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早年,父母青春正好,星期天義務(wù)勞動就是挖防空洞。40年后,我爹在他勞動過的防空洞里買到了一把又短又粗的香蕉,他興奮地向我炫耀這是稀罕的紅香蕉。我領(lǐng)著他,拐進(jìn)某個支洞,去看已經(jīng)長出青苔的滲水點。告訴他,就在那兒,我和我的同事曾在瓢潑大雨中接過水,天晴后,調(diào)整過水泥的配方,做過防水方面的補救。我們本是研究天文望遠(yuǎn)鏡的工程師,因為挖防空洞,自學(xué)了全套水泥強度的專業(yè)課程。
沒有防空洞,就沒有開在幽深陰暗的洞子里的火鍋店,也就拍不出《火鍋英雄》這般充滿黑色幽默的警匪片了。大白天都要扯電線開燈的火鍋店,彎彎曲曲極其簡易,像還沒有完工的隧道。三個想干大事的重慶崽兒,性如烈火,在洞子里謀劃又廝打。整個故事,有了防空洞的離奇加持,便有了《黑暗騎士》一般的銳利開場,《瘋狂的石頭》一般荒誕喜感的氛圍。電影熱播后,在冬暖夏涼的防空洞里開火鍋店也成了大熱門。
尤其是夏天,外面是熱情澎湃的驕陽,地下是烤軟了的柏油馬路,走在某些剛修好的路段,涼鞋底上都有膠黏感。此時,唯有防空洞火鍋店的老板不擔(dān)心電費——防空洞深處與外面的溫差起碼差15℃,洞外40℃,洞里面的人卻要握著枸杞熱茶取暖。老板竄出來,將雙耳大鍋親手架上,牛油和紅滾滾的辣子在“井”字格中沸騰,不一會兒,被豆花、牛肉、毛肚與黃喉燙出來的鼻尖熱汗,就被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涼收了回去。
防空洞,那是山里的一口深井,悠悠然蕩到井底,可見人生百態(tài)。
幾年前,一到6月,市政府都會選幾處防空洞,免費開放為納涼點。進(jìn)入隱蔽性一流的入口,里面別有洞天,甬道開頭的一段,是賣冰激凌、涼粉、飲料和出租各種圖書的鋪位,越往洞內(nèi)走,溫度越低,店鋪也消失了,人仿佛正在順著一根幽涼的爬藤植物向地底潛行,《魔戒》迷們也許會想象自己正打破“結(jié)界”,進(jìn)入中土王國。
然而,前行百來米,眼前倏然一亮,就能看到居民們流連忘返的歌舞大廳。廳里整齊擺放著幾排休息椅,墻上有液晶電視,晚上黃金時段會播放老電影。大約7點半,電影播放完,這里會變成一個戲曲票友的舞臺,你會發(fā)現(xiàn):換上戲服的蘇三在一板一眼沉痛地陳述冤屈;葬花的黛玉在情思綿綿試探與這春去夏來的關(guān)系;梁山伯與祝英臺相送十八里,或許是為了拖延化蝶的時間;兩情相悅就像美夢一樣令人舍不得醒來,杜麗娘與柳夢梅的人鬼情未了,讓勾臉唱戲的兩位老阿姨翩翩沉醉其中。
防空洞形成的微妙聲場,就像充滿水汽的淋浴間,濕度頗大的環(huán)境,回環(huán)曲折的洞壁,好像將聲音的干燥毛刺都修去了,單薄的聲音變得渾厚,遲疑懸浮的氣聲變得絲絲入扣,唱戲人的一顰一笑都留下微妙的漣漪,這漣漪被頭頂上的簡易燈光攏住,久久不散。這一刻,唱詞變慢了,情緒變慢了,連時間仿佛也變慢了,故事聲聲入耳,唱得人神思恍惚。
如今,疫情一有波動,在防空洞里唱戲、看電影、搓麻將、吃火鍋的場景,就會被叫停。幸好,防空洞是永遠(yuǎn)有租客的,最近,水果商老徐帶著他的幾十噸香蕉與芒果,就蹲守在我回家路上的這個防空洞里,靜待這些半青半黃的水果變得金黃燦爛。我在老徐那里買了一串小米蕉,提出要去看一看我爹干過活的支洞,徐老板就放下了鋪位上的《儒林外史》,陪我進(jìn)去。
支洞里彌漫著沉悶的霉味兒,忽然,我的眼睛被刺得睜不開,老徐與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長滿青苔的洞頂,一線強烈的陽光篩了下來。我仰頭看,那細(xì)小的一束光正撫摸著我的鼻梁。在父親逝去三年之后,我第一次意識到,被遮蔽的正常生活被這束光洞穿了,在這一刻,我倏然想起我爹這一生留下的無數(shù)故事與細(xì)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