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是在非典最嚴(yán)重的那一年出生的,本以為非典結(jié)束后,一家人能安安心心過日子,可誰成想,非典結(jié)束了,洋洋父母的婚姻也結(jié)束了。
幼兒園的最后一年,洋洋繼母懷孕了,家里人為了讓她安心養(yǎng)胎把洋洋送到了奶奶家,外環(huán)和城區(qū)的交界處,奶奶在彭浦新村的商業(yè)街里開了家店,賣絲網(wǎng)襪花和刺繡,她自詡自己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手藝人,其他人都是搗漿糊。彭浦商業(yè)街是附近熱鬧的地方,說是“商業(yè)街”,其實和街幾乎沒有關(guān)系,只是一幢規(guī)模不大的三層建筑。一樓是美食街,炸串果汁麻辣燙是標(biāo)配;二樓美其名曰時裝潮流館,其實就是一間間小的服裝店,有牌子的沒名字的,還有不少水貨能在里面找到;三樓是雜貨區(qū),亂七八糟什么都有,奶奶的文化傳承也就在這“亂世”中展開了。
平日放學(xué),洋洋就到奶奶店里去,陪她待到五點多就下班。五點后,奶奶就收拾東西帶著洋洋回家。她說五點后的商業(yè)街,都被三灣一弄的人占領(lǐng)了,風(fēng)氣太差。洋洋問她,三灣一弄的人是什么?奶奶指了指對面的那家店,叫“眼鏡數(shù)碼”,她說:“噥,就是這種阿烏卵的人,商業(yè)街收攤后還要去前面的夜市擺攤,烏泱泱、亂糟糟?!?/p>
阿烏卵老板是個中年男性,姓趙,戴著眼鏡,不高,精瘦,頭頂還有點反光。周圍人都喊他“眼鏡”,洋洋也就跟著喊他“眼鏡叔叔”。洋洋不懂阿烏卵的意思,奶奶有時候在店里忙著做花、刺繡,沒時間搭理洋洋。她就悄悄跑到眼鏡叔叔那里去,他有很多好玩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一次,他送了洋洋一個發(fā)光二極管,像一個迷你手電筒,不僅能照明,還能發(fā)出紅色的電光源,仿佛傳遞著某種神秘的信號。眼鏡說:“這是夜市上賣得最好的玩意兒?!?/p>
第二天,洋洋把它帶到學(xué)校和同學(xué)們炫耀,她說,這紅色的電光源是給外星人發(fā)射信息的,射中誰就會被外星人看到,在夢里把你抓走。一下子全班沸沸揚揚,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這能連接地球和宇宙的神秘信物。中午午休的時候,洋洋的發(fā)光二極管被一個男孩子搶走了。下午班會課,他做了個奧特曼的手勢,老師以為他舉手,誰知道他突然把那束神秘力量射向老師的額頭,并喊著:“我要把你發(fā)射給外星人?!崩蠋煵淮笈?,把那件信物囊為己有,質(zhì)問那個男生這邪物哪來的,不出所料,他把洋洋供了出來。晚上,父親風(fēng)塵仆仆被老師抓來學(xué)校,走的時候他陪洋洋去數(shù)碼店買了個可以插DVD的小電腦,并告誡洋洋奶奶不容易,要聽話。他臨走前把她交到奶奶手上,用詞嚴(yán)肅地說:“媽,小蕾懷孕,我很忙,你一定要管好洋洋,不然就送到她媽媽那里,撫養(yǎng)權(quán)給她。”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
這天晚上,奶奶做了油炸帶魚,洋洋吃著油炸帶魚過泡飯,第一次問她:“奶奶,雖然爸爸媽媽離婚了,但你還是我的奶奶,對嗎?”奶奶無奈地?fù)u搖頭,“囡囡,苦透苦透啊?!?/p>
過了一周,整個三樓都在傳,眼鏡家的女兒有出息了,保送到當(dāng)?shù)刈詈玫闹攸c高中。逢人路過眼鏡的店,都會去請教兩句他的教育方式,還有人說,看到眼鏡的女兒在夜市的攤上,還在看書學(xué)習(xí)。而眼鏡也總是謙虛地擺擺手:“我都沒讀過幾個書,何談教育,小孩子努力認(rèn)真罷了?!蹦鞘茄笱蟮谝淮我娧坨R的女兒,奶奶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她長得高挑,穿著校服,直頭發(fā),也戴著眼鏡。奶奶那天也拉著洋洋去眼鏡的店,她把目前唯一的孫女介紹給了眼鏡女兒,還讓洋洋和她多學(xué)習(xí)。依稀記得洋洋當(dāng)初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姐姐,你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能送我嗎?”當(dāng)初還在戴著綠領(lǐng)巾的她,對紅領(lǐng)巾是如此羨慕,那就是長大的標(biāo)志,也是失去童真的警告。
洋洋每天放學(xué)不是回家,就是直奔商業(yè)街。她觀察著這里上演的一切。比如,她無法理解為什么一件商品,眼鏡給的價格每次都不一樣,有人會因為五塊錢而斤斤計較十分鐘。她去問奶奶,而奶奶的回答都是:“這就是夜市養(yǎng)成的臭毛病?!?/p>
洋洋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搜坨R女兒的紅領(lǐng)巾,她把它放在口袋里,使它能不經(jīng)意間掉落在地上,又恰好被同學(xué)看到,再重新?lián)炱穑詈筝p描淡寫地說一句:“沒什么,我就是有紅領(lǐng)巾了?!比缓笠齺硪蝗毫w慕嫉妒的目光,目的達到了。
有一次,正當(dāng)洋洋用租紅領(lǐng)巾換來的兩塊錢,在一樓的彭浦第一炸悄悄買了串烤腸,準(zhǔn)備上三樓的時候,樓梯間,洋洋看到了眼鏡女兒,她今天沒戴紅領(lǐng)巾,也沒穿校服。她身邊還有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頭發(fā)是黃色的,洋洋曾在夜市上看到過很多這個頭發(fā)顏色的男孩子。兩個人靠得很近正在接吻。黃毛的手摟住了她的腰。忽然,兩個人注意到了洋洋,迅雷不及掩耳地彈開。眼鏡女兒看了眼洋洋手上的烤腸,二話不說拉著她下樓又買了兩串,并盯著洋洋吃完。雖然這種被人盯著吃東西的感覺不好受,但奈何平日里奶奶不讓洋洋吃這種夜市食物,一次性能吃到三根,洋洋感到滿足。眼鏡女兒在洋洋擦嘴的時候,問洋洋看到她和黃毛干了些什么,洋洋說:“烤腸真好吃,謝謝姐姐。”說完,便上樓了。
