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齊魯書社1987年版《金瓶梅》以張竹坡的《第一奇書金瓶梅》為底本，不僅將張本《金瓶梅》回前詩詞的謬誤全部保留，在校點過程中又增添了不少的錯誤，我們對這些錯誤進行考辨與校正，以提高該版本的學術(shù)質(zhì)量，供再版時參考。

關(guān)鍵詞：《金瓶梅》;回前詩詞;考辨;校正

中圖分類號：I206.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2）07-0090-10

《金瓶梅》在流傳過程中形成了兩個系統(tǒng)、兩種版本，即10卷的《金瓶梅詞話》和20卷的《金瓶梅》。由東吳弄珠客作序的《金瓶梅詞話》① 10卷本（以下簡稱《詞話》）于明代萬歷四十五年刊刻，是現(xiàn)存的最早《金瓶梅》刻本，崇禎年間刊刻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則是20卷本《金瓶梅》的現(xiàn)存最早刻本。清康熙三十四年，張竹坡刊刻了以崇禎本為底本的《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是20卷本中較有影響的刻本。兩種系統(tǒng)都是100回，崇禎本將原“景陽崗武松打虎”的開頭，改為“西門慶熱結(jié)十兄弟”，讓主要人物西門慶在第一回即出場，第53回、54回，兩種版本的文字亦有不同?！对~話》第84回吳月娘遭劫后被宋江所救的情節(jié)，崇禎本刪去，崇禎本還刪去了《詞話》中的大量詞曲。

本文關(guān)注的是兩種版本的回前文字。《詞話》100回的開頭幾乎全部是詩，而且絕大多數(shù)是七言律詩，只有極少數(shù)是其他古詩和格言，沒有一首詞。崇禎本和張竹坡本僅僅保留了幾首詩，而將其余的詩換成了詞及少量的曲，而這些并非新創(chuàng)，只是借用了前人（主要是宋人）的現(xiàn)成詞作，其內(nèi)容未必就與該回的內(nèi)容切合。

《金瓶梅》揭露了末期封建社會的種種腐朽與黑暗，再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時期新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②，其描寫的細密、語言的洗煉和情節(jié)的曲折波瀾，都達到新的高度，極富研究價值。但是它又有大量的色情內(nèi)容，是古代“淫書”的代表，因此它的流傳受到嚴格的限制，刊刻的版本不多。1987年，齊魯書社出版了由王汝梅等人校點的20卷本《金瓶梅》③ （以下簡稱“齊魯書社本”），限量發(fā)行。該版本采用簡體字橫排，并且將書中的淫穢內(nèi)容悉數(shù)刪除，成為最新的一個《金瓶梅》“潔本”。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版本的回前詩詞的點校很不嚴謹，出現(xiàn)很多問題，嚴重降低了該版本的學術(shù)質(zhì)量。20卷本《金瓶梅》改造10卷本《金瓶梅詞話》的回前詩的工作原本就很粗疏，或漏寫了詞牌名稱，或?qū)⒃~牌弄錯;詩詞中的文字或漏或衍或誤，令人不忍卒讀。而齊魯書社本對這些謬誤毫無校正，一仍其舊。加上用新式標點斷句時，又增添了一些錯誤。其實，20卷本《金瓶梅》的回前詞大多是借用的宋詞，其中不乏名篇，點校者只需將宋詞原篇找到，加以校核，就可以避免許多錯誤。

本文將對齊魯書社本《金瓶梅》（大體上也是張竹坡本）的回前詩詞作一番考辨與校正的工作，彌補該版本的這一缺憾，也供再版時參考。

第一回

一解：

豪華去后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

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二解：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

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三解：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按：三首詩為一組，體例相同，都是首句入韻的七絕近體。近體詩押韻嚴格，不允許平韻仄韻混用。這組詩第一首絕、咽、滅三字均為入聲，押仄韻;第三首酥、夫、枯三字均為平聲，押平韻。但第二首露字在去聲七遇部，處字在去聲六御部，通押仄韻，而灰字卻在上平聲十灰部，押平韻，是失韻的。仄韻中有上聲七麌部之“土”字為仄韻字，且與詩意相合，庶幾近之。第89回回前詞：“佳人命薄，嘆絕代紅粉，幾多黃土?！敝^歌舞之人化為西陵之土，可釋此處二解詩之意味。杜甫《閣夜》：“臥龍、躍馬終黃土。”說諸葛亮、公孫述死后埋葬，終歸化為黃土。

第四回

詩曰：

璇閨繡戶斜光入，千金女兒倚門立。

橫波美目雖后來，羅襪遙遙不相及。

聞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鏡掛長隨身。

愿得侍兒為道意，后堂羅帳一相親。

按：這兒八句詩并非一首，而是兩首，四句之后當空一行，分為兩首。前一首立、及二字押仄韻，后一首人、身、親三字押平韻。

第五回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

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閑花休采折，真姿勁質(zhì)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按：《詞話》此回詩同，但“真姿”作“貞姿”。詩意明顯與真假無關(guān)，而是指婦女之節(jié)操，當從《詞話》作“貞姿”。貞姿，猶言貞操也。

