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晚飯后,我總是去河邊散步。那里幽靜,一邊是樓房,一邊是河水,還有一排上了年齡的樟樹。樟樹們長年累月被樓房遮擋陽光,只能拼了命往路中間伸脖子,由此形成一個綠廊。雖然并非己愿,卻給路人帶來了愜意。
走到靠近橋頭的地方,我忽然看到那個戴紅色棒球帽的男人了,他又在路邊擺攤了。我很高興。以前,也就是疫情前,他常在這里擺攤,賣舊書舊雜志。鮮紅色的帽子像招牌一樣顯眼。疫情洶涌之后他消失了,如今紅帽子再現(xiàn),也算是生活恢復(fù)正常的一個信號吧。
我走過去,習(xí)慣性地放慢腳步,眼睛掃了一遍。看到書總歸是親切的,雖然擺在那里的是些亂七八糟的書。演藝圈的八卦以及政治八卦,我都沒興趣。還有一些所謂中華傳統(tǒng)文化,比如《易經(jīng)》《王陽明心學(xué)》之類,但一看就是粗制濫造的盜版。
男人的紅帽子下多了個口罩。他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拿了本書,估計是用來掩飾無人光顧時的尷尬。我剛要走過去,一本放在左上角的天藍色封面騰地一下跳入我的眼簾。
不會吧?不可能吧?我心下一驚,立即轉(zhuǎn)身回去細看,還真是我那本——《紅圍巾》,天藍色的封面,有一抹紅。
我問紅帽子:這本書也是賣的嗎?我指著那天藍色。
聽見我問,他頭也不抬地說,要賣,擺在這兒的都是要賣的。
我蹲下,用兩個指頭翻開那本書的扉頁,上面赫然寫著:劉賢義先生存正。下面是我自己的名字。時間是二○一一年。
我問,多少錢?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封底說,五十元。看來他是在定價上加了一倍。我說,這么舊的一本書還賣五十元?他說,有作者簽名。我說,這作者也沒啥名氣呀。他不吭聲。我又說,十元錢我拿走。他冷笑一聲,顯然覺得我很過分,不是攔腰砍,而是打骨折。
我有些糾結(jié)。這樣的情況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我是說自己送出去的書被人拿去賣。網(wǎng)上就有好幾本。但是放在網(wǎng)上賣,怎么都無所謂,感覺書們至少還有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擺在街邊就不一樣了,好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流落街頭??墒牵屹I回去干嗎?也不可能再送人了。算了,就當(dāng)我沒遇見。
我做出要走的樣子,紅帽子說,來來,我優(yōu)惠賣給你,你四十元拿走。我也白了他一眼,還哼了一聲。他說,那就三十,三十元不能再少了。我說,二十元,就二十元。他說,嘁,比原價還低。我說,新書都還有折扣呢。
老實說,我這么跟他抬杠,其實是想給自己找個不買的理由。哪知他抬抬下頜說,拿去吧。我訕訕地說:“二十元都高了。你肯定是從收廢品店淘的,成本也就一兩塊吧?!彼f:“你說得輕松喲,這種有簽名的,都是按單本賣的。成本十五元,我就賺你五元?!?/p>
姑且聽之吧。我掏出手機,掃碼付錢。輸入金額時,還是輸入了三十元。實在不忍心這么賤買自己的書。他看到數(shù)額很高興,嘮叨說:你要是轉(zhuǎn)手給懂行的藏家,至少一百元。
我哼哼兩聲,表示完全不信。但完全不信又執(zhí)拗地買下,還多給錢,總得有個理由吧。于是我說,我認識這個作者。
此話不假,所以我語氣一點不發(fā)虛。
他看我一眼,不置可否,很認真地把書裝進塑料袋遞給我。疫情時代,人人都變得講衛(wèi)生了。我拎著書回家,感覺找到一名失蹤兒童。
二
第二天早上,我泡了杯茶,打算在電腦前坐下,接著寫我未完待續(xù)的故事。這是我的日常。我寫故事,在各種故事里過日子,在各種故事里扮演角色,然后拿出去分享,樂此不疲。
剛摸到鍵盤,忽然想起頭天晚上買的那本書,連忙起身去陽臺找。我竟然忘了這事,顯然沒太當(dāng)回事。
書被我用酒精噴灑消毒之后,又擱在陽臺上吹了一夜,已經(jīng)折騰得有些蓬松了,這樣拿在手上比較安心。你無法知道它在哪兒待過,被多少只手摸過。封面的寶石藍已經(jīng)褪成了霧霾藍,只有“紅圍巾”三個字依然很紅。
