǎng)得這么活潑、可愛、善良,她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夜里,康明像一只溫柔的貓一樣,伏在金珠的胸口睡著了。金珠在黑暗中流下淚來,與其說是她溫暖了康明,不如說是康明溫暖了她。

      金珠看到了另一種家庭生活。她忽然覺得,既然沒死成,就得好好活著。她沒跟任何人商量,就跟樊兆榮提出了離婚。等金鐵知道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他罵金珠是個蠢貨,還告訴她,別指望我會養(yǎng)你。金珠說,我自己能活著。

      談離婚條件的時候,樊老太先是不打算給金珠錢,但是金鐵帶著兩個哥們兒上門嚇唬了一通,說要告她傷害罪,樊老太害怕了,最后答應(yīng)給金珠兩萬塊錢。但是得撫養(yǎng)一個孩子。樊老太讓金珠把樊春華領(lǐng)走,可樊春華死活不跟金珠走。于是樊老太說,那我就只能給你一萬塊錢。金珠也沒什么辦法,只好同意了。結(jié)果又被金鐵罵了一頓。

      離婚后,金珠先是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那套房子現(xiàn)在是哥哥金鐵的,他拿它出租。為了收留金珠,他提前攆走了租客。楊珍心里百般不樂意。

      金珠后來常常去老康家。那個地方對她有著莫名的吸引力,每次去都令她十分開心,只要走進(jìn)去,她仿佛就變了一個人。她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溫婉賢淑的自己。那正是走入婚姻前,她想象中的自己。那時候,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變成一個和婆婆惡語相向的女人,可不知為什么,就在那條路上越走越遠(yuǎn)。在婆婆的辱罵中,她知道了自己無盡的缺點,不會做面食,不會織毛衣,又懶又饞,個子小,根本配不上樊兆榮。她漸漸相信了,并開始討厭自己?,F(xiàn)在她明白了,想象中的那個美好的自己不是虛構(gòu)的,是真實存在的??得魈貏e喜歡她,總是摟著她,有說不完的話。老康話不多,但看得出他也很期待金珠的到來。房間明顯比以前整潔了,有時候,他還會在花瓶里插上一束野花。他靜靜地看著女兒和金珠玩,按照女兒的指令為她們彈琴伴奏。金珠十分享受那一刻。她跟著康明一起唱歌。第一次有人贊美她的嗓音甜美。老康還有些驚訝地告訴她,你的音域比一般人寬很多。

      鐘小菲看到,講述中的金珠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幸福的光暈。那是金珠從未在她面前展現(xiàn)過的一種光澤。她也完全沒有想到,木訥的婆婆表達(dá)能力竟然這么好。她聽得入了神。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樊秋實從未走進(jìn)的世界。那個世界里的金珠與她了解的截然不同。那才是金珠喜歡的世界!她忽然明白了這個叫康明的女孩對金珠意味著什么。想到自己的丈夫,鐘小菲不知道應(yīng)該高興還是傷感。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見金珠停了下來,鐘小菲問,康明怎么成了植物人呢?

      金珠的臉色一下子痛苦起來,都是我的錯。鐘小菲疑惑地看著她。你不該問她這事兒。對面的老婦人突然插話道。金珠擺了擺手,沒事。她從身邊摸到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燃,吸了一會兒,繼續(xù)講述。

      老康父女倆有個愛好,就是旅游,節(jié)假日幾乎不在家里待著。金珠和老康結(jié)婚之后,一家人經(jīng)常出去玩。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省內(nèi)的小景區(qū)游玩,一日游兩日游之類的,花不了多少錢,但是三個人卻非常開心。為了讓腿有殘疾的金珠出行更加方便,老康想買臺車。在康明十七歲那年,這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

      老康用一個暑假練習(xí)開車,考到了駕照。這臺被老康擦得嶄新的二手車載著興奮的一家人出發(fā)了。金珠說,都怪我,我不該張羅去岫巖玩兒。去那兒的路有一段盤山路,我坐在后面都很害怕??墒?,我們的車開上去就下不來了,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我的心頭縈繞著。我不敢說話,害怕我的情緒影響他。他小心翼翼地駕駛,還故作鎮(zhèn)定地跟我和明明開著玩笑。只有明明是真正輕松的,她始終沒有感覺到危機(jī)的來臨。悲劇還是發(fā)生了。在轉(zhuǎn)彎處,一輛貨車飛一樣沖過來,老康拼盡了全力躲閃,還是沒有躲過……