第七回

詩曰：

我做媒人實自能，全憑兩腿走殷勤。

唇槍慣把鰥男配，舌劍能調(diào)烈女心。

利市花常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

只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

按：《詞話》第七回詩同，但“實自能”，《詞話》作“實可能”。又，“利市花?！?， 《詞話》作“利市花紅”，齊魯書社本“花?！闭`。舊時風俗，插金花、披紅綢意味喜慶，叫花紅，后稱喜慶時賞賜給仆役的錢物為“花紅”?！稏|京夢華錄·娶婦》：“迎娶日……從人及兒家乞覓利市錢物花紅等，謂之攔門?！痹挶拘≌f《快嘴李翠蓮記》：“花紅利市多多賞，富貴榮華過百秋?！薄缎咽篮阊浴ぬK小妹三難新郎》：“請滿飲三懷，權(quán)當花紅賞勞?！薄督鹌棵贰分幸嘤匈p給利市花紅的描寫，如第91回寫孟玉樓在西門慶死后再嫁李衙內(nèi)，李衙內(nèi)賞給媒人薛嫂兒、陶媽媽各5兩銀子，一段花紅利市，打發(fā)出門。此詩當將“花?！毙Ｕ秊椤盎t”。

第八回

詞曰：

紅曙卷窗紗，睡起半拖羅袂。何似等閑睡

起，到日高還未。? 摧花陣陣玉樓風，樓上人

難睡。有了人兒一個，在眼前心里。

按：此詞缺了調(diào)名。詞為雙調(diào)45字，前后段各4句，2仄韻，《詞譜》中有《好事近》之詞，格律與此正合。齊魯書社本當在此詞后標明“右調(diào)《好事近》”字樣。

第十回

詞曰：

八月中秋，涼飆微逗，芙蓉卻是花時候。

誰家姊妹鬧新妝？園林散步頻攜手。? 折得花

枝，寶瓶隨后，歸來玩賞全憑酒。三杯酩酊破

愁城，醒時愁緒應(yīng)還又。

——右調(diào)《踏莎行》

按：“鬧新妝”誤，當為“斗新妝”。所謂斗妝，即比賽新式發(fā)髻，唐宋時期婦女有此習俗。宋晁端禮《并蒂芙蓉》詞：“斗妝競美，問鴛鴦向誰留意？”鴛鴦斗妝，謂宮女競賽發(fā)髻?！队魇烂餮浴け娒Т猴L吊柳七》：“采蓮阿姐斗梳妝，好似紅蓮搭個白蓮爭?！倍肥釆y，詞意更明。斗字繁體為鬬，與鬧字繁體閙形近，易誤。《金瓶梅》第七十七回：“梅共雪，歲暮斗新妝”，以梅與雪映照之景，喻婦女頭髻紛紜之美也。

第十三回

詞曰：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

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斗箋嬌恨寄

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右調(diào)《山花子》

按：此為宋代女詞人李清照之作。詞牌不是《山花子》而是《浣溪沙》，當校正。《浣溪沙》誕生較早，唐末張曙即有作品，為雙調(diào)，前后段各為3個7字句。五代詞家在《浣溪沙》前后段末尾各添一個3字句，稱《攤破浣溪沙》或《添字浣溪沙》，又稱《山花子》。如后晉和凝之作：“鶯錦蟬縠馥麝臍，輕裾花早曉煙迷。鸂鶒顫金紅掌墜，翠云低。 星靨笑偎霞臉畔，蹙金開襜襯銀泥。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李清照此詞并未添字，不宜視為《山花子》。李清照詞集《漱玉詞》即作《浣溪沙》而不作《山花子》。又，據(jù)《四印齋所刻詞》之《漱玉詞》，本詞“繡面”當作“繡幕”。繡：華麗、精美，古人常用繡戶、繡閣、繡房形容女子居處。繡幕，女子閨房之簾幃也。

第十六回

詩曰：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云夢亦癡。

紅紛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xiāng)里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tài)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按：《詞話》此回詩同，但“紅紛”作“紅粉”。紅紛顯誤。紅粉本為女子化妝用品，因以借指女子，古代作品中例子不勝枚舉。李商隱《馬嵬》詩之二：“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紅粉，謂楊貴妃也。白居易《和夢游春詩百韻》：“嫁分紅粉妾，賣散蒼頭仆?！狈Q妾為紅粉。小說《警世通言·范鰍兒雙鏡重圓》：“紅粉今宵配吉人?！狈Q新娘為紅粉。《詞話》第12回：“狎客日日來往，紅粉夜夜陪宿?！奔t粉指妓女。

第十八回

詞曰：

? 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

紅，羞蛾一笑生春。 為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

山楚云。斗帳香消，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右調(diào)《柳梢青》

按：這首《柳梢青》詞，古人認為是宋代詞家周邦彥之作，《欽定詞譜》即有“前段第二句用周邦彥詞‘海棠標韻’，‘標’字平聲”④ 云云?！读仪唷氛w雙調(diào)49字，前段6句3平韻（或2平韻），后段5句3平韻。齊魯書社本此詞僅47字，系前段末句誤脫二字，將兩句縮為一句，大誤。若補足，當為：“羞蛾[凝綠]，一笑生春?！比绱?，前段方為6句，全詞方為49字。古人以綠稱女人之眉黑，如許渾《送客至兩河歸江南》：“綠蛾青鬢醉橫塘?！本G蛾即女子之美眉，代指女子。