這是我的一本小說集,收錄了我的七篇小說,已經(jīng)出版十年了。我再次翻開封面,扉頁上寫著:劉賢義先生存正。
這個劉賢義是誰?我怎么毫無印象。
當(dāng)然,從第一本書到現(xiàn)在,我送出去的書有幾千冊了,不可能記住每一個人。尤其是年輕的時候,出一本書不易,很興奮,總是拿稿費買上百把本,送給親朋好友們,賠本賺吆喝。近幾年變懶了,又懶又摳門,不想再花錢買書送人了。一來稿費沒多少錢,二來送書也麻煩,要簽名,要去寄快遞。所以,出版社給多少本樣書我就拿多少樣書。
這本集子,我好像用稿費買了一點,但絕不會超過五十本。這么有限的數(shù)量,我竟然送給一個不熟悉的人?送書的日期也是當(dāng)年。一定有什么原因吧。送出去的書,再花錢買回來,也是夠窘的。
我正想把書丟開,忽然被什么擊中:書中的某一頁,閃出幾行黑黑的字,比印刷體大一倍,是手寫的。怎么?還有人批注嗎?我連忙翻到那一頁細看,真的是批注,一共四行,寫了如下幾句話:
事情不是這樣的。
沒有紅圍巾。
她不姓邱。
后來又發(fā)生了好多事。
我再往后翻,后面沒有了,再往前翻,前面也沒有了。我一頁一頁地翻找,確信沒有了,整本書只有這一個地方寫了這四行字。我說的這個地方,就是一篇小說結(jié)束的地方,這篇小說就是《紅圍巾》。
事情不是這樣的?
沒有紅圍巾?
她不姓邱?
后來又發(fā)生了好多事?
我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感覺最有意思的是那句“她不姓邱”。我當(dāng)初之所以把故事里的醫(yī)生寫成邱醫(yī)生,完全是信手拈來,因為我就認識一個姓邱的醫(yī)生,是我鄰居。所以看到“她不姓邱”,真是又好笑又詫異。其實在好笑和詫異之外,更多的是興奮。真的,很興奮。
原來我不是領(lǐng)回了一名失蹤兒童,而是邂逅了一個故事。
三
很多年前我寫過一個故事,一個鰥夫的愛情故事。
鰥夫年近七十歲,有殘疾,一只腳是跛的。人稱嚴大爺。汶川大地震發(fā)生時,嚴大爺?shù)募乙矅乐卦鉃?zāi),他搬到了救災(zāi)安置點。有幾個志愿者到他們安置點幫忙,他很喜歡他們,常和他們打趣逗樂,也一起干活,混得很熟。救災(zāi)結(jié)束后,志愿者們依然時常去探望他。不料有一天,當(dāng)志愿者去看他時,發(fā)現(xiàn)他猝死家中,是心臟病突發(fā)。D498D58D-9934-4195-8966-D0B98489D122
志愿者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他留下一個皮箱,就是他當(dāng)時懇請解放軍戰(zhàn)士幫他從廢墟里挖出來的那個皮箱,磨損很嚴重。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滿滿一箱紅圍巾,各種質(zhì)地,五六十條。紅圍巾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希望志愿者能幫他把所有的紅圍巾和信,交給一個叫“邱醫(yī)生”的人。
志愿者們決意要了卻嚴大爺?shù)男脑?,他們根?jù)僅有的一點線索耐心查找,找到了他早年的工友,又找到了他早年的戰(zhàn)友……雖然最終沒找到邱醫(yī)生,卻從中得知了一個感人的故事。
原來,嚴大爺年輕時在西藏邊關(guān)當(dāng)兵。他們常年駐守在與世隔絕的高海拔哨所,非常艱苦,也非常寂寞。艱苦尚可忍耐,寂寞卻是噬骨蝕心的。有一天,哨所來了個慰問小分隊,六個人,有演員,有醫(yī)生,其中四個是年輕女兵。哨所的戰(zhàn)士們激動得無以言表,他們一邊看小分隊演出,一邊等女醫(yī)生檢查身體,個個心慌意亂。
嚴大爺那時還是小嚴,十九歲,正值青春期,他激動得發(fā)抖,千萬只小鹿在心里撞來撞去,以至于發(fā)生了翻車事件。在一個沒人的地方,他一把抱住了女醫(yī)生,一句話不說,就是死死地抱著。女醫(yī)生受到驚嚇叫出了聲,被排長聽見,趕來詢問發(fā)生了什么,女醫(yī)生鎮(zhèn)靜下來回答說沒什么,只是滑了一跤。小嚴羞愧不已,不敢再面對女醫(yī)生和演員,他主動要求去站崗,到了時間也不下崗,結(jié)果凍傷了腳。女醫(yī)生為了保住他的腳傾盡全力,還把自己的紅圍巾取下來給他裹腳……
