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通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2.03.005
《世俘》是今本《逸周書》的第四十篇,記載了武王伐紂的過程。近代以來,隨著經(jīng)學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地位的衰落,《世俘》的史學價值受到學者的重視,顧頡剛、趙光賢、李學勤、羅琨等學者分別從史實、思想、歷日、禮制、語言文字、篇章結(jié)構(gòu)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達成的共識是:(1)《世俘》是一篇可靠的西周文獻。(2)《世俘》所載武王伐紂過程歷經(jīng)4個月,其中夾雜在武王派兵遣將征伐商人屬國之間的段落,即從“辛亥,薦俘殷王鼎”到“乙卯,籥人奏《崇禹生開》三終,王定”是錯簡,正確位置應當在四月庚戌日武王“燎于周廟”之后,乙卯日“武王乃以庶國祀馘于周廟”之前。(3)《世俘》對武王伐紂過程的敘述,依據(jù)的不是時間的順序,而是西周獻俘禮儀節(jié),即告俘、獻俘、賞賜。為了達到先聲奪人的效果,作者將賞賜儀節(jié),即“武王成辟四方”,放在文本開頭,從而形成現(xiàn)在《世俘》的篇章結(jié)構(gòu)。
筆者贊成上述觀點,但同時認為,學者對于《世俘》所載獻俘禮的研究,用以參照的材料主要是小盂鼎,著眼點是《世俘》的文本結(jié)構(gòu),目的是揭示《世俘》的形成方式,因而對這個問題以外的內(nèi)容沒有太注意,留下了較大的探討空間。比如,(1)四月庚戌日的獻俘儀節(jié)與小盂鼎基本對應,能否在此基礎上再對某些細節(jié)做進一步的對比,以深化我們對于西周獻俘禮的認識?(2)從辛亥日到乙卯日武王在獻俘之外還進行了另外一些活動,如辛亥日的“告天宗上帝”、“語治庶國”等,這些活動在獻俘禮中處于怎樣的位置,有什么獨特的意義?(3)庚戌日武王獻俘、祭祖、告天,辛亥日武王獻俘、祭祖、告天,到了乙卯日武王仍然獻俘、祭祖、告天,與此同時還祭祀了“百神水土社”等。乙卯日武王祭祀如此之多的神靈的目的是什么?它在獻俘禮中處于怎樣的位置,有什么獨特的意義?
這些問題,既是《世俘》所載獻俘禮中存在的問題,也是武王伐紂過程中存在的問題,還是西周開國史中存在的問題,弄清這些問題對于華夏早期歷史的研究很重要。為此,筆者不揣谫陋,嘗試著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武王伐紂成功,勝利凱旋,于四月庚戌日舉行的獻俘儀節(jié),是整個獻俘典禮的開場節(jié)目。
時四月既旁生魄,越六日庚戌,武王朝至燎于周,“維予沖子綏文……”武王降自車,乃俾史佚繇書于天號。武王乃廢于紂矢【大】惡【亞】臣人百人,伐右【右伐】厥甲【六十】,小子鼎;大師伐厥四十夫,家【?!烤Α浰就剿抉R初厥于郊號。武王乃夾于南門用俘,皆施佩,衣衣,先馘入。武王在祀,大師負商王紂縣首白旗,妻二首赤旗,乃以先馘入,燎于周廟。
這段引文的句讀,依據(jù)的是裘錫圭、李學勤、謝肅三位先生的觀點。其中有兩點疑問,需要在考察之前作一說明。首先,“維予沖子綏文……”武王類似的話語,在下文又出現(xiàn)了3次,“看來當時專錄有文辭全篇,這里只摘錄片段,示意而已?!边@是因為《世俘》的主旨是記事,而不是記言。沖子,也見于《尚書》的《盤庚》《大誥》等,即西周早期它簋中的“沈子”,如同祭祀天地祖考時祭者在神靈面前謙稱的“小子”。這句話出現(xiàn)在這里顯得很突兀,與上下文的關(guān)系不明朗。其次,“繇書于天號”、“初厥于郊號”,由字面意思看,大約是向天神宣讀文書,文書的內(nèi)容可能是報告伐紂成功之類,但進一步的情況卻不能確知。