又，此詞據(jù)今人唐圭璋在《宋詞四考》中之考證，定為無名氏之作，后人誤作周邦彥詞，唐氏所據(jù)為元代至正年間刊刻的《草堂詩余》。

第二十一回

詞曰：

?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

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 低聲問，向

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

自少人行。

——右調(diào)《少年游》

按：這是一首宋詞，而且是名詞。之所以有名，與它的一段傳聞有關(guān)?！对~林紀事》引《貴耳錄》云：周邦彥一日在名妓李師師家，忽聞道君（宋徽宗）至，倉猝間，遂匿床下。道君攜新橙來，與師師謔語，周悉聞知，隱括成這首《少年游》，詞中便有“纖手破新橙”之語。后道君知此，將周職事廢弛，押出國門。一二日后，又知師師曾去送周，便問周有新詞否，師師奏答周有《蘭陵王》詞。唱后道君大悅，復召周為大晟樂正。由于有這一段旖旎佳話，此詞便廣為流傳。

《少年游》起自晏殊，后衍出多體，凡由晏體衍出者，后段均為5句。齊魯書社本將周邦彥詞“低聲問向誰行宿”斷為“低聲問”與“向誰行宿”兩句，使后段成為6句，誤。又，此詞不同版本有些異文，如“直自少人行”，《片玉詞》作“只是少人行”;《詞林紀事》載此詞，“纖手”作“纖指”，“獸煙”作“獸香”。

第二十五回

詞曰：

? 蹴罷秋千，起來整頓纖纖手。露濃花瘦，薄

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

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右調(diào)《點絳唇》

按：與《漱玉詞》相校，有三處辨析。一是整頓，《漱玉詞》作慵整。蹴罷秋千，何需整頓纖手？無非因為打秋千時雙手必須緊抓吊繩，易疲勞耳。整頓者，休整也，恢復疲勞也。慵整顯然比整頓更傳神地描繪了少女打罷秋千之后的疲憊情態(tài)。慵者，疲懶也。二是見客入來，《漱玉詞》作見有人來。“入來”一詞不倫不類，不符合漢語習慣，漢語一般說進入、進來。這是改“見有人來”為“見客人來”時將“人”誤寫為“入”，當校正為“人”。三是詞尾之嗅字，《漱玉詞》作齅。嗅齅雖然同字，但有古今之別?！稘h書·敘傳》：“不齅嬌君之耳?！鳖亷煿抛ⅲ骸褒M，古嗅字”。《說文》：“齅，以鼻就臭也。從鼻從臭，臭亦聲?！薄墩f文》未收嗅字，大約它的誕生在許慎之后、顏師古之前。原因是齅字筆畫繁復，后人改鼻旁為口旁，以節(jié)省寫字時間。字雖簡化，但組字的意義上卻有捍格，因為口不能聞出氣味，聞味還得靠鼻，所以古人多有仍用齅字者?！妒裨~》中原亦作齅，不知是崇禎本、張刻本，還是齊魯書社本在借用此詞時，改齅為嗅，許多宋詞選本都是寫作齅的。

第二十七回

詞曰：

? 錦帳鴛鴦，繡衾鸞鳳，一種風流千種態(tài)。

看雪肌雙瑩，玉簫暗品，鸚舌倫嘗。 屏掩猶

斜香冷，回嬌眼，盼檀郎，道千金一刻，須憐惜。

早漏催銀箭，星沉網(wǎng)戶，月轉(zhuǎn)回廊。

——右調(diào)《好女兒》

按：《好女兒》起于黃庭堅，雙調(diào)45字，前段4句，3平韻，后段5句，3平韻。后晏幾道創(chuàng)62字體，雙調(diào)，前段6句，3平韻，后段6句，2平韻。本詞當屬晏體，作者未明。

本詞訛誤甚多，未見校正。前段“鸞鳳”誤，當作“鸞凰”。點校者習見“鸞鳳”，不知古詩文中“鸞凰”亦不乏前例?！督鹌棵贰返?8回：“我與他同攜素手，共入羅幃，永結(jié)鸞凰。”《醒世恒言·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芙蓉帳里作鸞凰，云雨此處何處覓？”此詞第二句為韻句，鳳字失韻，凰字正合。此詞61字，少1字，乃因“一種風流千種態(tài)”誤脫1字，若補為8字句，全詞正為62字。

另外，“倫嘗”誤，當為“偷嘗”，“偷嘗”與上句“暗品”對偶。倫、偷，形近而誤。后段“回嬌眼，盼檀郎”當為一句，不應(yīng)點斷，句末用句號為是;“道千金一刻，須憐惜”亦不應(yīng)點斷。如此后段方為6句。此詞舛誤甚多，校正如下：

? 錦帳鴛鴦，繡衾鸞（鳳）凰?！跻环N、風

流千種態(tài)（。），看雪肌雙瑩，玉簫暗品，鸚舌

（倫）偷嘗。? ?屏掩猶斜香冷，回嬌眼、盼檀

郎。道千金一刻、須憐惜。早漏催銀箭，星沉

網(wǎng)戶，月轉(zhuǎn)回廊。

第三十三回

詞曰：

? 衣染鶯黃，愛停板駐拍，勸酒持觴。低鬟

蟬影動，私語口脂香。檐露滴，竹風涼。拚劇

飲琳瑯。夜?jié)u深，籠燈就月，仔細端相。

——右調(diào)《意難忘前》

按：《意難忘前》即《意難忘》前段，未錄后段。此為宋人周邦彥之作。停板，《片玉詞》作停歌，意通。板者，歌唱時所打之節(jié)拍也?！镀裨~》淋浪，此作琳瑯則誤。嵇康《琴賦》：“紛淋浪以流離?！敝祆洹对囋弘s詩》：“坐聽秋檐響，淋浪殊未休?！绷芾耍B續(xù)下滴之貌，也用以形容聲音之連續(xù)不絕。拚劇飲淋浪，是說不停地飲酒，《金瓶梅》改為琳瑯，意為美玉，便不可通。

