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盤起飛

盧娜 周一澤

這個初夏，原本小眾的飛盤運動幾乎是一夜之間取代了露營和劉畊宏的地位，在社交媒體和朋友圈持續(xù)霸屏。在某知名生活方式社區(qū)，“飛盤”這一詞條下的筆記多達六萬余條。

不分年齡、不分性別、不分晝夜，也許是豐美的草坪，也許是開闊的廣場或空地，也可能只是一條人不多的小路，你可以見到許多正追逐那只扁平圓盤的快樂身影——他們中間有“三金影后”周迅、脫口秀名人李誕這樣的“自由人”，也有擠出時間都要玩一把的打工族，甚至還有作息足可用鈴聲來做精準劃分的莘莘學子。小小的飛盤究竟有什么魔力，讓習慣了“宅”和“癱”的都市人主動離開沙發(fā)、走出家門，自覺自愿地在陽光下?lián)]灑汗水？它又能否乘著全民健身的東風起飛，迸發(fā)更多的光彩？

資深飛盤教練、全國飛盤推廣委員會成員張坤最近特別忙。不光是因為他的培訓(xùn)課需求激增、一票難求，還有一刻不停的電話和被塞得滿滿當當?shù)拿襟w采訪。在與筆者溝通時，這位39歲的“北京老炮”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好意思，最近實在太忙了！”而在下午四點半的正式采訪前，他才剛剛吃上了當天的第一頓正餐。

資深飛盤教練、全國飛盤推廣委員會成員張坤

張坤感受到的忙并不是孤例，根據(jù)北京幾個在千人左右的飛盤社群的情況，一場飛盤局時長在2小時，每人費用100元左右，單場報名人數(shù)根據(jù)場地大小，限制在20～35人不等，一天4場左右。小程序一旦開票，差不多10分鐘就會搶光，而周末的飛盤賽基本提前一周就已經(jīng)被預(yù)定一空，想玩還得“蹲轉(zhuǎn)票”。

張坤玩了16年的飛盤，現(xiàn)在熱到發(fā)燙，就好像哪吒的“風火輪”，走到哪里，火到哪里;活動辦到哪兒，哪兒就門票售罄。這種熱度，是他曾經(jīng)“在夢里才敢想的”。

飛盤最初是19世紀起源于美國的一項運動，雖然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一度通過風靡一時的引進電視劇《大西洋底來的人》“飛”遍了中國的大街小巷，但它真正以體育運動的身份進入中國，還要等到20世紀末。

跟許多國內(nèi)的資深盤友一樣，張坤最初也是經(jīng)外國友人介紹，才了解和喜愛上的飛盤。時逢中國要加入WTO，大量外資企業(yè)來到中國，在北京和上海設(shè)立公司開拓東方市場，而飛盤運動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被外企員工帶來了中國。張坤回憶說：“北京2000年前后，草坪上跑的都是在玩飛盤的老外，后來他們創(chuàng)立了‘北京大哥隊’?！迸c此同時，中國最有歷史底蘊、關(guān)注度最高的俱樂部飛盤賽事——上海公開賽創(chuàng)辦了。當時只有三四支隊伍參加比賽，其中就包括了上海最知名的飛盤俱樂部“滬蛙（Huwa）”。

在北京大哥和滬蛙為主導(dǎo)的俱樂部以及其他飛盤愛好者的帶動下，北京和上海慢慢形成了定期的飛盤俱樂部活動。部分沿海高校，如寧波諾丁漢大學、天津體育學院、大連理工大學等因引入外籍教師，也陸續(xù)創(chuàng)立了大學生的飛盤社團。我國的飛盤運動逐漸形成了環(huán)渤海地帶、長三角和珠三角這三個起源地和聚集地，越來越多的國人參與到這項運動中。

不過在2010年以前，國內(nèi)的飛盤圈子依然特別小，玩家可能不足千人，所以當時都是“老帶新”，玩得不錯、爽直熱情又特別有大哥范兒的張坤理所當然就成了場上的教練。2016年左右，他還跟朋友一起組建了一支完全由中國玩家組成的俱樂部——“北京幫（Beijing Bang）”，而這樣“純血統(tǒng)”的隊伍在當時是極為少見的。

多年下來，在北京飛盤圈“桃李滿天下”的張坤成了朋友們口中的“飛盤教父”。教父之名在他看來不能當真，僅僅是因為自己“一直都在”，但這個稱呼卻讓他開始認真思考起了自己和飛盤之間的關(guān)系。于是，在2019年，他下定決心辭了職，成了一名全職飛盤教練。

