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擺舊書攤的小白那里收到一包資料,是西豐縣多年前的一些民事、刑事判決書。翻著看了看,大都案情瑣屑,敘述粗略,似乎沒有什么特別值得看的東西。自然,判決書嘛,多是這樣的。讓我心疼的是,小白說,此前曾賣掉一蛇皮袋審訊資料,也是從西豐縣公檢法出來的,誰誰誰買走了,買走大概還不到半個小時。相較于判決書,審訊資料可是好多了啊,面對面地交鋒和過招啊,在各種各樣的談話里,審訊可謂是一種最具濃度和強度的談話了,談話者雙方可能有的一切技巧和心跡都可由此得到展露和窺察。然而,就慢了半小時。對那個先我得手的誰誰誰就有了惱意。那是一個在石油部門工作的人。身份有些神秘;矮胖,結(jié)實,臉上有著永不脫落、大有文章的笑意。在我們這里,他的收藏是很有名氣的。一般人,收藏總有個方向,或書畫,或郵票,或瓷器,或錢幣,或“文革”類,等等。如我,興趣可謂廣泛了,也不過是字畫、舊書、老印章而已,這個誰誰誰,你說不清他究竟是熱衷于收藏什么:誰看好的一幅字畫,乘興過去,答說誰誰誰收走了,剛剛走,你追還追得上呢;誰看上了一對銅馬鐙,正在那里斟酌價格,決意要來買時,答說已經(jīng)出手了,你要昨天上午來就好了,昨天下午給他拿走了,這個拿走銅馬鐙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誰誰誰;比如你看上了一幅“文革”宣傳畫,看上了幾本老日記本,要看上你就趕緊拿,你要不拿,你要等著賣主讓價、等著在自己的心里從容掂量,可能趁這工夫,東西就讓誰誰誰拿走了。就像小時候大人老拿狼來了嚇唬你一樣,擺攤開店的人就會拿誰誰誰嚇唬你,說你不買了放著,給誰誰誰放著,他肯定拿呢。所有搞收藏的簡直覺得這個誰誰誰就是個攪屎棍,生意行道里有這么個人你說你還做得了買賣嗎?連那些在誰誰誰身上得了便宜的人背過身也罵他,罵他真是個冷。罵他除了垃圾不收外什么都收,罵他眼里除了垃圾不是寶貝外什么都是寶貝。但是說老實話,當你見了那個誰誰誰,被他握了你的手,被他笑著用喜愛你的樣子打量著你時,說實話,你心里的不快忽然就沒有了,你會被他弄得心里熱乎乎的。這個誰誰誰,雖然貌似搶了大家的生意,但他確實是一個有個人魅力的人。而且一起做生意時,他還會顯出禮讓的一面來。比如一樣東西,你先看到了,你拿在手里端詳著,這時候他可能就不期然地出現(xiàn)在你身邊,也熱切地看著你手里的東西,好像有些羨慕你,好像在恭喜著你搞到了一樣好東西,好像在暗暗鼓勵著你當斷則斷,不要讓好機會從自己手里溜走??吹剿谂赃?,會使你容易有一個突然的決斷,怕好東西旁落了似的。即使你不買,思前想后又擱下了,他也不會當著你的面即刻就把你擱下的東西買上,他總會勻出一個時間差來,使他避免掉是與誰在爭這個東西。再比如一個東西他先看上了,你跟過來也覺得好,他就會笑瞇瞇地和你講,有意思嗎?有意思就給你。大致就是這么一個人。錢多。不怎么講價。攤販都喜歡他。都在他后面善意地揶揄他,說他那么小的個子,開了那么大一輛車。說他的車號一連串的444,弄些8呀6呀9呀還有的說,弄這么多4做車牌號是什么意思呢?書攤古董攤上總有一些自以為是的高手,于是說,有人以鐘馗做門神,有人以鬼怪做門神啊,負負得正啊。世上的道理總是圓的,不是扁的。
審訊資料給收走了,只剩下這些判決書。我說判決書有公章,還有“文革”公章,誰誰誰咋沒收?小白說,不清楚。我說那些審訊資料你賣給他做什么呀,他又不寫東西,拿回去也是庫房里一壓。小白說,我一個做生意的,他要買我就賣,管他買去干啥,哪怕買去擦溝子我也不管他。小白說的“溝子”,就是屁股的意思。我說小白,我把小白的名字又念叨了一下,我說,小白,咱們都多少年了,二十年了吧,我需要啥難道你不知道?你明明知道我需要審訊資料,你連半小時也不等我。小白說,我不知道你半小時會來啊。小白把頭偏過去向遠處看了看,然后轉(zhuǎn)過頭來時,眼睛就很深地看著我說,老哥,我說句實話吧,就是給你留下,你也給不了我合適的價錢,我要的價錢你接受不了。一蛇皮袋審訊資料,小白要了多少錢呢?誰誰誰又給了多少錢呢?我說小白,這次就這樣了,下次要是有類似資料,千萬給我留著,只要東西好,價錢好商量。小白說,那這些判決書你要嗎?大概有二百份。不要了,好東西給人拿走了,要這個干什么?這就和街上張貼的布告公告一樣的東西嘛。小白說,要的話便宜給你。問,多少?小白豎起好幾根指頭,讓我覺得人的指頭原來也是夠多的。老實講,需求決定價格,不知道都在收這些老資料干什么,不知道都是誰在收,反正各種資料的價錢行情看漲,我們一些收藏資料的私下里也互通過信息,達成過約定,就是不要輕易買資料,要磨,要和攤主打太極,不能讓他們覺得資料對我們很有用、很有價值,不能讓他們覺得我們非買不可。非買不可價錢不是就由人家要了嗎?然而就算我們遵守這個合約,有人不遵守啊,有誰誰誰這樣天塌下來也笑瞇瞇的人,什么規(guī)矩也給他沖得亂七八糟。不買了,判決書不買了,珠子沒了買個盒子算什么呢?我給小白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我等著小白在后面喊我一聲,我決定在他喊我時我要裝作沒聽見繼續(xù)走開去。但并沒有聽到小白喊我。走出百米開外我又慢慢騰騰走了回去,小白躺在竹椅上,臉上蓋著一本翻開來的《讀者》?!蹲x者》的紙質(zhì)是不錯的,不然他不可能蓋得那么舒坦。判決書我拿上了。我給小白的理由是不想空跑一趟,逮著什么隨手拿一點吧,聊勝于無。實際情況是,雖然是信手翻了翻,但我發(fā)現(xiàn)那些早年手寫的判決書里還是有若干可看的東西。幾百份呢。如果從中能尋繹鉤耙出三兩篇小說素材,則我買資料的錢不是就回來了嗎?而且我還可以多出來幾篇小說。各算各賬。小白聽說我要,并不很樂意賣給我的樣子,一邊撅出來一個大屁股給我看,一邊在判決書里翻尋著,好像擔心里面夾有什么好東西。小白這小伙子變了。先前小白是多好的一個小伙子,陜北小伙,看著我就叫哥,買不買東西都是哥長哥短地叫;要是天熱,還主動買一瓶礦泉水給你遞過來。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F(xiàn)在小白變得深沉了,好像當官當?shù)搅艘欢墑e似的,變得不茍言笑了,而且像警察看嫌疑人似的看我們,好像我們總在算計他,而且占了他的大便宜似的。我說,哎呀,一張郵票。小白說,在哪里?說著,急急翻回去。我說,小白再不要翻了,我還忙著呢。小白又胡亂翻了翻,就把東西給了我。我向他申請換一個好袋子提上,提個臟兮兮的袋子招搖過市確實有礙觀瞻。小白說,就這些老公章也值這個錢,還有不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繁體字公章呢。我說我不收這個,我主要是看內(nèi)容。
回家我就翻檢這些判決書。相當一部分是手寫的,而且年代越往前寫得越詳盡,越往前字寫得越受看,還有部分是毛筆寫的,簡直可以說是書法,我不是收字畫嗎?這可以說是意外收獲了。曾經(jīng)買到過一本寧夏糧食局編印的書,是講特殊年代食品增量方法的,比如就有講到葵花稈子榨油的,說是一百斤葵花稈子,如何如何操作,經(jīng)過哪些工序,可以出油九斤,葵花稈子都可以出油,沉甸甸的白紙黑字的判決書,難道我還尋不出幾個小說素材嗎?忙活了好幾天,就讓我找出若干素材,略事剪裁取舍,錄存于此。
井
這是一件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的事。
杭州知青王衛(wèi),跳到河灘里的深井里去了。
王衛(wèi),曾用名王薇,一九七三年來西豐縣大灣公社榆樹溝大隊插隊,一男三女共四個知青分在馬圈上隊。馬圈是方團圓相對較大的一個生產(chǎn)隊,分上隊和下隊,社員福利相對好一些,一個工能得到三毛到四毛的分紅,相對而言,上隊比下隊又好一些。比如一個工會多出四五分錢來。大致就是這樣的一個狀況。馬圈雖說叫馬圈,但更多的是羊,隊里的羊圈比飼養(yǎng)院還要略大些,光羊把式就有四個之多。每有什么節(jié)氣,隊里都會報告大隊,然后宰幾只羊,四個知青分的羊肉比普通社員要稍稍多些。有一次什么節(jié)氣,就直接分了四個知青大半只羊,只是把羊頭羊腿沒分給知青而已,幾乎是一只全羊。四個知青里,王衛(wèi)年齡最小,十六歲,本事可以說是最大,她是隊里的赤腳醫(yī)生。說來她當赤腳醫(yī)生也是應(yīng)該的,王衛(wèi)來自醫(yī)生世家,她的爺爺、父親、母親都是醫(yī)生,耳濡目染是肯定的。她任赤腳醫(yī)生后,還去西豐縣培訓了三個月,她主要的看病方式是針灸,走站總是背著個像木頭又像皮子的棕色箱子,箱子背在她身上有些顯大,正像現(xiàn)在的低年級學生背著高年級學生的書包一樣。王衛(wèi)的工作看起來輕松,實際誰都知道責任重大,所以相較于別人,她一個人拿著一個半人的工分。沒人覺得這有什么不合適。至于王衛(wèi)的醫(yī)療技術(shù)如何,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反正有病就找王大夫,打針就找王大夫,娃娃讓狗給咬了一嘴,也是找王大夫來給瞅瞅。一晃兩年過去了,王衛(wèi)也學了一些土方子給大家看病,那些土方子,經(jīng)王衛(wèi)一用,大家也覺得和他們以前用過的不一樣了,病好像更容易好一些。就比如在潰爛的傷口上敷棉花灰,多少年來就這個辦法用著,但是你沒有王衛(wèi)那細致的樣子啊,你沒有王衛(wèi)那專注又自信的眼神啊,你沒有人家大城市女娃娃身上那種獨特的氣息啊,說到底,你連點新棉花也未必有,你好像總是從老被子老棉襖里撕扯出一點棉花來燒棉花灰,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王衛(wèi)赤腳醫(yī)生的特有身份,大家對王衛(wèi)的信任更多了一份篤定,一句話,隊里能看病的,王衛(wèi)是不二人選,像一些土醫(yī)生,比如某某某的奶奶,接生、揉肚子疼、裝神弄鬼等,和王衛(wèi)比較,暫時就靠邊稍息吧。王衛(wèi)也有著一個大夫應(yīng)有的神秘和淡定,好像什么病她都會治,什么事都不必著慌。好像她行醫(yī)已經(jīng)多少年的樣子,其實她還不滿二十歲呢。