第三十六回

詩曰：

既傷千里目，還驚遠去魂。

豈不憚跋涉？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一諾，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黃金何足論。

按：季布無一諾，大誤。季布為秦末漢初楚地游俠，言必信，行必果，極重承諾，當時稱為：“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笔乱姟妒酚洝ぜ静紮璨剂袀鳌?。原來此詩本欲言“季布有一諾”，但文字與下句“侯嬴重一言”重了“一”字，故改為“季布無二諾”，即“不如得季布一諾”之意。齊魯書社本將“二”字誤寫為“一”字，點校時失察。

第三十七回

詞曰：

? 淡妝多態(tài)，更的的頻回眄睞。便認得琴心，

先許與綰合歡雙帶。記華堂風月逢迎、輕嚬淺

笑嫣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鸞屏里，暗把香羅

偷解。

——右調(diào)《薄幸前》

按：《薄幸前》即《薄幸》前段。此為北宋詞人賀鑄的詞。此詞版本甚多，文字有些差異。如《欽定詞譜》，華堂作畫堂，輕嚬作輕顰，嫣無奈作嬌無奈，翔鸞作翔鴛，暗把作羞把。賀鑄《東山詞》此詞前段則為：

艷真多態(tài)，更的的、頻回眄睞。便認得、

琴心相許，與寫宜男雙帶。記畫堂、斜月朦朧，

輕顰淺笑嬌無奈。便翡翠屏開，芙蓉帳掩，與

把香羅偷解。

古籍中，不同版本之間文字差異常有，不足為怪，齊魯書社本的這些差異，也算不上錯誤。但“便認得琴心，先許與綰合歡雙帶”則有舛誤：句中逗號當在“許”字后，“先許”屬上句?！侗⌒摇分T體均是這種句法，如韓元吉詞之“更滿眼、殘紅吹盡，葉底黃鸝自語”，沈端節(jié)詞之“又還是、幽窗人靜，梅影參差初轉(zhuǎn)”。準此，齊魯書社本當點校為：便認得、琴心先許，與綰合歡雙帶。

第四十一回

詞曰：

? 瀟灑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分付成雙。蘭

堂綺席，燭影耀熒煌。數(shù)輻紅羅錦繡，寶妝篆，

金鴨焚香。芙蕖浪里，一對鴛鴦。

——右調(diào)《滿庭芳前》

按：《金瓶梅》的好幾回回前移植前人詞時，遇有詞較長，便只截取一半。這一首亦似如此，惜乎未能查到作者和原詞來校勘。盡管如此，仍有兩處值得一說。一是對“寶妝篆”的疑問。篆指香爐之煙曲折上升，形如篆體，古人便喻稱盤香為篆，又因其珍貴，稱為寶篆。秦觀《海棠春》：“翠被晚寒輕，寶篆沉煙裊?！薄督鹌棵贰返?1回：“銀臺上華燭明，金爐內(nèi)寶篆香?！?6回：“金爐添獸炭，寶篆爇龍涎”。此詞卻在寶與篆之間嵌一“妝”字，殊不可解。疑妝篆二字誤倒，當作“寶篆妝”，且妝字有誤。又，前段末句當為5字，仄仄仄平平。此詞誤脫一字，當校為“一對□鴛鴦”，所缺之字是一個仄聲字。

第四十二回

詩曰：

星月當空萬燭燒，人間天上兩元宵。

樂和春奏聲偏好，人蹈衣歸馬亦嬌。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發(fā)不相饒。

千金博得斯須刻，分付譙更仔細敲。

按：《詞話》第42回詩同，但移植中將“人蹈夜歸馬亦嬌”誤為“人蹈衣歸馬亦嬌”，衣、夜，形近而誤。

第四十三回

詞曰：

情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

邊黃菊，知為誰開？謾道愁須滯酒，酒未醒，

愁已先回。憑欄久，金波漸轉(zhuǎn)，白露點蒼苔。

——右調(diào)《滿庭芳后》

按：《滿庭芳后》即《滿庭芳》后段。此詞為北宋詞人秦觀之作。與秦觀詞集《淮海詞》相校，情懷彼作傷懷，滯酒彼作殢酒。前者姑無論，滯酒則肯定有誤，當為殢酒。殢，意為困擾。殢酒，為酒所困，猶言醉酒。殢酒在古詩詞中常見，如秦觀《夢揚州》：“殢酒困花，十載因誰淹留？”辛棄疾《木蘭花慢·滁州送范倅》：“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殢因形近易誤為滯。滯，意為不流通或遺落，與困擾之意邈不相涉。

又，后段首句斷句有誤?！稘M庭芳》正體為前后段各10句4平韻，而其變體則為后段11句5平韻，這多出之一句一韻就在開頭5字句變?yōu)橐粋€2字韻句與一個3字句。秦觀《滿庭芳》三首均為變體，第一首后段首句為“銷魂。當此際”，后邊4個韻句為：羅帶輕分、薄幸名存、空惹啼痕、燈火已黃昏。第二首后段首句為“時時。橫短笛”，后邊4個韻句為：相與忘形、泛梗飄萍、有耳誰聽、枕上酒微醒。第三首即此回之詞，其后段首句“傷懷增悵望”，當斷為“傷懷。增悵望”，后邊4個韻句為：往事難猜、知為誰開、愁已先回、白露點蒼苔。