上樓后她碰到了羊奶大叔,五十多歲,無兒無女。他是三樓賣各種保健品的,其中主打的就是羊奶粉。他曾無數(shù)次和過路人宣傳:“我家的羊奶,來自呼倫貝爾草原最好的羊,老人喝了長命百歲,小孩子喝了天資聰慧?!比龢菦]人搭理他,都喊他神經(jīng)病。有一次,當(dāng)洋洋在店里用那個DVD看《愛探險的朵拉》時,羊奶大叔走過來,湊近她,神經(jīng)兮兮地說:“喝了我的羊奶,你這些外文都能記住,你英語能說得比朵拉還好?!毖笱篌@喜地問他是真的嗎,他點點頭,還加了句:“只要讓你奶奶給我錢,你就能變成大外交官?!蹦菚r候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大外交官,只知道能把英語說好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她除了可以罵不喜歡的小朋友“阿烏卵”,還能用英語罵他們,反正他們也聽不懂。
突然有一天,羊奶大叔的店再也沒亮過,玻璃門上貼了招租啟事,門口傳來各種唏噓。洋洋才知道,前一天晚上他和一個客人吵架,客人說他的羊奶是假的,不僅沒有延年益壽的功能喝了還拉肚子,羊奶大叔拍著胸板,說自己是摸著良心做買賣,怎么可能搗漿糊,讓他不要污蔑人,說完,自己還咕咚咕咚喝了兩瓶羊奶給他看??腿艘娪錾狭烁S,甩了句:“瘋子?!北阕吡恕B犝f,羊奶大叔晚上騎著電瓶車回家的時候,沒看清路,摔倒在地,一下子心肌梗死,倒地的時候,嘴里還吐著羊奶,肚子里的羊奶都在順著喉嚨向外涌出,以示清白。周圍人看著空蕩蕩的店,議論紛紛:“什么長命百歲,我看也就年過半百。”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瞎搞,罪過啊?!?/p>
沒過多久,那家店又重新亮起了燈。店鋪名稱變成了“露露美甲”,老板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洋洋猜她叫露露。身材婀娜多姿,大波浪及腰,臉上胭脂水粉一樣不少,方圓三米內(nèi)充斥著濃郁的香水味道。整個三樓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打探著這個外來女人,猜測著她的過去,“以貌取人”是必然的。奶奶曾叮囑洋洋要離她遠(yuǎn)點,說這女的是從夜市鬼混上來的,正經(jīng)生意不是有個店面就能做了,說她看著就不像什么好人。
洋洋只覺得她很好看,她經(jīng)常在店里放一些動感的音樂自娛自樂,有一次洋洋在奶奶店里唱剛聽到的歌:“傷不起真的傷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奶奶指著她讓洋洋閉嘴,還打了一下洋洋的屁股,她說洋洋一個小姑娘家不知檢點,搗漿糊。怎么能唱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歌。這時,奶奶接了個電話,臉上烏云立馬散開,她急不可待地拉著洋洋下樓去買橘子。她選的都是青色的,洋洋問她為什么買還沒熟的橘子,她笑著說:“小蕾阿姨來電話,今天去查產(chǎn)檢,想吃酸的東西了,讓我?guī)闳タ纯此??!毖笱蟛焕斫猱a(chǎn)檢和酸橘子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只知道,奶奶已經(jīng)忘記剛剛唱歌的事情了,她現(xiàn)在很開心。
到了繼母家,洋洋被安排在客廳看電視,這是為數(shù)不多可以不用和奶奶搶頻道的日子。她在客廳聽到了奶奶和繼母的談話,奶奶在說什么B超之類的,小蕾阿姨說現(xiàn)在還都不確定。奶奶說,那你去塞個紅包,這種事情要趁早準(zhǔn)備。洋洋聽不懂她們在討論什么,也不想懂。
回家路上,奶奶一直在喃喃自語:“真好,我們要有人傳宗接代了,真不錯。”忽然,她問洋洋:“囡囡,小蕾阿姨給你生個小弟弟好不好???你就是大姐姐了?!?洋洋想到,如果是小弟弟,長大以后會不會染成黃頭發(fā),到夜市里和那些人鬼混,然后惹奶奶生氣,洋洋不想讓奶奶操勞過度,于是天真地說:“奶奶,我喜歡妹妹,這樣我就能把她打扮成芭比娃娃了。”奶奶聽到,忽然變了臉,罵了句:“喪氣。”洋洋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腦海里幻想著小妹妹出生后,把一切喜歡的小玩意兒都給她,把小時候舍不得穿的公主裙也給她,還有那根紅領(lǐng)巾。
算著日子,馬上到了重陽節(jié)。采辦節(jié)慶用品的人絡(luò)繹不絕,奶奶的店門庭若市,無論是絲網(wǎng)襪花還是刺繡,都賣得很好,她忙得不亦樂乎。而洋洋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她很餓,想纏著奶奶,讓她給自己幾塊錢去彭浦第一炸買點東西吃,卻看著忙碌的奶奶,插不上話。
這時,和洋洋一樣無聊的美甲店女人看到了她,她示意洋洋過去。一進房間便聞到了一股甜膩的香水味,她從一個印著綠色人魚頭像的牛皮紙袋里面拿出一個點心,遞給洋洋。洋洋問她這是什么,她說這叫麥芬,很好吃的。洋洋說了聲謝謝,便拿著麥芬回到奶奶店里,坐在角落里獨自享受這份美味。就在這個糖油混合還剩下最后幾口時,奶奶看到了洋洋,她放下手中的活徑直走過來,問洋洋在吃什么。洋洋指了指美甲店的女人說,這叫麥芬。奶奶一把搶過她手上的食物,拉著洋洋去美甲店女人那里,問她這東西多少錢,女人擺擺手,說:“阿姨,別客氣了,給小孩子吃著玩玩的,談什么錢?!蹦棠塘x正詞嚴(yán)地說:“下次不要給她了?!迸R走時,放了十塊錢在那個女人桌上,并教育洋洋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更不能吃那個女人給的東西,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
那天晚上,因為大量訂單的涌入,收工時已經(jīng)晚上八點。奶奶領(lǐng)著洋洋回家。下樓之后,商業(yè)街門口的地攤已經(jīng)門庭若市,隔著人群,她們看到了那個叫露露的女人上了輛摩托車。騎車的男人體型肥碩,戴著頭盔看不清臉。沒過一會兒,隨著夜里風(fēng)馳電掣的聲音呼嘯,摩托車軋過塑料盒的聲音格外刺耳,兩人消失在夜色中。奶奶朝著地上呸了口吐沫,洋洋低頭看到窨井蓋里涌動著渾濁的水,祖孫倆走開了。
