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樹——憶李建樹老師

張嬰音

新年第一天， 江南冬季的濕冷空氣中裹挾著陣陣寒意， 令人心緒雜亂不安。 我感覺四肢僵硬， 手指發(fā)麻， 坐在電腦前卻無法敲出一個字， 下意識拿起手機翻看， 突然， 在浙江省兒童文學(xué)作家的微信群里赫然跳出幾行字： 寧波市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 《文學(xué)港》 雜志原主編李建樹于2021 年12 月31 日逝世， 享年81 歲。

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 我的心驟然下墜，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望著窗外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樟樹， 腦中空白一片， 內(nèi)心沉痛不已。 李老師， 我一直覺得您的意志如大樹般堅韌， 您的氣運如江河般綿長， 一定能堅持到90 歲、 100歲， 從不曾想一切竟然都成追憶。

恍惚間， 記憶把我?guī)Щ厣鲜兰o80 年代，那正是中國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盛裝歲月。 記得大約是1984 年春天， 我有幸去上海參加 《少年文藝》 雜志召開的全國兒童文學(xué)青年作者創(chuàng)作筆會， 同行的還有浙江兒童小說作者王申浩。那次會議內(nèi)容豐富， 嘉賓云集， 幾乎每天都有知名作家與我們座談， 記憶中有老一輩的作家任大霖、 任大星， 還有任溶溶、 魯兵、 圣野等等。 有一天會議中出現(xiàn)了一位西裝筆挺， 系一條紅色領(lǐng)帶， 戴著玳瑁眼鏡， 風(fēng)度儒雅的中年人。 編輯部主任介紹， 他就是小說 《藍軍越過防線》 的作者李建樹， 是一位工程師， 目前在青海工作， 還特意說明他是浙江寧波人。 那時， 小說 《藍軍越過防線》 好評如潮， 獲獎無數(shù)， 李老師聲名鵲起。 當時我才二十多歲，年輕而又有些幼稚， 一聽是浙江老鄉(xiāng)， 又因為讀過他發(fā)表在《少年文藝》 上的小說， 見到他本人令我十分激動。 就這樣， 在上海延安西路1538 號少年兒童出版社的會議室里， 我第一次見到并認識了李建樹老師。 我已記不清自己當時是怎樣表達了讀完他作品后的感觸和欽佩， 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平易近人的笑容，謙遜低調(diào)的談吐和那一口親切好聽的寧波普通話。

1987 年夏天， 我工作所在的雜志社去寧波附近的一個縣城開筆會。 會議結(jié)束時， 本來準備直接坐車回杭州。 這時， 我的作者， 當年在上海少兒社 《兒童文學(xué)研究》 雜志當編輯的劉曉亞突然提議說： “李建樹老師調(diào)回寧波了， 我們不妨轉(zhuǎn)道寧波市區(qū)去看看李老師吧！”我這才知道李建樹老師已于1986 年從青海調(diào)回家鄉(xiāng)寧波 《文學(xué)港》 雜志社工作。 既然我們已經(jīng)到了寧波附近， 當然應(yīng)該去看看他。 我們到達寧波城里時已經(jīng)天黑了， 匆匆吃了飯， 放下行李， 按劉曉亞手里的地址， 在一條小巷里找到了李老師的家。 那時候家里都還沒有電話， 對于我們的突然造訪， 李老師感到非常驚喜， 我們在他簡樸的家里見到了他的夫人李師母， 她對我們非常熱情， 端出好多寧波小點心讓我們一一品嘗。 我們在李老師溫馨的家里喝著清香的茶， 吃著美味的小點心， 談著兒童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和動態(tài)， 很晚才回旅館。 李老師生怕我們不認得回去的路， 一遍遍在紙上畫著圖，指明方向。 我們走出很遠， 回頭看， 李老師還站在馬路邊橙色的路燈下一直望著我們， 他站得很挺， 遠遠看去像是一棵堅毅的大樹， 給我們帶來踏實的安全感。 直到今天， 我的腦海里還能回放出那晚他送別我倆的情景， 不禁淚濕眼眶。

此后， 我與李建樹老師有了更多的聯(lián)系。隨著對他的了解， 我敬佩他的人品， 感動于他為人的真誠善良。 那時， 他創(chuàng)作成就頗豐， 已經(jīng)獲得過多次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作品獎， 但他永遠是謙遜而低調(diào)的。 每次我請他為我所在的雜志寫稿， 他總是一口答應(yīng)， 從不拒絕。 其實他的創(chuàng)作任務(wù)很緊張， 約稿不斷， 而且又擔(dān)任寧波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和《文學(xué)港》 主編， 各種公務(wù)纏身， 但他給人的感覺從來都是有條不紊， 不急不躁， 永遠都像一棵大樹那樣泰然沉穩(wěn)。 其間， 李老師也約我給 《文學(xué)港》 寫過多篇散文， 還專門選登了浙師大方衛(wèi)平老師的研究生所寫的關(guān)于我的兒童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評論。

現(xiàn)在想來， 有一件事特別對不起李老師。一次， 我有幾個外地來的親戚說要去寧波玩，那時找車找旅館都不是很方便， 他們又人生地不熟， 想讓我找個寧波的熟人幫忙， 于是我馬上想到了李老師。 李老師接到我電話后欣然答應(yīng)， 說我?guī)湍懵?lián)系旅館再找朋友幫忙用車接送一下。 誰知到了說好的那日， 我的親戚突然生病， 決定不去寧波了， 而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李老師不上班， 我打電話到 《文學(xué)港》 編輯部， 沒人接聽， 那時李老師家里沒有裝電話，一時聯(lián)系不上， 無法通知他不要去火車站接人了。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 只得趕緊往寧波作協(xié)發(fā)電報， 心想如果有人看到電報一定知道是重要事情就會想辦法轉(zhuǎn)告他。 然而這只是我不靠譜的臆想， 最后李老師也根本沒有收到電報。 等我與李老師再次聯(lián)系上時， 他告訴我， 那天， 他在火車站舉著牌子沒有接到我的親戚， 就想辦法進到站臺里面， 因為這趟車是從杭州直達寧波的， 所以， 他就一個個車廂去找人， 最后實在沒辦法才離開。 我聽了之后羞愧難當， 無地自容， 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不懂事了， 李老師是我的師長， 做事怎么可以這樣欠妥， 給李老師帶去這么大的麻煩。我一個勁地向他道歉， 他卻帶著一貫的微笑安慰我說： “沒事沒事， 寧波地方不大， 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時間?！?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 但我心里非常難過， 至今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他。