像每個人都需要陽光和水一樣,每個人也都需要大夫,所以王衛(wèi)和社員們有著良好的關(guān)系,社員們自己不舍得吃的東西也會偷偷地給王衛(wèi),比如雞蛋,甚至紅糖這樣的東西。這個且說到這里。接下來說說案子的核心部分。
王衛(wèi)是去給虎娃子媽看病后出事的?;⑼拮計?,就是會計的老婆,肚子里像是有個疙瘩化不開,就請王衛(wèi)去給看看。王衛(wèi)看完病,已經(jīng)是夜里八點多,星星都像煙囪里的火星那樣一個個濺出來了。一個女娃娃這時候走路讓人不放心,就讓虎娃子送送?;⑼拮影淹跣l(wèi)送到知青的住處,就回去了。但是第二天就有了消息傳開來,說是虎娃子把家里的幾個雞蛋偷著給王衛(wèi)了,豈止于此,兩個人夜里走過一棵新疆楊的時候,虎娃子把王衛(wèi)推在樹上,親了人家一下,有說親的是臉蛋,有說趕緊把臉蛋放過,直接一下子親到嘴上了。誰傳出來的不知道,反正都在傳著。村子里好像一下子很不一樣了。上午散工后王衛(wèi)又去給虎娃子媽看病,聽說王衛(wèi)病是看了,但是也發(fā)了火,說是會計把兒子虎娃子打了兩個嘴巴子。那么到底親沒有親呢?到底親的是臉蛋還是別的地方呢?如果沒事,那王大夫發(fā)的什么火?如果沒事那會計打兒子兩個嘴巴子又如何解釋?總之,就亂傳開了,事情升級,已經(jīng)不只親嘴而已了。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真是誰也沒想到,大概擱一天前,連王衛(wèi)也不會料到事情竟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就是王衛(wèi)跳到河灘里的深井里去了。方團圓一直缺水歷來就是一個事實和困境,省里和縣里也一直設(shè)法給社員們打井,這里的每個小孩子都記得打井的熱鬧和壯觀場面,但是不知為什么,像是探寶尋寶一樣,這里那里陸續(xù)挖了很多的深井,卻沒有挖出水來。說一個題外話,這些年那里挖了很多井,挖得都不怎么深,然而水卻很足,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那時候都是在干河灘里打井,可能是打不出水的原因,越打越深,越打越深,不尋出水來不罷休,結(jié)果是水沒出來,地上又弄出了很多深不見底的地洞,站在邊上看,真是又黑又深,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你吸到那深黑里去,丟一塊石頭下去,石頭很快就沒入黑暗里,過很久才能聽到石頭落到井底的聲音,近似幻聽。我就往那樣的井里扔過石頭,時間過得太長了,好像扔石頭的時間和聽到石頭落到井底的時間不是一個時間一樣,覺得自己的腸子好像斷了,覺得肚子里空空的,有些餓,等著聽石頭落到井底的聲音,好像拉肚子把自己拉得虛脫了那樣。既然打不出水,挖那樣的深井干什么?不是無來由多了一分危險嗎?我們小時候大人就反復(fù)地叮嚀過,不要到井邊去耍,嚇唬我們說井里有鬼呢,離得近了就有鬼伸出手來把你拉下去。
王衛(wèi)跳井成了很大的新聞。社員們有議論,有抱怨:人固有一死,但是哪里不能死呢?死到那樣一個深黑狹窄處去,太憋屈了啊。長話短說,這可是關(guān)乎知青的案子,一繩子就把虎娃子捆到公社去了。一個空寂得老鼠也不待的房子里關(guān)著,兩個基干民兵沒明沒夜地守著,都說這一回虎娃子是肇上了,你大是會計不錯,但犯了這樣的事,一個生產(chǎn)隊的會計算個啥呢。都說可能一命還一命,得抵償。大家正等著看事情的進展時,忽然有了反轉(zhuǎn):王衛(wèi)既然跳井了,不是她就在井里嗎?咋知道王衛(wèi)是跳井了呢?井邊上有王衛(wèi)的一雙鞋,鞋下面壓著一片紙,其實就是王衛(wèi)的遺書。那么就要把王衛(wèi)從井里弄上來。怎么弄上來呢?誰下到那么深的井里去呢?誰愿意去呢?長話短說,不知誰出的主意,就找到了被看得死死的虎娃子說,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你要是把王大夫從井里弄上來,就算是立了一功,你說你去不去?虎娃子說,去。大家就把幾根又長又結(jié)實的繩子連成一根繩子,拴了虎娃子,把虎娃子一點點、一點點吊到深井里去了。虎娃子手里拿著一個手電筒,入井不久虎娃子就開了手電,剛開始看見手電還很亮,能看見手電照亮著的虎娃子,漸漸地,就只能看到一點手電光,看不到虎娃子了;漸漸地,看到手電光像風中的油燈那樣要給吹滅了,像一只螢火蟲飛深了,飛遠了,飛到茫茫的不可想象的地方不見了,一點光亮也看不見了,只看見蠻粗的一根繩子垂吊下去,像是探索和吊取著沒有窮盡的黑暗似的。擔心虎娃子害怕,大家一直在上面向井里喊著,給虎娃子打氣,要求虎娃子也給予回音?;⑼拮右苍诰镟秽秽坏睾爸阉谋凰闹芊忾]著的聲音送到井上面來,直到手電光看不大清時,還能隱約聽到虎娃子的聲音,像一只蚊子在空電壺里叫著。有那么一瞬間,井上面停了喊話,凝神都往井里聽,什么也聽不到,都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是延長了,能聽到很深遠處去,然而什么也聽不到,大家就朝井里喊著虎娃子回一聲話,不見井里的動靜,但是不要緊,繩子還在動,繩子還在一點一點地下到井里,這就說明沒事,說明虎娃子還在往井里落著呢。果然,有人就聽到了虎娃子的回聲,并非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但是聽到的人堅稱自己確實聽到了嗷嗷嗷的聲音,不是一直就這么嗷嗷嗷地喊著嗎?后來大家也不操心看不到手電光,也不操心虎娃子的回音了,只要繩子還在往井里落,就說明一切是正常的。終于大家吃了一驚:繩子不動了,好半天繩子都沒有再動,說明什么?說明虎娃子到井底了。都給虎娃子安頓好了,讓他到井底如何如何操作,不要忙,不要慌,慢慢來,井底下不像井上頭,上頭一分鐘干完的事,下頭可能十分鐘也干不完,但是千萬不要慌,要知道井上頭都是人,要知道繩子的一頭就在井上頭,只要下面弄妥,上面一用力,就吊上來了。就這么簡單。要說害怕,想通了也沒什么了不得的,也沒什么害怕的,都在議論著下面弄好會花多少時間,有人試著拉繩子,很快就有人提醒千萬不要急,上面一急,讓下面的人怎么辦?不是更急了嗎?所以上面的人是一點也不能急。給虎娃子安頓好了,一切弄妥了把繩子搖一搖,上面就知道,就得著信息了,上面就開始按計劃行事。但是老久的時間過去了,不見繩子的動靜。大家又說這么長的繩子,恐怕下面搖上面感覺不到,總之,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算起來把十頭牛也捆好了那么多的時間過去了,就提議差不多了吧,往上拉吧,讓人在黑井里太長的時間沒動靜也不好。大家認為有理。但還是又過了一會兒,才開始試探繩子,好像下面重重的,感覺不出來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多了一個人。往上拉嗎?誰都不敢做這個決定。后來就決定往上拉了。因為都覺得太多的時間過去了,再不拉錯過良機可怎么好。雖說通氣著呢,但深井里的空氣畢竟不像外面的空氣,都想著是越往深處空氣越少,都覺得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拉吧。終于決定了要往上拉。這一次是決定了。拉繩子的人往掌心里吐了唾沫,拉。但是用力一拉,拉的人險些坐到了地上,竟然輕了許多,繩子下面好像沒吊著什么。這是什么樣的消息?趕緊再試,果然,好像只剩了繩子。說明什么?大家都不敢想。繩子解開了嗎?為什么要解開繩子呢?怎么想的呢?你把繩子解開了誰又給你系上啊。繩子很快拉了上來,果然那一頭是空的,被解開的繩頭像被馬拋棄的韁繩那樣,顯得尷尬和驚魂未定。
后來繩子又放入井里許多次,都是勞而無功,空去空回。直到二十多天后,動用了特別部門的特別手段,才把兩個人從井底弄上來。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一九七六年五月,距離唐山大地震不足三個月的時間。都在說虎娃子為什么解開了繩子,是殉情嗎?是贖罪嗎?一種說法是,那么深的地方,又那么狹窄,又有個死人在下面,八成虎娃子是嚇糊涂了,一個嚇糊涂了的人你讓他怎么按計劃行事呢?