小分隊走后,紅圍巾成為美麗的傳說。而小嚴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那個小嚴了,他悄悄打聽到醫(yī)生姓邱,在陸軍醫(yī)院工作。他從此把邱醫(yī)生當(dāng)成心中的女神。退伍離開西藏后,他見到紅圍巾就買,渴望有一天能全部送給邱醫(yī)生,向她表達內(nèi)心無法言說的感激和愛。但他卻一直沒能找到邱醫(yī)生,他因此終身未婚。
我必須說明,這個故事完全是我虛構(gòu)的。如果要說有點影子的話,那就是我去西藏邊關(guān)采訪時聽到過類似的故事。比如小分隊去哨所慰問演出時,戰(zhàn)士們經(jīng)常激動得講不出話來,心跳加速,臉憋得通紅;看到女兵在雪地上跳舞,就把自己的大衣鋪在地上,讓演員們跳舞時不要踩在雪地上。他們還把舍不得吸的氧氣枕抱在懷里,女演員一唱完歌就塞給她們,非要她們吸。他們還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蘋果留給女兵,寧可自己嘴唇干裂,牙齦流血……小分隊走后,他們可以談?wù)撘荒辍?/p>
小說的題目就叫《紅圍巾》。我寫完后拿去發(fā)表了,之后又放入小說集出版了,再之后就忘了??陀^地說,也沒太大反響。
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再次邂逅它。
四
書是二○一一年送出去的,那時還沒有微信。我先在手機通訊錄查找。雖然這十年已經(jīng)幾次更換手機,但一千多個聯(lián)系人仍安靜地在我的手機里待著。
我輸入“劉賢義”三個字,沒有。我抱著一絲僥幸,又在微信好友里輸入了這三個字,還是沒有。
看來這個人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認識他。也許是朋友的朋友,朋友讓我送給他,送完我就忘了。
沒有頭緒,我就坐下來重新讀了一遍那篇小說。我很少重讀自己的小說。這一回讀得很認真,居然發(fā)現(xiàn)了幾個錯別字,同時還感覺到一些寫得不如人意的地方。若是面對電子版,我有可能去修改。
當(dāng)然我知道,這位留下批注的讀者,在意的不是錯別字,而是情節(jié)。他不認可我寫的情節(jié),他有自己的故事走向,有自己的故事結(jié)局。而正是這個讓我興奮。
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dāng)初為什么寫這個故事了,大概就是一個閃念吧。我是以寫故事為生的人,經(jīng)常因為一個念頭而坐下來寫?,F(xiàn)在這個故事卻跑出來找我了,要跟我論個長短。
以前,我也遇到過分不清小說與現(xiàn)實的讀者。
比如,看到我以第一人稱寫的故事,故事里有個弟弟,他們就很驚訝地問我,沒聽說你有弟弟呀?或者,我在小說里寫了個小偷,就會問我,你怎么會認識小偷呢?
也有讓我很感動的讀者,讀小說時完全是設(shè)身處地,全身心地投入。比如有個大學(xué)生讀了我寫的《春草》后,激動地寫信給我,說我寫的就是他母親,還問我是否認識他母親。我當(dāng)然不認識,看完信我知道,他的母親也是位非常堅忍的農(nóng)村婦女,吃盡苦頭,獨自將他撫養(yǎng)成人送進大學(xué)。但具體經(jīng)歷和我寫的春草還是不一樣的。他只是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顯然這是個很愛他母親的好孩子。
但劉賢義這個人不一樣,他是徹底進入了故事,對號入座,并且對“座位”的質(zhì)量提出質(zhì)疑。他一定是和主人公有相同或類似的經(jīng)歷才會如此。我太想知道他是誰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是怎樣的?“沒有紅圍巾”有什么?“她不姓邱”姓什么?“后來又發(fā)生了很多事”是什么事?