在這兩點疑問之外,其他字詞、語句,以及禮制等,由于學者的不懈努力,基本上得到了解決,使我們對相關(guān)儀注的認識較為清晰。
第一,“武王乃廢于紂矢【大】惡【亞】臣人百人,伐右【右伐】厥甲【六十】,小子鼎;大師伐厥四十夫,家【冢】君鼎?!睆U,讀為發(fā),訓射,與甲骨卜辭“羌發(fā)五十”中的“發(fā)”是一樣的意思,
都是射牲儀注。大亞,高級官員,即西周晚期簋中“諸侯大亞”的大亞。6臣,王的近侍,商周甲骨文金文常作“多臣”或“小臣”。右,可能是甲骨卜辭中的祭名“又”;伐右,或為“右【又】伐”的倒置,與甲骨卜辭“辛巳卜,行貞,王賓小辛,又伐羌二卯二,無吝”的文例相同。伐,以戈擊人,砍殺。甲,與下文的“四十夫”相對,或是“六十”合文的訛變。鼎,動詞,大概是指把砍下的人頭或砍頭后所截之耳盛在鼎里獻祭,文例與甲骨卜辭“其鼎,用四……玉犬羊……”相同。裘錫圭先生在作出了上述校正與解釋之后,將這句話的大意概括為:“武王射殺被俘的紂的高級的亞和臣一百人,并砍下了其中六十個人的頭,由小子們盛在鼎里獻祭。大師砍下了其中四十個人的頭,由邦君們盛在鼎里獻祭”。
第二,“武王乃夾于南門用俘,皆施佩,衣衣,先馘入?!蹦祥T,王宮的皋門,因為在最外面且南向,故稱南門。施,施加。佩,也可作珮,珠、玉、貝等飾物。第一個“衣”是動詞,穿戴、裝扮;第二個“衣”是名詞,衣服、文繡。馘,首級,或截斷的左耳?!敖允┡?,衣衣,先馘入”,即俘虜都被飾以貝玉、妝以文繡,作為獻祭的犧牲而先于首級或左耳,被帶進宗廟。
第三,“武王在祀,大師負商王紂縣首白旗,妻二首赤旗,乃以先馘入,燎于周廟?!贝髱煟褪巧厦妗按髱煼ヘ仕氖颉钡拇髱?,由其與武王大致并列的地位看,應該是太公望。這句話的大意是,在武王進行獻祭的同時,大師肩扛白赤二旗,白旗上懸掛著紂王的頭顱,赤旗上懸掛著紂王兩個妻妾的頭顱,先于其他首級進入宗廟,然后舉行燎祭。
這三個儀注都屬于獻俘禮中的獻俘儀節(jié),但所獻之俘的類型與級別,有較為明顯的區(qū)別。被武王先廢后伐的“紂矢【大】惡【亞】臣人百人”,是級別最高的生俘?!拔渫跄藠A于南門用俘”之俘,顯然與已經(jīng)遭到廢伐的亞臣不同,是級別低于亞臣的生俘。在生俘之外是馘,即首級或左耳,與生俘相對;同樣是首級,被帶進宗廟時,紂王及其妻妾的首級在前,其他首級在后。
這個分類,即亞臣、人、馘,與西周中期簋的“獲馘百,執(zhí)訊二夫……俘人百又十又四人”;西周晚期敔簋的“長榜載首百,執(zhí)訊四十,奪俘人四百”完全相同。訊,既區(qū)別于俘人,也區(qū)別于馘首,與《世俘》對應的是“大亞臣”。簋、敔簋所載是對戰(zhàn)爭俘獲類型與數(shù)量,即戰(zhàn)績的說明,而不是獻俘禮,所以《世俘》與之的可比性,只是表現(xiàn)在類別上。相對而言,西周早期康王二十五年(前996)的小盂鼎記載的是獻俘禮,《世俘》與之的可比性,不僅在于類別上,而且在于獻俘儀注及其程序上。
(1)盂以多旂佩鬼方子……入南門,告曰:“王令盂以……伐鬼方……執(zhí)獸【酋】二人,獲馘四千八百又十二馘,俘人萬三千八十一人,俘馬……匹,俘車……輛,俘牛三百五十五牛、羊卅八羊?!庇刍颉居帧扛嬖唬骸啊趺铮??)我征,執(zhí)獸【酋】一人,獲馘二百卅七馘,俘人……人,俘馬百四匹,俘車百……輛?!?/p>