既然當事的兩個人都沒有了,這案子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雷進城
一九七五年秋日的一天,黃昏時節(jié),西豐縣小河公社民聯(lián)大隊油坊溝西隊社員雷進城散工回家,發(fā)現(xiàn)新婚不久的老婆韓連芝和東隊社員李舍生在自己的家里胡整,門用鐵鍬頂著,著急忙慌間沒有頂牢實,雷進城一推就推開門進去了,就看了個滿眼躲不開。雷進城說,哎呀,娘呀,你們弄啥著呢?大天白日的。李舍生滾下去用被子把自己包住。韓連芝的頭發(fā)散開了,遮著一些面目,也不收拾,她讓雷進城先出去,事情慢慢再說。雷進城就出去了。雷進城出來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里去,就在炕洞門口站著,這樣可以聽到屋里的動靜。很快就看到李舍生出來了。李舍生好像沒想到雷進城站在炕洞門口這么近,他把頭偏過一邊,像是頂著硬風那樣出街門去了。這是雷進城第一次看到韓連芝和李舍生胡整。他就覺得奇怪,說來韓連芝新婚還不到半年,兩個人又在兩個生產(chǎn)隊,一個西隊,一個東隊,怎么就搞到一起去了呢?李舍生比雷進城明顯強的一點是,李舍生是一個復(fù)員軍人,穿衣裳和一般社員不大一樣,走路的樣子和說話的樣子也不大一樣。但你的不一樣是你的,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好就不好在李舍生雖然年紀不輕,但是還沒有結(jié)婚成家,他沒有成家就到別人家里來胡整。沒看見也就算了,看見了就是個事情,不說不行,說嘛,這種事情,雷進城不知道該怎樣和韓連芝溝通。有個再一再二,他給韓連芝說,過去的事情就算過去了,以后再不要這樣子弄了,事情也分個大小輕重呢,這樣的事情你讓家里日子還怎么過?韓連芝的意思很明確,那就是離婚,離了就一干二凈,就沒有傷臉的事了;要是不離婚,那傷臉的事這一回有呢,保不準還有下一回。雷進城讓韓連芝不要說絕話,婚是不要想著離了,打開窗子說亮話,日子還是要過下去,雷進城讓韓連芝好好想想,古言講得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你看著你年輕,轉(zhuǎn)眼就老得鼻拉涎水了,要黑夜睡下想想,一輩子人能活幾天呢?你按你的心思來了,別人的心你想過嗎?再說有家的人和沒家的人是不一樣的,有家的人得有個有家的樣子,有家的人得行得端、走得正,不能讓親戚鄰居嚼舌根子。兩個人之間,總之是雷進城說得多一些,看說話的樣子,聽說話的口氣,再聽聽說下的那些話,倒好像是雷進城做了啥錯事,在求著韓連芝的理解和原諒呢。但是也看得出,韓連芝離婚的打算不是嘴上說說而已,要是雷進城同意離,要是大隊妥書記不做調(diào)解工作,那就算是十個婚也離掉了。好在妥書記是個女的,女的好像一般都不主張離婚。但是韓連芝這個女的就愛離婚,結(jié)婚這么點時間她就想離婚了;好像她結(jié)婚的目的就是為了離婚,好像一離婚,她一個母雞就活成鳳凰了。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關(guān)鍵是復(fù)員軍人太厲害了,雷進城口里不講,但是說老實話,遠遠地一看到這個人他眼前頭就黑,一想到這個名字他就心里發(fā)潮難受,就像誰逼著他活活吃了只蛤蟆似的??傊兆舆€要過,又碰到幾次那兩個胡整亂來,雷進城就看見裝個沒看見,反正是他自己也有責任,他不是不同意離婚嘛,那就等于鳥鳥子在自己的籠子里自己不放手,這么說來就還是有責任的;一旦覺得致使事情是這樣而不是那樣,自己也有一份責任時,雷進城就會暗暗地出一口氣。雷進城還會把自己的這一份責任放大,好像那兩個之所以偷偷摸摸地,不正是因為他不讓他們光明正大嗎?這樣一想,心里就會好受些許。說來韓連芝也還是可以的,可以說還是不錯的,就比如那一次,第一次那一次,碰到兩個人在家里胡整,雷進城站在炕洞門口那里等,李舍生干了傷臉的活計走掉了,雷進城在炕洞門口那里站了半天,還是進屋去了。穿戴整齊的韓連芝開始做飯,雷進城坐在炕邊上生悶氣,看著韓連芝溝子擰過來擰過去在鍋頭上忙乎,雷進城忽然說讓韓連芝不要再做飯了,就算是她做好了他也不吃。他說他不想吃飯。有些二桿子女人一聽這個話,就坡下驢,你不吃我就真不做了,轉(zhuǎn)頭被子拉開炕上睡著去了,你把人家有什么辦法,你的飯怎么吃?你總不能一個大老爺們兒自己蹲在灶火邊做飯吧。說是不吃飯,就是這么一說而已,并不是不吃飯的意思,意思不在這里,飯還是要吃的。韓連芝的好處是,雷進城說雷進城的,她照舊做她的,飯做好了,端上來,菜也端上來,雷進城就自食其言吃起來。吃吃停停,停停吃吃,一頓飯吃了很長時間,邊吃邊落眼淚,眼淚落在飯碗里和眼淚吃了。然后韓連芝收了炕桌洗碗的時候,雷進城就沒有閑工夫想這些事了,忙忙地去飼養(yǎng)院里給牲口鍘草了。吃得并不算太多,但是一起一伏、一起一伏鍘草的時候,雷進城竟打出好幾個飽嗝來,讓入草的人一邊入草一邊問他老婆究竟給他做的啥好吃的,打這么多飽嗝。
就這么著,從一九七五年一直到一九七九年,雷進城和韓連芝兩個人就這么著把這些日子都過了下來。到一九七九年四月,韓連芝又一次提出了離婚,其時妥書記患胃病去世,雷進城不知道還可以找誰給自己幫忙了,而且這一次韓連芝不找大隊,不找公社,而是直接找到西豐縣人民法院去了,請求法院判予離婚。四月提出離婚,同年九月二十七日,二人協(xié)議離婚,家里的東西都好說,兩人都好說,主要是兩個孩子,兒子四歲,女兒一歲,一人領(lǐng)一個,兒子歸雷,女兒歸韓。就這么離了。當著面雷進城還硬撐著,韓連芝說,你把你過好,不要管那么多。雷進城說好,好,背過身領(lǐng)著兒子回家。一路上,雷進城的眼淚再沒有干過,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老婆總是自己的老婆,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問題主要出在那個壞■身上。那個壞■,他不會叫他的名字的,他連他的名字想也不會想,說實話,論過日子的能力,論拔麥子、鍘草、喂牲口等干農(nóng)活的能力,兩個人比較的話誰強?女人們的眼窩子淺就淺在這里。說到底也就是一個復(fù)員軍人而已。他媽的。
從此雷進城就收心過自己的日子。帶著四歲的兒子過自己的日子。說來也不是太壞,畢竟有一個兒子在自己身邊,兒子直接罵李舍生嫖客,老嫖客。這讓他很欣慰,摸著兒子的頭,幾乎要為這個再哭一場。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兩個人離婚,翻年一九八○年一月三十日,那兩個就結(jié)婚了,這里離婚到那里結(jié)婚,滿共才幾個月,等不及了嗎?還是韓連芝說得好,不管那么多了,各過各的日子吧。那兩個結(jié)婚那天,雷進城買了一瓶酒喝了,咕嘟嘟喝下肚去,一覺睡到大天亮。應(yīng)該說兩家接下來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了,但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是還有兩個娃娃呢嘛。兒子戀媽媽,要往媽媽的家里跑,韓連芝忙的時候,也會把女兒寄養(yǎng)在雷進城這里,讓雷進城照看。一來二去,兩家又有了這么一層關(guān)系。大家都好像想通了似的,處得也還好。誰都沒有料到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婚都離了,竟發(fā)生了那樣的事。雷進城沒想到自己會殺人,李舍生沒想到自己堂堂一個復(fù)員軍人,會被一個不起眼的人奪了性命。剛開始看不出來絲毫跡象。韓連芝忙著搡磨,把女兒寄存在雷進城那里,韓連芝搡磨時還順帶雷進城的十來斤小麥,要順帶著幫雷進城磨了。雷進城一想到韓連芝一個婦道人家搡磨心里就不好受,他娘的一個復(fù)員軍人叫女人抱著個磨棍搡磨,這樣的男人有什么用?要是可以,他雷進城完全可以干這件事的??傊陧n連芝搡磨這件事上雷進城對李舍生有了不滿。當然雷進城也在勸自己,人家愿打愿挨,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雖說如此,卻還是憋悶,覺得韓連芝不能抱著磨棍搡磨。說個私房話,韓連芝生娃娃的時候,雷進城忍不住哭,生兒子哭過,生女兒也哭過,生兒子生女兒他都不是太關(guān)心,捫心自問,他覺得相較于關(guān)心生男生女,他更關(guān)心的是韓連芝,只要韓連芝好著不要受這個罪就行了;哪怕韓連芝不生兒不生女,生只蛤蟆也可以,只要哧溜一下生下來就行了,不要再受這個生娃娃的罪就可以了。雷進城真是為韓連芝哭過不知多少回。娶一個女人不容易,把一個女人堂堂正正娶到家里多不容易。