洋洋始終不理解奶奶為什么對美甲店的漂亮阿姨有如此大的敵意,但第二天,一件轟動整個商業(yè)街的事情發(fā)生了。眼鏡的女兒忽然一早來到他店里,還跟著一個男的,洋洋認(rèn)出來就是那個黃毛男,但他這次把頭發(fā)換成了白色。他的手依然放在眼鏡女兒的腰上。洋洋聽不清他們?nèi)齻€具體說什么,只知道起了很大的爭執(zhí)。眼鏡女兒轉(zhuǎn)過身,洋洋看到她慘白的臉,濃密的睫毛還有火焰般的口紅,像是美甲店女人的進階版,走路的時候,牛仔短褲好像隨時一彎腰就會露出半個屁股。這時,周圍的閑言碎語又開始了,有人說眼鏡的女兒沾染歪風(fēng)邪氣,指桑罵槐說著美甲店的女人,還有人說,“這就是眼鏡驕傲的‘好女兒啊,真坍臺!”眼鏡默不作聲地把貨架上的物品一件件擺整齊。奶奶拉著洋洋的手,和洋洋說:“看到了吧,夜市上出來的人,總歸不三不四的?!?/p>
過了兩天,眼鏡的店被貼上了“招租啟事”,聽說他回老家了,晚上的夜市再也沒有發(fā)光二極管售賣,女兒已經(jīng)不再屬于這個父親。
三樓更新?lián)Q代很快,眼鏡前腳剛搬走,后腳一個小伙子就搬來了。他自稱“肥宅”,店里面擺著各種日本動漫。小學(xué)一年級的洋洋并不認(rèn)識那些,上面寫的也不是中文字。女性角色穿得奇奇怪怪,但臉都很精致,她覺得可以和芭比娃娃媲美。那家店一下子成為三樓的寵兒,每當(dāng)放學(xué)總有一群學(xué)生圍過去,門庭若市。洋洋曾央求過奶奶給她買一個日本手辦,這是那個“肥宅”告訴她的,他說手辦比芭比娃娃有意思多了,他還說日本動漫比喜羊羊灰太狼好看,這驅(qū)使了洋洋的好奇心。但奶奶卻說:“那東西是洋玩意兒,怎么比得上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洋洋知道她又開始得意自己是非遺的傳承人,她還說:“現(xiàn)在的小年輕,就是崇洋媚外,搗漿糊過日子,夜市地攤的東西還敢擺到臺面上來賣。自己國家的東西還沒搞明白就開始崇尚小日本,真不愛國?!蹦棠炭偸沁@樣,仗著自己年紀(jì)大隨意評論。
三樓的店鋪也多數(shù)這樣,仗著自己在這里的資歷久,總是對那些還未站穩(wěn)腳跟的新店抱有尖酸刻薄之意,到了晚上,搖身一變到夜市去擺地攤,那吆喝勁比白天有力多了。甚至一些老板還會選擇白天休息,只在地攤上做生意,曾聽人說,有個賣雜貨的女人,叫伶伶,靠著地攤經(jīng)濟,都在附近的老小區(qū)買了套房子。商業(yè)街的生意,也越來越落寞了。
終于有一天,招租啟事輪到奶奶了,她很開心地告訴整個三樓,她這次關(guān)店是要去抱大孫子,她說她的兒子和兒媳婦很爭氣,生了個男娃。告別的時候她給三樓每個店鋪都送了袋紙杯蛋糕,也給了那個美甲店女人。那個女人看著洋洋,眼神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憫。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繼母變成了弟弟的媽媽,奶奶也變成了弟弟的奶奶。而洋洋被送到了晚托班上,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繼續(xù)倒江湖。
上了小學(xué)后,洋洋的撫養(yǎng)權(quán)回到了她母親手里,但母親一個人帶她,工作忙,每天早上連上學(xué)三公里的路都來不及送她。于是,找了黑車司機老郭,送一趟十塊錢,比打表計費的便宜兩塊。
老郭不是本地人。最開始來上海是做那種零工的,修修下水道,洗洗油煙機。聽說后來趕上摩的狂潮,他高瞻遠(yuǎn)矚,借錢買了輛鉑金色QQ,車牌打頭漢字是冀,便開始自己十幾年的黑車司機工作。洋洋曾問過他,為什么不去做出租車司機,那樣屬于正規(guī)工作,聽說還有五險一金和社保,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地在大街上躲避警察抓捕,他朝洋洋擺擺手說:“沒意思,黑車和出租車,不都照樣開?!笔聦嵣侠瞎巧岵坏贸鲎廛嚨淖鲆恍菀?,休掉的金錢以及每天固定支出兩百元的車費。
小學(xué)時,老郭每天早上就等在樓下,有時候小區(qū)里車多,他就停在“伶伶雜貨店”門口,雖說是雜貨店,其實就是一樓的住戶破墻開店。洋洋記得這個女人,在夜市的記憶里,有她的影子。
那時候,洋洋總是趁著早上珍貴的時光,去小賣部買一包咪咪蝦條,這能讓一個小學(xué)生開心一整天。老郭到了會大聲按喇叭,大喊“洋洋”,或許是當(dāng)年流行《喜羊羊與灰太狼》的動畫片,又或許他覺得洋洋兩個字不順口,他漸漸改口,“喜洋洋快下樓上學(xué)去!”二樓的窗戶就會被打開,大聲回應(yīng)他,“來了!”
當(dāng)年他就用QQ載著洋洋,從家到學(xué)校,從綠領(lǐng)巾到少先隊。
小時候的孩子對一切都抱有好奇心,洋洋愛坐副駕駛,總覺得開著窗行駛在馬路上,逆著風(fēng)看世界總是別具一格的,她對老郭的車開始感興趣。注意到他每次停車、轉(zhuǎn)彎、加速都要搖一下把手,便好奇地問他這是干什么的,他說這叫換擋,能改變車的速度和方向。洋洋覺得真酷,仿佛那個手動換擋就可以手動改變這個世界。她興致勃勃地問老郭她能試試嗎,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后來的上學(xué)路上總會有這樣的對話:
“喜洋洋換擋!”
“幾擋?”
“倒車!”
“好!”
“你換錯了,倒車擋要扳到最后,你這是五擋!”
“我重新來!”
“用點力往后扳!”
當(dāng)時的洋洋還不知道,如果掛錯擋,很有可能掛錯路線,導(dǎo)致交通事故。好在老郭的心夠大,資歷夠老,每次都能完美地收拾她的爛攤子。
可惜好景不長,洋洋的副駕駛消失了。有次母親開車帶她出門,洋洋強烈要求坐副駕駛還興致勃勃地主動提出幫她換擋,母親義正詞嚴(yán)地問她哪學(xué)來的,洋洋說:“老郭就是這樣教我的?!?/p>
于是第二天上學(xué),她陪洋洋一起下樓,讓老郭把駕駛窗搖下來,嚴(yán)重地呵斥老郭,“怎么能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隨意地?fù)Q擋呢?出了事誰負(fù)責(zé)?”老郭笑了笑,露出了玉米粒似的黃牙,說,“你別緊張啊,洋洋想玩玩我就允許了,這不也沒出事嘛!”母親屬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她有些語塞,甩了句,“就你車技好!”