光陰如梭， 記憶的標尺時斷時續(xù)， 停留在2006 年的那個秋天， 省作協(xié)和省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委會決定召開年會的同時舉辦我的作品研討會。 這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會議， 內(nèi)心忐忑不安。 這時， 我接到了李老師的電話， 他用熟悉的語調(diào)慢條斯理地說： “開會那天晚上我正巧要出差， 所以下午參加會議時我會第一個發(fā)言。 祝福你的作品研討會順利召開， 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值得紀念的事?！?他說前半句話時，我以為他這次不能來出席會議了， 誰知， 他不但參加會議， 還第一個發(fā)言。 他的鼓勵讓我覺得放松而溫暖， 這種感動長存我心。

那天， 李老師準時出席了研討會， 依然西裝筆挺， 系著藍色的領(lǐng)帶， 溫文爾雅。 他對我的作品進行了細致的分析， 侃侃而談， 言語中處處體現(xiàn)著對后輩的愛惜和關(guān)懷。 他認為我的兒童小說具有典型浙江作者的風(fēng)格， 生活氣息濃郁、 重視細節(jié)描寫、 平實而可讀， 希望我一直堅持自己的寫作道路， 對故事細節(jié)的擷取和打磨能在未來的創(chuàng)作中有更大的提高。 李老師的這番講話踏實飽滿， 不事張揚， 仿佛滋潤萬物的綿綿細雨， 起到了拋磚引玉的作用， 使得后面的會議氣氛熱烈， 發(fā)言踴躍， 非常圓滿。我始終銘記著李老師對我真誠的支持和幫助，無論過去多少年， 他依然是那棵偉岸的大樹，把后輩們庇護在他的華蓋之下。

2008 年冬， 忽然聽到消息， 說李老師突患腦梗， 在寧波治療一段時間后， 來杭州的省人民醫(yī)院進行康復(fù)治療。 這天， 我打聽到李老師的病房號， 下班后買了水果籃匆匆趕去醫(yī)院。 見到李老師讓我非常意外， 他雖然腿腳不便走動， 坐在輪椅上， 但精神狀態(tài)相當不錯，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慈愛微笑， 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 “這么大一個果籃， 你是怎么帶過來的？” 我說： “騎自行車啊！” 他笑著說： “騎自行車要千萬注意安全！” 那天， 我們聊了很多。 因為我媽媽前幾年也是突發(fā)腦中風(fēng)， 當時醫(yī)生說手術(shù)后可能會半身不遂， 喪失語言功能等， 后來經(jīng)過治療， 我媽媽恢復(fù)得很不錯，不僅說話能力有所恢復(fù)， 還能走路、 看書、寫字。 所以我就拿媽媽做例子， 拼命鼓勵李老師， 對他說： “您一定要有信心， 會好起來的。 我媽媽一直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 從患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年了， 依然在堅持。 您會慢慢恢復(fù)的， 一定能堅持到90 歲、 100 歲！” 李老師聽了我的話， 似乎增添了信心， 說道：“我要向你媽媽學(xué)習(xí)， 一定堅持下去， 我還要寫作呢！”

此后幾年， 不斷傳來李老師的消息， 雖然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要靠夫人照料起居，但堅強的他始終在與病魔抗爭， 從握筆開始練習(xí)， 到坐在輪椅上堅持寫作， 他從來都沒有放棄文學(xué)。 他也樂于接受新鮮事物， 與我加了微信， 互通信息。 我多次收到他寄來的新書， 還常常在 《浙江作家》 上看到他為年輕作家寫的文學(xué)評論。 我想， 他一定把寫作視為生命的修行， 要讓自己的晚年通過寫作變得更有價值， 而文學(xué)也是他病痛生活中最難能可貴的慰藉。

每年的省兒童文學(xué)年會， 都會看到李老師由夫人李師母陪伴著， 坐在輪椅上前來參加會議， 永遠是那個最認真的參會者。 最后見到他是在2019 年秋天的年會上， 那次， 他特地關(guān)照李師母給我們幾個杭州的朋友每人送了一包精心挑選的寧波點心， 其中就有我最喜歡的溪口千層餅。 他的細致、 周到、 溫暖從來沒有一點改變， 他真摯善良的內(nèi)心永遠滿載著對友人的赤誠情誼。 在會議小組討論中， 我與李老師是同一個組。 在我印象中， 李老師很內(nèi)斂， 屬于那種在大眾場合下話不太多的人。 那天發(fā)言的人很多， 李老師的發(fā)言時間也特別長，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講這么多的話， 他講的是關(guān)于兒童文學(xué)現(xiàn)狀與未來的話題， 還結(jié)合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及經(jīng)驗感受， 講得興致勃勃， 在一邊陪著的李師母怕影響別人發(fā)言幾次想打斷他的講話， 他還是沒有停下來。 雖然時間很緊張， 但大家都安靜認真地聽他講完， 他的那番話我如今想來仍覺受益匪淺。 是不是李老師覺得自己以后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 一定要抓緊把他的想法告訴我們， 告訴年輕人。 想到這里， 我的心頭一陣疼痛酸澀， 眼睛變得模糊起來。 我是多想再聽他講講更多事情， 講講他的人生經(jīng)歷， 講講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講講他的親朋好友，以后我就真的再也聽不到他跟我們談?wù)撔膼鄣膬和膶W(xué)了。

我想， 這是一棵大樹的故事。 在艱難的年代， 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他對抗殘酷歲月的精神寄托與生活夢想， 他葉綠根深， 努力創(chuàng)作， 開枝散葉， 展露才華。 在他年富力強的時候， 他默默奉獻， 為周圍的人們遮風(fēng)擋雨， 為身旁的后輩指引方向。 他虛懷若谷， 熱情善良， 兒童文學(xué)就是他人生的注解。 這棵大樹生命旅程中的點點滴滴都匯聚成川流， 滋養(yǎng)著周圍的土地， 哪怕在晚年遭遇病痛的摧殘， 文學(xué)的小舟依然能夠幫助他渡過天命的劫難。 病魔無法吞噬這棵大樹的生命力， 他永遠挺立在我的心中， 不會倒下。

也許生命有時脆弱， 有時難免哀傷和悲痛， 但李老師對兒童文學(xué)的珍視和追求， 對日常生活樸素的祈盼和表達， 對世界的熱愛和憧憬， 將會是我永恒的榜樣。

藍軍越過防線——追思李建樹老師

樓偉華

第一次見到李建樹老師， 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 那是一次寧波市的作協(xié)會議， 他穿著一件藍色的呢料中山裝， 坐在主席臺上， 一臉的端莊和嚴肅。