韓連芝搡磨那天,女兒寄存在雷進城這里,吃晚飯的時候,李舍生來雷進城家里接女兒回去,適逢女兒還在熟睡,李舍生又回去了。吃完飯李舍生又來,女兒還在睡著,就等女兒睡醒。雷進城卷了老旱煙兩個人吸著,邊吸邊說著閑話,這時候就發(fā)生了一件事,雷進城四歲的兒子一直在炕上耍著,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頭來,對著李舍生喊了一聲嫖客。雷進城制止著說不要亂喊。李舍生猛抽了一下煙,慢騰騰說娃娃要從小指教呢,大了就不好指教了,說你舍不得指教了讓我給你指教。雷進城也猛抽煙,說,你咋指教?李舍生說我會指教呢,我要讓他在人前頭有個樣子呢。女兒還沒有醒來。屋子里煙霧騰騰。一般是李舍生挑起話頭,這一次卻是雷進城先說了,雷說,聽我滿拴說他到你家時你打他了。雷進城的兒子小名叫滿拴。李承認打了。雷說,你就這么指教娃娃?你就是個打。李說你沒問問我為什么打他。雷說,為什么事也不能打一個四歲的娃娃,娃娃吃屎,你也跟著吃屎嗎?李舍生說,一個碎籽籽子,喊大人的小名,你覺得合適不合適?雷說,不合適你就打?你長下個嘴是干啥的?一來二去,兩個人的話就說得有些高。這時候雷進城好像要把心里的話一股腦兒倒出來了,他覺得他有些忍不住自己了,他說,老哥你想想,畢竟你比我多吃著幾天鹽是不是?畢竟你還當過幾年兵是不是?我辛辛苦苦娶的一個女人,到頭成了你的,你知道我娶女人花了多少錢嗎?整整一百八十元、四丈青斜布。你說你一下就鬧上走了,你花一分錢了嗎?李舍生冷笑著說,是不是你要讓我賠錢?賠錢可以,一百八十元、四丈青斜布我賠給你,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姓雷的女人,咋跑到我姓李的手里了,你想過這個嗎?你要沒想過,今兒黑夜你就睡下了按著心口子好好想去。雷進城說,李舍生,你個壞■,你說啥呢?這些年我忍夠你了,你個壞■,你讓一個女人搡磨,我把你個壞■……說這話的時候,雷進城的臉都有些歪了。李舍生不打算和雷進城說了,他做出下炕要走的樣子,就在李舍生低頭穿鞋時,一把用來頂門用的鐵鍬就砍在了他的頭上。他不經(jīng)打,那樣順勢就倒在一邊。兄弟,你不要胡鬧。李舍生說出這一聲時鐵鍬又一次砍下來了。四歲的兒子嚇得在炕上大哭。雷進城拉開被子,把兒子女兒都蓋在被子下面,不讓他們露頭。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
后來的事情,據(jù)判決書上講,雷進城在把李舍生砍死后并沒有收手,而是在他的脖子上用0.04厘米粗的麻繩勒了兩圈,用0.08厘米粗的麻繩勒了一圈,然后把尸體在炕洞里燒了。晚上九點多的時候,等著不見人回家,韓連芝和村里的一個女人結(jié)伴兒來尋李舍生,問李舍生來接女兒咋不見回?雷進城說沒見他來,韓連芝就抱著女兒回去了。
警察來抓雷進城時,雷進城提了一個要求,說他有個重要的話要給韓連芝說,警察都同意了,雷進城卻又聲明不說了。就這樣,雷進城第一次坐上了轎車,被轎車帶走了。
此案經(jīng)泗關(guān)中級人民法院判處被告人雷進城有期徒刑十五年整。
盧良臣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上午十時左右,西豐縣玉獅公社杏樹灣大隊二隊社員蘇尕女和丈夫盧文濤辦了離婚出來,騎自行車走過一個橋頭時,被盧良臣帶著兩個年輕女人攔住了。
盧良臣,男,八十二歲,玉獅公社杏樹灣大隊二隊社員,曾任二隊隊長多年。盧良臣帶著的兩個女人,一個名叫馬富華,二十三歲,盧良臣的孫媳婦;一個名叫盧文花,十九歲,盧良臣的孫女兒。蘇尕女、盧文濤辦妥離婚出來,就分道揚鑣,一個那邊走了,一個這邊走了,從此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蘇尕女不知道她走的這個方向,早就有人埋伏著了。
蘇尕女、盧文濤的婚姻,真是沒什么可說的。兩個人結(jié)婚三年了,圓沒圓過房都難說,結(jié)婚半個月,盧文濤就上新疆了。在新疆一待就是兩年多,死著么活著么都不清楚,也許別人都清楚著,只有蘇尕女不清楚而已。忽然間又回來了,回來不到幾天,又搭去新疆的車走了,好像來浪親戚,好像新疆倒是他的家。就有人說這確實是一個事實,盧文濤在新疆有家呢,有個婦人呢,在新疆奇臺,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婦人是盧文濤二舅舅的女兒,盧文濤的二舅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去新疆,算來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成新疆人了。既然如此,為什么又要扯上蘇尕女,為什么又要和蘇尕女結(jié)這個婚?這就是蘇尕女的命啊。兩年多不見蹤影,回來又刮風一樣走了,這一來蘇尕女忍不住了,不打算忍了,蘇尕女提出離婚。結(jié)果是盧文濤同意離婚,盧家其他人不同意。盧文濤的爺爺盧良臣就不同意,說這樣子很好的,都不要鬧騰了。大家都猜主要的原因是蘇尕女太能干了,里頭外頭干活都是一把好手,這一離婚,歸她干的那一大堆活計誰來干呢?就比如盧良臣老人的那一嘴吃的喝的,每天早上日頭還沒有照亮窗子時,就要給他端上來,幾年來都是蘇尕女做這件事,一旦蘇尕女離掉,人家肯定是伺候別的人去了,不會再伺候你盧家人了。外人議論,盧文濤同意,其他人不同意,肯定是這個原因。那還要看人家蘇尕女樂意不樂意呢。即便蘇尕女樂意伺候盧家人,蘇尕女的娘家人也樂意嗎?這樣一個婚姻狀況,擱誰作為娘家人都會不樂意。說是盧家的媳婦,是盧家的什么樣的一個媳婦呢?里子沒里子、面子沒面子的。關(guān)于蘇尕女的婚姻,相對而言也是村里議論較多的一件事情,比如有女子的人家就會說,千萬不要把我們的女子給嫁和蘇尕女一樣。都已經(jīng)成了個教訓了。老實講,蘇尕女也不能不受這些民意的影響。這樣的民意摸不到看不見,但是比摸到看見的還要厲害,還要對人有壓力。要逼著人這樣不能那樣。所以蘇尕女不提出離婚不說,一旦提出,那就是有些烈馬脫韁的意思了。
在村子里,訓導媳婦的一般是婆婆這樣身份的人,但是據(jù)說盧良臣親自把蘇尕女叫到自己跟前談過話,盧良臣說了很多,從孟姜女說到王寶釧,從王寶釧說到一些烈婦烈女,從烈婦烈女說到現(xiàn)實里的某某某,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咋不跟上學?咋不跟上好的學專門跟瞎的學?蘇尕女也不是非要離婚不可,誰都知道成個家不容易。蘇尕女提出來一條,就是讓爺爺把孫子從新疆招回來,讓小兩口兒安安生生和和氣氣過日子,這一點盧良臣又是做不到的,加上盧文濤自己的意愿,幾個月的糾纏翻覆過后,還是弄到了離婚的地步??磥聿浑x是不成了,蘇尕女宣布說,再攪擾著不讓離婚,她就吃老鼠藥把自己毒死。那就離。
盧文濤特意從新疆趕回來辦離婚。經(jīng)過調(diào)解協(xié)議,由盧文濤自愿付給蘇尕女生活費人民幣八十元整,被褥衣物等折價六十元,合計由盧文濤付給蘇尕女人民幣一百四十元整,拿到離婚證同時一次性付清。
就在蘇尕女、盧文濤辦離婚證的頭一天晚上,盧良臣把兩個小輩馬富華、盧文花招到自己的屋子里密謀了一番,授以機密,下面這段盧良臣的話是直接從判決書上抄來的,盧良臣對兩個小輩說:“他們扯了離婚證,公社里一出來,我到跟前拉住,把咱們的一百四十元奪回來,你們兩個就堵住把褲子扯了,當街上臊給一頓,叫精溝子回去?!辈婚L的話里有不少方言,比如領(lǐng)離婚證說成是扯離婚證;“臊給一頓”的“臊”字很有力道,不可等閑視之,就是讓人丟盡臉面的意思;“精溝子”就是把褲子扒光,讓她一絲不掛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
說到做到。
第二天上午十時左右,蘇尕女領(lǐng)了離婚證出來,見盧文濤朝那邊走了,她就選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跳上了自行車。沒想到被盧良臣一干人候個正著。當時蘇尕女的自行車剛剛過了小橋,還沒到獸醫(yī)站門口,盧良臣幾個人就從街邊突然現(xiàn)身出來,由盧良臣揪住蘇尕女的衣領(lǐng),一只手就掏入蘇尕女的褲口袋里去。判決書上這樣寫著,說原本蘇尕女騎在自行車上,看到盧良臣,出于一貫的禮節(jié),還認他是個長輩,就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喊爺招呼,想不到盧良臣一上來就揪了她的領(lǐng)子,而且一只手掏入她的褲口袋里去了。蘇尕女說,爺你干啥呢?就在這時候,按照先前計劃好的,只聽幾聲刺耳的聲響,兩個年輕女人把另一個女人的褲子撕開了。這時候已經(jīng)聚了不少圍觀的人。盧良臣企圖把自己也藏在圍觀的人里面,但是被認了出來。
盧良臣因此吃了官司。
據(jù)西豐縣人民法院判定:
一、判處盧良臣、馬富華、盧文花免于刑事處分;
二、按雙方同意離婚準予離婚的原則,維持玉獅公社對盧文濤、蘇尕女的婚姻和財產(chǎn)處理;
三、判處盧良臣付給蘇尕女賠償毀壞衣物款陸拾元整。
寫完這個故事,我忽然覺得有些意興索然,世事紛紜,人情翻覆,有多少故事可寫,為什么要寫這一個呢?看來看去沒多大意思。我尋思著自己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的初衷,我心里一動,好像是找到了,一個在這個塵世上活了八十多年的人,還能做出這樣的事來,還帶著兩個年輕女人,就此來想,不能不說,這個事情還是很有意思的。
麻小花
麻小花,女,二十歲,西豐縣黑城公社腰巴莊大隊四隊社員。
一九八一年七月的一天,本隊社員吳有明來到麻小花家。麻小花正在爨火做飯,沒有風箱,麻小花用干驢糞、樹葉子等在爨火,邊拿棍棍子撥拉著邊往灶火里吹,吹得自己一頭的這個那個。吳有明就問,你們做飯咋沒風箱?說是風箱壞了,用的時間長了。吳有明就拿出十塊錢來給麻小花,讓麻小花用這個錢請匠人給做個風箱。麻小花不要吳有明的錢,讓他把他的錢趕緊裝上,小心給人看到了。吳有明把錢擱在炕沿邊兒上說,我也不是白給,你有工夫了給我做上一雙條絨鞋。麻小花說你的錢你拿上,我沒工夫。吳有明就起身走了,留下的話是,你年里月里做去,不急,先著急做個風箱好做飯。
就這么個事,不知道吳有明的婆姨常一梅咋知道了,跑到麻小花的門口婊子長婊子短罵了個五五二十六。麻小花的男人尕虎子提著個鞭桿追出來,才把常一梅暫時追著跑了。
有必要介紹一下常一梅。常一梅,女,三十四歲,本隊社員吳有明的老婆。事情沒有完,隊里勞動的時候,常一梅處處和麻小花過不去,使壞使絆子。好比在麻小花鏟草的背篼里弄一泡稀狗屎,在麻小花裝吃頭的包包里放冉冉子狗牙刺;比如拔麥子的時候,把她拔下來的麥子壓在麻小花拔著的麥壟上,等等。麻小花氣得只是哭。因為是這樣的事情,后來就搞到麻小花的男人尕虎子也不好好給麻小花做主了。就這樣,事情越鬧越不成個樣子。一九八二年七月某日上午十時許,天氣熱得人頭昏,麻小花和幾個女人結(jié)伴兒在烽火臺附近給牲口鏟草,原本里頭沒有常一梅,但不知怎么地,常一梅也出現(xiàn)在鏟草的女人里,而且很快就和麻小花吵得不可開交。麻小花說,姓常的,今兒我跟你拼了,你提上個嘴一天胡說啥呢?說著就抱了常一梅的腿,要把常一梅弄倒。哪知常一梅是有備而來,掏出口袋里的錐子往麻小花頭上身上亂戳,邊戳邊罵,話說得很難聽,說,你個婊子不是就愛戳的事嗎?我戳你我戳你我把你戳死。要不是旁邊的人拉開,真的會把麻小花戳死。麻小花被戳得不成個樣子了,疼得生娃娃一樣叫喚著,就有人在麻小花的右肋巴下面發(fā)現(xiàn)半截錐子在肉里,原來常一梅使力過猛,把錐子都弄折了。