這是獻俘禮中的告俘儀節(jié)。這次戰(zhàn)爭攻伐的對象可能有兩個,或者戰(zhàn)爭分兩期進行,因而盂向康王報告戰(zhàn)俘也有兩次。又由于戰(zhàn)爭規(guī)模較大,俘獲較多,所以盂報告俘虜?shù)念悇e與數(shù)量也較大較多。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俘獲的類別在羊、馬、車之外,是酋、人、馘,《世俘》與之完全相同。
接下來,是告俘之后的獻俘:
(2)盂拜稽首,以獸【酋】進,即大廷。王令榮……獸【酋】,訊厥故,【曰】:“伯……鬼聞,鬼聞虘以親……從?!毕?,折酋于……以人、聝?nèi)腴T,獻西旅;以……入,燎周【廟】。
這是告俘儀節(jié)之后的獻俘儀節(jié)。其中第一個儀注是“以酋進”,即獻酋。酋是酋長或首領,級別與《世俘》中的“大亞臣”大致相當。獻上來之后,由榮進行審訊,榮在康王二十三年(前994)的大盂鼎中是王朝公卿,是盂的上司。訊,審訊、審問。這個“訊”字,可能是簋、敔簋等西周青銅器銘文中稱呼高級生俘為“訊”的來源,二者是動名相因的關(guān)系。審訊為訊,被審訊對象因而也叫訊,如同《尚書·康誥》中的“庸庸、祇祇、威威”。審訊之后是“折酋”,即斬首?!妒婪放c這個過程相比,沒有審訊的環(huán)節(jié),但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完全一樣,這是因為“大亞臣”助紂為虐的罪行是明擺著的,勿需審訊。第二個儀注是折酋之后“以人、聝?nèi)腴T”,即進獻人與馘,然后是燎祭,結(jié)束了這個階段的儀節(jié)。由文字的順序看,進獻的程序是先人后馘,即先是級別低于酋的生俘,后是斬獲的敵人首級或其左耳,《世俘》與之完全相同。
無論是俘獲種類與級別的劃分,還是獻酋、獻人、獻馘的儀注及其程序,《世俘》與小盂鼎都完全相同,這在進一步證明《世俘》可信的同時,也深化了我們對于西周獻俘禮細節(jié)的認識。
武王在獻俘儀節(jié)之后繼續(xù)舉行盛大的典禮活動,其中主要儀注有“薦俘殷王鼎”、“告天宗上帝”、“王烈祖……以列升”、“維告殷罪”、“語治庶國”、“正國伯”、“正邦君”等。
辛亥,薦俘殷王鼎。武王乃翼矢珪、矢憲,告天宗上帝。王不革服,格于廟,秉黃鉞,語治庶國;籥人九終。王烈祖自太王、太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維告殷罪?;a人造;王秉黃鉞,正國伯。壬子,王服袞衣,矢琰,格廟?;a人造;王秉黃鉞,正邦君。癸丑,薦殷俘王士百人。籥人造;王矢琰,秉黃鉞,執(zhí)戈。王入,奏庸;大享一終,王拜手稽首。王定,奏庸;大享三終。甲寅,謁戎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旗?;a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乙卯,籥人奏《崇禹生開》三終,王定。
這段儀節(jié)延續(xù)的時間較長,辛亥、壬子、癸丑、甲寅、乙卯,一連5天,與舉行獻俘儀節(jié)的庚戌日相連。地點是“廟”,即周人的宗廟,與庚戌日獻俘活動的地點相同。一些儀注與庚戌日儀注有所差異但前后照應,如“薦俘殷王鼎”、“薦殷俘王士百人”、“王烈祖……以列升”、“王佩赤白旗”等。這是5天活動可以總體上歸入獻俘禮的主要原因。
