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瓜

從S城里出來往北，過一條河，不過幾里地，就是鄉(xiāng)村了。S城的人到夏天對西瓜的需求量很大，因此對周邊的農(nóng)民來說，種瓜賣瓜就成了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到了郊野，就能看到一片片的西瓜地了。J村是種西瓜的大村，這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土地肥沃，當(dāng)?shù)厝硕夹欧钷r(nóng)家肥料，化肥用得不多，加上各種莊稼輪作，這里的西瓜格外甘甜，遠近聞名。春天種下的西瓜苗，到了初夏就開始開花結(jié)果，天氣熱起來的時候，西瓜也成熟了，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開始忙著采摘西瓜了。每到西瓜成熟季，西瓜販子頭一個想到的就是J村，你看那蓋著軍綠色帆布的大貨車，就是販子收購西瓜用的車。一輛輛車源源不斷地開進村，又源源不斷地把瓜運到城里。很快，路邊的水果店也陸續(xù)掛出了招牌，小喇叭也不停地吆喝：“J村西瓜，包熟包甜！”

你要是問，J村誰家的瓜最好？大家都會說是小武家的瓜最好。其實不單是西瓜，你要是問村里誰家的油菜籽最出油，大家也會說是小武家;你要問誰家的豬養(yǎng)得肥，大家也會說是小武家。當(dāng)然這其中多少有些夸大的成分，畢竟誰也沒有那么仔細地比較過。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村里人說起小武的爸爸都非常欽佩。小武的爸爸身材高大，嗓門洪亮，而且非常能干，農(nóng)活做得特別好。農(nóng)閑的時候，小武的爸爸還去城里做生意，能掙不少錢。小武家還是村里最先開始制作紅薯粉絲出售的。小武只是個四年級的孩子，掙錢的事情并不很懂，這些都是別人說的，但是有一件事，他卻能直觀地感受到——爸爸經(jīng)常從城里給小武帶一些文具和課外書，這是讓同學(xué)最羨慕的，也是讓小武最驕傲的，畢竟班上的圖書角里也沒有多少書。

又是一年西瓜成熟，西瓜販子就要來了。全村的人都在忙活，希望能盡快把自己的西瓜賣出去。西瓜不經(jīng)放，如果不能讓西瓜販子批量收走，就只能自己拉到城里一個個地零賣，雖然價錢會稍微好一點，但是太慢太費力了。小武的爸爸媽媽抓緊時間采收，小武做完作業(yè)后也會去幫忙，把收來的西瓜挑出好的，裝上板車，拉到收西瓜的廣場。

有人可能會問，西瓜販子怎么知道這一車的西瓜好不好呢？俗話說，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沒有人會說自己的瓜不好。西瓜販子并不會像農(nóng)家那樣敲西瓜聽聲音來判斷西瓜是否成熟，一來他們不那么在行，判斷不準(zhǔn);二來這么多瓜，他們也不可能一個個敲。于是這一帶就有了摔西瓜的法子：西瓜販子從一板車的瓜里隨便選一個，往地上一摔，如果是熟的甜的，就默認(rèn)這一車瓜都是熟的甜的;如果這個瓜是生的，那么這一車瓜他們都不會要了——這樣的話，就比較麻煩，一車的瓜就得種瓜人自己拉去城里零賣。

這天是星期五。黃昏的時候，西瓜販子來收西瓜了，家家戶戶都知道了消息，早早來到了廣場。小武這時候還沒放學(xué)，他坐在教室里，心卻飛到了廣場上，他多想去看看啊。我們家的西瓜不會有生的吧？小武有點忐忑。不會！我們家的西瓜肯定好！小武轉(zhuǎn)念一想，又給自己鼓勁。這車瓜是爸爸選的，所以絕對不可能不好。

放學(xué)了，小武和幾個同學(xué)趕緊一起朝廣場奔去?！靶∥?，你爸爸也在廣場嗎？”“在??！你要一起去嗎？”“好??！”“小武家的西瓜肯定好！”……

小武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廣場。廣場上已經(jīng)有了不少人，小武遠遠地就看見媽媽在朝他招手，忙撇了同學(xué)，跑到媽媽身邊。

“怎么樣，輪到我們家了嗎？”

“還沒有，等等，快了，前面還有幾家……看，那是阿勝家的?！眿寢屘嵝研∥?，“我覺得他家應(yīng)該也不錯?！?/p>

只見西瓜販子從阿勝家的一車瓜里隨便拿了一個出來，往地上一摔，“哇！”大家都驚呼，紅瓤黑籽，一看就是熟的，而且是沙瓤瓜！小武遠遠看見阿勝得意地笑了。小武定定心，想，阿勝家的農(nóng)活在村里并不出眾，他們家的瓜都這么好，自己家的肯定不會差，只會更好。小武又看看爸爸，爸爸沒有說什么，但也是一副自信的樣子。

終于輪到小武家了，小武看著西瓜販子從車上拿起一個瓜。小武看著那瓜，頓時信心又多了幾分——那瓜的瓜皮暗綠，貼地部分淡黃，絕對是好瓜。只見西瓜販子隨手一摔，喧鬧的廣場頓時安靜下來，小武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又瞥了眼爸爸媽媽，看到他們的臉也僵住了，身邊不知是誰嘆了一口氣……那瓜只有一點點紅，幾乎就是一個生瓜！