這事情后來就弄到打官司了。經(jīng)西豐縣人民法院判定:被告常一梅,遇事多疑,挾私恨報復(fù),以錐傷人,致使原告麻小花軟組織被傷十五處,事后又態(tài)度蠻橫,既不請醫(yī)治療,又不付醫(yī)療費,故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判處常一梅:
一、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
二、付給受害人麻小花醫(yī)療費及誤工損失費合計人民幣八十元。
我之所以要寫這事情,是因為原以為此事到此為止,哪里想到后續(xù)更為引人嗟嘆。
我的一個姨父,一直做販賣羊皮牛皮等生意,見多識廣,口才也好,說來也掙了一些錢,是我們那里較早有了摩托車私家車的人,和姨娘來銀川給姨娘看病,就順便到我家來看看我的父母,其間不知怎么地就說到我收的這些資料。關(guān)于麻小花這個案子,姨父竟然是知道的,他說他那時候正好在腰巴莊一帶做生意,知道這件事,而且知道得更全面,他說我收來的只是這個案子的一半,這個案子應(yīng)該說還有一半呢。姨父說相對而言,西豐縣的人要比我們縣的人實誠一些,說話算數(shù),生意好做,說我們縣的人,一個個精溝子帶刀子,頑貨多。姨父說出這話來時,在場的人都笑起來,土著們總有土著們才能意會而難以言傳的一些事情吧,比如這句話,在外人聽來純粹就是個罵人的話,然而讓我們這個縣的人來聽,就覺得這其實是有褒有貶、褒大于貶的話。
當然想聽聽那另一半案子是怎么回事,而且姨父的口才又往往能夠說得活靈活現(xiàn),如同親歷。
原來自從那次判決以后,事情并沒有真的了結(jié)。所以很多公家的判決其實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所謂判決,也只是針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而已,對那些隱而未發(fā)的事情,法律是無能為力的。
閑話休講。說是案子判過好幾個月了。麻小花忽然把吳有明約到一個背僻處見了一面,兩個人哪里見面不好,偏偏就在一塊地邊上見面,地的盡頭就是一個斷壁深崖。兩個人就在地邊上站著說話。麻小花對吳有明說,你知道我這些年的苦楚嗎?吳有明說知道。麻小花說,你知道我這些苦楚都是你帶來的嗎?吳有明說知道,對不住你。麻小花又問,你一個幾十歲的大男人,你咋提上個嘴胡說呢?你說的那些咱兩個的事你說有嗎?吳有明說,都沒有的,啥事都沒有,有沒有你還不清楚?麻小花激動起來說,沒有的事你說有,你咋這么說來?沒有的事你說有,你知道別人咋想?咋說?你知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咋承受這些?你圖了個嘴上的快活,你知道我這兩年是咋過的嗎?我一點都不恨你老婆,她拿錐子攮我我不恨她,我恨你,你以為我是個十塊錢的人嗎?你幾塊錢就讓我受了這么多罪,恨死你了我!
吳有明沒想到麻小花把他約來是說這些話,他的臉勢也就有些不好看了,他問麻小花把他約來就是說這些話嗎,還有沒有別的話說,沒別的話說他就走了。麻小花說,你還讓我給你說啥呢?你還想聽啥呢?我把你恨死了。吳有明就打算離開,但是被麻小花扯住了,麻小花說,你還想走,沒那么便宜,說清楚了再走不遲。吳有明說,麻小花,夠了,你也知道我沒有沾上你的個啥,你說我沾了你的個啥你這樣罵我。他又要走,麻小花扯住不讓他走。吳有明說,他媽的女人咋都這樣子,家里一個逼我的,這里又來了一個逼我的。他讓麻小花放開他,從此兩不相干。麻小花扯住他讓他說清楚了再走。吳有明像是要掙脫自己那樣推了麻小花一把,就把麻小花推到地邊上的斷壁深崖里去了。
那時候不是正趕上“嚴打”嗎?都是從重從快處理,時間不長就把吳有明拾掇了。
姨父最后說,既然前面錐子攮的那個資料都有,后面的這個資料肯定有。姨父讓我好好去找這個資料,可以直接到西豐法院去找。我說不一定有,“嚴打”不一樣。
陳寶臣
陳寶臣和小舅子田讓在山上砍柴時被狗牙齒扎了一下,扎出血來,陳寶臣就捏了一撮干土按在出血的地方,這樣子按了一小會兒。陳寶臣說,讓娃,你今年十七歲,說小嘛也不小了,馬上就是成家立業(yè)的人了,古言說得好,劉晏七歲為翰林,甘羅十二放宰相,人在這個世上,看著年輕俊美,一轉(zhuǎn)眼就胡子拉碴了。說的是個啥意思呢?意思就是活著就要干一些事情呢。田讓說,姐夫,我姐說你會把《三滴血》全本唱下來,你給我唱一下我聽。陳寶臣說,我給你姐唱過,你姐愛聽得很??墒亲屚?,今兒我沒有唱的心思,再找個機會給你唱,唱要有個唱的心境呢。陳寶臣把出血的地方吹一吹,已經(jīng)不出血了,出過血的地方看上去就像有只死蟲子隱約埋在里面。陳寶臣說,讓娃,人活在世上,有順的時候,有不順的時候,這兩年我就不太順,把你姐姐也累慘了。你說馬上要開春犁地擺耬了,我承包的驢又死掉了,你說開春咋辦好?田讓說,我姐說驢是你喂著給脹死的。陳寶臣說,你不要聽你姐胡說了,我喂呢還要驢吃呢,好比我給你做了一大鍋飯,一大鍋飯你都能吃了嗎?飯是我的,肚子是你的對不對?田讓說,驢死的時節(jié)就是個大肚子。陳寶臣說,驢大肚子是事實,但不能說驢是吃死的,它的大肚子不是吃下的大肚子,那本身就是個病,和人得了大肚子病一樣。人牲一理。你姐那是看驢死了,心疼驢,埋怨我,說我把驢喂死了,我喂驢一直就那么個喂法,一句話,活的喂不死,死的喂不活,該下你折財?shù)拿?。陳寶臣說,這些沒用的話都不說了,說就說點要緊的,關(guān)鍵開春要用牲口了,又沒個牲口,咋辦?田讓說,你可以給別人家?guī)凸?,然后把他的牲口借來你用。陳寶臣說辦法是個辦法,比不上自己有牲口便當??搓悓毘嫉臉幼?,他實際是有主意了。陳寶臣說,讓娃,你是我小舅子,我說句實話,我想把你三爸的騾子弄來呢。田讓吃驚地看著陳寶臣。田讓說,姐夫你啥意思?陳寶臣說,意思明白得很,就是把你三爸的騾子偷偷弄來賣了去。田讓說,姐夫你糊涂了,三爸是我三爸,是你的三外父。我知道,我知道,陳寶臣說,你三爸是我三外父,這個不用你說,我給你講講為啥我不偷別人的這個那個,專偷你三爸的騾子,你聽我講講你就明白了。這件事我也是想了又想,想這么做合適不合適,不合適我就不干,那么為什么我覺得偷你三爸的騾子合適呢?當初隊里包產(chǎn)到戶,分配抓蛋蛋(意即抓鬮)的時節(jié),我和你三爸分在一起抓。紙蛋蛋小得很,混在一起,我一下抓了兩個。不是我想抓兩個,抓到手里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兩個。這樣你三爸就啥都沒抓到。我把兩個都沒有看,我攤開在手里,讓你三爸抓一個。你三爸說,不抓了,讓我隨便給他一個,我就給了他一個。結(jié)果他抓了頭騾子,我抓了頭草驢。到現(xiàn)在我的驢死了,他的騾子好好的,這都是各人的命。但是我也想,那個紙蛋蛋,不是你三爸自己抓到的,是我抓到手給他的,那么就不能說騾子就是你三爸的對不對?另外,他要是抓上驢,不是現(xiàn)在也死掉了嗎?這是一個。另一個是,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時節(jié)到處跑土匪,緊張得很,我爺把一些銀圓藏在一獨輪車垃圾里,就那么藏著,給家里人也沒說,結(jié)果不知道讓誰推出去倒垃圾,連銀圓一起倒掉了。我爺知道了緊忙著去看時,看到垃圾翻得亂七八糟的,一個人正在往遠處走著,看樣子就是剛剛翻過垃圾的樣子。我爺趕上去問,一問三不知,要搜身子不讓搜,把我爺氣壞了。那個人就是,唉,這人是誰就不說了吧,我說到這里你猜都能猜出來,這話我悄悄對你姐說過,那么我為啥又說到你三爸這里,因為老人后來就是在你三爸家里嘛,要是有點老底,也是給你三爸了對不對?所以我想來想去,就想了這么個主意,就是要把你三爸的騾子偷來,可以說偷,實際上也是把原本屬于我的東西弄到我手里來。兄弟,我就是這么個想法,你覺著有道理嗎?田讓說,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沒道理。陳寶臣說,你這話好,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沒道理,這就等于說,那個騾子好像是你三爸的,又好像不是你三爸的。陳寶臣說,兄弟,你給我?guī)蛡€忙,我一個人弄不成這事,狗咬人喊的。田讓說,姐夫,我能給你幫啥忙?你要幫的忙很簡單,就看你幫不幫,你去給姐夫放個哨,去和你三爸扯閑磨,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就是了。田讓說,姐夫,我覺著這么弄不好。陳寶臣說,那我這半天是給你白說了嗎?莊里多少牲口,我咋不偷別家專偷他家,就說明我不是偷嘛,是把該我的拿回來嘛。田讓說,你偷回來咋辦?那么大頭騾子,你又不能夾在眼皮子底下。陳寶臣說,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你只要把你三爸穩(wěn)住就是了。陳寶臣說,兄弟,從古到今都是這樣的,忠臣良將沒有好下場,做賊剜洞的當?shù)弁?,你把日子過好了,人家才給你豎大拇指呢,再都是閑的。再說開春沒個牲口,我吃力,你姐也吃力是不是?你姐這個人還好強得很,你不是不知道,當然你給我?guī)兔?,我也不讓你白幫,騾子賣了我買頭驢,剩下的錢給你,你買輛自行車,新的買不上,半新的總能買上嘛,姐夫的話你總是相信的吧?