第四十四回

詞曰：

? 畫日移陰，攬衣起，春幃睡足。臨寶鑒，

綠鬟撩亂，未斂裝束。蝶粉蜂黃渾退了，枕痕

一線紅生玉。背畫闌、脈脈悄無言，尋棋局。

——右《滿江紅前》

按：《滿江紅前》即《滿江紅》前段，此為宋代詞家周邦彥之作。齊魯書社本“右”后脫“調(diào)”字，再版時當補出。

周邦彥詞集《片玉詞》所載《滿江紅》與此詞相校，異文頗多，如綠云之于綠鬟，妝束之于裝束，畫欄之于畫闌，都褪之于渾退，這些異文詞意相同或者相近，我們無需糾纏。但以下幾處則必須辯論一番。一是畫日誤，當為晝?nèi)?。晝?nèi)照?，白天也。移陰，則已非正午。畫日則意義不通。畫字繁體■與晝字繁體晝形極似，易誤。二是未斂裝束，斂，收拾、整理之意，未斂裝束則謂裝束尚未收拾、整理?！镀裨~》作“未忺妝束”，忺，高興、適意也。未忺妝束則謂已經(jīng)收拾、整理妝束，只是尚不滿意。例如眉毛已畫，但彎曲之狀不夠完美。從詞意看，午睡之后照鏡，妝束正亂，自然心中不滿意?！拔磸鼕y束”似乎更準確傳神。這正如柳永詞《木蘭花·海棠》所言：“日高梳洗甚時忺？點滴燕脂勻未遍?！边B胭脂都抹上了，不能說未斂;但抹得不夠均勻，則可言未忺。

第四十五回

詞曰：

徘徊，相期酒會，三千朱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臺。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壘。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右《玉蝴蝶后》

按：《玉蝴蝶后》即《玉蝴蝶》后段，作者為北宋詞家柳永。齊魯書社本“右”字后缺了“調(diào)”字，當補。就點校而言，有多處失誤。首先，《玉蝴蝶》起于唐末溫庭筠，為雙調(diào)小令，41字。柳永創(chuàng)為長調(diào)99字，前段10句，5平韻，后段11句，6平韻。校點時誤將“且追陪。鳳池歸去”并為一句，使后段變?yōu)?0句，5平韻。實際上這7字為2句，前3字為韻句。當點校為：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其次，朱履誤，當為珠履。《史記·春申君列傳》：“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敝槁?，綴有明珠之鞋。武元衡《送裴戡行軍》詩：“三千珠履飲不歡，玉人猶苦夜冰寒?！绷馈队駱谴骸菲淙骸傍P樓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鹓鷺客”。今作朱履，意為紅色之鞋，殊為不倫。第三，樽壘誤，當作樽罍。罍，盛酒水之器，而壘為堡寨，罍、壘字不相通。

第四十六回

詞曰：

小市東門欲雪天，眾中依約見神仙。蕊黃

香細貼金蟬。 飲散黃昏人草草，醉容無語立

門前。馬嘶塵哄一街煙。

——右調(diào)《浪淘沙》

按：此為前蜀詞人張泌之作。此詞雙調(diào)，前后段各為三個7字句，明顯不是《浪淘沙》而是《浣溪沙》。據(jù)《全唐五代詞》，前段“香細”當為“香畫”，后段“塵哄”當為“塵烘”。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卷1云：“烘字宋詞多用，如《烘堂詞》及一烘人煙之類，唐張泌有‘馬嘶塵烘一街煙’之句，烘字始此?！辫蚯f《栩莊漫記》云：“一烘字形容鬧市極似，再無他字可代。此之謂工于練字?！焙妗⒑遄蛛m相通，此處當以“烘”字為正體。

第四十七回

詩曰：

懷璧身堪罪，償金跡未明。

龍蛇一失路，虎豹屢相驚。

■遣虞羅急，終知漢法平。

須憑魯連箭，為汝謝聯(lián)成。

按：■為暫之異體，當簡化為暫。末二句用魯仲連典故?！妒酚洝?魯仲連鄒陽列傳》載，魯仲連，戰(zhàn)國時人，善謀劃。燕將攻下齊國聊城，因受讒言不敢歸燕，便據(jù)守聊城。齊國田單收復聊城受阻，久攻不下。魯仲連以箭射書入聊城，燕將無所適從而自殺，聊城遂下。田單欲賞仲連，仲連不受，逃隱于海上。這一事跡，歷代文人多有稱賞，屢見于詩文，稍有文史知識者，理當知悉。詩中“謝聯(lián)成”為“射聊城”之誤，當校正。連續(xù)三字皆誤，則因原本此處漫漶，字跡模糊，因形近而誤。

第五十回

詞曰：

?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

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整頓蝶蜂情，

脫羅裳，恣情無限。留著帳前燈，時時看伊嬌

面。

——右調(diào)《菊花心》

按：《菊花心》當為《菊花新》，心，音近而誤。此為北宋詞家柳永之作?！毒栈ㄐ隆氛w雙調(diào)52字，前后段各4句，3仄韻。此詞51字，“時時”后奪一“待”字，未校出，補上全詞方為52字。另，前段“催促少年郎先去”7字句大誤，當為“催促少年郎”5字句，“先去”屬下，與“睡”字連成3字句，用頓號后，與“鴛”字句連為一句：先去睡、鴛衾圖暖。后段標點為5句亦不妥?！懊摿_裳，恣情無限”斷為二句，誤，當用頓號標為“脫羅裳、恣情無限”，如此后段方為4句。據(jù)柳永詞集《樂章集》，“整頓蝶蜂情”為“放了殘針線”，“留著”為“留取”。

