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春苗
美國內華達州死亡谷
近兩年來,全球多個地區(qū)熱浪逼人。2021年8月,美國內華達州死亡谷記錄下的當月最高溫—130華氏度(54攝氏度),足以把一塊牛排烤到medium-rare(三分熟)。
某年6月這天,我驅車離開拉斯維加斯,駛入內華達的沙漠中。
其實2月才是拜訪死亡谷的最佳時機,原因看一眼死亡谷熱到發(fā)黑的溫度數據表就明白—夏天這里的溫度多半在40度以上。
于是我說,先去死亡谷邊緣的小鎮(zhèn)Rhyolite,參觀那特別的戶外博物館吧。
Rhyolite鎮(zhèn)經歷過淘金熱時的繁華,現在形同鬼城,建筑空曠凋零,有一絲不可捉摸的痕跡。最大的吸引力莫過于Goldwell Open Air Museum。在這個有趣的露天博物館里,來自安特衛(wèi)普的一群藝術家留下了死亡谷帶來的靈感—礦工、女人、牲畜和鬼魂……《最后的晚餐》在死亡兩個字面前,真是極為切題。
穿著夏威夷風格花襯衫的志愿者理查德,是我在博物館見到的唯一活人。他坐在博物館里安靜地看書,沒有給這片曠野增加任何分貝。閑聊后,我知道他是個攝影師,用這里的戶外雕塑和廢棄的房屋做前景,拍下曠野里四起的閃電。照片上被點亮的天空,是深紫色的。
他也是位畫家,模仿印象派和后現代主義的各位大師,畫下當地風景,細節(jié)和神韻到位。你會一眼看出梵高的筆觸、蘇拉的點彩和達利的流動。退休了,他還想學門樂器,就自學了一種美國土著的長笛,還自己研究著配上了帶音效的擴音器。他憨笑著說,自己每天快樂得像個10歲的孩子……
好一個斜杠老年!其實,快樂本來就是種選擇,不是嗎?
我問,現在去死亡谷值得嗎?他說為什么不呢,等到8月又會是高峰期—即便天氣熱到讓人發(fā)狂,也會有各大汽車廠帶著新車前來,挑戰(zhàn)速度遇上溫度的極限?,F在竟然是難得的錯峰時間。
在隨波逐流的氣氛里,“錯峰”又成了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關鍵字。聽從理查德的提醒,我在鎮(zhèn)上加了油,沿著一條仿佛沒有盡頭的筆直公路,我終于來到了這個絕望之地—最干旱也最熱的地球表面之一。
即便天氣熱到讓人發(fā)狂,也會有各大汽車廠帶著新車前來,挑戰(zhàn)速度遇上溫度的極限。
游客在死亡谷的溫度計前拍照留念
徐徐西垂的日光,毫無保留地灑在這片山谷。
公路依賴著山的屏障,似乎在竭力遠離鹽沼的呼吸。山峰依然是內華達氣質的延續(xù)—干涸的黃土營造出溫柔的線條,但不同于以往遇見的青山翠谷,這里鹽沼代替了湖水的位置,鹽分干擾著空氣的清晰度,讓人看不清整片山谷的樣子。
我打開車窗讓真實的溫度進來,半分鐘之后就忍受不下去,重新把自己關進空調環(huán)境里。
從入口開到了惡水盆地(Badwater Basin),這里是北美大陸的最低點。一枚小小的白色標志,被安置在半山腰的高處,告訴人們海平面的位置在那兒。
-85.5米,我想象自己應該在海水中吐著泡泡,卻又還得竭力適應著此刻灼熱而沉重的空氣—溫度和鹽分讓氧氣的存在感下降,我關上車門就開始了用力呼吸。
鹽沼的入口,放了一塊巨大的警示牌:小心極端高溫!如果是在日正當中來到,游人甚至不能離開觀景臺,但此刻金黃的光線提醒著大地頒發(fā)許可證,腳尖落下去的瞬間,理智還是提醒著我—要用慢動作。
惡水盆地中的鹽堿灘
很難想象一種叫惡水蝸牛(Badwater Snail)的生物是如何在這里生存的。據說,它們的地盤在結實的鹽殼之下,只靠海藻為生。于是踏上鹽沼時,腳步請務必溫柔小心,不要破壞了這些罕見生物的棲息地。
其實,死亡谷并不缺少生物—大角羊、郊狼、幾十種蝴蝶和鳥類—在這里,自然世界的平衡,似乎不太依賴于人類這個沉重的砝碼。
但人類其實一直是這里的居民。美國原住民敦比撒人(TImbisha)在死亡谷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逾千年之前。他們過著簡樸的生活,吃收集到的果實和堅果,穿獸皮,直到今天依然有幾十個敦比撒人住在附近。
沙漠中的生活一直讓我迷惑:他們?yōu)楹尉幼≡谶@里,又是如何與沙漠共生的?當時的我不知道,遠在千里之外的阿拉伯半島,有著與死亡谷性質類似的高地。
我曾以為那些土地對人類來說毫無價值,其實,高溫與干燥的環(huán)境特別適合芳香植物的生長。數千年來,人們把阿拉伯高地出產的乳香當作貢品,甚至希望能借燃燒乳香,讓靈魂到達天堂。