陳寶臣說話田讓是相信的,這一點沒有問題,而且還有自行車的誘惑,田讓就答應(yīng)了由他來放哨。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一日(農(nóng)歷正月二十八)吃過晚飯,田讓裝了一口袋葵花子去和他三爸商量什么。就在他們嗑著瓜子拉閑的時候,陳寶臣悄悄溜到牲口棚里,神鬼不覺就把正吃著夜草的騾子牽走了。
連狗也沒有叫一聲,狗正在狗洞里嚼田讓帶來的骨頭呢。
陳寶臣騎著騾子直奔二十里開外的鵑子灣,鵑子灣有一個叫吳元新的,早就和陳寶臣說好了呢。到鵑子灣時已到深夜。吳元新拿著手電來給陳寶臣開門,手電像得了重感冒的老人那樣勉強亮著,連騾子的臉都照不全面,只照著騾子的兩只鼻孔像做飯時的煙囪口似的。吳元新接過韁繩把騾子拉到一邊去了,陳寶臣讓給騾子上夜草,因為來的時候它就在吃草。
一會兒過來到屋子里,喝著茶,兩個人卻把話談崩了。原本說好的五百五十元,吳元新卻不認賬了。吳元新說,這頭騾子和陳寶臣曾經(jīng)給他指認過的那頭騾子有些不一樣,這頭騾子看上去小了一號。陳寶臣急得把肝肺都要吐出來了,他說,我可能哄你嗎?說好的事我能哄你嗎?再說他三外父的家里就一頭騾子,沒有兩頭騾子的,就是想著偷頭小一號的,也沒的可偷啊。吳元新堅持說原來定的價錢高了,現(xiàn)在是眼見為實,就這么頭騾子,最多四百五十元,也就是說,比原來言定的整整少了一百元,一百元是個什么概念,小舅子的自行車可以說就指這一百元呢。陳寶臣不高興了,陳寶臣說有言在先,你當時要說這個價,我就不干這件事了,我按我們說的干了,你這里又變卦了,你說事情怎么可以這樣干,你早說我早有個安排呢嘛。但是事已至此,陳寶臣也做出了妥協(xié),就是少上三十塊錢,五百二,五百二是一分也不能少了,人活在世上,主要是說話算數(shù),說話不算數(shù),你還如何與人交往?吳元新卡住四百五不松口。陳寶臣說,連手,我是看出來了,你想著我已經(jīng)弄出來了,生米做成熟飯了,我是再沒辦法了,非賣不可,所以嘛你想在我這里拾個便宜。我給你說,那不成,不可能成,咋說的就要咋辦,你看五百二十元要是不得成,咱兩個就不要你耽誤我我耽誤你了,原本說的話拉倒,你的錢在你的口袋里放著,我的騾子我牽走,這簡單著呢。吳元新說,都這時候了,你總要睡覺吧,先睡覺,明兒早起再談。第二天早上還是談不攏。陳寶臣要牽走騾子。吳元新說,這時候你牽著騾子往外走你覺得合適嗎?騾子先在我這里,我給你喂好飲好,價錢的事,不要說那么死,我再考慮考慮,你也考慮。
大天白日牽著偷來的騾子到處走確實不合適,暫時就這么辦了,騾子擱下,陳寶臣離開了。陳寶臣留給吳元新考慮的時間是一天,晚上他再來。再不行,他就把騾子牽走。
但是還沒有到晚上,連晌午也沒到,田讓的三爸就領(lǐng)著派出所的人到吳元新的門上了。
吳元新回答得很痛快很簡單,他不知道這是偷來的騾子,騾子臉上又沒有寫著字,誰看得出來呢?陳寶臣牽著騾子來他家投宿,說是晚了,借宿一夜,老鄉(xiāng)朋友嘛,借宿一夜有什么不可以,別的什么也不知道。陳寶臣說,確實和吳元新沒有啥關(guān)系,沒有任何關(guān)系,投宿吳家,倒讓人家背這個名那個名,就不好了。
后來這些事情都是單獨審吳元新時吳自己說出來的。
審問陳寶臣時陳又把他說與田讓的那些話重說了一遍,包括垃圾里銀圓的陳年舊事,一股腦兒都說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這不能算偷,他是把屬于自己的東西往回討要,只是手段上有些問題罷了。他讓審問的人去問問他三外父,看他說的是不是事實,看他說的可有一句虛言,若有一字不實,槍斃他他也沒有二話。他覺得為這件事情判他的刑太說不過去了吧,就算是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偷,好,我偷了,可是我并沒有偷脫啊,騾子還是還回去了啊,還是到三外父的手里了啊,既然失主并沒有損失,為什么判我的刑,我家里那些銀圓的事怎么講,為什么不來給我主持這個公道?
后來發(fā)現(xiàn)判刑是不可避免了,陳寶臣又供出了一件事情,簡直讓見慣不驚的警方也吃了一驚:在關(guān)鍵時刻,陳寶臣竟然供出了自己的妻子,說他之所以出此下策,偷人家的騾子,一切主意都是老婆出的,眼看著春季到了,沒牲口,老婆著急,就給他出了這么個主意,那么要是判刑兩年,正好他一年,他老婆一年,兩個人正好一人一年。問他,要是兩口子都去勞改,娃娃咋辦?陳寶臣說,那簡單,娃娃有他爸家有他舅家呢,他爸家放一個,他舅家放一個,暫時放幾天,大大媽媽也就在號子里出來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后來慢慢也就搞清楚了。原來陳寶臣這個人,在村子里來說,算是一個特別愛老婆的人,他去勞改了,那么撇下老婆在家里咋辦?這是他放心不下的,尤其讓他不能放心的是大隊分銷店的營業(yè)員馮蜀生,那就是頭“老驢”,老騷胡,扒住那么個位置,就愛在一些婦人女子跟前胡騷情,婦人女子看見那人手頭有東西,出手也大方,就也沒皮沒臊地愛往跟前攆。陳寶臣的老婆一次去分銷店買東西,買了東西要給錢時,馮蜀生笑著說錢不用給了。買東西不收錢是啥意思?陳寶臣老婆把錢給了就出來了,馮蜀生還攆出來站在店門口看。老婆回來就給陳寶臣說了,陳寶臣差點就給氣死了,提著個搟面杖要去找馮蜀生,老婆把他拉住了。老婆的意思:一、他畢竟沒把咱們怎么樣;二、你去一鬧騰,滿世界都知道了,沒事情也有事情了,以后咋活人?說得有理,搟面杖放到一邊,但是苦口婆心給老婆說,再不要去那個黑店里了,再不要在那頭老驢手里買東西了,要買啥別處去買,要買啥他陳寶臣去買?,F(xiàn)在倒好,一判刑,一走,老婆擱在家里,不買個鹽總買個醋的,老婆口頭上答應(yīng)不去那店里買,背過你誰知道呢?哪天著急了來不及到別處買,不是就近就到那黑店里了嗎?不是就落在姓馮的手里了嗎?即便老婆講婦道,讓自己放心,那個姓馮的會動瞎心啊,會乘虛而入啊。所以是咋想也不能放心。最后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兩口子一起去勞改吧。這樣子判多久也是可以接受的。
此案經(jīng)西豐縣人民法院判處被告人陳寶臣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陳寶臣不服上訴于泗關(guān)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泗關(guān)中級人民法院維持原判。
飼養(yǎng)院
一九六四年深秋時節(jié),西豐縣小河公社民聯(lián)大隊油坊溝東隊社員在飼養(yǎng)院里出糞時,撥拉出一個女人頭來。之所以認出是女人頭,是因為不成個樣子的頭顱上還有著女人發(fā)辮的痕跡,被火燒去了部分,并沒有燒盡,尤其是,右邊的耳朵還剩了半輪耳垂,一個銅耳環(huán)還勉強系連在上面,沒有全然脫落。有辮子又有耳環(huán),自然死者系女性無疑。
死者是誰?為什么埋在飼養(yǎng)院?為什么只有人頭一顆,身子哪里去了?