除此之外,有兩個儀注顯示了5天活動與獻俘儀節(jié)又有細微區(qū)別。第一個儀注是“告”,即報告。武王于5天中舉行的各項禮儀,如“秉黃鉞”、“服袞衣”等,進行的各項儀式,如“奏庸;大享三終”等,看似紛紜復雜,令人應接不暇,但其中有一條主線,那就是“告”的儀注:辛亥日有“告天宗上帝”、“維告殷罪”,這兩個“告”當然是報告。甲寅日有“謁戎殷于牧野”,大意是以伐殷于牧野之事告廟,其中的謁,是告、報告。這3個報告的主語是武王,對象是天帝或祖考。辛亥日、壬子日、癸丑日有3個“籥人造”,其中的造,也是告、報告,文例與西周晚期師同鼎的“師同從,折首執(zhí)訊……用造【告】王”一樣。3個報告的主語是籥人,報告的事項不明朗,但由西周早期夨令方尊的“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丁亥,令夨告于周公宮”,5即下屬可以受命代替主人向祖考報告,以及《周禮》所載大祝“掌六祈,以同鬼神示……二曰造”,即王出師時大?!霸煊谧妗钡惹樾慰?,這3個“籥人造”應是武王舉行報告儀注的輔助性或補充性儀式。
第二個儀注是“語治庶國”。語治,發(fā)布文告;庶國,總指各諸侯國。這是辛亥日的活動。同日還有“正國伯”,緊接著第二天壬子日有“正邦君”。正,封絀;國伯,諸侯之長;邦君,即《尚書·牧誓》中的“友邦冢君”,也就是方國諸侯;“可見兩天間武王是在處理封絀各地諸侯的大政。”《史記·周本紀》云:“(武王)乃罷兵西歸……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農(nóng)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封尚父于營丘,曰齊。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這些史實有些是后世追記,有不太確切的地方,例如齊、魯、燕等在東方建國,不可能早到武王時期,因此受到了學者的批評,但從總體上看,或可部分地反映武王“語治庶國”的史實。
這兩個儀注,既包含在獻俘禮之中,又具備一些自己的特點,對此我們不禁要問,它們在整個獻俘禮中居于怎樣的地位?具有怎樣的意義?要回答這個問題,仍然需要將其與小盂鼎作對比。小盂鼎記載的獻俘禮在斬殺敵酋、燎祭周廟之后,是如下儀節(jié)。
(3)……入三門,【立】中廷,北向。盂告:費伯即【位】,費伯……于【與】明伯、繼伯……伯告。咸,盂以【諸】侯:侯田【男】……盂征告。咸,賓即【位】,贊賓。王乎贊盂于厥……進賓……大采,三周入,服酒。王格廟,祝延……二人,邦賓不祼……用牲,禘周王、【武】王、成王有逸。王祼祼,遂贊邦賓。
這段儀節(jié)的要點,劉雨先生認為是獻俘禮中“告成”與“飲至”的儀注,李學勤先生認為是“報告”與“獻酒”的儀注。就措辭準確性來講,劉先生的概括較為貼切。對具體內(nèi)容的解釋,李先生則較劉先生稍勝一籌。對于前者,李先生說:“盂報告后,費伯繼之報告,他應為盂在戰(zhàn)事中的副手。然后又有‘……于(與)明伯、繼伯、×伯’進行報告,他們應為從盂出征的將佐。盂在入南門后的報告,限于俘獲數(shù)目,此時各人分別稟告,大約是講述戰(zhàn)爭的詳細過程和有關(guān)種種情況。依次報告后,盂還將諸侯出兵支持盂征討的事跡專門作了稟告?!睂τ诤笳?,李先生說:“盂等向王報告之后,才請邦賓即位,向他們獻酒。隨后,王命人向盂和他的下屬費伯等獻酒?!倍幌壬母爬ㄅc解釋各有所長,都為我們將《世俘》與之比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上面已經(jīng)指出,《世俘》這段儀節(jié)中較有特色的第一個儀注是“告”,正與小盂鼎中的“告成”相互對應,那么這段儀節(jié)中武王的告(謁、造)等一系列儀式,就應當是獻俘禮中的“告成”儀注,其意義就是向天祖報告伐紂克商的成功。而實際上,“薦俘殷王鼎”與“告天宗上帝”,“王烈祖……以列升”與“維告殷罪”,“薦殷俘王士百人”與“籥人造”等基本對應。據(jù)此,這是告成儀注,可以確定。