雖然在那一年，國家體育總局社會體育指導(dǎo)中心（下簡稱“社體中心”）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注飛盤賽事，并且還成立了全國飛盤推廣委員會，但張坤坦言，他做這個決定時根本不知道靠飛盤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更不是看到了什么所謂的商機和前景，而只是單純想要“逃離”彼時對自己來說有些失去了歸屬感的工作環(huán)境。而手握飛盤時的自己，就好像一個人手握著生產(chǎn)工具，自然而然就跟這項運動產(chǎn)生了斷不開的聯(lián)系，也找到了歸屬和認同，這才是他決心全身心投入這個行業(yè)的主要原因。

2019年，中國飛盤國家隊以東道主身份參加在上海盧灣體育中心舉辦的飛盤亞錦賽，圖為當時的大合照? ? 圖/受訪者蔡成鋼提供

具有紀念意義的是，2019年在上海舉辦的亞洲飛盤錦標賽，說明飛盤運動獲得了社會和官方的認可。雖然水平與亞洲乃至世界一流的飛盤隊仍然存在一定的差距，但這項運動因此被國內(nèi)公眾注意到，校園培訓(xùn)、社會培訓(xùn)等方面的需求都有所上升，并隱隱有了爆發(fā)的態(tài)勢。這之后，一心撲在飛盤上的張坤就這么組比賽、做培訓(xùn)教練，天南地北忙了兩年。大概是2021年上半年開始，他明顯感覺到飛盤在上海有了“火起來”的趨勢，“然后下半年是北京，我們俱樂部的人數(shù)直接翻了一番”。

“三金影后”周迅玩飛盤，讓這個項目吸引了更多年輕人的注意

從更直觀的數(shù)據(jù)來看，在2021年，小紅書平臺上關(guān)于飛盤內(nèi)容的發(fā)布量同比增長了6倍，因而和滑雪、露營一起被小紅書列入《2022年十大生活趨勢》報告中，成了戶外運動的“三劍客”。而據(jù)該平臺2022年最新的用戶畫像數(shù)據(jù)，其用戶中72%是90后，足見飛盤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同時，飛盤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是近十年發(fā)展最快的運動之一，參與人數(shù)國內(nèi)近三年平均增長25%，世界十年平均增長率超過了11%。

俗話說，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生意。比起跟著熱點新入局，并帶來更多“熱錢”的人，張坤覺得，飛盤能有今天，靠的還是老玩家、老廠商為了夢想所做的堅持，沒有他們，也就沒有今天的飛盤，所以在談?wù)撋庵埃P(guān)注的還是如何去踏踏實實邁出腳下的每一步。“不說為愛發(fā)電這種太俗的話，的確是為了愛，但現(xiàn)在我們也能保障自己的生活了?！闭f完，這位年近不惑的北京漢子由衷地笑了。

正在玩飛盤的青年男女 圖/ 受訪者鄭淳提供

“唰”地一聲，五顏六色的餅狀圓盤在空中疾速劃出一條長線，但足踏綠茵，爭先恐后地完成飛奔、跳躍、凌空這一系列動作，并試圖接住它的并不是活潑好動的寵物犬，而是一群在艷陽下不斷爆發(fā)出爽朗笑聲的青年男女——這就是時下流行于中國多個城市的飛盤運動的最典型畫面，現(xiàn)居杭州的90后化妝師小伊就是其中一員。

雖然認識飛盤才三個月，但她已經(jīng)“上頭得不得了”。她告訴筆者，自己平時接觸電商平臺的平面模特比較多。大概是2月底3月初，一個休閑服飾品牌的單子為春夏新款出外景時，在拍攝里加入了飛盤元素?！翱茨菐讉€模特玩起來挺有意思的，他們教我說，就這么拿手里‘飛’出去，對面的人接住就行?！币粊矶ィ∫辆椭嗣?，不僅加了飛盤社團的微信，有時出外景也會隨身帶著飛盤，在拍攝閑暇時號召大家一起玩，甚至晚上十點多還要組局玩一把，儼然成了飛盤運動的“野生代言人”。

小伊說，想玩飛盤，器材本身的價格并不貴，國內(nèi)目前主要有杭州的翼鯤飛盤和深圳的艾克飛盤這兩家飛盤器材公司。根據(jù)世界飛盤聯(lián)合會的規(guī)定，極限飛盤運動中使用的飛盤重量為175g，目前這類飛盤的售價在50元到70元左右，“小孩子用的還要再便宜一些，大概打個對折”。

雖然已經(jīng)有了一塊飛盤，但為了“個性、好看”，她打算跟很多其他玩家一樣，花差不多400元定制一款專屬于自己的飛盤?！拔乙呀?jīng)在跟畫插畫的朋友約稿，想定制一款跟我化妝師職業(yè)有關(guān)的飛盤，化妝刷、眼影盤、口紅等等都是我想用到的元素?！?/p>