后來洋洋知道,母親的車叫蒙迪歐,是自動擋的,不存在換擋這回事,在她看來也少了些許快樂。
小學(xué)的時候,放學(xué)都是她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家。聽母親說,老郭在傍晚有定時定點活要做。洋洋天真地以為他是去接別的孩子回家,去教別的孩子換擋。公交車總會路過夜市和商業(yè)街,彭浦第一炸的牌子已經(jīng)倒在地上,街邊再也沒有隨地亂扔的塑料盒子,下水溝里也不會伴隨著臭油和食物殘渣,空曠的街道抹去了那些人曾經(jīng)存在的痕跡,如今他們散落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想到這里,洋洋感覺老郭算是幸運的。
一次有急事,母親讓老郭抽身去接洋洋送到她公司,這是老郭第一次出現(xiàn)在放學(xué)門口。上了車,洋洋見到了“那個孩子”,可惜不是一個和她一樣大的孩子,而是一個女人,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她占用了洋洋的副駕駛,拿著化妝鏡,正在不停地?fù)浞邸^D(zhuǎn)過頭看看這個小學(xué)生,精致的妝容下藏著一雙烏青色的眸子。她開口問,“小妹妹你覺得姐姐美嗎?”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洗衣粉般的香水味,“美?!毖笱竺摽诙觯谘笱笮睦锼龥]露露美。女人滿意地轉(zhuǎn)過頭,說了句,嘴巴真甜。
洋洋好奇地問她打扮這么美要去哪,她說白金漢宮?!笆怯哪莻€嗎?”這句話顯然逗樂了她,“等會兒到了你就知道了?!崩瞎人退?,把車停在一幢金碧輝煌還散發(fā)著霓虹燈的建筑物前,洋洋問:“要去里面干嗎?”她說:“上班?!薄岸及砹诉€上班嗎?”“你不懂,生活在此刻才算開始?!?/p>
這句話有些耳熟,如果夜市還在,此時大家剛陳列好商品,彭浦第一炸的油剛剛沸騰。
洋洋目送著她下車,S形消失在白金漢宮亮晃晃的光里,視線逐漸模糊、失焦。她覺得這個女人很眼熟,好像在很多地方見過她,比如路邊開著粉紅色燈光的足浴店,上海站南北廣場地下通道里,那個穿著絲襪的女人等。但她知道,這個女人不是露露,露露也不會是這個女人。
看到母親,洋洋說想去白金漢宮玩,聽說里面的人傍晚時候才開始生活,她想念夜市了。母親很生氣,大聲地罵,“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凈想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人是小姐,不三不四。你要敢去那地方我打斷你的腿。”洋洋不解她的勃然大怒,委屈地哭了起來,哽咽地嚷嚷,“你憑什么,郭叔叔每天都送漂亮阿姨去那里玩,我為什么不行?”母親皺了下眉頭,“老郭帶你去白金漢宮了?”“沒有??!”回答的時候,理直氣壯,“就是路過,那房子真好看?!薄昂每匆膊皇悄隳苋サ牡貎?,里面都是些不正經(jīng)的人?!蹦赣H的語氣里透露著譏諷。
第二天上學(xué),洋洋帶著一肚子疑問向老郭發(fā)炮,“昨天那個姐姐是干什么的?”
老郭沒說什么,曖昧地笑了笑。
洋洋乘勝追擊,“她是小姐嗎?”
老郭看著她,眼睛瞇成一條縫,“她啊,就是負(fù)責(zé)漂亮的吧!”
洋洋聽得出他話里有話,卻又怕說破什么,便識相地閉嘴了。
后來稍微大了點,她知道小姐是什么了,繼彭浦夜市被迫取締后,白金漢宮也被查封了,聽說是干了些帶顏色的事情。洋洋問老郭,“還會每天送那個姐姐去上班嗎?”老郭無奈地說,“她已經(jīng)沒法上班啦?!甭犐先ナ怯行┍У模瞎倭藗€固定資金來源。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洋洋有時候會擔(dān)心,老郭以及他這類人,會不會有一天也像白金漢宮一樣消失,離開她的生活?而那個女人,彭浦夜市,白金漢宮,下一站,命運的潮流會把她趕去哪里?
上了初中,學(xué)校的位置發(fā)生了變化,為了早上能多睡半小時,洋洋搬到離以前的家五公里外的一套房子里。老郭不再和她同一個小區(qū),自然而然也沒法在“伶伶雜貨店”門口等她,送她上學(xué)。于是洋洋認(rèn)識了小趙,另一個黑車司機。
小趙師傅更年輕點,甚至還喊母親“黃姐”。他把車停在樓下,不會喊,就安安靜靜地等,他會在車?yán)锫犝f書,有講歷史的,也有鬼故事,大概是為了多打發(fā)點時間,不讓自己感到空虛,也避免了想家。洋洋和小趙師傅一路上基本沒什么話,他聽他的書,她看她的景。也找不到什么話,送到學(xué)校,關(guān)上車門,朝兩個方向離去。逐漸地,洋洋開始對小趙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嫌棄,大概因為他的車牌是皖不是滬,她不想被過路的同學(xué)知道她每天坐黑車上學(xué),因為在大多數(shù)人的認(rèn)知里,或者說大多數(shù)的黑車司機,都是外地黑心司機開著非滬牌的車,特別是在惡劣天氣或者打不到出租車的地方坐地起價。但她拗不過母親專車接送的執(zhí)念,于是上學(xué)路上洋洋總會讓小趙提前一個路口放她下車,自己走一段。