第二個儀注是“語治庶國”,從與小盂鼎的對應關(guān)系上看,應該是“飲至”,但記載這段儀節(jié)的字里行間都沒有飲或饗、宴的蹤影,這是為什么?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將視野稍微放寬一些。請看下列材料對于獻俘禮中飲至儀注的記載。
(5)《左傳》桓公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勛焉,禮也。”
《左傳》桓公二年記載的飲至儀注,相對于其他文獻,較為完整,其中增加了舍爵與策勛兩項內(nèi)容。對此,楊伯峻先生解釋說:“(諸侯)或出師攻伐……返……祭告【祖廟】后,合群臣飲酒,謂之飲至。舍……置也。爵,古代酒杯……設置酒杯,猶言飲酒。策,此作動詞用,意即書寫于簡冊。勛,勛勞?!?由楊先生的注釋可知,飲至與舍爵、策勛不是并列關(guān)系,而是飲至包容了舍爵與策勛,因此這句話的句讀應該是“反行,飲至:舍爵、策勛”,這樣就將舍爵與策勛是飲至儀注組成部分的意思表達清楚了。
飲至儀注中如何舍爵、策勛?《左傳》的記載提供了參照?!蹲髠鳌焚夜四暧洉x文公于城濮之戰(zhàn)勝利后所行之事云:“丁未,獻楚俘于王:……己酉,王享醴,命晉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nèi)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彼^侯伯,就是“諸侯之長”,與《世俘》中“國伯”的地位大致對等。其中的“王享醴,命晉侯宥”就是舍爵,“策命晉侯為侯伯”就是策勛,二者共同組成了這場獻俘典禮中的飲至儀注。
從辛亥日到乙卯日5天之內(nèi),武王在周廟中于獻俘的同時,一方面告天告祖,一方面封絀諸侯,二者分別形成告成與飲至的儀注,這便與庚戌日武王在周廟中于祭祖告天的同時,舉行獻酋、獻人、獻馘的獻俘儀注,區(qū)別開來,從而彰顯了各自的價值,昭示了各自的意義。
從辛亥日到乙卯日一連5天,武王舉行告成飲至典禮,是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實際上,該段記載的乙卯日武王的活動很少,只有“籥人奏《崇禹生開》三終,王定”。是否乙卯日武王僅有這一點兒活動?不是的。乙卯日武王仍然舉行了盛大的獻俘典禮,只是這場典禮記載于《世俘》的下面一段文字之中。
若翼【翌】日辛亥,祀于位,用籥于天位。越五日乙卯,武王乃以庶國祀馘于周廟,“翼予沖子……”。斷牛六,斷羊二。庶國乃竟,告于周廟曰:“古朕聞文考修商人典……”以斬紂身告于天子【于】稷,用小牲羊犬豕于百神水土,于誓社曰:“維予沖子綏文考,至于沖子……”用牛于天于稷五百有四,用小牲羊豕于百神水土社二千七百有一。
這段儀節(jié)與武王舉行的告成飲至的儀節(jié),在人員方面完全相同,主持者是武王,參與者是庶國諸侯。在時間方面既彼此套合又相互銜接,從“若翼【翌】日辛亥”到“越五日乙卯”,其間正是武王舉行告成飲至典禮的辛亥、壬子、癸丑、甲寅、乙卯的5天,但敘述的重心已經(jīng)是最后的乙卯日。在地點方面有連續(xù)也有轉(zhuǎn)移,先是周廟,后是土社。在祭祀對象方面有延續(xù)也有轉(zhuǎn)換,先是祖、天,后是百神、水、土、社、稷。在儀式儀注方面有接續(xù)也有轉(zhuǎn)化,先是“告”,后是“用”,再是“誓”。這表明,該段儀節(jié)既與告成飲至的儀節(jié)緊密相連,又有不同于告成飲至儀節(jié)而專屬于自己的特點。