第五十三回

詞曰：

小院閑階玉砌，墻隈半簇蘭芽。一庭萱草

石榴花，多子宜男愛插。 休使風吹雨打，老

天好為藏遮。莫教變作杜鵑花，粉褪紅銷香罷。

——右調(diào)《應(yīng)天長》

按：《應(yīng)天長》始于韋莊，雙調(diào)50字，前后段各5句，4仄韻。前段句型為七字七字三字三字七字，后段句型為三字三字六字六字五字。此詞雖然也是雙調(diào)50字，但句型與《應(yīng)天長》完全不合，且押平韻和葉韻，故絕非《應(yīng)天長》。詞譜有《西江月》，雙調(diào)50字，前后段各4句，2平韻1葉韻，前后段句型均為六字六字七字六字。此詞與《西江月》般般相合，前段芽、花平聲韻，后段遮、花平聲韻，前段“插”字入聲、后段“罷”字上聲，均以仄聲葉韻。因此，當將此詞校正為《西江月》。

第五十四回

詞曰：

? 美酒斗十千，更對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閑？

起舞酬花花不語，似解人憐。 不醉莫言還，

請看枝間。已飄零一片減嬋娟?；涿髂戟q自

好，可惜朱顏。

——右《浪淘沙》

按：“右”字后誤脫“調(diào)”字?！独颂陨场菲鹪摧^早，唐代即有作品，為單調(diào)28字，3平韻，其實就是首句入韻的七言絕句。南唐李煜在此基礎(chǔ)上加以擴充，創(chuàng)雙調(diào)新聲，54字，前后段各5句，4平韻。新創(chuàng)詞牌與《浪淘沙》有繼承關(guān)系（保留了全部句式，前后段各2句），故稱《浪淘沙令》。此詞前后段各5句，前段4個平韻為千、前、閑、憐，后段4個平韻為還、間、娟、顏，后段第3句為8字句，系誤衍“已”字，若刪除，全詞正好54字，與《浪淘沙令》正合。

第五十五回

詞曰：

師表方眷遇，魚水君臣，須信從來少。寶

運當千，佳辰余五，嵩岳誕生元老。帝遣阜安

宗社，人仰雍容廊廟。愿歲歲共祝壽眉，壽比

山高。

——右調(diào)《喜遷鶯后》

按：《喜遷鶯后》即《喜遷鶯》后段。此詞只取《喜遷鶯》后段，似乎亦是前人之作，但筆者未能檢出。然而筆者倒是檢出與此詞相關(guān)的一首《喜遷鶯》，今錄如下：

? 升平無際。慶八載相業(yè)，君臣魚水。填撫

風棱，調(diào)燮精神，合是圣教房魏。鳳山政好，

還被畫轂朱輪催起。按錦轡。映玉帶金魚，都

人爭指。? 丹陛。常注意。追念裕陵，元佐今

無幾。繡袞香濃，鼎槐風細。榮耀滿門朱紫。

四方具瞻師表，盡道一夔足矣。運化筆，又管

領(lǐng)年年，烘春桃李。

詞的作者為江漢。江漢字朝宗，宋徽宗時人?；兆诔赜貌叹?、童貫，橫征暴斂，大興土木，蔡、童結(jié)黨營私，排斥異己。江漢卻阿諛奉承，于政和（1111—1117）初期向蔡京獻上這首《喜遷鶯》詞，歌功頌德。詞中“師表”指三國時期蜀漢名臣諸葛亮所撰之前后《出師表》，“君臣魚水”云云，則稱頌徽宗與蔡京之間的和諧關(guān)系。蔡京見詞大喜，封江漢為音樂機構(gòu)大晟府制撰。此事見《詞林紀事》卷8?！督鹌棵贰反嘶貙懳鏖T慶進京，獻上重禮為蔡京祝壽，與詞中內(nèi)容正合。詞中“師表”和“魚水君臣”云云，顯然借用江漢詞之語，卻反其意而用之。作者認為江漢所吹捧之徽宗、蔡京之間的君臣魚水關(guān)系，“須信從來少”，不足為信。

齊魯書社本“愿歲歲共祝壽眉”校點有誤。此句誤脫一字，當校點為：愿歲歲、共?！鯄勖肌Ｓ?，103字《喜遷鶯》此體中，后段多有押6仄韻者。與押5仄韻者不同，其開頭5字即押2韻，如史達祖詞之“蹤跡（韻）。漫記憶（韻）”，姜夔詞之“居士（韻）。間記取（韻）”。江漢詞亦如此：“丹陛（韻）。常注意（韻）”。55回之詞亦屬此體，故前5字斷為1句大誤。正確的斷句是“師表”二字獨立為句，由于是韻句，后邊當用句號，“方眷遇”3字另為句。這個后段6個仄韻字是表、遇（遇字失韻）、少、老、廟、高（高字葉韻），方合詞律。