每次走那段路,洋洋都會遇到他——一個同班男同學(xué)。洋洋始終和他保持著距離,一個禮貌的笑臉也堅決不會出現(xiàn)。他的頭發(fā)總是那么厚重,劉海過了眉毛。無論四季他都戴著白口罩,有時候口罩上會出現(xiàn)一些圖案,比如猙獰的牙齒。這個口罩洋洋曾在商業(yè)街看到肥宅戴過。在那個沒有疫情的時代,他是如此格格不入。他就是一個人,在班里不屬于任何小群體。即使面對老師的批評,他還是保持他的沉默。這樣的人,要是放在夜市上做生意,肯定混不開。一個人出現(xiàn)在早晨,再消失于傍晚。在班級里,連個外號也不配擁有。久而久之,班級也就分為兩部分——他和其他人。
小趙師傅這人話也很少,有一次他送洋洋和母親去機場,在上外環(huán)高速的時候,警察攔下了小趙的皖牌車,要求他出示駕駛證。小趙顯得木訥,呆滯地拿出證件。警察往車?yán)飹吡藘裳?,看到了后座的洋洋和母親,例行公事地問她們和小趙的關(guān)系,小趙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朋友。”這一舉動顯然是帶有一點輕視民警的意味,洋洋有些緊張,怕小趙會因此被扣車調(diào)查,以至于誤機。民警提高語調(diào),“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小趙看著他,眼神咄咄逼人,好像在宣示主權(quán)。眼看著他馬上就要被警察扣留,調(diào)查關(guān)于違法開黑車一事,母親搖下窗,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說:“警察同志幫幫忙吧,朋友剛好順路送我們?nèi)C場,你看這都快到點了,都要趕不上飛機了,幫幫忙吧!”警察妥協(xié)了,把駕照還給小趙,沒好氣地說:“算你走運?!苯酉聛砣C場的路上,小趙和她們誰也沒說話,到了機場,離開了小趙。母親略帶憤怒和失望地說:“這個小趙,一點都不懂得變通?!?/p>
洋洋回想起來,坐老郭車的時候也碰到過這樣的事情。那次老郭來地鐵站接她,剛上車就被警察盯上了,在轉(zhuǎn)角路口攔住了他們。本以為老郭會像刺猬一樣和警察硬碰硬,沒想到他樂呵地?fù)u下窗,和警察招招手,當(dāng)警察要求出示證件的時候,他拿出了駕照,順帶的還有兩根煙——中華。警察一邊接過駕照,一邊拒絕了兩根煙。老郭見狀,又對他們說:“警察同志辛苦啊,大周末的還要查崗,不容易不容易,你們這是大天的查酒駕還是查無證駕駛???我可是好公民?!本彀疡{照還給老郭,說:“查黑車?!崩瞎α?,他說:“黑車?您看我這車不是黑的是金的!對吧,喜洋洋?”大概就在這油嘴滑舌,警察輕易地放了他們。路上老郭吹著口哨,仿佛在為自己的嬉皮笑臉而慶祝。想到這,洋洋開始思考母親說的變通是什么,她隱隱心疼小趙的耿直,擔(dān)心著他再次被抓住,再次被調(diào)查,因此失去飯碗。
每天上學(xué),洋洋故意拖延,每次約好六點五十出門,總會拖個五到十分鐘,造成姍姍來遲的假象。希望小趙可以覺得她不守時而勸退送她上學(xué)這個活,好讓洋洋名正言順地自己打車上學(xué)??上麤]有,他依然安靜地等,一言不發(fā)地開車。
就這樣持續(xù)了四年,當(dāng)他們第一次開口對話,是洋洋略帶高調(diào)地告訴他,她要搬回原來的房子了,言下之意,不需要你了。他是失落的,但言語上沒表現(xiàn)出來,只是望著后視鏡里面洋洋已經(jīng)不再稚嫩的臉,說了句,“好好讀書,一定會有出息的?!边@是一句聽爛了的話,沒想到會從他口中出來,洋洋猜他一定沒好好讀書,所以淪落到做黑車司機,任勞任怨地開車,沉在社會里。后來當(dāng)洋洋搬完家,聽母親無意中提起,小趙回老家了,安徽的某個小縣城。一種五味雜陳的心酸涌上心頭,她想:是不是由于當(dāng)年的自私冷漠,讓他感受到這座城市的無情和惡意,又或者說有許許多多自己這樣的人,讓他在這座城市繼續(xù)打拼的希望變得絕望。人總歸是帶點壞的,她會后悔為什么無數(shù)個上學(xué)的早晨不和他聊聊,哪怕只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下車說句再見。她會后悔為什么嫌棄他的車牌,那個路口的距離隔絕了他和這座城市的距離。
到了高中,洋洋回到了最初小學(xué)住的那套房子,她和老郭再次相遇。
他再次擔(dān)任起送洋洋上學(xué)的任務(wù),QQ換成了一款叫長城的汽車,紅色的,車牌還是冀。時隔多年再次見他,兩人卻有一種陌生的距離感。有次他送洋洋去初中聚會??伤€保留著以前的習(xí)慣,在樓下大聲地喊“喜洋洋”這種土掉渣的名字,擾民地按喇叭,使她煩躁。當(dāng)洋洋急匆匆地跑下樓,上車,看了看表,遲到五分鐘,還好。茍延殘喘的香煙屁股在易拉罐里面掙扎,旁邊的香煙盒子上寫著“北戴河”三個字。那時候?qū)W校里正在上《滹沱河和我》這篇文章,洋洋很好奇北戴河是什么樣子。老郭露出炒焦玉米粒似的牙,問她:“喜洋洋你在忙什么呢怎么下來這么晚?”洋洋沒搭腔,他又喊了“洋洋!”,她才敷衍地回答說:“沒什么?!崩瞎行擂蔚卣f:“小姑娘看來長大了,有想法了。不喜歡這個別稱了呀!”
