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一箸入口,既嘗滋味,也決生死——讓人欲罷不能的美味,卻有著輕易奪人性命的劇毒,大自然給河豚的奇特設(shè)定,把古往今來的吃貨們撩撥得心癢難耐,只能鋌而走險,冒死一搏。這場由河豚引發(fā)的餐桌冒險,至少從遙遠(yuǎn)的先秦時期就已發(fā)端,從《山海經(jīng)》到歷代詩賦,對于河豚,人們始終念念不忘。
宋朝是個特別喜歡講理的時代,宋人和前人一樣豁出性命大吃河豚,還時不時生出許多人生感悟。其中,著名詩人梅堯臣由于在詩中對吃河豚這件事感悟得過于深刻,竟無意中落得個“梅河豚”的雅號,梅先生若泉下有知,不知當(dāng)喜耶,悲耶?
事情還得從景佑五年(公元1038年)說起。那年,是范仲淹被貶知饒州(今屬江西一代)的最后一年,恰逢梅堯臣將解建德縣(今安徽池州市東至縣)任,頗有閑暇,遂相約同游廬山。在饒州相聚的酒席宴間,有客人興高采烈地聊起吃河豚之事,觸動了梅堯臣的詩懷,于是那首《范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即席而成,寓人生感悟于飲食之中,成為廣為流傳的詠河豚佳作:
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dāng)是時,貴不數(shù)魚蝦。
其狀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猶吳蛙。
庖煎茍失所,入喉為鏌铘。若此喪軀體,何須資齒牙。
持問南方人,黨護(hù)復(fù)矜誇。皆言美無度,誰謂死如麻。
我語不能屈,自思空咄嗟。退之來潮陽,始憚餐籠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蝦蟆。二物雖可憎,性命無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禍無涯。甚美惡亦稱,此言誠可嘉。
此詩首先得到了摯友兼鐵桿粉絲歐陽修的熱烈點贊:“作于樽俎之間,筆力雄贍,頃刻而成,遂為絕唱。”他的好評多少帶點感情分,但觥籌交錯之間,數(shù)百言揮灑而就,一氣呵成,且層次分明、寓意深沉,亦絕非尋常手筆。寫下這首河豚詩時,梅堯臣只有37歲,就有如此過人的詩才了。
前兩聯(lián)由暮春時節(jié)之風(fēng)物入題,結(jié)合河豚之習(xí)性,極言其美味難得、備受追捧。古人對河豚的習(xí)性缺乏科學(xué)的認(rèn)知,由于常在飛絮如雪的暮春時節(jié)見河豚群游水上,誤以為河豚以楊花柳絮為食。此時的河豚尤其肥美,搭配荻芽為羹更是人間至味,故而每當(dāng)春日,河豚便身價陡增,讓尋常魚蝦相形見絀。梅詩前兩聯(lián)所言即此,寥寥20字,卻交待了豐富的背景信息,所以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說:“知詩者謂止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p>
接下來,詩人話鋒一轉(zhuǎn),由河豚鼓氣時如大肥豬、發(fā)怒時如大青蛙的丑怪外表,進(jìn)而寫到其足以致命的毒性:廚師料理時稍有差池,大自然的慷慨饋贈隨時會變成見血封喉的神兵利刃。行筆至此,該有的鋪墊基本都已到位,于是詩人順勢提出疑問:既然食河豚風(fēng)險如此之大,人們?yōu)楹芜€要屢屢犯險呢?
為尋求答案,詩人“持問南方人”,然而嗜食河豚的南方食客不但毫無懼色,反倒大贊河豚無與倫比的美味。
食客們“拼死吃河豚”,梅堯臣感到無言以對,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想起了兩位唐朝的前輩——韓愈和柳宗元,這二位初到南方所食的蛇與蛤蟆,味道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河豚,但好在它們只是外表丑陋而已,吃了并不會傷人性命,不像河豚,在美味無比的同時亦“中藏禍無涯”。
最終,詩人由食河豚這件飲食瑣事,領(lǐng)悟到《左傳》中“甚美必有甚惡”一語的深意。正如河豚兼具美味與劇毒,所有具備顯著優(yōu)點的事物,往往也對應(yīng)潛藏著最大的危險。就像“拼死吃河豚”一說,描述的其實是樁交易:要想盡享“吃河豚”的快樂,就得愿意冒“拼死”的風(fēng)險?!吧趺缾阂喾Q”一句,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茨威格的“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biāo)好了價格”。道理雖樸實無華,但當(dāng)它真的作用到一人的命運上,還是會讓人忍不住感慨唏噓。
如你我一樣,梅堯臣的一生,亦無時無刻不在支付著命運索要的價碼。千百年前的廬山腳下,朋友家的宴席上,那位因?qū)懗龊迷姸凑醋韵驳拿穲虺?,那位只?7歲的年輕人,和你我一樣,對未來無數(shù)得失毀譽(yù)、聚散悲歡一無所知。
堯臣一度擁有著雖不富貴卻溫馨友愛的家庭,他與妻子謝氏伉儷情深,對稚子更是疼愛有加,只是萬萬沒想到,這些美好的情感要價竟昂貴如斯:43歲時,與自己同甘共苦的愛妻謝氏病逝,堯臣心如死灰;正當(dāng)謝氏尸骨未寒之時,次子十十又不幸夭折;數(shù)年后,又痛失小女稱稱……肝腸寸斷,痛徹心扉,也許就是一往情深的代價。
歐陽修最著名的文學(xué)觀點之一“詩窮而后工”,就是在給梅堯臣詩集做的序里提出。梅堯臣一生仕途坎坷,年輕時求進(jìn)士而不得,年近50歲仍未見事業(yè)之起色,詩壇上卻享有盛名,生前即引領(lǐng)風(fēng)潮,身后亦有“宋詩開山鼻祖”之至譽(yù)。這“窮”,或許正是“工”的代價。
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正月,以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等人知貢舉,梅堯臣作為“參詳官”也參與了閱卷工作。巧的是,諸多考生中,堯臣最欣賞的那篇文章的作者,正是多年后寫出《惠崇春江晚景二首》的蘇軾。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同樣是作河豚詩的好手,梅堯臣的這位門生可比老師痛快多了。據(jù)說蘇軾有次冒著生命危險大啖河豚之后,感想只有短短四個字:值得一死。這故事極有可能是某朝某代某個鄉(xiāng)野老頭瞎編的,但道理倒可以拿來一說。人生于世,本就是一場比吃河豚更刺激的冒險,能有“值得一死”的覺悟,大概也不算白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