我決意要找到這個人。
五
或許是重讀小說的緣故,我隱約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浮上來。一種情緒?一種記憶?說不清。忽然,一條紅圍巾出現(xiàn)了。
十幾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去西藏采訪。那時年輕,時常進藏。但那次進藏和以往不同,我發(fā)生了嚴重的高反。到達的當(dāng)天下午,我就因為劇烈頭痛迸發(fā)了噴射性嘔吐,搞得招待所一片狼藉。
負責(zé)陪同我的是年輕干事趙興,他嚇得趕緊把我送進了醫(yī)院。他說無論如何不能讓我一個人在招待所過夜,萬一夜里死了不得了。當(dāng)然,送到醫(yī)院也沒采取什么措施,就是躺在大氧氣瓶旁邊可勁吸氧,夜里睡覺也開著,第二天就緩解了。
早上醒來我感覺自己滿血復(fù)活,趕緊打電話讓趙興接我出院。等趙興那會兒,我注意到同病房的女人還在昏睡。昨天晚上我進來的時候她就在,感覺她不是一般的高反,很嚴重,在輸液。白色的被單上,有一條顏色非常鮮艷的紅圍巾。
護士進來,給她換輸液瓶。我問,她怎么了?護士說,一進來就感冒了,發(fā)燒,肺部有呼嚕音。我說,沒有人陪她嗎?護士說,她是過來探親的,丈夫在邊防上,趕不過來。
護士離開后我走到她床邊,小聲問她,要我?guī)湍阕鍪裁磫??她睜開眼,眼里有淚,但搖了搖頭。我說,我馬上要下部隊采訪了,要不你把你丈夫電話號碼告訴我,我和他聯(lián)系一下。她依然搖頭,輕聲說:“他走不開。沒事的,我過幾天好了再去他那兒?!盌498D58D-9934-4195-8966-D0B98489D122
這時趙興來了,我一看他拎著探視病人的大袋小袋,趕緊接過來,放到那個年輕女子的床頭柜上。紅景天、牛奶、水果,應(yīng)該都用得上。然后我寫下我的電話號碼放在她枕頭邊上,俯身跟她說:“堅強點,會好的。如果需要,就給我打電話。”
她努力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臉蒼白得和被單一樣。
我離開醫(yī)院,結(jié)束了史上最短的住院期。但白色被單上那條紅圍巾,卻一直在我腦海里飄。我老是想象著紅圍巾在哨所出現(xiàn)的情景,一定會照亮所有戰(zhàn)士的眼眸。皚皚白雪中,那就是哨所的經(jīng)幡。
后來,紅圍巾女子給我發(fā)來條短信,說她終于到達邊防連了,全連官兵列隊歡迎她,她激動得熱淚盈眶,只是假期已剩一半。
我終于想起自己為什么會在小說里寫紅圍巾了。
是紅圍巾發(fā)了芽。
六
我由紅圍巾想到了趙興。
趙興從西藏轉(zhuǎn)業(yè)回來后,建了個西藏老兵微信群,群里有好幾百人。他經(jīng)常把我寫西藏的文章,轉(zhuǎn)發(fā)到他們?nèi)豪?有時他也會把其他人寫西藏的故事,轉(zhuǎn)發(fā)給我。差不多他就是我和西藏的一根紐帶。
我發(fā)信息給他,請他在西藏老兵群里幫我看看,有沒有劉賢義這個人。他很快回復(fù)說,他群里沒有這個人。我說那幫我問問其他人,有沒有認識劉賢義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回過來說,沒人認識。
我說,你不要這么倉促嘛,你提醒一下所有人,萬一是不怎么看微信的人恰好認識呢?你多提醒兩回。
為了讓他有耐心,我用語音給他講了我再次邂逅《紅圍巾》這件事。他果然熱心多了,還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替我分析了一番。他說,這個劉賢義如果因為你的小說對號入座,那他的年齡應(yīng)該和你小說里的嚴大爺差不多,有七十歲了吧?那就不會在我們?nèi)?,我們?nèi)豪锏睦媳臼撬奈迨畾q的。我說,我也不確定那些字是劉賢義寫的,我只是把書送給了他,也有可能是他朋友,或者他家里人寫的。不管怎么說,得先找到他,打聽到書的去向。他說,好吧,我再試試。
沒想到夜里十一點多趙興突然回復(fù)我說,他想起來了,他知道這個劉賢義是誰了,是一家火鍋店的老板。因為大家都喊他劉老板,反而不記得他名字了。劉老板也是個退伍兵(但沒去過西藏),復(fù)員回成都后開了家餐館。對老兵很優(yōu)惠,老兵們也喜歡去他那里聚餐。
“今天群里有人提醒我,劉賢義會不會就是劉老板?我找人一問,果然是他。他的店你也去過。有一次我們西藏老兵聚會,我喊你一起去的,你忘了?”