      鐘小菲感到一股沉重的呼吸向她襲來。她聽樊秋實講過,康叔是在一次車禍中去世的,想來就是這一次。但是她沒想到,有一個樊家人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的人,在這次事故中,以一種更悲慘的方式留在了金珠的身邊。對樊家的人來說,康明曾是金珠的一個秘密。她守著這個秘密,就獨(dú)自守住了一份不被打擾的快樂。而在車禍之后,這份快樂成了一堆碎片。唯有回憶可以令它完整。鐘小菲似乎明白了,為什么金珠總是給人一種虛幻感。因為真實的那個她更愿意活在這個秘密里。隨即,鐘小菲想到了舞臺上那個身著紅裙深情歌唱的金雪花。那也是秘密的一部分嗎?

      貨車司機(jī)賠償了一筆錢。金珠料理完老康的后事,就開始為康明治病。她租了一輛面包車,帶著康明跑了很多地方的醫(yī)院,康明卻再也沒有醒過來。沒過幾年,賠償款就花光了,金珠只好到舊物市場變賣衣物、家具。最后,把老康留下的房子也賣掉了。

      鐘小菲想起了與金珠的第一次會面。那應(yīng)該就是她賣掉房子不久。為了給未來的兒媳一個體面的印象,她把自己包裝成一個高雅時髦的女人,甚至買了那么貴的一件華而不實的見面禮。鐘小菲感到一陣難過。并意識到,那些來的路上替樊秋實想好的問題,在此刻提出來是很不合時宜的。這些年來,鐘小菲和樊秋實只把金珠當(dāng)成了母親,卻從未把她當(dāng)成她自己。

      鐘小菲握住了金珠的手。媽,你別在這兒住了,回我家吧。以后就待在我家,哪兒也不用去。金珠愣愣地注視著鐘小菲,良久,微笑了一下,緩緩地說道,小菲,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哪有資格麻煩你們啊。

      很多年以后,鐘小菲一直很后悔,那天沒有帶著樊秋實一起去見金珠。她的表達(dá)能力遠(yuǎn)遠(yuǎn)遜色于婆婆,沒有將在金珠那兒感受到的一切準(zhǔn)確完整地傳達(dá)給樊秋實。因而,在樊秋實聽了她的講述后,震驚之余,心中原有的嫉妒和怨恨不但沒有釋懷,反而加深了。他只淡淡地說了句,我知道了。之后就如常地上班。那以后,他禁止鐘小菲在他面前提起金珠。桐桐偶爾提到奶奶,樊秋實總是沉默不語,仿佛沒聽見。

      鐘小菲后來又去了一次金珠的住處。上次見過的老婦人告訴她,雪花搬走了。鐘小菲愣了片刻,馬上轉(zhuǎn)身去了醫(yī)院。在住院部,護(hù)士告訴她,康明早就出院了。鐘小菲不解地問,她的病好了?護(hù)士說,現(xiàn)在好沒好我不知道,出去的時候還是昏迷的。唉,她媽媽也夠不容易的。鐘小菲悵然若失。

      金珠就這樣再一次消失了。

      顧玉蓮聽了金珠的事后,感慨道,這世上還真有這么蠢的女人。自己親生的孩子不管,守著別人半死不活的孩子遭罪。她腦子是不是進(jìn)水了?上次在廣場上見她唱歌,我就覺得她不太正常。還取了個藝名,叫什么來著?你看看我這腦子,就在嘴邊上,怎么想不起來了?鐘小菲坐在顧玉蓮的對面,艱難地咽下一口飯,什么也沒說。顧玉蓮搖了搖頭,穿上新買的運(yùn)動鞋,出去跳舞了。

      鐘小菲掃視了一眼這纖塵不染的房間,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和母親的一段對話。

      媽,我爸這么多年都不回來,你就不怕他在馬來西亞有別的女人啊?

      你懂什么,他按月往家里寄錢,就是心里有我們。早晚他都得回來。

      媽,你讓我爸回來吧,我都忘了他長什么樣了。

      回來誰給你掙錢啊?就靠樊秋實,你什么時候能買上房子?

      媽,你不想他嗎?