小區(qū)的路很窄,這使他不得不慢慢開。忽然在一個路口停住了,急剎車讓洋洋措手不及。老郭和一個穿著藍色睡衣的男人面面相覷,那男人就看著他,四目相對。
接著一場沒有紅色的口水戰(zhàn)伴隨肢體的蠢蠢欲動拉開了帷幕,可以想象一個路怒族和起床氣的碰撞,吳語與河北話的交織是多么炸耳。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這場鬧戰(zhàn)持續(xù)了十多分鐘,終于在過路人的勸和下結(jié)束了。老郭回到車上,嘴里還在罵著各種難以打出來的臟話,洋洋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火氣這么大,大概猜到因為她的遲到以至于穿睡衣的男人的不滿最后導(dǎo)致這場罵戰(zhàn),一大早上聽得有些頭疼。一路上加速、剎車、挺住,再加速、再剎車……好像他的人生也是這樣,活在循環(huán)里。用暴躁宣泄對生活的不滿,然后繼續(xù)工作,等積累到一定量以后,再次爆發(fā)。
洋洋猜想著如果是小趙師傅開車,遇到這種事他肯定選擇繞道走開,忍氣吞聲。他也一定不止一次遇到過這種事,最終堆積成離開這座城市的理由。他盡可能在這座城市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會這樣罵街,更不會把車開得這樣飛快,無論超速還是闖紅燈都是要罰款扣分的。
回到了初中母校,時隔一年的同學(xué)再次回到那個教室,大家把積累了一年的話滔滔不絕地告訴昔日的好友。洋洋注意到有個人沒來——連外號都不配擁有的他。洋洋向身邊的好友詢問他的缺席,大家都沒當(dāng)回事,無所謂地說,“天天戴口罩的那個啊,他在初中都沒人待見他,聚會哪有臉來?壞氣氛。”
聚會結(jié)束后,洋洋打了輛出租車回家。有些發(fā)黃的高立塑料板隔開了她與司機的距離,有點兒距離總歸是好的。洋洋記得,奶奶曾和她說,上海在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曾出現(xiàn)過惡意割喉搶劫事件,就是在出租車司機的后座,趁其不備,拿伊做脫,聽起來是如此的瘆人。后來,就開始在出租車司機的地方建起塑料安全隔板。洋洋覺得,老郭也很需要這個,因為他太容易得罪人了。
洋洋和司機師傅全程唯一的交流僅在于他問她“姑娘,去哪?”他不會在車?yán)镂鼰煟膊粫舐曂夥艔V播,更不會知道每個乘客的綽號。他只負(fù)責(zé)做好本職工作——把乘客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然后再等待下一個乘客。他不會主動攀談,哪怕有點兒無聊。洋洋想老郭永遠(yuǎn)不會是他們中的一員。如果他做出租車司機,一定會被投訴到失去飯碗為止。就像他永遠(yuǎn)無法真正融入這座城市。他忍受不了自言自語的無趣,忍受不了沒有尼古丁的刺激,更無法接受像倒計時一樣的死板計價器。他也一定會和大多數(shù)同行一樣漫天要價,僅僅將一份帶有良知的價格留給熟人。盡管如此,洋洋還是對他有很大的意見。她再也無法忍受那難聽的外號和源源不斷的嗆人煙味以及隨時爆發(fā)的路怒族嘶吼。
到了目的地,下車前洋洋與司機師傅說了句再見,他顯得有些意外,回了句,“再見。”
在小區(qū)的路口,洋洋看到了那輛矚目的紅色長城,停在了老地方。車?yán)锩娴睦瞎疡{駛座放平,正在用睡眠打發(fā)空閑的時光。易拉罐里面多了幾個還在呼吸的煙屁股,她理直氣壯地從他車邊走過。半開的車窗里,傳出他沉重的鼾聲和仍在播放的說書聲,那時候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坐老郭的車了。
彭浦夜市被取締后,以前的夜市紅人們紛紛想了別的出路,而伶伶,便開始了破墻開店。
在洋洋小學(xué)的時候,它只是沿街居民樓的一個小窗口,簡單地在旁邊立了塊牌子,寫著:“伶伶雜貨店”。窗口高一米五四,她的頭頂剛好挨著它的邊沿。窗底下放了個小石墩,站在上面勉強能看到桌子上的紅色電話,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天花板上昏黃的燈泡。店里具體有什么洋洋不知道,只曉得是個寶藏地方,每次別人要什么日用品,老板娘總能拿出來,利索地給出價格,仿佛是哆啦A夢的口袋,應(yīng)有盡有。老板娘沒事的時候就趴在窗臺上,透過這一個小窗口觀看著老小區(qū)每天上演的雞毛蒜皮的瑣事。
小學(xué)時,早上上學(xué)老郭有時就把車停在“伶伶雜貨店”門口,到得早,他就會買一包北戴河牌香煙。放學(xué)洋洋自己回家的時候,有時以買鉛筆橡皮為借口從母親那里順來幾個鋼镚,跑到“伶伶雜貨店”。多數(shù)情況和同齡人一樣,嘴角殘留著辣條紅油和指甲縫里弄不干凈的餅干碎屑,但她總會從嘴邊零食剩下點兒,拿著錢去打電話。父母在非典結(jié)束后,隔了兩三年離了婚,洋洋就像個皮球,先踢給了奶奶,最后在母親的據(jù)理力爭之下,給了母親。父親只能每個月來探望洋洋一次,但隨著見面的日期從月初推遲到月末,父親重新成家后,他們只見了五面,最長一次一個半小時,一起去老盛昌吃了頓飯。洋洋菌菇過敏,而父親給她點了碗雙菇面。幼時總不理解父母的分開,也依然對父親抱有一份依賴。洋洋便去給他打電話,這事情母親不知道,她想把洋洋牢牢地握在手中,她說父親不是個好男人。
為了讓洋洋成為一個“好”女兒,母親煞費苦心地用她僅有的大專知識,輔導(dǎo)洋洋的學(xué)業(yè)。有一次教她識字,母親把“肉燥面”寫成了“肉躁面”,第二天洋洋的默寫沒拿滿分。母親哭了很久,說自己沒文化,耽誤洋洋的前途,還說洋洋再這樣下去就廢了。幼時的洋洋很害怕,她思索著,無論如何,父親一定不會為她痛哭。
打電話五分鐘內(nèi)一塊錢,超過五分鐘洋洋也不知道多少錢,畢竟,每次對面那頭電話通了,當(dāng)他聽見親生女兒的聲音,總用要開會、要工作、現(xiàn)在沒空、一定給她回電話為理由很快掛斷電話,洋洋曾一度以為父親也要上學(xué),自己放學(xué)了他還沒放學(xué),所以總是時間不湊巧。第二天,她一定會問老板娘有沒有人回電話,“沒來過”,這是最常見的回答。
有一次,是冬天。傍晚五點多,暮色蒼茫,洋洋哈著氣,搓著雙手,包里不及格的數(shù)學(xué)試卷還未得到家長簽名,她一步一步邁得沉重,腦海里預(yù)演著母親看到分?jǐn)?shù)后崩潰大哭的樣子,她一定會埋怨自己生出了個不爭氣的家伙。不知不覺,洋洋走到了“伶伶雜貨店”。老板娘看到她,坐起身,說:“小姑娘這么晚還不回家?”洋洋沒回應(yīng),自顧自拿起電話,撥號,對面?zhèn)鱽砹恕?滴——”的聲音,她知道撥通了??墒?,隨之傳來悅耳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毖笱舐犃藘杀?,一遍中文一遍英文。隨后,她掛斷電話,再次撥號。那女聲依然不厭其煩地解釋著,普通話很標(biāo)準(zhǔn)。