第五十八回

詞曰：

? 愁旋釋，還似織，淚暗拭，又偷滴。嗔怒

著丫頭，強開懷也，只是恨懷千疊。扌棄則而今

已扌棄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還倚欄桿，試重

聽消息。

——右《帝臺春后》

按：《帝臺春后》即《帝臺春》后段。此詞作者為北宋詞人李甲。齊魯書社本“右”后脫“調(diào)”字?！兜叟_春》雙調(diào)97字，前段10句，5仄韻，后段11句，7仄韻?！稓J定詞譜》所錄李甲后段如下：

愁旋釋，還似織。淚暗拭，又偷滴。漫倚

遍危闌，盡黃昏，也只是、暮云凝碧。拌則而

今已拌了，忘則怎生便忘得！又還問鱗鴻，試

重尋消息。

兩種版本差異頗多，有些是異文，兩可，如“嗔怒著丫頭”與“漫倚遍危闌”，“重聽”與“重尋”。但齊魯書社本有二處失誤：一是“還似織”后當用句號，這是韻句，且文意已盡。二是“強開懷也”，“也”字當屬下，與“只是恨懷千疊”連為7字句。另，扌棄為異型字，《欽定詞譜》作“拌”，誤。本字作拚（pàn），意為舍棄不顧，猶今之言豁出去。晏幾道《鷓鴣天》詞：“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謂豁出性命飲酒，醉死亦不顧。

第六十一回

詞曰：

? 蛩聲泣露驚秋枕，淚濕鴛鴦錦。獨臥玉肌

涼，殘更與恨長。? ?陰風翻翠幌，雨澀燈花

暗。畢竟不成眠，鴉啼金井寒。

——右調(diào)《菩薩蠻》

按：此詞作者為北宋詞人秦觀。據(jù)秦觀詞集《淮海居士長短句》，蛩聲作蟲聲，翠幌作翠幔，可能《金瓶梅》所據(jù)版本不同。但《菩薩蠻》為雙調(diào)44字，開頭二句為7字句，其余均為4字句，此本第二句為5字句，句前誤脫“羅幃”二字，當校正為“羅幃淚濕鴛鴦錦”。

第六十二回

詩曰：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

得意紫鸞休舞鏡，傳言青鳥罷銜錢。

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籠不續(xù)弦。

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按：青鳥罷銜錢，大誤。錢當為箋，箋者，書信也。班固《漢武故事》說：“有二青鳥如鸞，夾侍王母旁?！焙笏煲郧帏B、青鸞借指使者。青鳥銜箋即信使送信，古詩文中屢見不鮮?！督鹌棵吩~話》第74回：“蟻泛羽觴蠻酒膩，鳳銜瑤句罷箋新。”鳳，青鳥也，銜蜀箋也?！缎咽篮阊浴埻⑿闾由雀浮罚骸扒帏B銜箋至，南極祥光照。”李嶠《擬古東飛伯勞西飛燕》詩：“傳書青鳥迎簫鳳”，青鳥“傳書”即銜箋也。楊億《再次首唱題和》詩：“三山密信傳青雀”，青雀即青鳥;密信，箋也。

《金瓶梅》續(xù)書《金屋夢》第43回亦載此詩：“寶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鷹在天。得意紫鸞空舞鏡，傳言青鳥怕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拋不續(xù)弦。若問蘼蕪窗下遇，遙持紅淚灑窮泉?！眱上鄬φ眨膶懮醵?，唯銜錢、銜箋不可視為異文，只能判為正誤。

第六十六回

詞曰：

胸中千種愁，掛在斜陽樹。綠葉陰陰自得

春，草滿鶯啼處。? 不見凌波步，空想如簧語。

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

——右調(diào)《卜算子》

按：此為北宋詞人徐俯之作。《卜算子》正體為雙調(diào)44字，前后段各4句，2仄韻。此詞為變體：一是變后段起句為韻句，“步”字押韻。二是后段末句5字變?yōu)?字，作折腰句法，當校點為：遮不斷、愁來路。

又，此詞另本文字稍異，胸中千種愁作天生百種愁，自得春作占得春，凌波步作生塵步，門外作柳外。可供點校時參考。

第六十七回

詞曰：

朔風天，瓊瑤地。凍色連波，波上寒煙砌。

山隱彤云云接水，衰草無情，想在彤云內(nèi)。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殘

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右調(diào)《蘇幕遮》

按：此詞明顯模擬宋初詞人范仲淹的《蘇幕遮》。范詞如下：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

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依詞律，前段第5句為韻句，其后當為句號，即“云接水”后為句號。后段“殘月高樓”，依范詞，似當為“殘月樓高”。又“黯香魂”語意不通，依范詞作“黯鄉(xiāng)魂”為是，黯然思鄉(xiāng)之情也。香與鄉(xiāng)，音近而誤。

第七十一回

詞曰：

花事闌珊芳草歇，客里風光，又過些時節(jié)，

小院黃昏人憶別，落淚痕點點成紅血。 咫尺

江山分楚越，目斷神驚，只道芳魂絕。夢破五

更心欲折，角聲吹落梅花月。

——右調(diào)《蝶戀花》

按：此詞明顯是隱括北宋詞人蘇軾之《蝶戀花》而成。蘇詞如下：

春事闌珊芳草歇?？屠镲L光，又過清明節(jié)。

小院黃昏人憶別。落紅處處聞啼鴂。 咫尺江

山分楚越。目斷魂銷，應(yīng)是音塵絕。夢破五更

心欲折。角聲吹落梅花月。

《蝶戀花》詞雙調(diào)60字，前后段各5句，4仄韻，即10句中有8句用韻，韻腳稠密。這一特點，點斷時要有所體現(xiàn)，不宜多用逗號。詞中，至少歇、節(jié)、越等字后要用句號。有些選本，甚至在別、折二字后也用句號，以突出其為韻句。