那么,這段儀節(jié)有何特點?性質(zhì)是什么?它在獻俘禮中處于怎樣的位置?具有怎樣的意義?對于這個問題,歷代學者都沒有給予解答,而只是從字面的意思出發(fā),含混地認為是將牛羊豕作為犧牲向祖、天、稷、社等神靈獻祭的活動。例如李學勤先生,他說:“第六天乙卯,武王率各諸侯‘祀馘于周廟’,當為以馘進獻,并以六牛、二羊為牲。同一天還祭祀百神、水土與社,作為整個典禮的結(jié)束?!比绱艘粊?,其與此前的獻俘與告成飲至兩個儀節(jié)的區(qū)別就模糊不清了。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主要是學者對于西周獻俘禮及記載西周獻俘禮材料的認識有些僵化。首先,西周時代的獻俘禮,有一定的儀節(jié)儀注,但在實行的過程中,可能還要根據(jù)具體情況適當?shù)刈饕恍┱{(diào)整。其次,小盂鼎、鼎等青銅器銘文對于西周獻俘禮的記載,可能各有側(cè)重,各有增減,在使用這些材料探討西周獻俘禮時,不能過于機械,而要靈活應用。
無須諱言,小盂鼎、鼎與《世俘》記載的獻俘禮雖然大致對應,但二者都沒有與《世俘》這段儀節(jié)相對應的地方。為此,我們將探尋的目光投向傳世文獻。魯僖公二十八年的《春秋》與《左傳》,記載了公元前632年晉楚城濮之戰(zhàn)后晉文公向周襄王獻俘的典禮,這個典禮可以成為我們的借鑒。現(xiàn)將兩種文獻記載的戰(zhàn)事與典禮的四個主要節(jié)點,全文抄錄于下:
A、《春秋》:夏四月己巳,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zhàn)于城濮,楚師敗績。
B、《左傳》:(五月)丁未,獻楚俘于王:駟介百乘,徒兵千。鄭伯傅王,用平禮也。
C、《左傳》:(五月)己酉,王享醴,命晉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nèi)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賜之大輅之服、戎輅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三百人,曰:“王謂叔父,‘經(jīng)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睍x侯三辭,從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揚天子之丕顯休命?!笔懿咭猿?。出入三覲。
D、《左傳》:(五月)癸亥,王子虎盟諸侯于王庭,要【約】言曰:“皆獎王室,無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墜】其師,無克祚國,及而玄孫,無有老幼?!?/p>
這次獻俘禮從五月丁未日開始,至五月癸亥日結(jié)束,儀注是:獻俘,飲至,策命(勛),賞賜,盟誓。其中策命(勛)儀注包括賞賜之后的冊命。這里的冊命之所以在賞賜之后出現(xiàn),原因在于王命是由“內(nèi)史讀之”,不是王在現(xiàn)場親命。將這次獻俘禮與小盂鼎、鼎等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多出了一個儀注,即盟誓。盟誓未必是獻俘禮的規(guī)定性儀注,但在改變歷史進程的重大戰(zhàn)事之后的獻俘禮中可能也不可或缺。但無論如何,“王子虎盟諸侯于王庭”都提示我們,乙卯日武王舉行的典禮的性質(zhì)應該與盟誓有關(guān)。