一個小學(xué)生憤怒地摔下電話,準(zhǔn)備離去,老板娘喊住了洋洋:“誒小朋友,電話費還沒付?!毖笱筠D(zhuǎn)過頭,朝她大吼:“你這個電話都壞了!”女人扶了扶腰:“你這個小把戲怎么瞎說話,這電話那么多人用得都好好滴,怎么到你這里就壞了?。俊彼f得有些急躁,普通話沒有電話里的女聲標(biāo)準(zhǔn),甚至還帶了點口音?!澳悄阍囋嚳矗褪菈牧?,明明通了。”洋洋就快要哭出來了。女人接過電話號碼,幫她撥通,結(jié)果如出一轍。她表示抱歉,洋洋帶著哭腔說:“就是壞了,就是壞了,爸爸怎么會不接我電話?!彼龔拇翱谔匠霭雮€身子,遞給洋洋一張紙巾,她的指甲是紅色的,女人摸了摸洋洋兩天沒洗的頭:“電話沒打通,不要你錢了?!蓖蝗?,六點鐘,小區(qū)里的路燈準(zhǔn)時亮起。女人塞給洋洋兩包咪咪蝦條,叫她趕快回家。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女人的口音是來自一個神秘的地方,蘇北。有一次母親讓洋洋去她那里買一瓶辣醬油,準(zhǔn)備做炸豬排給她吃。卻喊她蘇北女人。洋洋疑惑不解,到底什么是蘇北女人,母親說,小區(qū)里就這一個賣東西的。洋洋不知道蘇北是哪里,一度以為是蘇州河以北,洋洋拿著醬油問母親,“那我就是蘇北小孩嗎?”畢竟寶山也是蘇州河的北面,老師在課上講過四行倉庫,她說我們的祖輩就在這北面的土地上打淞滬戰(zhàn)役。母親用力敲了一下洋洋的腦袋說:“戇督,哪有人這么說自己的?!?/p>
過了兩天,放學(xué)后,當(dāng)洋洋去“伶伶雜貨店”的時候,女人正準(zhǔn)備遞過電話,洋洋擺擺手說:“上次那個真好吃,多少錢一包?”女人笑了,從貨架上拿下兩包咪咪蝦條,說:“五毛一包,小孩子少吃零食?!彼龔目诖锬贸鲆粋€小袋子,里面裝滿了一毛錢,有一些是從操場上撿的,每次跑完步地上總會零零散散有幾個一毛。當(dāng)她數(shù)到五,那個女人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程蘇洋?!毖笱笳f,“我知道你叫今今?!迸擞行┰尞惖卣f,“什么今?”她指了指窗口的牌子,嘴里念念有詞,“今,jin,第一聲?!迸诵α?,說:“這個字讀‘伶。”她刻意咬文嚼字地把這個字讀出來,洋洋猜她的故鄉(xiāng)離這不遠(yuǎn),因為她自己也不分前后鼻音。
此后,洋洋常去她那兒,蝦條還是五毛,通話時長也依然沒有超過五分鐘。唯一改變的是,站在小石墩上的她已經(jīng)可以將半個身子探入那個神秘的窗口了。終于在洋洋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暑假,當(dāng)洋洋終于不用再站在石墩上,便可以和她面對面的時候,小區(qū)里整治“居改非”,“伶伶雜貨店”被封了,開放的小窗口砌上了水泥墻,只留了一扇窗,外面圍著防盜的鐵框。這是她繼夜市取締后的第二次搬遷。于是,和“伶伶雜貨店”這個小窗口的交集也隨著水泥墻,暫時告一段落了。
此時,洋洋上了初中,母親恰好談了場戀愛,她搬到男方家的時候順便帶上了洋洋,沒想到洋洋再次坐上了老郭的黑車。
初中的家門口只有好德便利店和福利彩票,中規(guī)中矩的便利店真沒什么意思。每次付款,店員總會從冰冷的收銀機上撕下一張收銀條,提醒著洋洋每一筆錢的去向。漸漸地,好德里面的校服影子越來越少,與此同時,開始聚集在隔壁的福利彩票店門口。那里販賣Q幣充值卡,生意很好,一度好過了彩票生意。經(jīng)歷了那段時間的成長,她再也不會為了尋求五分鐘的安慰而去打擾父親的生活,QQ成為了洋洋的新歡。老板很會賺錢,十塊錢的Q幣賣十五,他說好德便利店不賣這東西。可沒過多長時間,網(wǎng)購開始風(fēng)靡,福利彩票的Q幣失去了它最大的客戶源。有一個網(wǎng)站叫“我是學(xué)生網(wǎng)”,上面不僅有各種答案的作業(yè),還可以用Q幣網(wǎng)購,最重要的是,十塊錢的Q幣它賣十二。福利彩票店的老板怎么也想不明白,搶他生意的竟然是個網(wǎng)站,逐漸地,他也落寞了。
初中畢業(yè)后,除了黃鉆變到七級,其他洋洋一事無成,失利的中考,母親再一次的感情失敗,使她們再一次回到老房子里居住。老小區(qū)的變化很大,家門口有個商場正在裝修,路也在變寬,耳邊風(fēng)鎬聲轟鳴不斷,灰塵漫天飛舞。等建成后房價又要往上爬。
令人驚喜的是,家門口的街道上有一家便利店,叫“伶伶便利店”。綠色的底,屋檐旁上還掛著塑料簾子,寫著“新東方教育”。唯一的遺憾是它在小區(qū)外五百米左右,對洋洋而言,從順路變成了繞路。她懷揣著一種興奮,仿佛找到了童年一直沒舍得吃的那塊大白兔奶糖,走進了那家店。伶伶還是那個伶伶,只是她有了個很大的玻璃柜子,里面陳列了各式煙草。她坐在后面,看著電腦,嘴里嗑著瓜子。她沒注意到洋洋,自顧自地沉浸在電腦上播放的電影之中,洋洋瞄到電影的標(biāo)題,叫《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洋洋穿過一排排貨架,沒找到想要的,這時候,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男人進來了,他把手撐在玻璃上,指了一包煙說:“中南海多少錢?”伶伶頭也沒抬:“三十五?!?男人從夾克內(nèi)口袋掏出錢包,手沾了點唾沫星子,邊數(shù)錢邊說:“嗐,英子又生了個兒子。以前埋怨你不能生,現(xiàn)在生了倆養(yǎng)不起咯?!闭f完,男人拿出一張五十,把手懸在空中,停頓了一下,伶伶拿出一包煙扔在柜子上,一言不發(fā)。男人把五十展平放在柜上,說了句不用找了,便拿著煙出門,嘴里吹著口哨。伶伶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影,手中嗑瓜子的速度變慢了。那五十元還放在柜上,她沒動。
洋洋走上前去,問她現(xiàn)在還有咪咪蝦條賣嗎,“老早不賣了。”她說,眼睛還盯著電腦,忽然她抬起頭,有點驚訝,得意地笑了一下說:“我記得你,程蘇洋。都大孩子了怎么還吃零食?!毖笱蟛缓靡馑嫉?fù)蠐项^:“我搬回來了?!闭f完,她推開玻璃門。就在那一瞬間,風(fēng)吹了進來,五十塊錢掉落在地,誰也沒撿。