終于,尋寶之路踏出了第一步。
人的記憶多數(shù)時候都如沉睡的河底,死沉沉的,甚至有點腐爛的味道。一旦被來自現(xiàn)實世界的船槳攪動,往事就跟水草似的活起來。第一根水草是紅圍巾,第二根是趙興,第三根就是火鍋店了。
趙興說我去過,我想起來了,我的確去過,店名叫“火熱的老兵”還是“火紅的老兵”。去的時候,正值新書剛出來。趙興說,你帶本新書送給老板唄,他也是個老兵。我就帶了。我經(jīng)常拿自己的書作伴手禮。
估計就是那次飯局,我把書送給了劉老板,還工工整整寫了“劉賢義先生存正”。結(jié)果劉賢義先生就拿給別人存正了。當(dāng)然,這很正常,就是不送人,他也不一定會看。大部分的書不都是這樣的命運嗎?所以我才會對我書上的批注那么興奮,沒有幾本書能有這樣的待遇。
七
既然有了劉賢義的電話號碼,我就直接打過去了。
可是電話沒人接,打了三次都沒人接。要么他在忙,要么他就是不接陌生人的電話。我看了一下地址,他家店離我家不算太遠,于是我開了車直奔而去。
不料火鍋店沒開門,門口貼著一個告示:因為疫情,本店暫時關(guān)閉。竟然吃了個閉門羹。準(zhǔn)確地說連羹都沒有,只有閉門。
可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這樣的迫切之情如開弓之箭無法回頭。我就坐在車上給劉老板發(fā)信息,我說自己是某某某,經(jīng)由某某某介紹想認識他。
他終于打電話過來了,是個中氣十足的男人,和我想象的老板一樣。他上來就說,作家大姐你好你好。語氣很熱情,聲音里卻透著些許茫然。估計之前,他的戰(zhàn)友跟他說了我在找他,卻沒說我為何找他。我說,我有件事想問你,可以加你微信嗎?
很快,我們就成了微信好友,而且是那種信息全部打開的級別。都是當(dāng)過兵的人嘛。然后,我直入主題,把那本書的扉頁拍照發(fā)給他?!澳€記得這本書嗎?”為了讓他放松,我在末尾加了個齜牙的表情。
他稍稍愣了一會兒回復(fù)說:“記得記得,你有一次來我家吃火鍋送給我的,還從來沒有作家給我送過書呢。我好激動,我就擺在收銀臺后面的柜子上了,是和財神擺在一起的,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
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是從一個舊書攤上買的。
他這次沉默的時間有些長,我正想解釋我沒別的意思(不是責(zé)問),只是發(fā)現(xiàn)書里面寫了幾句話,想問問是不是他寫的,或者是不是他認識的人寫的。我話還沒寫完,他電話就打過來了:
“作家大姐,我剛才問了我老婆,那本書被她大舅借去了,就是我丈母娘的大哥。有一回我老婆的表弟來我們店給他老漢兒過生日,看到那本書了,就說要借去看,我老婆就借給他了。老輩子要看,我們不可能不答應(yīng)啊。他主要是看到封面上有雪山,他在西藏當(dāng)過兵嘛,他就想看?!?/p>
他哇啦哇啦說了一大堆,僅僅是親戚關(guān)系就把我搞糊涂了。他停下來的時候我趕緊問:后來呢?
“后來?”他想了一下說,“后來就有疫情了嘛,我們好久都沒見了。但是,我敢肯定,大舅絕對不會賣掉這本書的,絕對不會。你不要看他是個蔫兒老頭,他喜歡看書。這個事情有點奇怪,作家大姐。到底是哪個龜兒子弄出去賣的呢?”
我說:“沒關(guān)系的。我不是想問怎么賣了,我是想問問他看了以后有沒有什么感想?!边@回換到劉賢義糊涂了。我又說:“我想去拜訪一下他老人家,和他聊聊,你看方便嗎?”