很快上面的人就來了。很快就鎖定了嫌疑人,嫌疑人叫李長順。李長順,二十八歲,油坊溝東隊飼養(yǎng)員,基本住在飼養(yǎng)院里。牲口圈外面入口處,有一個很簡易的小房子,里面住著幾個飼養(yǎng)員,每天都得至少留一人住在飼養(yǎng)院里守夜,李長順因為和老婆關(guān)系不是太好,不樂意回家,這樣他住在飼養(yǎng)院的時間就相對多一些。
當然也有幾個飼養(yǎng)員都留下來守夜的,比如牲口要下崽了,或者是哪只牲口有病,或者是某段日子賊多、狼多,這樣的時候,一個人不行,住在飼養(yǎng)院的人就會多一些。攏共四個飼養(yǎng)員,剛好夠打牌打?qū)?,那樣的時候,大家就打牌打到夜很深。有時候打牌打到燈里沒油了才伸伸懶腰睡覺。飼養(yǎng)院里的好處是糞多,填炕不愁,老百姓嘛,能天天睡熱炕也是一個不小的福分。還可以在炕洞里燒洋芋吃。在夜里逮住偷糞的人還能耍耍威風,或者手下留情,悄悄放過,這時候心情也是很特別的。就是,惡人可以當,好人也可以當,就看自己的心情了。就看別人的運氣了。也有婦人女子來偷糞的。這都使人覺得在當惡人還是好人上擺搖不定很難把握。李長順就碰到兩個娃娃來偷糞,姐姐領(lǐng)著弟弟,他們已經(jīng)偷上糞了,剛剛斂聲走過飼養(yǎng)院的小房子,李長順正好出來撒尿,碰上了,兩個娃娃就跑,糞蛋兒從背篼里跳出來。李長順追上去,捉住了后面的,一看是個女娃娃,是那個誰誰誰的大女子,那女子嚇得抖著。熱氣哈在李長順長毛的手上,癢酥酥的。天上的星星麻拉拉地擁擠著,像是要擠得掉下來一些,但是到最后,李長順只是把那個女娃娃緊緊往懷里摟了幾摟,在她的嘴那里胡亂吃了兩下,就摸摸她的頭放她走脫了。她的弟弟早跑得不見影子了。星光下能看到落在地上的糞蛋兒青蛙一樣預(yù)謀地趴著。李長順照準一個糞蛋兒狠狠一腳踢出去,就推開門去睡覺了。飼養(yǎng)院里也會發(fā)生一些事的,但是沒想到會有顆人頭在這里。
之所以鎖定李長順是嫌疑人,是因為李的老婆胡金花忽然不見了,好多天沒見著這個人了。問李長順,你老婆呢?咋不來上工勞動,她當她是娘娘小姐嗎?李長順期期艾艾地說不清楚,好像有話不好講似的,好像他老婆在家里給他生金蛋似的。隊里有婦女隊長,婦女隊長一次次問李長順,好像李長順把老婆藏起來了,她讓他把老婆交出來,問得李長順沒法子抵擋了,就說老婆的娘母子有病,老婆看去了。婦女隊長說,要請假啊,這像什么,要是今兒這個的娘母子有病走了,明兒那個的老子有病走了,隊里的活計誰干?還有沒有個規(guī)矩?一般來說,婦女隊長比男隊長要積極一些,嚴厲一些,也更為自律一些,不然也當不上婦女隊長。像油坊溝東隊的婦女隊長,對自己就是很嚴厲的,有時候她的奶汁溢出來,從衣服上就能看到,但是她不會因此就擅自回家奶自己的孩子。婦女隊長對李長順說,你老婆這次回來麻煩大了,不信你看著,你們這些人太沒個王法規(guī)矩了。
但是現(xiàn)在胡金花回不來了,她的人頭都給人弄在飼養(yǎng)院里了。
要是李義東還活著,胡金花就成不了李長順的老婆,她就可以安安分分心無旁騖地繼續(xù)當李義東的老婆??墒抢盍x東活得好好地死掉了。李義東,油坊溝東隊副隊長,油坊溝大隊民兵排長。很干練的一個人,帶領(lǐng)七八個社員出去搞副業(yè),在縣上給縣糧食局打墻,墻倒下來打壞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李義東,他站在高墻上提杵子,墻忽然就晃了,他掉下來倒不像另一個社員被埋住,但不知怎么地鐵杵子砸在他的頭上,一個那么干練的人就這么沒有了。這就有了三十二歲的胡金花再嫁給二十六歲的李長順的事。原本想著你一個三十二歲的,嫁了人家一個二十六歲的小伙子,你還是個女的,還是個寡婦,賬面上來看你是占了便宜的,人家小伙子是吃了虧的。但世上的賬好像不能這么來算,實際情況是,胡金花對這第二次婚姻好像不太滿意,顯出一些下嫁的意思來。李長順當然也有自己的道理和說辭。兩個人就常常吵嘴干仗,才發(fā)現(xiàn)胡金花原來是這樣一個女人。還有另一面,在李義東做她的丈夫時,完全看不出來她是這么個人??梢娫诓煌慕M合里有多么不一樣的人生和人性。李長順是想好好和胡金花過日子的。李長順知道自己還敵不過一個死人,有時候吵嘴,他氣得罵著,你那個大再好,也死掉了,你這樣枉費心思何苦來著,你這樣鬧騰有什么用嗎?一次兩個人干仗,從屋里打到院子里,從院子里打到街門外來了,人們都在各處看著,兩口子打仗,別人不好勸,就是個遠遠地看。李長順他大受不了了,拿了一根棍子,把那兩個打成一團的人不分彼此,亂抽了一頓,然后扔下棍子回家里去了,看老人的屁股那里,松垮著,使他的褲子幾乎都要掉下來了。大家都說,這兩口子肯定好不了,有一個死鬼在那里,人家兩個關(guān)系好,情投意合,肯定要來攪和,攪和得這兩個人過不成。兩個人干仗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是李長順先哭起來了,邊哭邊打邊說,你那個大好得很咋死掉了?說明行下虧損事著了,你懂不懂?又說,他好得很你跟上去唦,沒有人攔你。胡金花的所謂干仗,主要還是防御,就是李長順的巴掌扇過來時遮擋一下,腳踢過來時躲一下不要被踢到,不要被踢到關(guān)鍵位置,當然有時候她也會趁機伸手出去,在李長順臉上撓一下,李長順給她這樣的機會是很少的。李長順打胡金花,完全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這樣心態(tài)的出手,往往就是很重的,弄得胡金花的頭發(fā)亂亂的,鼻子也出血了,衣裳也撕開來。罵是罵,打是打,但是誰也沒想到一個會把另一個的命要了,而且如此殘忍,一個全尸也不給留。
當李長順父子被抓走后,人們都議論說,那天把胡金花的頭弄出來,有人看見李長順也在當場的,嘴里是一根旱煙棒子,邊看邊抽著,真是天膽啊。有人看見李長順當時一邊看一邊還和兩邊的人說著什么,他都說著什么呀!
都說碎娃娃(小娃娃的意思)嘴里有實話沒謊言,就把李長順十二歲的弟弟李長林抓去了。先審這碎娃,問,你嫂子是你大殺的還是你哥殺的?說了你就回去,不說你碎狗日的飯吃不上覺睡不成,讓你娃就地脫一層皮。那娃沒多久就招了,說是他哥連他大殺了他嫂子,說是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睜眼一看,屋里人影子亂繞,天明他嫂子就沒有了,就再沒有見過他嫂子。好。就按事先約定的把李長林放了,把李長順爺父倆抓了。對李長順說,你大你弟爭取寬大都交代了,再就看你的了。對李長順父親說,你的兩個兒子把根根蔓蔓都說得一清二楚,再就看你老漢的了。婦女隊長的證言也及時拿出來了,當時婦女隊長問你老婆胡金花哪里去了,你期期艾艾不說,為什么期期艾艾的?心里沒鬼期期艾艾干什么?后來趕溝子問得你沒辦法,你又講胡的娘母子有病看娘母子去了,實際看娘母子去了沒有呢?實際娘母子有病沒有呢?人家死者的家人還要找你問你的歲數(shù)呢。問歲數(shù)是這里的一句土話,意思就是要來找麻煩呢。李長順爺父倆沒話說。李長順完全被問得像個殺人犯的樣子了,但還是死扛著不交代。他父親在那邊也死扛著不交代。但后來像泄氣的皮球一樣,還是交代了,政府說得對著呢,就是我們爺父倆干的,頭埋在飼養(yǎng)院里了,牲口踏了一頓就認不出來了嘛,身子丟在震湖里了。為什么要殺胡金花?就因為胡金花想著死的,看不上活的。胡金花的頭發(fā)上有燒過的痕跡是怎么回事?剛開始想把胡燒死,后來覺得燒的話動靜太大,就放棄了,過了兩天,還是把她弄死了。頭是咋到飼養(yǎng)院的?頭是李長順趁夜帶到飼養(yǎng)院的,因為有飼養(yǎng)員的方便,身子是爺父倆背著扔到震湖里去了,怕是讓魚早吃光了。好,捋清楚了,就等著判刑了。
就在這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事,胡金花的娘家人收到了胡金花的信,原來胡金花在內(nèi)蒙古阿左旗,而且又結(jié)婚了,還生了一個孩子。
那飼養(yǎng)院里的女人頭是怎么回事?
后來是在一個養(yǎng)蜂的人那里得到了信息。養(yǎng)蜂人講,那還是開蕎麥花的時候,樹還沒有開始落葉子,一天早上,太陽剛出來,他的蜂子也剛剛飛出蜂箱,嗡嗡嗡嗡飛得正起勁,就見不遠的樹林邊兒上,一個男人在燒什么,邊燒邊哭著。那人走后,他過去看,原來燒的是一個小姑娘,十來歲的樣子,還沒有完全燒干凈。這里的漢族就是這樣的風俗,沒成年的孩子不入祖墳,常常是尋一個干凈僻背的地方燒掉了事。養(yǎng)蜂人說他回到住處時卻看見不知從哪里來了一條野狗,在燒過小姑娘的地方埋頭吃著,他想著小姑娘還沒有燒干凈,不能給狗吃掉,就提了棍子跑過去,狗嚇得跑掉了,但是把小姑娘的頭也咬在嘴里帶走了。
此案經(jīng)西豐縣人民法院判定李繼武、李長順二人無罪釋放。
李繼武、李長順爺父倆被釋放出來,在看守所門外長跪不起,關(guān)了十八個月,誰想到還能出來,關(guān)了十八個月,想都不敢想會有這一天,爺父倆像是要永遠這樣跪下去才能表達心意才能對得起誰,還是旁邊的人反復(fù)勸說拉拽,這才起來,睡夢里一樣回去了。爺父倆的感受和經(jīng)驗是,千萬要當個好人,當個罪犯真是太可怕了。
姚桂花
姚桂花和蘇文成結(jié)婚十六年了,一直沒能生育,主要原因在于姚桂花有病,在老中醫(yī)虎顯清那里看過許多年,也無效果?;⒋蠓蛘f,命里沒有莫強求,算了吧。姚桂花和蘇文成是姨表關(guān)系,可謂青梅竹馬,雖然沒有孩子是個遺憾,但兩個人的感情還是不錯的,要不一起也過不了這么長時間。姚桂花說,我下輩子變匹馬你騎上浪新疆吧。又說,明兒買個鵝蛋我給你孵個兒子。說這樣的話的時候,一般都是兩情歡好,在一起戲耍的時候,姚桂花意醉神迷,和著特別的喘息說出這些來。姚桂花的病主要是不生養(yǎng)的病,其他倒沒什么,而且在農(nóng)村,她算是長得不錯的了,還自帶一種洋氣,就像原本她是城里人,識文斷字,嫁到鄉(xiāng)下來的。其實都不是。姚桂花是西灘公社澗溝堡人,一天書也沒念過的。她的口琴子也彈得好聽。彈著彈著,她就會落下淚來,一邊落淚一邊彈,蘇文成偶爾還會伸出手去,擦擦她的淚水。姚桂花做飯一般。有時候在做飯方面,蘇文成還會幫姚桂花一把,這在農(nóng)村里是很少見的。要是沒有沙黑女出現(xiàn),加入進來,姚桂花、蘇文成也就那樣過下去了。
說來沙黑女還是姚桂花引進門的。
沙黑女,一九二六年生,嫁與“三百戶”馬六斤為妻。生有兩兒一女,大兒子六歲,女兒最小,還沒有完全離開奶頭。
一九五二年臘月的一天,距離馬六斤被鎮(zhèn)壓還不到二十天,姚桂花去沙黑女家還一個借來的東西,看見沙黑女煙熏火燎地做飯,把臉貼著灶火洞吹里面的柴火,小兒子在炕上張嘴大哭著,女兒也哭著吊在她的奶頭上,家里雖然有人,但是顯出破敗冷清的樣子。姚桂花看著這些,心里就有了一個主意。姚桂花把這個主意在心里掂量醞釀了好幾天,還是決定對蘇文成說出來。
剛吃過晚飯,姚桂花背對著坐在炕上剔牙花子的蘇文成洗鍋,嘩啦嘩啦的洗鍋聲使黃昏似乎走得慢騰騰的,夜色在遠處還沒有過來。
姚桂花說,吃好了嗎?