散會了， 他把一支老式的鋼筆旋緊， 別在左邊的表袋上。 笑呵呵地走過來， 拉著我們?nèi)ゲ蛷d， 說： “便飯便飯。”

他的眼睛很小， 一旦笑起來， 就剩下一條縫了。 不過， 我們可以通過那 “一線天”， 體味到其眼神的親切溫和， 還有一絲絲的童趣味兒。 此刻， 已然沒有了主席臺上的端莊和嚴肅。

童心、 真心、 誠心、 愛心、 靜心、 恒心……這些詞， 用在李老師身上， 是很貼切的。這些“心” 糅合在一起， 便是他的 “平常心”。這位穿著藍色制服的長者， 曾經(jīng)是寧波市文學(xué)界的領(lǐng)軍人物， 其創(chuàng)作的兒童文學(xué)作品， 40多次獲得國家級和省級大獎， 在中國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 占有一定地位。 不過他從來沒給人“權(quán)威” 的壓力感， 反而覺得他是一位寬厚的大哥、 大叔、 大爺。

有一回， 我的一本散文集要出版了， 請求他寫個序言， 他愉快地答應(yīng)下來， 不久還把序言發(fā)在他的博客上。 我看到后， 在博客留言區(qū)做了感謝式的評論， 署名是 “太翼”。 那晚，他的小外孫鬧鬧看到評論后， 跑過去對外公說： “有位太公公給你留言了。” 李老師一看，哈哈大笑， 對鬧鬧說： “那是一位比我小20歲的朋友， 不是太公公?！?不過自此后， 李老師凡是一見到我， 總是會來一句： “哎呀， 今天太公公也在啊?！?說罷， 還會以前清的屈膝單手叩地禮 “問候” 我， 搞得我心律嚴重失衡， 想要跪地拜揖他了。 隨之， 大伙兒訇然一笑。

一段時期， 寧波的香辣小龍蝦很火。 李老師知道我很喜歡嚼小龍蝦喝中國勁酒， 時不時地會來電話 “誘惑” 一番， 說在 《文學(xué)港》 雜志社辦公的月湖邊上， 新開了一家小龍蝦店，引得我胃里的饞蟲大翻跟斗。 于是， 飛奔而去。 店門確實很小， 裝修也很簡單， 但是小龍蝦的味道實在正宗。 李老師不太喝酒， 不過總給我準備兩瓶中國勁酒。 有一回， 我忽然來了豪情， 高喊一聲 “下去”， 就一口氣把一瓶中國勁酒給喝了。 沒想到， 李老師也拿起一瓶要干完， 并高喊一聲 “下——齒與”。 其實， 他是為了逗大家一樂， 只是小小地咪一口而已，連連說： “老朽年歲大了， 喝不了這么多?！彼€解釋， 因為牙齒丟了一顆， 所以說話有點漏 風(fēng)， 把 豪 情 萬 丈 的 “下 去”， 走 音 為“下——齒與” 了。 過了個把月， 他召集幾個年輕朋友搞了一次文學(xué)沙龍， 隨后去小飯店里一坐， 席間還莫名其妙地高喊一聲： “下去！”原來， 他的牙齒補好了， 所以沒有漏風(fēng)， 而且中氣十足。 如此 “鬧舉”， 似乎是幼兒園大班小朋友所為， 放在60 多歲的長者身上， 很是滑稽——童心所致也。 當然， 也只有始終保持童心， 才會時時體味到兒童的心態(tài)， 才會寫出兒童們喜愛的作品。

一般來說， 李老師總會時隔半個月左右，和我們在小弄堂的小飯店里咪西咪西， 談些文學(xué)的事兒， 談些生活的事兒， 談些稀奇古怪的事兒， 說好是大伙兒用稿費輪流請客， 但多數(shù)是他搶著悄悄去買單了， 還總是說 “我的稿費比你們多”。

與李老師接觸時間長了， 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筆耕不已， 作為寧波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他， 更是把培養(yǎng)年輕作家作為己任， 而且古道熱腸。 余姚有一位年輕人， 為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居然辭職，不久， 生活費就成了問題。 李老師得知后， 便動用手中的 “權(quán)力”， 把他召到 《文學(xué)港》 雜志社做臨時工， 后來還推薦他去報社工作。 可惜的是， 這位很有才華的年輕人， 不久得絕癥去世了。 還比如， 寧海有一位年輕人， 酷愛文學(xué)， 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到 《文學(xué)港》 雜志社打雜，說是不要工資， 就是喜歡雜志社的氛圍。 不過， 李老師總是想著辦法， 根據(jù)規(guī)定許可的范圍， 給他發(fā)點稿費。 現(xiàn)在， 這位年輕人， 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比較優(yōu)秀的新生代作家了。 再如， 一位外地來寧波的女青年， 多次投稿 《文學(xué)港》，李老師總是給予細心的指點， 還幾次給她介紹雜志類、 媒體類的工作。 現(xiàn)在， 這位外來妹，成為了浙江省有一定實力的 “打工妹作家”。凡此種種， 乃愛心所致也。 自然， 也唯有愛心縷縷， 才能使其作品魅力綿綿。

年少時的李老師， 學(xué)的是理工科， 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 學(xué)好數(shù)理化， 走遍天下都不怕——也許是那個年代的家庭教育印記。 不過， 幼年時的 “文學(xué)夢”， 在他過了不惑之年后得以實現(xiàn)， 成為了他下半輩子的 “正業(yè)”， 這是他人生的一次 “越過” ——從工程師到作家。

悲乎， 受盡十幾年病痛的折磨——其間他仍然堅持著創(chuàng)作， 李老師去往了天國。 雖然藍色制服的李老師， 這一次是 “越過” 了生死之門， 托體同山阿。 但是， 他的 《藍軍越過防線》， 作為中國 “百年百部” 兒童文學(xué)經(jīng)典，建樹有致， 惠澤后學(xué)。

一個敦厚內(nèi)斂的讀書人——緬懷師友李建樹

張堅軍

一

年歲也漸大了， 道上碰上人， 會喊一聲老師。 我知這不是我學(xué)識淵博或教書育人， 是人們對讀書人的一個稱呼。

在我的寫作生涯中， 人稱我為師的不多，我稱人師的卻不少， 大多是刊物與出版社編輯， 建樹兄就是其中之一。 但私下里， 我更喜喊他建樹兄。 這在我倆首次見面時就已約定俗成。 那時， 我剛從北師大與魯迅文學(xué)院合辦的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畢業(yè)， 到 《文學(xué)港》 例行 “報個到”， 走進在柳汀街的辦公室， 只見有一個戴近視眼鏡、 穿灰色西裝、 陌生而又儒雅的中年人坐在主編室內(nèi)， 人給我介紹， 我上前喊他為李老師。 他握住我的手打量一會， 急擺手阻止道： “別……別喊老師……你屬龍， 我也屬龍， 你是52 年的龍， 我是40 年的龍； 我比你年長幾歲， 你得喊我一聲哥……”