談起這塊尚未成型的“私人定制”，她的語氣里有著按捺不住的興奮和期待。她還告訴筆者，現(xiàn)在不少玩飛盤的年輕人會把飛盤當做穿搭的一部分，“就像包包、發(fā)型和妝容一樣，要跟當天的服飾、天氣，甚至自己的心情搭配起來。但是，香奈兒那種賣11000美元的‘貴婦’飛盤我還是消費不起的”。

由于平時工作繁忙、出差多，小伊自認只是個“不專業(yè)的休閑玩家”，正兒八經(jīng)參加飛盤社群活動的次數(shù)大概也就一個月兩三次，平時更多只是朋友一起“瞎玩”。據(jù)她介紹，想要玩得更專業(yè)，還是要向飛盤社群/俱樂部購買活動門票。這些活動一般分新手場、進階場，還有比賽場三種，“地方不同，社群不同，活動門票價格也不太一樣，基本在80元～200元，現(xiàn)場也會有教練教你，只要你不買‘私教’課，那就不需要額外付錢。不過上海和北京都會偏貴一些，上百的場地費，再加上百的私教費，就算每周只玩一次，開銷也不小”。

小伊口中的“比賽場”指的是當下最常見的極限飛盤，也叫團隊飛盤。通常在一塊100米長、37米寬的草地上進行，每邊各有一個37米寬、18米長的得分區(qū)（不設(shè)門）。

比賽由兩支隊伍進行對抗，每隊有7名場上隊員，跟足球賽事一樣，通過對運動器材的傳接、攔截，防守自己的得分區(qū)，同時向?qū)Ψ降牡梅謪^(qū)進攻。

比賽中，持盤后的選手需立刻急停，不可以持盤走位，但可以將飛盤傳給任何方向上的隊友，這點類似籃球。飛盤落地或被對手截斷將立即攻防轉(zhuǎn)換，即對方可以拿起飛盤向?qū)γ娴梅謪^(qū)進攻。如果一名己方隊員在對方防守的得分區(qū)成功接住飛盤，則得1分。比賽時間為100分鐘，先得到15分的即可視為獲勝。

因為場地需要，活動往往租用足球場使用，比如2019年的飛盤亞錦賽就是在上海盧灣體育中心足球場舉辦。以北京來看，租用場地費用在1000元～2000元（2個小時）左右;而根據(jù)2019年亞洲大洋洲飛盤錦標賽中國女子飛盤隊隊長郭騂回憶，當時上海租用場地的訓(xùn)練費用已經(jīng)到了2000元～3000元/次。她還透露說，2016年到2020年期間，上海的女子飛盤俱樂部僅有她和朋友創(chuàng)立的一支，但在2021年一年，井噴式地出現(xiàn)了六七支，“全職做運營和教練的一下子就多了起來”。

或許正是因為需求猛增，各地的足球和飛盤愛好者之前還因為場地問題鬧出了一些不愉快。不過大多數(shù)老盤友對此并不以為意，張坤就淡淡地解釋說：“只是天氣熱了，大家都想約相對涼快的時間段?！?/p>

2019亞錦賽? ? 圖/受訪者蔡成鋼提供

2007年之前，在我國境內(nèi)玩飛盤的大多是外籍人士。隨著飛盤運動的持續(xù)升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參與其中，并把其當作社交、解壓以及鍛煉身體的一部分。全國飛盤運動推廣委員會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2021年我國飛盤參與者大約有50萬人，飛盤社群/俱樂部200多個。雖然相比籃球在中國的1.5億玩家，飛盤愛好者是絕對的小眾，但相比十年前的千人，已經(jīng)有了巨大的增長。

蔡成鋼是飛盤賽事攝影席上的?？蛨D/受訪者蔡成鋼提供

飛盤運動不斷破圈，涌入更多新盤友，最欣喜的自然是老玩家。今年32歲的蔡成鋼是國內(nèi)較早接觸這項運動的資深盤友之一，現(xiàn)居上海的他經(jīng)營著一家攝影工作室，閑暇時也經(jīng)常以“友情價”拍攝一些飛盤賽事，亞錦賽這樣的國際A類賽事上也少不了他扛著長槍短炮的身影。飛盤之所以能一朝爆火，比起新盤友簡單的一句“有意思”，玩了13年飛盤，也更熟悉大眾傳播的他說出了更多道道。