小武傻了，他不明白那么好看的一個瓜為什么會是生的，他不能理解為什么爸爸那么有經(jīng)驗，還會把一個生瓜放進去，而且它偏偏被挑中了！

他覺得空氣好像凝固了，爸爸的臉好像僵住了，媽媽那緊抓著他的手也有了汗。這怎么辦？小武見爸爸上前想和西瓜販子解釋，但是西瓜販子卻已經(jīng)不耐煩地走向了下一車西瓜。

爸爸默默地把車?yán)隽藦V場。有人過來拍拍爸爸的肩膀，好像安慰的樣子，爸爸卻無奈地搖了搖頭。小武知道西瓜販子是不會收他們家的西瓜了，這車瓜只能自己拉去城里零賣。他們離開的時候，身后的廣場又傳來了“哇！好瓜！”“不錯??！”之類的喧鬧聲，小武低頭推著板車，心里無限失落。

這天晚上，大家默默吃飯，誰也沒多說話。小武收拾碗筷時，爸爸對小武說：“小武，去，拿一個瓜來，我們吃個瓜吧?！毙∥鋺?yīng)了一聲，走到院子里，看著月光下的一車瓜，心中五味雜陳。他隨便拿了一個，拿刀一切，瓜瓤鮮紅，汁水滿溢。但是看著這么好的西瓜，小武卻覺得諷刺。為什么？為什么爸爸那么有經(jīng)驗，卻犯了這樣一個錯誤？為什么那西瓜販子就偏偏挑中了那個瓜？

小武默默地把西瓜切好，端上了桌，大家各自吃了幾塊后，媽媽說：“我說，明天我們就去城里賣了這車瓜吧，這東西不經(jīng)放，趁新鮮趕緊賣了吧?！?/p>

爸爸說：“那肯定的，明天就去！再說你看我們的瓜多好，只是摔的那個不巧是個生的。”

忽然，小武覺得爸爸的聲音又和平常一樣，充滿了希望和力量，好像今天下午那尷尬的一幕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是的，我們的瓜是好的，只是一個小失誤，為什么要一直懊惱？

小武忽然說：“明天是星期六，我能一起去嗎？我能幫著算錢！ ”

爸爸淡淡地笑了，“你還是在家吧，作業(yè)也是要做的，我和媽媽去就行了。”

第二天，爸爸媽媽很早就去城里賣瓜了。小武知道，賣瓜要趁早，早上很多人買菜的時候就會順便買瓜，如果去遲了，太陽出來了就很熱，人們就不愿意出來了。小武做完了作業(yè)，打掃了家里，一直惦記著爸爸媽媽賣瓜賣得怎么樣。天氣熱了，太陽照著院子，感覺有些火辣辣的。小武希望爸爸媽媽能早點回來，但是他知道，那么一大車瓜，是不可能很快賣完的，不到天黑，爸爸媽媽是不會回來的。

太陽下山了，小武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做好了晚飯，雖然只是簡單地煮了飯，做了涼拌黃瓜、炒雞蛋，但是至少爸爸媽媽回來就可以吃了。暮色中，家家戶戶都上了燈。小武站在門口望著村口的路，遠遠地不時有人拉著板車回來，一路還閑聊著這一天的見聞，小武知道那是進城賣瓜的人回來了。忽然間，他有了一種幻覺，覺得每一個回村的人看起來都像爸爸媽媽，等他們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不是。小武沒有吃飯，他不覺得餓，他只希望爸爸媽媽快點回來。

終于，院子里響起了板車的聲音，小武飛奔出去，爸爸媽媽回來了，車上也只剩了兩個偏小的西瓜。小武松了口氣。爸爸媽媽看著雖然疲憊，卻是一副輕松的樣子。

“爸爸媽媽，飯都做好了。”

爸爸沒說話，他摘下草帽，從車肚子里掏出一個袋子，遞給小武。小武打開一看，哇，是一本《昆蟲記》！他高興得跳起來，這是自己一直想要的！

“我們賣完了瓜，又去了書店，你不是很想要這本書嗎？今天就順便買回來了，所以晚了點。”

那天晚上，小武在床上翻看著爸爸新買來的書，看了一會兒，卻停了下來。是啊，生活有很多為什么：為什么爸爸那么能干，卻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瓜是生的？為什么那么多好瓜，西瓜販子沒有挑中，卻偏偏挑中了那個生的？為什么我們的瓜沒有被挑中，爸爸媽媽卻毫不氣餒？為什么爸爸媽媽那么累了還記得他想要的書？……這些都是小武這個年紀(jì)不能夠回答的。不過有一點，他曾經(jīng)懷疑過，現(xiàn)在卻又變得非常肯定：爸爸也會失誤，但是爸爸是勇敢的，這點事情難不倒他。小武又想起了平日里別人對爸爸的贊賞，心里突然有了更深的體會。想到這里，他心里滿是寬慰，很心安的感覺。他把書放在枕邊，沉沉地睡了。

到了星期一，小武到了學(xué)校，就有同學(xué)湊過來，半開玩笑地說：“小武，聽說上個禮拜你們家摔出了一個生瓜?。　毙∥湟稽c沒生氣，笑嘻嘻地說：“是啊，那是個生的，不過其他的都是好的，我爸爸星期六就賣掉了，還給我買了一本新書呢！”

發(fā)稿/朱云昊

我們小時候都覺得父母無所不能，但是長大后才漸漸發(fā)現(xiàn)，這并不完全對?！端す稀愤@個小故事可能會給你一點啟示。

——陳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