這樣， 以后見面我就直呼他建樹兄了。

不過， 這大多在非正式場合； 如果正式場合， 例如會議， 我還喊他李老師或李主席。 作協(xié)雖是群團， 卻不是 “江湖” 道上， 稱兄道弟不大嚴肅……

二

“初識” 建樹兄， 或說知他的大名， 可追溯到三十多年前， 也許已四十年了。 一次省文聯(lián) 《東?！?雜志的筆會上， 安排我與鎮(zhèn)海作家俞通化睡一個房間， 晚上聊天說開來， 我說寧波搞兒童文學(xué)， 數(shù)您與李燕昌最厲害了。 他說不是的， 應(yīng)該還有一個人， 北侖的， 叫李建樹， 在外地工作， 已在 《少年文藝》 上發(fā)表作品， 還獲過獎。 《少年文藝》 是國內(nèi)頂尖的兒童文學(xué)園地， 好似成人發(fā)表作品的 《人民文學(xué)》。 尤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 讀書人還把創(chuàng)作看得比較神圣時……

建樹兄始在外地工作， 是大型國企的中層干部。 他的經(jīng)歷， 隔代人看來比較復(fù)雜， 1962年考上浙大時已經(jīng)23 歲， 應(yīng)該不是應(yīng)屆生，是“調(diào)干生” （當時有這種 “生源”）。 少時讀過不少古典名著， 愛好文學(xué) （這是他后來與我接觸時流露的）， 卻考到了工程機械系； “文革” 初始時畢業(yè)， 始是 “學(xué)軍”， 后就理所當然地發(fā)配到 “大三線” 工作了； 按他的說法：那時生活條件艱苦， 好在有文學(xué)愛好， 業(yè)余試著搞兒童文學(xué)， 也就 “支撐” 著走過來了。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 人到中年才返故鄉(xiāng)， 找到他喜歡的編輯工作。

這些， 建樹兄平時很少與人說， 是不屑說， 還是懶得說， 我不知情。

有一次， 大概是開省 “作代會” 吧， 我倆晚飯后出去散步， 聊起這一代人的命運與 “禍福觀” 時， 他問我是初中的老三屆嗎？ 我說：是的， 六七屆。 他用手扶了扶眼鏡， 道： “我也老三屆， 大學(xué)本科……學(xué)工程機械……” 我問： “自愿轉(zhuǎn)業(yè)的嗎？” 他搖頭道： “一言難盡……農(nóng)村子弟， 能念上大學(xué)已不容易， 何況我的情況當時有些特殊……”

“特殊” 什么呢？ 他沒說， 我也沒問。 現(xiàn)在看來， 令人遺憾。

那日， 我倆在賓館長廊上坐了好久， 也說了許多事， 結(jié)束時， 建樹兄悵惘地感嘆道：“人生有多種機遇， 有些人遇上了， 有些人沒遇上； 不管遇上沒遇上， 只要堅持， 就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三

在寧波的文學(xué)圈里， 建樹兄算得上是一位忠厚長者。 他為人心地善良、 誠摯寬厚； 說話做事， 往往先替別人考慮， 然后再考慮自己。

1994 年初， 我從慈溪市文聯(lián)主席的崗位上調(diào)到宣傳部、 新聞出版局籌建出版社。 當時市委宣傳部與文聯(lián)正在制訂 “文藝人才發(fā)展規(guī)劃”， 作協(xié)與雜志社 “人事” 會有些變動。 領(lǐng)導(dǎo)授意建樹兄提供 “建議”， 有重新 “組閣”的意思。

人都說文學(xué)界難搞， 當時的寧波文學(xué)界還真有些難搞， 由于許多歷史 “舊賬” 尚沒解決； 作家之間相互輕蔑， “人才” “精品” 難出， 影響發(fā)展。

孝聞街口老市委的辦公地， 距在柳汀街雜志社不遠， 建樹兄有事沒事， 會到我這兒 “聊天”。 當然， 我有空也會去他那兒坐坐。 他找我， 說白了就是要我?guī)退?“拿主意”。 他這人有一特點： 看人優(yōu)點多， 缺點少。 由于以前從事工程技術(shù)工作， 缺乏對人際關(guān)系的了解。 那時他調(diào)來寧波已有幾年， 但對當?shù)刈骷摇?作品（相互關(guān)系） 了解并不透徹。 我雖在 “地、 市合并” 時已是市作協(xié)班子成員， 但不駐會， 長期在 “下面” 縣市工作， 對市里情況也不是很了解。 這樣， 我倆 “交流” 往往不得頭緒。 于我來說， 由于站的角度不同， 可以 “海闊天空” 地憑個人 “偏好” 和 “小圈子” 利益， 信口開河， 有時還會帶些 “偏激”。 但建樹不行，他是要向 “個體” 作家負責(zé)， 向上級組織 “交差” 的。 因此， 他就變得特別認真， 每當我與他意見相左時， 必追根問底， 花更多的精力擴大范圍探求 “真相”。

那段時期我倆好比 “度蜜月”， 走過來走過去地 “難舍難分”。 使我感受較深的是： 他辦事 “心底無私天地寬”， 不以自己 “好惡”示人。 對與自己意見相同與相左的作家 “一視同仁”， 真摯地希望他們找到 “位置”。 作為作協(xié)與雜志社的 “當家人”， 他正確而詳盡地向市委宣傳部與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提供了真實的信息， 使寧波作家思想與隊伍建設(shè)， 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 我市涌現(xiàn)出一批年輕的 “體制內(nèi)干部” 與 “重點作家”； 這些人在以后的二、 三十年中， 顯露頭角、 成名成家，如今已在省內(nèi)外很有名氣， 甚至聲望遠超過他。 這與建樹兄做人做事， 誠摯認真， 甘當園丁的精神是分不開的。

建樹兄的誠意， 還表現(xiàn)在對 “失落人群”的真誠與同情。 三年后我調(diào) 《中國經(jīng)濟時報》籌建 《東部新聞》， 他聞訊后幾次找我， 推薦兩位 “體制內(nèi)”、 有才華而某些方面較為幼維的編輯 “競聘”， 拉著我的手說： “每個人都有選擇不當或犯錯的時候， 我沒有照看好他們， 你能拉就垃上一把……”