在他看來，飛盤的走紅，首先是源于人們現(xiàn)實中強身健體的需要。尤其大城市生活節(jié)奏快、壓力大，人們越發(fā)感受到健康的重要性，迫切地想要動起來，達到勞逸結(jié)合。相比跑步、瑜伽、健身操這些看似簡單，但實際頗有技巧，甚至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練進醫(yī)院”的運動項目，“飛盤上手快，沒有太多的體能門檻，對人數(shù)、場地、器材和裝備的要求也并不高”，所以一開始就能吸引到不少原本覺得運動有門檻的人?！巴骘w盤的時候你會不停地拋、接、跑、撲、跳，會不知不覺鍛煉到身體多個部位，是很好的全身運動”。

其次，飛盤是一項休閑、沒有激烈沖突的運動。它可以只有兩個人傳接玩，也可以是一群人一起玩?！澳壳皣鴥?nèi)最常見的是團隊飛盤，雖然它還有個名字叫‘極限飛盤’，但它并不是一項極限運動，這個名字只是早年傳入國內(nèi)時遺留的翻譯問題?！?/p>

2021 上海公開賽 圖/ 受訪者蔡成鋼提供

蔡成鋼介紹說，由于團隊飛盤比賽中不允許有故意的身體接觸和沖撞，否則將被視為犯規(guī)，足球中常見的飛鏟、籃球攻防中常用的擋拆，在飛盤中更是明令禁止，所以危險系數(shù)相對小，也更加大眾化、休閑化。

第三，飛盤“有態(tài)度、有精神”，易在年輕人中間成為潮流。飛盤的特別之處在于，其比賽沒有裁判1，犯規(guī)、是否出界、是否傳盤失誤等都由場上隊員自行裁決。當雙方隊員出現(xiàn)爭議時，在規(guī)則時限內(nèi)，雙方通過溝通觀點協(xié)商解決，如最終意見相左則回到上一個沒有爭議的出盤點。所以飛盤運動非常重視“飛盤精神”，甚至還設(shè)立了飛盤精神評分體系，將“精神”實質(zhì)化，每一場比賽結(jié)束后雙方隊伍都會在尊重比賽尊重事實的基礎(chǔ)上互相進行評分。

“飛盤精神”所象征的自由、平等、尊重、誠實、信任、友好、合作、競技等內(nèi)涵，不僅引導(dǎo)著參與者學會如何進行自我裁定以及在場上控制自己的行為，更吸引了認同這些價值觀的當代青年。

最后也最友好的一點，飛盤具有很強的社交屬性?！叭耸巧鐣游?，需要交朋友拓開眼界，但疫情減少了我們認識新朋友的機會，但像團隊飛盤，一個隊伍通常都要十幾人以上，因此參與的愛好者能夠結(jié)識到來自天南地北、各行各業(yè)的人，加之飛盤是可以男女混合同場競技的2，所以年輕人一起訓(xùn)練、比賽、聚餐，熱熱鬧鬧的，氣氛很好?！辈坛射摳嬖V筆者，來自盤盤圈的統(tǒng)計，截至2022年5月，全國共有高校飛盤隊157支，飛盤俱樂部206個。去年下半年開始，小紅書平臺在翼鯤飛盤的協(xié)助下，邀請全國各地的線下飛盤俱樂部加入飛盤聯(lián)盟，截至發(fā)稿，已有超過200家俱樂部加入，飛盤也由此實現(xiàn)了Web 2.0社交層面上的“出圈”。

正因如此，在出游依然受疫情影響的大背景下，好玩、休閑，又兼具強大社交屬性的飛盤最近成功“上位”最受都市青年喜愛的休閑活動之一。

1 飛盤賽場上沒有裁判只有觀察員，觀察員的職責是幫助飛盤運動員維護WFDF（世界飛盤聯(lián)合會）制訂的飛盤精神，營造一個隊友、對手互相尊重的環(huán)境。所以當比賽雙方就現(xiàn)場情況出現(xiàn)爭議時，即便邀請了觀察員介入，給出觀察意見，但雙方依然可以不采納、不接受觀察員的觀點。

2 團隊飛盤是7對7的合作對抗項目，比賽分為三個組別：男子組、女子組和混合組。其中，混合組賽事男女隊員可以一同上場切磋，國際統(tǒng)一標準上場男女比例為3男4女或4男3女。飛盤運動發(fā)展至今，混合組比賽是團隊飛盤項目的絕對主流。

飛盤的原理與古希臘時期的擲鐵餅如出一轍，源自人類與生俱來的投擲本能。看著扔出去的飛盤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那會是一種美好的享受。看再多文字介紹終究只是紙上談兵，不如拉上三五好友，帶上飛盤，找一處空曠開闊的地方練練，既能鍛煉身體，又能愉悅心情，對于現(xiàn)代都市人來說，或許的確不失為一項非常理想的休閑運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