他連忙說:“方便方便。大姐你太客氣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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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居住了四十年,但依然有很多街道從未踏足過,很多社區(qū)的名字從未聽說過。劉賢義和表弟帶我去的那個小區(qū),對我來說完全像是另一座城市。陌生感更讓我有種解密的感覺。
劉賢義把車停在路邊,表弟便帶我們走進一條小巷。小巷里別有洞天,一大片紅磚房,全部是四層樓高,每棟樓五個單元。應(yīng)該是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修建的。是一家國有大廠的宿舍樓。如今大廠已遷走,宿舍還在。樓房外墻斑駁陸離,每個陽臺都像籠子一樣安裝了柵欄,晾曬著一些衣服,還有一些破爛的花盆。
表弟說,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我說,我小時候也住這樣的房子,看著還有點親切。
當(dāng)我在電話里向劉賢義先生提出請求后,劉賢義馬上讓老婆給表弟打了電話,如此這般解釋了一通,然后就約好一起去看表弟父親。表弟說,隨時可以去,父親因為腿腳不便極少出門。我說你父親負傷了嗎?他說,不是,是關(guān)節(jié)炎,有點嚴重。我說,你父親打麻將嗎?他說,不打,每天在家的樂趣,就是翻來覆去地看那幾本和西藏有關(guān)的書,比如一整套的《世界屋脊風(fēng)云錄》。
表弟帶我們走進紅磚房的其中一個單元,一樓。一扇很老舊的木門,其老舊的程度,感覺我一腳都可以踹開。門邊擱著幾個破舊的紙盒,里面有飲料瓶之類的東西,似乎在等收荒匠。表弟一開始還斯文地敲門,無人應(yīng)后,就改成砸門了。咚咚咚!
終于,一個老頭開了門。
表弟說,打電話你咋個不接呢?
老頭嘟囔說,沒聽見。
房間里竟然黑乎乎的。簡直無法想象此刻外面那么明朗的陽光,家里可以暗到這個程度。一不留神我腦袋撞到了什么,手一摸,是掛在屋子中間的衣服。
表弟打開燈。老頭說,大白天開什么燈嘛。表弟說,你節(jié)省啥子嘛,我給你交電費就是了。燈一亮,我發(fā)現(xiàn)屋子中間拉著一根繩子,上面掛滿了日用品,褲子、毯子、毛巾、口罩,難怪那么暗。
劉賢義想把伴手禮交給老頭,老頭不接,他尷尬地找地方放,桌上哪兒都沒空,最后放在了沙發(fā)旁邊的地上。表弟則把沙發(fā)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用力推開,騰出兩個屁股大的地方讓我們坐。他半是吐槽半是解釋地說:“看嘛,好好的家,被他搞得像貧民窟一樣。他還非要自己住。”
表弟這番話,讓我好歹對現(xiàn)狀釋然了一些。
我打量四周,屋子里不是臟,而是亂。衣服都掛在繩子上,杯子碗筷都放在桌子上。這倒是省事了。墻上掛了些老照片,我湊上去看,一眼看到中間有一張大的,是一對年輕軍人,應(yīng)該就是老頭和妻子年輕時的照片了。老頭年輕時還挺帥氣的。
估計很了解自己爹的待客水平,表弟從車上搬了一箱礦泉水,給我們一人拿了一瓶。我們幾個各自找地方坐下。我和趙興算客人,擠在沙發(fā)上,劉賢義不知從哪兒找出個小凳子坐下。表弟則索性坐在了桌子上。
表弟大聲對老頭說,這個大姐是作家,她想采訪你。
九
來的路上,表弟已經(jīng)給我介紹了個大概,說他老漢兒年輕時去西藏當(dāng)兵,娶了個護士回來,就是他媽。據(jù)他爹說,他是下了很大力氣才娶到的。因為他媽是四個兜(干部),他是兩個兜(戰(zhàn)士)。要不是他連續(xù)當(dāng)了三年“五好戰(zhàn)士”,又入黨又立功,還真娶不到呢。后來夫妻倆一起轉(zhuǎn)業(yè)回來,進了這家國有大廠,一個在醫(yī)務(wù)室,一個在車間。就生了他一個孩子,他媽媽身體很不好。
“我老漢兒這輩子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照顧我媽。所以我媽走了之后他簡直找不到方向了,天天混日子,成了個糟老頭?!?/p>
你媽媽走了幾年了?我問。
表弟說,快三年了。
為了不讓表弟有思想負擔(dān),我沒提那本書的事。我只是說我在寫西藏老兵的故事,想找他爹了解一下他在西藏的生活。表弟說,那你找他就對了,他一說起西藏就沒完。
老頭始終沒坐下,走來走去,一瘸一拐,這一點和嚴大爺一樣??茨挲g,他們也應(yīng)該差不多,我下意識地把他往小說里裝。不過他更有特色,皮帶外扎,還是有五角星的軍用皮帶,里面是一件很舊的灰色毛衣,和腦袋上那層灰白色的頭發(fā)楂子很搭。
聽到兒子說我要采訪他,他咧咧嘴,兩道法令紋如括號一般展開,混濁的眼里有了一些光亮。
我連忙說,廖老兵你好!我也當(dāng)過兵呢,給你敬個禮。
我曾問他們,我該怎么稱呼老頭,他們提供了廖大爺、廖師傅、廖主任(官至車間主任)等若干種,我都感覺不合適,我決定叫他廖老兵,這樣更隨意,也親切。
果然,老頭對這個叫法欣然接受,他滿臉笑容地給我還了禮,終于在我們面前坐下了。他兩手放在腿上,很認真地問:你想讓我匯報哪方面的情況?