      我一個人在家挺好,想幾點起來就幾點起來,想買啥就買啥。他要是現(xiàn)在回來呀,我還不習(xí)慣呢。

      顧玉蓮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拎得清的女人,在重要的事情上從未含糊過。比如,她親手把鐘小菲的奶奶伺候到去世,也親手把鐘小菲的女兒帶到上學(xué)。光憑這兩件事,她就能牢牢控制住丈夫和女兒的心。她常對鐘小菲說,我享福,是因為該做的事我都做到了。隨著婚姻生活的日久,鐘小菲越來越無法理解母親的生活了。

      樊秋實后來如愿開了一家玉器店,許三哥投了近一百萬。樊秋實辭了原來的工作,起早貪黑地忙活起生意來。

      鐘小菲見樊秋實太累,提出干脆也辭了工作,到店里幫他。樊秋實卻不同意。許三哥有事沒事都會去店里坐一會兒,他不愿意鐘小菲見他。鐘小菲嘴上嗔怪樊秋實小氣,心里卻也有一絲溫暖。她知道,樊秋實還像追求她那會兒一樣在乎她。

      因為店里的玉器越來越多,晚上也需要人照看。樊秋實跟樊兆榮商量,讓他晚上去店里打更,一個月給他兩千塊錢。樊兆榮爽快地答應(yīng)了。父子倆的關(guān)系緩和了很多。有時候樊秋實出去進(jìn)貨,樊春華也會到店里幫著照看一下。每次樊秋實都會給樊春華一二百塊錢當(dāng)鐘點費(fèi)。因為中間有個老板許三哥,樊兆榮和樊春華覺得這錢拿得心安理得,鐘小菲和樊秋實也落得心里沒有負(fù)擔(dān)。一家人的關(guān)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緊密,高慶對待樊春華也比原來好了些。樊秋實似乎有很多感慨,但思緒萬千最終說出來的只有一句話——夜里躺在床上,他對鐘小菲說——還得賺錢??!鐘小菲在黑暗中不置可否。在家庭生活中,錢確實可以掩蓋很多矛盾,讓親人間看上去一片祥和。但是,鐘小菲知道,那些矛盾和傷疤其實都還在。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日子在忙碌中流逝著,沒人再提起金珠,小心躲避這個名字久了,就成了習(xí)慣。仿佛金珠真的不曾存在過。只有鐘小菲會偶爾想起她來。當(dāng)金珠所有的畫面組合在一起,依然令鐘小菲感到不真實。

      十一

      冬至這天,一大早就飄起了晨雪。

      鐘小菲煮了餃子。三口人正準(zhǔn)備吃早餐,樊秋實的電話響了。許三哥在電話里語速飛快地說道,秋實啊,我這兒出了點事,你趕緊過來。我發(fā)個位置給你。樊秋實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許三哥就把電話掛斷了。

      樊秋實匆匆往嘴里塞了個餃子,套上羽絨服就出門了。

      到了地點,是個小巷的路口。透過擋風(fēng)玻璃,樊秋實看到前面聚集了一堆人。樊秋實把車停在路邊。許三哥看到了樊秋實,沖他招手說,秋實過來。樊秋實擠進(jìn)人群,發(fā)現(xiàn)許三哥的車前倒著一個人。怎么了,撞人了?許三哥一臉焦躁,碰瓷!你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呢!樊秋實有點意外,碰瓷?人沒事吧?不知道有沒有事,一直躺地上不起來。先不用管他。我記得你有個同學(xué)的哥哥是交警支隊的,趕緊打個電話,問問怎么辦。我這車也沒裝攝像頭啊。旁邊一個看熱鬧的男人說,他就是碰瓷的,老在這附近。樊秋實疑惑地望了一眼地上的人。那人穿著一件看不清顏色的長大衣,一動也不動地趴在那兒,花白凌亂的短發(fā)擋著臉。三哥,我看還是先送醫(yī)院吧。萬一有點什么事……許三哥為難地說,我也不敢動他呀。還是先把你那個同學(xué)的哥哥找來吧。哎呀,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候來添亂。我今天還要幫一個哥們兒迎親呢,眼看著要到點了。樊秋實這才注意到,許三哥的貂皮外套里面,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這時,旁邊又有個人說,這么長時間了,還不起來,別是死了吧?許三哥吼道,我車速連40都沒到,怎么可能撞死人呢?他就是裝的!周圍的人不再出聲,但也沒有走的意思,都站在那兒,表情木然地看著許三哥。樊秋實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打電話。許三哥皺著眉看著地上的人,對樊秋實說,要不你過去看看,問問他,要多少錢。樊秋實收起手機(jī),走到那人的跟前,蹲下身去。