首先,武王“于誓社”,2即在社神面前起誓,這顯然是盟誓的儀注。雖然武王的誓詞“只摘錄片段,示意而已”,但已不影響我們得出武王的這個行為是盟誓的判斷。其次,武王祭祀的對象是祖、天、稷、百神、水、土、社,與王子虎的盟誓對象“明神”對應。何謂明神?《左傳》《國語》可以解答。《左傳》襄公十一年記載晉國主持會盟,其誓詞是,“或間茲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國之祖,明神殛之?!彼旧?、司盟是天神。這些神靈包括了天神、地祇、人鬼。再,《國語·齊語》記載齊桓公南征北戰(zhàn)之后,各地諸侯“莫敢不來服”,于是“與諸侯飾牲為載,以約誓于上下庶神,與諸侯勠力同心”。所謂上下庶神,指的是所有天地神靈。由此可見,明神就是天神、地祇、人鬼,這不正是乙卯日武王祭祀與盟誓的對象嗎?第三,武王祭告各種明神時,“斷牛六,斷羊二”、“用小牲羊犬豕”,符合《禮記·曲禮下》記載的盟誓性質(zhì),即“約信曰誓,蒞牲曰盟”。
將這三點綜合起來看,乙卯日“武王乃以庶國祀馘于周廟”、“庶國乃竟,告于周廟”、“以斬紂身告于天子【于】稷”、“用小牲羊犬豕于百神水土”、“于誓社”等,就是武王率領諸侯在上下庶神面前舉行盟誓的典禮。武王是主盟者,諸侯是參與者,庶神是監(jiān)盟者。孔穎達《禮記·曲禮下》疏云:“盟者,殺牲歃血,誓于神也?!薄坝谑纳纭敝模斎皇敲耸?,同時孔晁注該“誓”字云“誓,告也”,8誓告二字可以互訓,這說明前面的兩個“告”,也可以理解為誓。向祖、天、稷報告,就是孔穎達所說的“誓于神”,那么這兩項活動也應是盟誓。由此,乙卯日典禮的性質(zhì)是盟誓,則完全可以確定。
乙卯日武王典禮的盟誓性質(zhì),學者曾有靈光乍現(xiàn)般的認識,例如清代陳逢衡,注解“于誓社”說:“張惠言曰:‘社所以誓眾,故曰誓社?!痹偃缜宕煊以?,注解武王的話“翼予沖子……”說:“翼,佐助也。武王戒諸侯于乙卯助祭也?!标愂想m只是解釋詞義,但“誓眾”的說法仍然值得肯定。朱氏的解釋很有見地,“翼”即佐助之義表明,“武王乃以庶國祀馘于周廟”與此前“燎于周廟”、“格于廟”的性質(zhì)有所不同,已經(jīng)開始逐漸轉(zhuǎn)變?yōu)槊耸牡牡涠Y了。這是一個探求乙卯日武王典禮性質(zhì)的契機,但或受注釋體例的束縛,靈感剛一閃現(xiàn)便戛然而止了。當代學者也曾撰文指出,《世俘》記載了武王“與諸侯進行盟誓典禮”的史實,應該說看到了問題的本質(zhì)。但限于文章體裁,既沒有說明哪段哪句是盟誓,也沒有對之進行深入的論證,那么對于乙卯日武王典禮的性質(zhì),及其與此前各種獻俘儀節(jié)的關(guān)系,就必定缺乏深入認識、整體把握,因而仍然不能揭示盟誓之于武王舉行的盛大獻俘典禮的意義?,F(xiàn)在經(jīng)過本節(jié)的論證,則將學者對于這個問題的認識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使得筆者的初步認識完全落在了實處。
確定了乙卯日武王典禮活動的性質(zhì)是盟誓之后,我們還必須指出,從祭祀場所的轉(zhuǎn)換等方面來看,武王舉行的盟誓與王子虎、齊桓公等人舉行的盟誓有很大不同,主要表現(xiàn)就是較為詳細地區(qū)分了對象,對于各類神靈,都采用不同的儀式儀注,獻祭了不同種類與數(shù)量的犧牲,可謂繁復而隆盛。最后該段總結(jié)說,“用牛于天于稷五百有四,用小牲羊豕于百神水土社二千七百有一,”雖不是空前,但肯定是絕后。這樣隆重的盟誓典禮,確實與武王所處時代的思想觀念相符合,與武王伐紂克商的豐功偉績相匹配!