這兩位 “同行”， 在我這兒 “工作” 了很長一段時間， 最后還是無奈放棄編輯 （作家）的職業(yè)。 說起當年 “變革”， 雖有 “微詞”， 但對建樹兄， 卻還是肯定的， 說他像一位 “大哥”。 我想： 這也許是對他最好的褒獎……

四

建樹兄鐘情本職工作， 熱愛文字編輯， 工作態(tài)度特為認真。 這對一位主編 （編輯） 來說， 是極為難得的人品與素質(zhì)。 說 “直白”些， 文聯(lián)與作協(xié) “業(yè)務(wù)” 工作搞得好不好， 首看刊物辦得好不好； 而刊物辦得好不好， 又看編輯的 “人品” 與 “素質(zhì)” 好不好。 這兒的“人品” 與 “素質(zhì)”， 特指編輯工作是否認真，一是有沒有思想與業(yè)務(wù)能力？ 二是甘不甘愿為別人作 “嫁衣裳”？ 凡是辦得好的刊物， 主編（編輯） 的人品與素質(zhì)必然是一流的。

建樹兄是兒童文學(xué)作家出身， 而兒童文學(xué)在文學(xué)界屬于小宗。 他調(diào)寧波工作后， 作協(xié)職務(wù)是兼任的， 主職是 《文學(xué)港》 主編 （兼任報告文學(xué)欄目編輯）； 而對一份雜志來說， 主要欄目是小說， 其次是詩歌與散文， 再是報告文學(xué)與評論。 也就是說， 《文學(xué)港》 由中、 短篇小說占著大頭， 當時的小說編輯王毅， 在省內(nèi)外文學(xué)界已廣有名氣……

我是小說作者， 同時也寫報告文學(xué)。 建樹兄作為報告文學(xué)編輯， 常會打電話向我約稿。我當時年輕氣盛， 小說約稿多， 就顧不上報告文學(xué)， 于是常不耐煩地回絕他， 說： “對不起， 實在工作忙， 寫不了……”

這般 “回絕”， 如果也像我這般 “年輕氣盛” 的編輯， 也許早不理人了。 可建樹兄并不氣綏， “扭” 住我 “窮追猛打”， 和風(fēng)細雨地與我 “煲電話粥”， 聊題材 （如當時慈溪的養(yǎng)鴨狀元陸永康、 植棉能手宣國義等）， 又聊形式……

有兩樁事， 令我至今難忘。

一樁是我在1988 年受省委宣傳部與省文聯(lián) 《東海》 約， 采寫反映北侖港建港題材、 篇名為 《東方大港的崛起》 的報告文學(xué)， 在中國作協(xié)與總政文化部組織的 “中國潮” 報告文學(xué)征文中獲獎了； 并在1993 年應(yīng)央視文藝部與寧波市委宣傳部、 電視劇制作中心要求， 再次下北侖港深入生活， 改編為 《碧海情未了》 的電視連續(xù)劇。 建樹兄作為這部作品的 “推送者” 和 “沒正式署名的策劃之一”， “純友情”地幾次至我住處， 幫助我與另一位編劇應(yīng)錦帆（曾任 《文學(xué)港》 發(fā)行與編輯）， 研討提升主題與充實細節(jié)……

一天晚上， 我仨為電視劇主題深化發(fā)生分歧， 各執(zhí)己見整晚未睡， 次日上午我與應(yīng)錦帆支撐不住打瞌睡了； 而他仍 “精神抖擻” 地伏案疾書， 把意見以書面形式表達出來。 傍晚他有事回去， 我與應(yīng)錦帆對著他寫成的、 約萬字的 “修改意見書”， 感嘆說： “難得像建樹兄這般的， 電視臺又不另支稿費， 如此挖空心思為了啥？”

“為了啥？” 建樹兄后來回答， “沒辦法，編輯的愛好……”

這部片子在央視播出后， 獲浙江省 “五個一” 工程獎； 而建樹兄， 從無向人夸耀過此片還有他的一份 “功勞”。

還有一樁事： 1992 年夏， 我接受了省委宣傳部組織的 “陳從軍烈士事跡采訪團”， 建樹兄得到此訊后， 深夜打電話， 讓我把稿子寫成后交 《文學(xué)港》 首發(fā)。 我答應(yīng)了， 但后來在臺州烈士老家翻車撞傷腰椎 “癱” 在床上， 稿子拿不出來了。 他聞訊到慈溪 “探望”， 把我的 “未完稿” 拿去 “審閱”； 同時帶走了部分“采訪筆記”。 沒想到三天后他專程過來了， 把改得密密麻麻、 許多地方 “重寫” 的 “修改稿” 拿給我看， 說： “對不起， 要趕時間……來不及商量……” 我要求他聯(lián)合署名， 他搖頭拒絕了， 說： “君子不掠人之美！”

遺憾的是： 此稿后來沒由 《文學(xué)港》 首發(fā)； 《東海》 編輯錢榮根至寧波 “索稿”， 說是 “省里抓的稿件”， 拿走在 《東海》 發(fā)了。記得這事我曾向他賠罪； 說： “對不起， 讓您白忙乎了……” 他連說： “沒啥沒啥……省里的刊物， 理所應(yīng)當支持……”

也就在那次， 他拿出我發(fā)在 《東?！?的一篇小說， 指出我常有標點符號使用 “錯誤”。語重心長地說： “作品發(fā)出去是給人看的， 無論作家、 編輯， 一草率成千古恨……”

在以后很長時間內(nèi)， 我都會挑著 《文學(xué)港》 署名責(zé)編 “開悟” 的文章閱讀， 潛意識里的我， 很想找到一個 “錯誤” （即使是標點錯處）， 遺憾的是： 很少發(fā)現(xiàn)。 由此我知道： “一個好編輯， 是用 ‘心’ 在開拓著一份事業(yè)……”

五

建樹兄與我的友誼與幫助， 后期主要體現(xiàn)在我與市委宣傳部、 市文聯(lián)簽訂 “創(chuàng)作工作室” 協(xié)議后， 在作家出版社連續(xù)出版的三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

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 建樹兄就鼓勵我進行以寧波城市發(fā)展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說： “一個地區(qū)文學(xué)競爭實力， 最后基本拿長篇‘說話’。 寧波出了不少作家， 但現(xiàn)實題材的長篇創(chuàng)作相對弱了一些。 你寫過東方大港， 了解城市建設(shè)與成長……”