生活在沙漠里的閃族人,帶著這些寶藏前往世界各地,交換糧食和貨物。香料從沙漠里走出去,換取人們賴以生存的小麥,也種下了全球化的種子之一。
大氣層是一面變化的鏡子,總能照出天空不同的模樣。
惡水盆地的夜晚一點都不兇惡。風輕柔地吹,四下安靜無聲,像是母親以她的溫柔撫慰一個白天被灼傷的孩子,帶他前往寂靜如語的夢里。
當半邊圓月從對面的山背后升起來,“黑暗”神色倉皇地逃離,世界多了一層魔幻的光暈。A519E82C-1B87-49C6-BFAC-477663B4CB42
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風光攝影愛好者,我知道今晚并不是星空攝影的最佳時機,但還是想要看一眼這片暗夜里的銀河,刷新我的可見度紀錄。
在車里睡到1時并不難,難的是要形容這一片絢爛星空。曾經住在威爾士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的小山谷里,我遇到了滿天星星的閃爍,它們像是等著被掛上圣誕樹之前被擦得閃閃發(fā)亮。今夜的星空則是太過慷慨,繁星點點如同宇宙中星體的大集會,尋找黑暗的空隙比迎接微弱的明亮更為艱難。
又是一次大自然讓人驚嘆臣服的時刻。大腦似乎只能全力處理眼前這神奇的圖像,就像我第一次見到極光的夜晚,沒有多余的想法,失去抒情的能力。我身體里僅剩的水分借由眼睛釋放,在臉上留下被晚風吹干的鹽分。
博爾赫斯說:時間,對天上微小的星星何其慷慨;給了它們一只幾乎空空如也的手,又旋即收回,仿佛用了太多的心力。
在太空里,光變成了旅行的速度,那些微弱的閃爍,不過是光用速度交換的一面之緣—就像那顆從人馬座旅行而來的南門二,此刻留給我的是它310光年前的樣子。每一個夜里看見的,都是無盡星際間的生長、成熟或衰老,帶著時間的記憶,以及時間的未來。每一晚我們遇見的銀河,都是真正意義上的,時間的長河。
也許有一天,我們能像《銀翼殺手》里Roy Batty離開時說的:我看到過戰(zhàn)艦在獵戶座旁熊熊燃燒,也曾看到C射線在天國之門旁的黑暗里閃耀……人類已經發(fā)現了130億光年外的星系,但能與它們交互的機會,即便是“旅行者”那樣的外太陽系探測器也不奢望。離開太陽系的旅程已是一個人的半輩子,而它們的星際漂流需要用萬年來計算。對于人類來說,宇宙里的距離和死亡一樣,依然是宏大而深奧的話題。
高溫與干燥的環(huán)境特別適合芳香植物的生長。
翌日清晨醒來,內心沉靜。
昨晚的夢是關于野花上的露滴、水潭邊的鳥群和來自太空的信號,但沒有人類的影子。
我看著在Zabriskie Point拍下的照片,這些被流水沖刷而形成的山谷,有著一覽無遺的坦率和難以描述的美。當地人叫它們Badlands(壞土)。
真的那么糟糕嗎?還是像一位死亡谷曾經的定居者所說,其實沙漠里從不缺水,它為這里的一草一木保留了恰到好處的水源;只有試圖在這樣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建立城市,才會覺得這里環(huán)境太過惡劣。
在6月的死亡谷,早上5時之后和晚上8時之前的光線都太過強烈,所以我4時半就起床了,企圖爭取一點時間來拍照。
頭頂那片墨藍轉變成天藍的速度真快,快得60邁的車速完全追不上。
我還以為自己的時間足夠在日出完成前去到Dante's View觀景臺,但太陽趕在了我沖出山谷里曲折且絲滑的單行線之前,照亮了整個死亡谷。
在這個山谷最高處,海拔4000英尺高度上的狂風,吹得我快要站不住。
眼前的景象解釋了它形成的緣由,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死亡谷與太平洋之間隔著4重大山,海面上的水汽在來的路上已經損失殆盡,缺少植被又讓這里的地面長期保持著高溫,而山谷兩面的大山則讓熱空氣無處可逃……于是經年累月,只剩下黃沙和鹽沼作為這里的主角。
也許死亡谷向我們表明了地球的私心,這顆藍色星球為自己保留著一些空間,在那些地方,并不需要人類成為主角。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A519E82C-1B87-49C6-BFAC-477663B4CB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