洋洋讀的高中是一所普通高中,學(xué)業(yè)壓力不算太大,不學(xué)習(xí)也沒人管你。吊兒郎當(dāng)混日子的生活真正拉開了序幕。她開始逃學(xué),但她并不是出去吃喝玩樂,也沒有變成眼鏡的女兒這類人,只是回家睡覺,在白天睡個沒有母親嘮叨的安穩(wěn)覺。有一次,被年輕的班主任發(fā)現(xiàn)她逃課,班主任義正詞嚴(yán)地要找她母親聊聊。班主任曾是這個學(xué)校稀有的那一部分考到重點大學(xué)的尖子生,洋洋猜她看到自己,是不是想起了當(dāng)年落榜的同學(xué),普遍都和洋洋一樣。
那天放學(xué),洋洋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內(nèi)心的潘多拉魔盒仿佛被打開了。她想,反正都要找家長了,除了逃課,再來點事情也最多火上澆油,索性把他們認(rèn)為逃課該做的事情一起做了。洋洋走進“伶伶便利店”說:“我要買煙?!绷媪嬗行┰尞?,說:“你抽煙?”洋洋忽然感到一陣哆嗦,從腳底板一直到下丘腦?!敖o我媽買煙,我要中南海?!睘榱梭w現(xiàn)這句話的真實性,她一氣呵成并拿出了三十五塊。伶伶停頓了一下,接過錢,并送了她個打火機。走到店門口,聽見她喊了句:“你媽不抽烤煙,她抽的叫愛喜?!彼D時面紅耳赤,惱羞成怒,發(fā)誓再也不來這家店。拆包裝的時候手在抖。第一根煙燒黑了還是沒點著,洋洋學(xué)著電影里的場景,點煙的時候吸了一口,等到點著的時候,已經(jīng)嗆到想要干嘔。第一根煙,就此了結(jié)。
回到家,她把煙放在了柜子里,像往常一樣拿出作業(yè)和手機。八點多,母親回來了。她紅著眼,臉色蒼白。洋洋已乏力去猜想剛剛老師和她的談話內(nèi)容,甚至有一種要在此刻點煙給她看的沖動。母親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逃課,她說沒有為什么,洋洋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這時,母親突然發(fā)了瘋一般,用力地踹著門,嘴里喊著:“你去和你那個爛人父親生活吧,我也養(yǎng)不了你管不了你了,你自生自滅。”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突然間,洋洋的腦海里循環(huán)著兒時的電話女聲,占線的聲音如此的刺耳,還有奶奶說的那句:“囡囡,苦透苦透啊?!币凰查g幾乎耳鳴。洋洋沖出房門推開了母親,穿著拖鞋跑出家門,沒有看她一眼。
又是一個冬天,她在街上狂奔,風(fēng)聲蓋過了腦海里的占線。
不知不覺中她跑到了“伶伶便利店”門口,看到許多工人站在店門口泛黃的路燈下,吃著盒飯。擠過一群安全帽,走到了店內(nèi),看到伶伶正接過盒飯,放到一個油膩的微波爐里,給他們熱飯。旁邊還有一桶開水,上面貼著“自取”二字。伶伶看了眼她。她們面面相覷,此時,洋洋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我沒帶錢,也沒帶手機?!?/p>
伶伶擼了一下袖套,“現(xiàn)在不提供公用電話了?!?/p>
“我餓了?!?/p>
她轉(zhuǎn)身從柜子上給洋洋拿了桶泡面,打開包裝,泡完。她示意洋洋到坐在柜臺里面吃。洋洋把身子縮在柜臺里面,盡力讓大口吃面的自己和外面狼吞虎咽灰頭土臉的工人劃清界限。她就坐在旁邊,看著店里的人,嘴里哼著小曲兒,歌詞不是蘇北話,是日語。忽然洋洋問她:“你是不是唱歌很好聽?”她有些疑惑,問為什么。洋洋說:“語文課上學(xué)的《伶官傳序》說,伶人的意思就是會唱歌的人,你叫伶伶,一定唱歌更好聽?!绷媪姹欢盒α?,“你還挺有文化,書沒白讀?!笨伤恢?,這是洋洋僅會的一些知識。
那天晚上,吃完面后,洋洋決定回家,“書沒白讀”四個字讓她羞愧難當(dāng),發(fā)誓不能再這么混蛋下去。她敲了敲家門,母女倆抱住了彼此,很用力,母親嘴里念著:“你是要逼死我?!?/p>
從那以后,洋洋便逼著自己把落下的知識一點點撿起來,可現(xiàn)實生活沒有開掛的人生。正當(dāng)她重整旗鼓準(zhǔn)備好好學(xué)習(xí),疫情突然來了,熙熙攘攘的路變得蕭條。洋洋想到,當(dāng)年非典自己的出生,導(dǎo)致了父母的離婚。似乎每次疫情的出現(xiàn),總會伴隨著一些霉運,洋洋害怕極了,她希望父親和小蕾阿姨不要再離婚,洋洋害怕奶奶傷心,希望這個除了血緣有聯(lián)系、其他毫無交集的弟弟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疫情剛開始,還能出門的時候,她去了趟“伶伶便利店”給家里買點油,因為無接觸,用支付寶掃了掃她的收款碼,界面跳出來的女人頭像是個美女,黑白照片。收款名叫:伶*。洋洋曾一度以為那是她的照片,直到有一次無意中看到有個日本女星叫“李香蘭”,點開一看,看到了那張一模一樣的黑白照片,洋洋才知道,原來那不是她,原來她對日本明星感興趣。
后來,大家開始足不出戶。而老郭的黑車從非法經(jīng)營變成了志愿者車,他穿著白色防護服,戴著口罩,開車幫人配藥。洋洋心想:這次他沒法抽煙了。住在小區(qū)這么多年,她看到許多熟悉面孔,可能喊出名字,甚至只能算代號的,也只有老郭和伶伶。
聽老郭說小區(qū)門口的“伶伶便利店”,已被高高的木板圍了起來,印有“新東方教育”的塑料簾也不見了。洋洋忽然感到一陣失落,她還欠了桶泡面錢,洋洋想再見到她。
洋洋再次見到她,是在小區(qū)的互助群里,她變成了團長。一種熟悉的熱鬧在微信群里油然而生,洋洋想起了夜市。從夜市到小賣部,再到便利店,伶伶一直在販賣著商品,賺夠了溫飽。這次,她開始賺溫暖。洋洋在微信群里發(fā)現(xiàn)別人喊她“伶香姐”,洋洋口中喃喃自語:“伶香,伶香……”
彭浦夜市再也沒法復(fù)蘇,而奶奶也變成了弟弟的奶奶,不知道小趙是否逃離了這座城市。一天深夜,洋洋問母親:“媽,再選一次,你還是會接住我這個皮球嗎?”
母親說:“我們娘倆,好好的,好好的?!?/p>
作者簡介:程天慧,女,2003年3月出生于上海。上海市寶山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就讀于上海師范大學(xué),曾獲第23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文章詳見《青年文摘》《中國校園文學(xué)》《新讀寫》等刊物。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