      大叔……叔的音只發(fā)出一半,樊秋實停住了。他緩緩地抬起手,撥開那人臉上的頭發(fā)。一張憔悴蒼白的面孔展露出來,眼皮抖動了幾下,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望了樊秋實一眼,又疲倦地合上了。樊秋實待了片刻,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媽——

      金珠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去醫(yī)院的途中,她一直握著樊秋實的手,當(dāng)救護(hù)車到達(dá)醫(yī)院時,她的手已經(jīng)沒有了溫度。

      許三哥跟到了醫(yī)院,聽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當(dāng)時就緊張起來。他不停地向樊秋實解釋,兄弟,真不是我撞的。我要是知道她是你媽,立馬就能送到醫(yī)院來。我的為人你還不知道嗎?樊秋實忍住心里的怒氣,沒有理他,急匆匆跟著護(hù)士去處理母親的后事。

      下午,樊秋實找到同學(xué)的哥哥,查到了那個路口的監(jiān)控錄像。視頻顯示,金珠確實是自己向汽車撞去的。那決絕的樣子根本不像是碰瓷,更像是自殺。樊秋實盯著已經(jīng)暫停的畫面,半天沒說話。許三哥沒有撒謊。同學(xué)的哥哥也安慰他,按照錄像顯示的狀況,應(yīng)該是臟器被嚴(yán)重撞傷。就算馬上送到醫(yī)院,怕也救不回來了。

      因為與許三哥有著復(fù)雜的關(guān)系,樊秋實沒有追究他的責(zé)任,同意以自殺結(jié)案。許三哥心懷歉意,加之玉器店的生意還要靠樊秋實打理,就轉(zhuǎn)了一筆錢給樊秋實,算作喪事的份子錢。

      樊秋實和鐘小菲開始準(zhǔn)備葬禮。樊春華和高慶也來了。四個人忙活到半夜的時候,忽然想起還沒準(zhǔn)備遺像。樊春華說,糟了,咱媽的照片都被奶奶給燒了。高慶問,一張都沒留下嗎?樊春華搖搖頭,沒有。鐘小菲想了想,從手機(jī)里調(diào)出一張照片,說,你們看看這張行不?樊春華拿過手機(jī)看了看,驚訝地問,這是我媽?什么時候拍的?鐘小菲說,就是她回咱爸家之前,跟一個老年演唱團(tuán)在我媽家的小區(qū)演出,正好讓我碰見了,就順手拍了一張。樊春華說,拍得還挺好的,就是……紅色怕是不行吧?高慶說,洗成黑白的不就完了?樊秋實在旁邊突然說道,那張不行!樊春華說,怎么不行啊,我看挺好的。樊秋實把手里的東西一扔,沒好氣地說,我說不行就不行!樊春華不高興了,你跟誰甩臉子呢?嫌我出的錢少了?我這就不錯了,你是兒子就應(yīng)該多出!許三哥不是還給了不少錢嗎?再說了,有她這樣當(dāng)媽的嗎?別以為我不知道她怎么死的,碰瓷!我都嫌丟人!樊秋實大聲吼道,樊春華,你給我滾出去!

      樊春華被高慶拽走了。鐘小菲忙追出去安慰了樊春華兩句。待她重新回到屋里,發(fā)現(xiàn)樊秋實坐在那兒,正低著頭,用雙手捂著眼睛,低聲嗚咽著。那聲音綿長低沉,在陰冷的房間里回蕩著,令鐘小菲駭然。她走到樊秋實的身邊,想安慰他,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一股悲傷涌了上來,她仰起臉,淚水瞬間模糊了眼睛。

      最終出現(xiàn)在葬禮上的遺像是樊秋實提供的。他偷偷保存了一張金珠與他們姐弟二人的合影。是在照相館拍的。金珠坐在凳子上,樊秋實站在她的身前,樊春華站在她的身后。鐘小菲是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風(fēng)華正茂的金珠看起來特別清純,眼中的希望還沒有泯滅……樊秋實到影樓將這張舊照片PS成了金珠的單人照。

      是的,金雪花就這樣結(jié)束了她的一生。這個名字從沒有被她的親人呼喚過。在作為存在證據(jù)的戶籍中也不曾出現(xiàn)過。當(dāng)然,隨著她的離去,這些都不重要了。

      這個冬天,雪特別大。氣象部門說,五十年未見。

      原載《十月》2022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谷? 禾

      本刊責(zé)編? 杜? 凡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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