寧波的長篇創(chuàng)作，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肖容和戚天法表現(xiàn)四明山革命斗爭題材的 《追求》 與 《四明傳奇》； 后又有夏真、 王毅發(fā)在《當代》 上、 反映知識分子思想歷程的 《殘酷的羅曼史》； 1994 年初我調(diào)來寧波后， 用寧波出版社 “試業(yè)” 的書號， 連續(xù)推出了徐梅強反映工業(yè)改革題材的 《走進暴風(fēng)雨》 和戚天法反映農(nóng)村面貌的 《山鄉(xiāng)巨瀾》 （又名： 《修竹湖的故事》）， 在業(yè)內(nèi)引發(fā) “寧波長篇展望”的議題。

建樹兄的激勵， 使我努力在 “平庸中擠出一點可憐的優(yōu)秀來”。 有一次， 我告訴他， 已在構(gòu)思題目叫 《男人不朽》 的長篇， 記錄寧波改革開放后物質(zhì)與精神領(lǐng)域發(fā)生的變化。 他聽后顯得比我還興奮， 仿佛中了彩票一樣抓住我的手臂搖晃： “這個好……這個好……” 此后， 他幾次出謀劃策， 為我補充素材并幫助構(gòu)思。 可惜后來我因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寧波， 但在那些在異鄉(xiāng)客地、 近兩千個 “不眠之夜” 里，我沒忘記建樹兄與 “父老鄉(xiāng)鄰” 的囑托， 奮筆疾書寫成約40 萬字、 被經(jīng)濟界稱之為 “手掌上的舞蹈” 的長篇商務(wù)小說 《名利圈》 （作家出版社2002 年版）。 這部小說， 后來獲2002一2004 年的 “浙江省優(yōu)秀小說獎”， 可喜的是發(fā)行尤佳， 拿到了比預(yù)期還多的稿費。 這里面， 就有著建樹兄的一份心血。

2006 年后， 我因頸椎出了問題， 向 《江南游報》 請辭社長、 總編輯職務(wù)， “躲” 在北京、 寧波兩地進行長篇小說和報告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 始是反映寧波錢莊業(yè)、 70 萬字的長篇小說 《大商無界》 （作家出版社2008 年版）， 繼而是反映家族親情、 50 萬字的 《紅襟鳥》（作家出版社2013 年版）， 后是反映農(nóng)村改革題材、 近百萬字的 《太陽正在升起》 （作家出版社2017 年版）。 人所不知的有兩點， 一是建樹兄參加了我這三部小說的整體構(gòu)思， 在那些我心情煩躁、 不斷地為長篇結(jié)構(gòu)與人物 “騷擾” 時， 會打電話向他 （或人） 求助， 甚至跑到他家里去長聊； 二是小說成稿后， 打印后拿給他審閱， 要他提出修改意見。

那時建樹兄已退休， 開始是被 《文學(xué)港》返聘著， 中風(fēng)后就回家休養(yǎng)了。 可他始終關(guān)心著他所鐘愛的文學(xué)事業(yè)， 不僅我， 寧波的許多后來的作家， 都或多或少受過他的指點。 我把小說稿交他審閱， 開始純粹出自友誼， 后來，記得在2009 年后吧， 市委宣傳部與市文聯(lián)為我建立了創(chuàng)作工作室， 有些補助費用， 我就把審閱費給他了。 開始他還不肯拿， 說這是他應(yīng)盡的 “義務(wù)”。 后來我把市文聯(lián)的 “稿件審閱標準” 拿給他看， 他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六

2012 年， 我 也 退 休 了。 原 本 可 在 北 京“留” 一段時間， 與朋友一起玩玩影視什么的，但妻讓我回來， 說： “一輩子都在寫人 ‘布置’ 的東西， 該寫寫自己想寫的了……”

于是， 就回來寫 《太陽正在升起》。 可還沒等我安定下來， 13 年摯友沈季民組織市水文化研究會， 主辦 《寧波水文化》 雜志， 又把我請去幫助工作。 那時我的辦公地點， 離建樹兄的住宅不遠。 于是在工作空余， 我常會有事沒事借故探望他。 其時， 他已經(jīng)下肢癱瘓不會走路了， 鮮有外出， 全靠妻子潘老師推車照顧。 我去探望， 他會坐在 “推車” 上， 和我聊一會兒天。 與一般的 “腦中風(fēng)” 患者不同， 他腦子反應(yīng)靈敏， 思路清晰。 說起寧波的作家與作品， 可以如數(shù)家珍地娓娓道來： 如×××， 作品發(fā)到 《收獲》 上了， ×××， 又獲了一個××獎， ××， 在寫一個很有分量的長篇小說……

只是， 他已不能多聊了。 說話有些漏風(fēng)，涎水不爭氣地流下來， 潘老師常過來為他擦拭， 有時會像叮囑孩子一般 “數(shù)落” 他。

為了不使他寂寞， 我約他為 《寧波水文化》 寫些稿子。 他寫了 （口述） 關(guān)于月湖的記憶， 我也發(fā)了， 發(fā)后把刊物送去， 雖是內(nèi)刊，但他很珍惜， 囁嚅說： “浙江作家陳學(xué)昭寫過一本書： 《工作著是美麗的》 ……真好……”

我追問： “這本書寫得好……是嗎？”

他無力地搖著頭說： “是工作著……好……”

七

偉人毛澤東說過這樣一段話： “一個人能力有大小， 只要有這點精神， 就是一個高尚的人， 一個純粹的人， 一個有道德的人， 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p>

什么精神呢？ 就是 “以己之力、 為人服務(wù)” 的精神。 這種精神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的， 但是每個人通過努力、 自律， 都可以嘗試著擁有。

建樹兄走了， 在2021 年的12 月31 日晚9時。 其時窗外已是萬家燈火， 一片吉祥之聲。而您， 我的兄長， 一個仁慈、 善良、 真誠、 嚴以律己、 寬以待人的高尚靈魂， 靜靜地離我們遠去了， 永遠離去、 永不復(fù)返。

很多時候， 我總是在想： 如果人離去后真的有靈魂該多好， 也許我們還能相遇。 而事實上， 就我們接受的教育而言， 這不可能。

我知道， 這次， 我們是真的永別了……

記得有誰說過： “世界不因為失去一個正直善良的人， 減少光明與溫暖的能量， 要看到他的身后， 有十個人正在站起來， 舉起正直善良的火把， 照耀著后人前進?！?/p>

我想， 這就是我們腳下這星球生生不息，萬世永繼的原因！

李老師的人生建樹

蔡 康

獲悉李建樹老師去世的消息是2022 年新年第一天的上午， 驚嗟之際即打電話給榮榮，詢問李老師的告別儀式是什么時候。 榮榮說，根據(jù)李老師生前的意愿， 家屬決定喪事從簡，不搞告別儀式了。 靈堂設(shè)在殯儀館， 明天火化。