終于要接近真相了,我有些激動。但我還是穩(wěn)住自己。說好了是來看望老人家的,不要搞得像追責(zé)。我打算先和他隨意聊,最后再說書的事。
于是我問了句很沒勁的話:你在西藏當(dāng)兵的時候很苦吧?他說,不算苦。我說,我也去過西藏,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去的,我都感覺很苦,你七十年代當(dāng)兵,那會兒條件那么差,一定更苦。他依然說,不算苦。
這大概就叫尬聊。他并不像表弟說的講起西藏就沒完,而我更像個差勁的記者,企圖讓采訪對象說自己想聽的話未果。表弟看著著急,沖著他爹說:“你給作家講講你的故事啊,講講你咋個追到我媽的。”
老頭瞥他一眼,說:“我不想講!我每次講你都搶白我?!?/p>
表弟從桌上跳下來說:“我不聽,我去洗水果。你講,你放開講?!?/p>
老頭說:“我可不可以抽根煙?”我連忙說可以的。
在座的就我一個女人,我猜他是問我。他摸出煙,又摸出打火機,但是手發(fā)抖,老是對不上火。劉賢義上前想幫忙,他很明確地拒絕了,用自己的左手扶住右手,終于點燃了煙。
我想我還是別繞了,直接進入正題吧。于是我從包里拿出那本書來。
廖老兵,你看過這本書嗎?我笑問,故作輕松。
老頭看了一眼馬上說,這本書我有,我去給你拿。我連忙說,你看的就是這本吧?他充耳不聞,起身進屋。當(dāng)臥室門打開的一瞬間,我驚訝不已,里面整齊得像另一個世界,床鋪干干凈凈,被子疊得有棱有角。光線也很明亮,因為窗戶沒有遮擋。D498D58D-9934-4195-8966-D0B98489D122
表弟看到我手上的書很驚訝,咦,這不是上次從大哥那里借的書嗎?劉賢義說,就是嘛,不曉得被哪個拿去賣了,人家作家大姐從舊書攤上買到的。表弟說,咋個回事呢?又說,肯定不是我老漢兒拿出去賣的。劉賢義說,我也說不會是大舅。
老頭從臥室出來說,書找不到了。
看來書是什么時候不在的他都沒察覺。我把書翻到有字的那頁,遞到他面前問:是不是這本?他看了一眼,連連點頭道:“對的對的,就是這本。我看過的,看過的?!蔽艺f,上面這些字是你寫的嗎?老頭說,是我寫的。
他抬手指指兒子:他媽媽喊我寫的。
我腦袋嗡地一下。芝麻開門了。
十
“我跟你說嘛,她不姓邱,姓陳,是個護士。她也沒得紅圍巾,從上到下一身的綠。那天我看她冷得縮成一團,把我的絨衣拿來給她當(dāng)圍巾圍,她還不要。
“我們那個時候有啥子浪漫喲,只曉得要忍的。
“哨所嘛,哨所就是像你寫的那樣,海拔很高,光禿禿的,一年到頭都冷。我在哨所蹲了五年,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比較苦的,當(dāng)時年輕嘛,比較扛得起。因為海拔太高了,沒人上去,特別是冬天,雪都堆到腰桿上了,簡直要把房子埋了。根本看不到路,怎么可能來人嘛。只有我們哨所十幾個人,一天到晚你看我我看你。
“咋個認識她的?就是你寫的那樣,她到山上來慰問我們。
“我們哨長頭一天接到電報,說有個小分隊要來慰問我們,我們激動慘了,簡直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哨長都沒遇見過。我們馬上做準(zhǔn)備工作,不是掃地,地沒啥子可掃的,是掃雪雪還沒化完,雖然已經(jīng)五月份。我們就是想給他們開一條路,讓他們上來的時候好爬一點。
“我那時候是班長,最積極,帶著大家從山上鏟雪,一路鏟下去。一口氣不歇,又去炊事班幫廚,檢查內(nèi)務(wù)衛(wèi)生……可能是累到了,晚上睡覺時我有點喘,我也沒當(dāng)回事,夜里還起來站了崗。
“第二天他們真的來了,六個人,三個男的三個女的。看到有女兵我們更激動了。車子開到山下路邊,他們就往上爬,一個個都呼哧呼哧地。我們?nèi)颗芟氯ビ樱瑤退麄兡脰|西。女兵太好看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心跳得發(fā)慌,氣都不夠用了。
“但是,我絕對沒有去抱她們哪一個,我哪有那個膽子喲。上級命令我抱,我都不敢抱。沒想到她們領(lǐng)導(dǎo)還真的喊了一聲,同志們,擁抱一下你們的戰(zhàn)友吧!她們就真伸出兩只手來抱我們。三個女兵也很大方,挨個抱我們每個兵,我一看轉(zhuǎn)身就跑了,太不好意思了。
“不曉得是太累了,還是太激動了,我到現(xiàn)在都搞不清楚,反正我突然就倒地了,啥子都不曉得了。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身邊有個女人在使勁咳嗽。旁邊的人喊,活了活了!然后我就看到幾個兵都在笑。哨長說,你小子福分不淺喲。