蘇文成說,肚子都吃圓了。
姚桂花說,要是有個娃娃伙攪著,咱們還能多吃一點,人多了吃飯香嘛。
蘇文成說,各吃到各的嘴里了,和人多人少有啥關(guān)系?
打過這些埋伏之后,姚桂花就決定直說了,她說了今天去沙黑女家里的事。
姚桂花說,太可憐了,一個炕上鼻拉涎水地號著,一個咬著奶頭懷里號著,這才剛開始,以后咋過下去呢?
蘇文成說,她命不好,嫁了個土匪嘛,新社會了,還當土匪,就像人家剛剛搬了新家你在人家的院子里屙屎,人家能饒過你?
姚桂花說,我不是為他們想,我是為咱們想。
蘇文成沒明白。
姚桂花說,你看這女人娃娃沒個掌柜的,這日子不好過吧,這女人又還正在時節(jié)上,年輕著呢,我的意思,你兩個到一搭,給咱們家里養(yǎng)上個娃娃,讓咱們也紅火紅火。
蘇文成沒想到姚桂花會說出這話來。他愣在炕上了。
姚桂花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咋不說話?
蘇文成說,看你胡說啥呢,男人剛剛斃了,我去沾人家的女人,虧你說得出來。
姚桂花說,咱們不能管那么多,咱們要為咱們的事著想呢,還不能遲,遲了就有閑話呢,就要趁著這個機會趕緊辦咱們的事。就比如你兩個在一搭幾天,懷上了,說起來也還是沙黑女跟人家男人的娃娃嘛,這樣對沙黑女好,對咱們也好,就是事情成著呢,又不落啥閑話。
蘇文成斷然拒絕,讓姚桂花再不要胡思亂想了,兩個人的日子他覺得沒什么不好,反而覺得美得很,弄一堆娃娃,哭哭鬧鬧的他還覺得吵得很。姚桂花馬上說,不是一堆娃娃,是一個娃娃就中了,咱們沒個娃娃,確實有些太孤了,你兩個到一搭幾天,給咱們生上一個,生下的娃娃也是咱們的嘛。蘇文成忽然壞壞地笑了一下說,我兩個在一搭,你往哪兒搭擱?姚桂花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蘇文成會說這話,而且蘇文成剛才那笑的樣子也把她嚇了一跳,她沒見蘇文成那樣子笑過。蘇文成恢復(fù)了莊重說,再不要亂想了,想的這都是啥呀!兩個人的日子過慣了,不想再過別的日子了。姚桂花說,我想好了,再就看你的了。我說清楚,咱們就是和她生個咱們的娃娃,兒子女兒都行,娃娃是咱們的,她還是她,我們還是兩口子,這個不變化。蘇文成說,你咋想得這么簡單呢?這么大的事,你同意人家同意嗎?你不是三歲娃娃的腦子吧?姚桂花說,我知道我知道,先一步一步來,先把你說通,再去找人家說,咱們當然不是白讓人家給咱們生娃娃,咱們給人家報償嘛。她現(xiàn)在男人沒了,又是那么沒的,人在難處,也需要個人來幫她一下,我的意思,給人家說清楚,生一個娃娃,多少多少錢,娃娃生下,錢交過手,就算兩清了,以后啥關(guān)系也沒有了。娃娃生下她沙黑女就說娃娃多養(yǎng)不活,給咱們就是了嘛,咱們算是收養(yǎng)了,實際咱們心里明鏡兒一樣,就是咱們的娃娃,莊里人說起來,就是人家馬六斤的遺腹子,那還有啥說的,誰都沒說的。
就這些話,就這個意思,鍥而不舍地說,就把蘇文成說動了,沙黑女那邊,姚桂花聲明由她去說,先給上三十個銀圓做定錢,這件事情上不能小氣,砸鍋賣鐵也要把這件事辦成,這件事成了,可以說兩口子再沒有什么事了是不是?關(guān)鍵要緊急行動起來,不能耽擱,要是幾個月之后再弄這件事,人就容易有閑話了。蘇文成看著黑乎乎的屋頂說,好,我先把定錢湊一下你拿上。
長話短說,事情成了。沙黑女懷上了,孩子出來的時節(jié)就聽姚桂花在村里傳閑話,說那死鬼死了死了,還留了個禍害,生下來給我們?nèi)パ健9簧聛聿痪镁徒o了蘇文成兩口子。蘇文成兩口子為這個小生命忙乎起來了,他們的生活完全被這個小家伙改變了。姚桂花甚至紅著臉,心怦怦跳著奶那個小娃娃,被他咬得奶頭又痛又癢,沙黑女有奶的,但是姚桂花不讓沙黑女奶她的娃娃,姚桂花的娘家給了姚桂花一只山羊,姚桂花就用山羊奶喂娃娃,她還把山羊奶涂在自己的奶頭上奶娃娃,娃娃吃奶的時候,她全然是一個幸福母親的樣子,好像那奶水確實是從她的身體里溢出來的。娃娃吃奶的時候,她忍不住吃著娃娃的小臉蛋,好像再沒有比這個更好吃的東西了。
長話短說,就到了一九六三年,蘇文成姚桂花的兒子蘇小寧已經(jīng)十歲了,在村小學讀書,村里的小學,兩天有老師,兩天又沒有老師,所以學生的學習難以正?;K小寧已經(jīng)十歲了,也只讀到一年級,反正沒老師不說,一旦派來老師,一旦校門又開了,姚桂花就把兒子送到學校里去。都說姚桂花把個兒子太慣著了,說是蘇小寧那么大的人了,有個頭疼腦熱,姚桂花還背著他去找村里的土醫(yī)生。
說話就到了一九六三年六月的一天,天氣非常熱,放學的鈴聲剛剛響過,就見窄小的校門里學生們像出窩的麻雀那樣飛出來了,姚桂花在娃娃群里找到兒子,牽了他的手就走。剛剛走到一個長斜坡那里,看見很多羊在墻影里爬著歇涼,一只公羊很毛躁的樣子,一會兒拿它的長角抵抵這個,一會兒又抵抵那個,但是羊們一致冷漠著臉不怎么理它,任它自忙。暴烈的陽光里彌散著羊毛羊糞的氣息,使人覺得好像中毒了一樣。母子倆剛剛走到斜坡中間,就被從斜坡上下來的沙黑女遇個正著,沙黑女邀請姚桂花娘兒倆去她家吃飯,說她正好有三個雞蛋,做點雞蛋面片大家吃。姚桂花謝過不去,說蘇文成收工回來還吃飯呢。沙黑女說,讓我哥也吃點雞蛋面片嘛,不能光咱們吃,你們吃罷了,給我哥端上一碗。雞蛋面片的話也誘惑了蘇小寧,于是就去了沙黑女家。家里就沙黑女一個人,問,娃們呢?說去哪里哪里了,都還沒回來。果然是雞蛋面片,黑面多白面少和在一起做的雞蛋面片。姚桂花要把自己碗里的雞蛋搛給兒子一些,沙黑女攔住了,又添了一點雞蛋給蘇小寧,讓姚桂花吃她的就是了,還告誡姚桂花娃娃不能太慣著。吃過飯,果然又讓端了一搪瓷缸子給蘇文成,姚桂花道了好多的謝才出來。
但是回到家里不久,姚桂花就難受起來,趕著往西灘鄉(xiāng)老中醫(yī)虎顯清那里拉,半路上就走了。
原來是沙黑女給姚桂花的碗里下了毒。
何以至此?
原來沙黑女忍耐很長時間了,從生下蘇小寧之后,雖然得到了還算可觀的報償,但蘇文成和沙黑女并沒有像姚桂花當初要求的那樣了斷關(guān)系,而是一直偷偷地來往著,只是姚桂花不知道罷了。沙黑女不滿足這樣。想著兒子是自己生的,人家兩口子還是兩口子,而且她清楚,自己在蘇文成的心里并不比姚桂花重,讓蘇文成離開姚桂花和她生活這輩子沒有希望,這就讓她覺得姚桂花妨礙了她的生活。她早就想除掉姚桂花了,一是覺得姚桂花這個人確實不錯,二是覺著確實有心無膽,就一直拖到蘇小寧都長這么大了。她的想法是,姚桂花沒了,她就可以和蘇文成堂堂正正地成兩口子,蘇小寧也回頭來做自己的兒子。姚桂花死后沙黑女還姐姐長姐姐短地哭了一陣子。
此案經(jīng)泗關(guān)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沙黑女無期徒刑。沙黑女不服上訴至寧夏高院,寧夏高院維持原判。
原刊責編??? 杜小燁
【作者簡介】石舒清,本名田裕民,1969年生,寧夏海原人。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寧夏文史館館員。出版各種文學著作十多部。作品獲第五屆、第八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駿馬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等。短篇小說《表弟》被改編為電影《紅花綠葉》,獲第三十二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