中午食而無味， 戚戚中覺得雖不搞儀式但還是應(yīng)該去作最后的告別， 于是下午便與妻子一道開車去殯儀館。 因為是元旦， 又是下午，殯儀館里有點冷清， 也有點冷峭。 李老師最后留在世間的面容是安詳?shù)摹?三鞠躬后， 我們獻上了悼念的花籃。

細細回想， 與李老師相識有三十多年了。除了寧波作家協(xié)會開會和在其他的筆會上常有碰面外， 記得李老師第一次專門給我打電話是1994 年的年初， 那時我還在余姚文聯(lián)。 他在電話里告訴我， 我發(fā)表在 《文學(xué)港》 的小說《草臺龍門》 被 《小說月報》 選中了， 第四期刊登。 我很高興。 作為 《文學(xué)港》 的主編， 他也很高興。 他在電話里表示了鼓勵， 也表達了期許， 那殷切的聲音， 至今記憶猶新。

李老師對年輕人一直很關(guān)心。 有一次省作協(xié)開小說研討會， 作為寧波的與會者， 我與李老師住同一個房間， 這使我對他有了新的了解， 包括一些生活上的習(xí)慣。 比如他穿西裝總是很規(guī)范地會在里面穿同款式的西裝背心， 睡覺前會仔細地用衣架把衣服掛起來， 鞋子脫下后會兩只整齊地放好。 當然， 那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對余姚青年作者傅仲際的關(guān)心。他詳細地向我詢問了小傅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情況，知道小傅當時沒有工作， 生活缺少規(guī)律， 經(jīng)常熬夜， 說這樣恐怕會影響持久創(chuàng)作， 寫作畢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對這樣有志于文學(xué)的小青年應(yīng)該幫幫他。 聽得出， 李老師把小傅的事情掛在了心上。 不久， 小傅到 《文學(xué)港》 雜志社幫忙當編外人員了。 其中的具體過程不清楚， 但我想這跟李老師的關(guān)心一定是分不開的。

我到寧波工作后， 與李老師的接觸就更多了。 除文學(xué)層面上的交往， 有時來了興致也會在業(yè)余時間湊在一起聊聊天玩玩撲克。 這種時候， 李老師總會興高采烈地買來一些小零食給大家吃。 聊到興濃的事情或某局撲克贏了， 花甲之年的李老師會開心成一個孩子， 臉笑成一朵花。

作為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 李老師似乎一直有一顆不泯的童心。 我讀他的 《藍軍越過防線》， 會跟著他的筆重新走進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我想他的作品之所以受到大家尤其是孩子們的喜愛， 跟他永葆童心有關(guān)， 而支撐這不老童心的是善心， 是愛心， 是對人的關(guān)心和為人的良心。

在我的記憶中， 李老師從不臧否人物。 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聽李老師在背后議論過誰，對人寬容似乎是他的為人準則。 在人的一生中， 要做到這一點， 其實是不容易的。 當然，這不是說李老師毫無原則， 有些事情我相信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只是不說或不想說罷了。

李老師還有一個特點是做事認真。 浙江少兒出版社要出一套針對少年兒童的 《世界名人傳記》 叢書， 約請李老師寫其中的一本 《曹雪芹》。 資料出版社提供了， 但李老師看了覺得不夠。 他知道我喜歡 《紅樓夢》， 也積累了一些有關(guān)曹雪芹的資料， 于是特地來借。 書出版后， 他送了我一本， 并用牛皮紙把這些借去的資料一本不少整整齊齊地包好歸還給我。 他說感謝我?guī)土舜竺Γ?而我感動的是他做事的認真， 哪怕是一些小事也力求做到有始有終滴水不漏。

令人遺憾的是李老師后來中風(fēng)了， 這既影響了他的行動， 也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 如果不得這個病， 我相信他一定會有更多的作品和更大的成就。

李老師原名叫李安芳， 后改名成李建樹。我想這是不是他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有更多的建樹？ 古代仁人志士追求的人生最高目標和企盼的最大建樹是立德立言立功。 作為現(xiàn)代人， 作為和我們一樣過著普通生活的李老師， 當然不可能有古人那樣的想法和作為。 然而換一個角度， 換一個標準， 我覺得李老師也做到了他的“李氏三立”。 立德， 他的為人處世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立言， 雖沒有宏論學(xué)說， 但眾多的作品無疑是他心聲的最好代言； 立功， 作為寧波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 作為 《文學(xué)港》 的主編， 他為寧波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繁榮和發(fā)展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從這個意義上說， 李老師這輩子是達到了他所能達到的人生高度， 完成了他所能完成的人生建樹。

那天離開殯儀館時， 李老師的夫人送我們出來， 她對女兒說， 這是你爸的好朋友。 我說， 應(yīng)該說他是我們的好老師。

是的， 李老師無疑是我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會長久記著的好老師。

他那自然而從容的微笑

謝志強

一

我還沒見過， 穿過漫長的時間走過來 （就像穿越進去出不來的塔克拉瑪干沙漠）， 那面容還能保持自然而從容的微笑 （使我想到我夢中把塔克拉瑪干沙漠夢綠了好大一片）。 如果李建樹老師穿上圣誕老人的服裝， 那么， 期待接受禮物的小孩， 打開禮包， 我想， 其中的禮物便是微笑。

我的印象里， 按年齡， 李建樹老師已是老人， 可是， 他擁有童話般的微笑， 像掌握了魔法一般， 和他相處， 甚至可以 “沒大沒小”。這就是一位在兒童文學(xué)領(lǐng)域成就不菲的作家。

數(shù)十年， 我持續(xù)閱讀兒童文學(xué)——主要是當代外國的兒童小說。 小時候， 為了一箱兒童文學(xué)書 （那是成人的謊言， 他說把一箱你喜歡的書藏在沙漠里了）， 貿(mào)然進沙漠尋找， 差一點 “出不來”， 我本能地采取跟隨一只狐貍返回了家。 那時， 我心中已埋下了兒童文學(xué)的種子。

我把長篇小說 《塔克拉瑪干少年》 請李建樹老師指正。 他說： 你可以寫兒童小說呀。

我聽出他的意思， 寫兒童， 并不等于是兒童小說。 我沒向他透露， 我打算寫兒童小說。他似乎考驗我， 要我推薦外國的兒童小說。 我來勁兒了。 就像一個小孩， 向長者炫耀自己喜歡的物件。