“我不曉得發(fā)生了啥子事,渾身發(fā)虛,臉上脖子上都濕乎乎的。幾個戰(zhàn)友把我扶到床上。他們說我端了一鍋姜湯剛走出炊事班,突然就倒地了,姜湯灑了一大半,關(guān)鍵是,沒有心跳了,窒息了。那個女護士一看,馬上撲過來給我做胸部按壓。按壓了一陣,我的胳膊微微動了一下,她馬上又給我做人工呼吸,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那口氣吊上來,救活。
“我的戰(zhàn)友一致認為,我是被女護士親了才活過來的,他們甚至認為我昏倒就是為了等女護士來親。他們雖然沒明說,但一個個表情都是那個意思,羨慕嫉妒慘了。
“其實我一點都不曉得,命都快沒了還想那些?但聽?wèi)?zhàn)友們一說,我還是非常感激她,而且心里面有點那個……就是那個感覺。
“我找到她。她蹲在房子后面,拿了個杯子在漱口,還拿指頭摳嘴巴。我說了聲謝謝之后,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她看都不看我,只說了句‘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又繼續(xù)漱口。后來她領(lǐng)導(dǎo)來了,就是小分隊的分隊長,很嚴肅地說,你這樣沒完沒了地漱口是不對的,哨所的水很珍貴。再說你不能嫌棄革命戰(zhàn)友。她突然就哭了,這讓我心疼慘了。
“哨長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女護士給我做人工呼吸時,很用力。哪知我的氣突然上來的同時,胃里的液體也跟著上來了,因為嘴巴對著嘴巴,一口就嗆進她的嘴里了,酸臭酸臭的。她一下就嗆到了,又吐又咳嗽,臉煞白煞白的。
“‘你把人家害苦了,差點暈過去。
“我簡直是目瞪口呆,我居然那么過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也太糟糕了。人家一個年輕女娃娃,我居然吐到人家嘴里。難怪她不高興,難怪她哭。
“我一下子覺得好內(nèi)疚,好羞愧,好心疼。心里突然就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我要報答她,要一輩子報答她。我就悄悄寫了幾句話,我說我的命是她給的,我欠她的。我要努力進步,爭取立功入黨提干(當(dāng)時在部隊就是這三大項)。希望她等著我。
“我那個時候不覺得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就是想彌補她,想對她好。再說了,我長到二十歲,她是第一個和我那個……親嘴的女人。后來我雖然沒提到干,但是入黨立功還是做到了。三分之二達標(biāo),也算說話算話嘛。
“你問她是咋個回答的?她當(dāng)時根本不理我,走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把紙條寫好了放到手套里,就是我們發(fā)的軍用棉手套。送他們下山的時候,我就把手套掛到了她脖子上。
“就是這樣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原刊責(zé)編??? 俞??? 勝
【作者簡介】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現(xiàn)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曾任原成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主任,《西南軍事文學(xué)》主編。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是小說和散文。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解放軍文藝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百花文學(xué)獎、四川省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獎項,還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D498D58D-9934-4195-8966-D0B98489D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