遺憾的是,武王與諸侯向上下庶神盟誓的誓詞,《世俘》沒有全錄,詳情已不得而知,但主旨還是可以推測的。同是盟誓約信體裁的今本《逸周書·商誓》,記載了武王對商人的這樣一句講話,“予天命維既咸,汝克承天休于我有周”,大意是,我已經(jīng)膺受天命,你們只有從我周家這里才能獲得上天的福佑。就當時武王的思想狀況看,這句話表達的意思,應該就是武王率領諸侯在上下庶神面前舉行的盟誓的主題。
盟誓的舉行,承接著告成飲至儀節(jié)而來,標志著武王與天神的新宗教關(guān)系的建立,標志著武王與諸侯的新政治關(guān)系的建立,這才是武王舉行獻俘典禮乃至伐紂克商的終極目的。到了5天后己未日“武王成辟四方”,向世人宣告作天下的君主,就已經(jīng)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由此,一個新王朝的統(tǒng)治開始了,一個新時代的帷幕開啟了。如果說《世俘》記載的武王舉行隆重獻俘禮是西周王朝的開國大典,那么武王率領諸侯在上下庶神面前進行盟誓就是這場開國大典的高潮。
(一)四月庚戌日武王在周廟舉行向祖考與天帝獻酋、獻人、獻馘的獻俘典禮,無論是所獻之俘的類別,還是進獻的儀注及其程序,都與西周早期康王二十五年的小盂鼎所載獻俘禮完全相同。這既深化了我們對于西周獻俘禮細節(jié)的認識,又進一步證明《世俘》是一篇可靠的西周文獻。
(二)從辛亥日到乙卯日一連5天,武王在周廟繼續(xù)舉行儀式繁復、威儀莊嚴的典禮活動,其中連續(xù)出現(xiàn)的“告(謁、造)”,如“告天宗上帝”、“維告殷罪”、“謁戎殷于牧野”、“籥人造”等,是獻俘典禮中的告成儀注。所謂告成,就是武王向天祖報告伐紂克商成功。與此同時,武王還進行了“語治庶國”、“正國伯”、“正邦君”等活動,這是獻俘典禮中的飲至儀注。飲至包括舍爵與策勛兩項內(nèi)容,但此次飲至沒有舍爵,只要策勛?!吨鼙炯o》記載的武王“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等,或與此有關(guān)。
(三)乙卯日武王舉行的“乃以庶國祀馘于周廟”、“庶國乃竟,告于周廟”、“以斬紂身告于天子【于】稷”、“用小牲羊犬豕于百神水土”、“于誓社”等典禮活動,既是告成飲至儀節(jié)的繼續(xù),又具有自身的特色。這個特色就是盟誓。盟誓的主持者是武王,參與者是庶國諸侯,祭祀告誓對象即監(jiān)盟者是祖、天、稷、百神、水、土、社等,與《左傳》《國語》等文獻記載的監(jiān)盟“明神”,即“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國之祖”基本對應。祭祀這些神靈,所用犧牲眾多,“用牛于天于稷五百有四,用小牲羊豕于百神水土社二千七百有一?!比绱寺≈厥⒋蟮牡涠Y,與武王所處時代的思想觀念相符合,與武王伐紂克商的豐功偉績相匹配。
(四)盟誓的舉行,標志著武王與天神的新宗教關(guān)系的建立,標志著武王與諸侯的新政治關(guān)系的建立,一個新王朝的統(tǒng)治開始了,一個新時代的帷幕開啟了。如果說武王舉行隆重的獻
俘禮是西周王朝的開國大典,那么武王率領諸侯在上下庶神面前進行的盟誓就是這場開國大典的高潮。
(五)召集諸侯盟誓,以加強王朝權(quán)威,是先秦時代最高統(tǒng)治者經(jīng)常使用的方法,如“夏啟有鈞臺之享,商湯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等,武王赫然在列。后人認為這些盟誓的貫徹始終的主題是,“夫六王、二公之事,皆所以示諸侯禮也,諸侯所由用命也。”其中的六王是夏啟、商湯、周武王、成王、康王、穆王。其他人姑且不論,只就武王來說,孟津之誓與“示諸侯禮”,名實不副。如果將孟津之誓換作乙卯日的盟誓典禮,倒是非常合適。不過,這次盟誓隱藏于《世俘》之中,包含于武王舉行的獻俘典禮之內(nèi),為世人所不知?,F(xiàn)在經(jīng)過本文的揭示,應該引起學者的重視。筆者希望,今后學者撰作西周史,一定要添上這濃墨重彩的一筆。
[收稿日期:2022年3月23日]
(責任編輯:謝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