我提供了摩爾多瓦作家斯·萬格利的 《古古采的故事》 《野鴿村的喬巴》， 主要有兩個理由： 一是萬格利創(chuàng)造的野鴿村， 建立在人類、 動物、 植物， 包括河流平等的基礎(chǔ)之上，萬物平等， 人與自然對話， 不交代奇跡為何發(fā)生。 這一點吻合我在沙漠地帶的生活記憶； 二是， 我的地理概念相當差， 萬格利的書， 使我知道地球上還有那么一個國家， 認識一個陌生的國家， 可以從一本虛構(gòu)的小說進入。

李老師說： 你有孩子氣， 這是寫兒童文學(xué)的心靈基礎(chǔ)。 我暗自欣慰， 他發(fā)現(xiàn)了我心靈里還住著一個孩子——那么多年過去， 我還沒把童年的自己丟棄。 我還是由童年奠定的視覺看世界。 我已將 《塔克拉瑪干沙漠少年》 寫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版本——《大肚子沙丘》。 自以為算是兒童小說了， 仍沒拿出來。 有時， 我覺得進了兒童文學(xué)的屋子。 可是， 清醒過來，似乎還在門外徘徊。 已寫了那么多小說， 但是兒童小說不好寫。 我佩服李建樹老師， 說進就能進入兒童的 “世界”。

看了自己喜歡的小說， 分享給別人， 期待有所反應(yīng)。 李老師沉默了。 后來， 我意識到“野鴿村” 不對他的路子。 那個村發(fā)生的事兒，是碎片化， 而李老師喜歡采取戲劇化， 且又是城市小說。

李建樹老師以另一種方式回應(yīng)——一次，我去醫(yī)院探望他， 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高中生有事， 父親作何反應(yīng)。 那個故事就像一條路， 來到岔路口， 往哪走？ 我談了自己的打開方式， 李老師說了他的行進方式。

李老師委婉地說： 你那是成人小說打開的方式。

我意識到， 一個故事， 前半部分， 小孩和大人看似走同一條道， 但是， 到了岔口， 不同的選擇——打開小說的方式， 決定了走哪條道， 兒童文學(xué)和成人文學(xué)在此分道揚鑣了。

人物怎么做， 構(gòu)成了小說的唯一性， 人物的獨特性， 也顯示了作家對人物的寬容和尊重。 李老師的小說里有 “童心”， 他知道小孩兒會 “怎么做”。

我又試著進 “童話屋”， 將 《大肚子沙丘》推倒重來， 像小時候搭積木。 我還是沒向李老師透露。 冷藏著， 瞅個契機。 沒料到， 已不可能了。

二

2009 年， 我被借用到 《文學(xué)港》 雜志社。李建樹曾任主編， 榮榮已為主編， 我當主編助理。 地點在月湖畔的賀秘監(jiān)祠。

那時， 李老師購了一輛轎車， 他鼓勵我學(xué)車。 我連自行車也放棄了， 因為， 我控制不住腦袋， 走路也會胡思亂想。 萬一掌著方向盤，腦子開小差呢？ 都講究快， 我還是甘愿慢。

2013 年， 我回余姚， 2014 年， 我退休閑賦， 沉浸在閱讀和寫作的樂趣之中， 就沒去拜訪過李老師。

2020 年元旦， 我夢見了李老師。

從小到大， 夜夜做夢， 一夜也不落， 甚至出現(xiàn)夢境的連續(xù)劇 （碎片化）， 多年的一個夢，隔了時間， 會有銜接。 可能寫小說的緣故， 我常?；煜龎艟澈同F(xiàn)實的界限——這一點， 像我小時候。 夢中， 會有兩類人： 一是陌生人， 從未見過， 但多年后， 會在現(xiàn)實中相遇， 似曾相識， 檢索夢境， 竟在夢中見過。 二是熟人， 多為老同學(xué)、 老朋友， 時空相隔， 會偶然進入我的夢里來相聚， 夢是一種提示。 還有一次， 我夢見童年的自己， 重返綠洲的農(nóng)場， 看見一個一絲不掛的小男孩在捏泥巴人， 我向他詢問童年生活過的連隊， 他轉(zhuǎn)身， 彎腰， 臉通過胯看我， 仿佛那是個接頭暗號， 夢里， 我一下子認出了童年的我。 只是， 幾次夢見李建樹老師，他總是面帶笑容， 是他特有的微笑。 漸漸地，李老師長久不光臨我的夢了。

元旦的凌晨， 我被一個清脆的聲音驚醒，那是瓷器落地破碎的響聲。 我不動， 回憶夢——多年的習(xí)慣。 妻子不慎失手， 打破了一個放早點的盤子。 過了零點， 她想起洗碗池里還有一堆該洗的碗盤。 我以為天亮了， 喊妻子， 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告訴她： 李老師到我夢里來了， 占了好長一段夢， 跑了好長一段路。

夢境歷歷在目 （我的能耐是， 能記住學(xué)前的夢， 我過兩種生活， 夢也是一種生活）。 夢里， 我來到一輛車旁 （那是李建樹老師當年的轎車）。 我等候著。 外面寒冷， 我坐進車。 車里的朋友說： 李老師快到了。 李老師進來， 微笑帶著暖氣， 他的手放到方向盤上， 車就開了， 而且， 立即提起了速度。 我不知也沒問上哪兒去。 車內(nèi)溫暖， 我做了個夢——夢中套夢， 車速迅疾， 記不起夢了， 一片空白。 我在夢中的夢里醒來， 返回第一個夢， 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 駕駛室空了。 李老師什么時候離開了？ 可是， 車如同自動運行那樣， 在街道上行駛。 我緊張起來， 于是聽到撞擊聲——現(xiàn)實中瓷盤的碎響。

我習(xí)慣地琢磨夢蘊藏著的啟示： 已發(fā)生或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妻子運用習(xí)俗來說盤碎， 好似瓷盤及時終止了夢中的危機。

元旦那天上午， 一位寧波的朋友打來電話， 通報了李建樹老師已于2021 年12 月31日21 時辭世， 享年81 歲。

我沉默了。 沒說差不多同一時間， 我做的那個夢， 夢里駕駛室的虛空。 可是， 李老師的微笑， 像回放， 一次一次地浮現(xiàn)。

妻子數(shù)落我的神神叨叨。 我曾反駁她：否則， 我怎么能把小說寫得那么魔幻？ 記得有一天早晨， 似醒非醒， 在夢境和現(xiàn)實之間的門檻上， 一只鳥在窗臺上， 一個勁地啄玻璃， 像叩門， 隨即座機響了。 妻子叫我接電話。

榮榮在電話里說： 你怎么不開手機？ 我說： 關(guān)機意味著我在睡覺。

余姚有個會議， 榮榮來不了， 要請假。 我說： 你派頭倒足， 聯(lián)系不上， 就派一只小鳥來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