第七十八回

詞曰：

?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來

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

花試手初。等閑含笑問狂夫，笑問歡情不減舊

時么？

按：詞后無詞牌名，當補出：“右調(diào)《南歌子》?！痹~為宋人歐陽修所作。歐陽修的詩文是政治工具，寫得道貌岸然;其詞則為娛賓遣興的工具，寫得明快輕松，其中不泛“艷詞”，本篇即是?！赌细枳印酚袉坞p調(diào)之別，雙調(diào)又有多體，其中一體52字，前后段各4句，3平韻，本詞即屬此體。與歐陽修詞集《六一詞》對校，此處舛誤甚多。去來窗下笑來扶，當為走來窗下笑相扶。走因形近誤為去，相扶涉上文“來”字誤為來扶。 等閑含笑問狂夫，笑問歡情不減舊時么，《六一詞》為：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督鹌棵贰返母膭雍Α⑿?，“笑”字重復，而且句末“么”字失韻，有誤。疑問助詞有上平聲七虞部“乎”字，合此詞韻。

第七十九回

詞曰：

?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世悠悠等風絮，造化

弄人無定據(jù)。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

許。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

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

心處。

——右調(diào)《青玉案》

按：詞之首句與宋人吳潛《青玉案》相同，顯然有與吳唱和之意。吳詞如下：

人生南北如歧路。惆悵方回斷腸句。四野

碧云秋日暮。葦汀蘆岸，落霞殘照，時有鷗來

去。 一杯眇眇懷今古。萬事悠悠付寒暑。青

箬綠蓑便野處。有山堪采，有溪堪釣，歸計聊

如許。

依詞律，《青玉案》前后段之前三句均為韻句，句末一般都打句號。齊魯書社本至少后段第三句句末要用句號。此外，前段“定據(jù)”當為“定局”，音近而誤。廖行之《病中寄武公望》詩：“世事彈棋無定局，人情蒙阱有深機?！倍ň?，謂已確定之局面。又，后段頭句“到如今空嗟前事”，“事”字失韻。

第八十二回

詞曰：

? 聞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為

阿誰燒？帳望水沉煙裊。? 云髩風前綠卷，玉

顏想處江潮，莫教空負可憐宵，月下雙灣[彎]

步俏。

——右調(diào)《西江月》。

按：齊魯書社本?！盀场睘椤皬潯?，是。舊時婦女纏足，足成彎曲狀，稱雙彎。這種陋習對婦女的身心傷害極大，《初刻拍案驚奇·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草漲泥滑，且又雙彎纖細，鞋弓襪小，一步一跌，吃了萬千苦楚?！钡S多封建文人對這一陋習卻是欣賞的，此詞即是一例。校點者漏校了“帳望”，當校正為“悵望”。古詩詞中，“悵望”屢見不鮮。趙師俠《生查子》：“芳草織新愁，悵望人何處？”呂本中《清平樂》：“閑倚曲欄成悵望，是處春愁一樣?！鼻赜^《滿庭芳》：“情懷增悵望?！睂O洙《何滿子》：“悵望浮生急景，凄涼寶瑟余音?！睈澟c帳，形近也，易誤。

又，《西江月》雙調(diào)50字，前后段各4句2平韻1葉韻。此詞平韻為綃、燒、潮、宵，而裊、俏以仄聲入平韻，為葉韻，故綃、潮字后當改句號。髩，今已作為異體字，廢，作“鬢”為是。“右調(diào)《西江月》”后又誤加一句號。

第八十五回

詞曰：

情若連環(huán)終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

又多磨，成又敗，應(yīng)難挨。相冷眼誰揪采？

鎮(zhèn)日愁眉和斂黛，闌干倚遍無聊賴，但愿五湖

明月在，權(quán)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右調(diào)

按：此詞當為《漁家傲》。《漁家傲》雙調(diào)62字，前后段各5句，誤為6句。好事又多磨，成又敗，前一“又”字顯是涉下而衍，去掉之后，與“成又敗”3字合為一句，前段正好5句。相冷眼誰揪采，句中誤奪一字，如補出（例：相[對]冷眼誰揪采），則此句為7字句，全詞仍為62字，正是一首《漁家傲》。

第八十七回

詩曰：

悠悠嗟我里，世亂各東西。

存者問消息，死者為塵泥。

賤子家既敗，壯士歸來時。

行久見空巷，日暮氣慘凄。

但逢狐與貍，豎毛皆裂眥。

我有鐲鏤劍，對此吐長霓。

按：眥，異體字，已廢，當改為眥。鐲鏤劍當作屬鏤劍。屬鏤為古時名劍之一，《金瓶梅詞話》第一回：“古有干將、莫邪、太阿、吳鉤、魚腸、屬鏤之名?！薄蹲髠鳌ぐЧ荒辍芳啊妒酚洝翘兰摇肪d吳王疑子胥有異心，“賜子胥屬鏤之劍以死”。屬鏤，或作屬盧（見《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屬鹿（見《廣雅·釋器》）、屬婁（見《古文苑》載揚雄《太玄賦》）、獨鹿（見《荀子·成相》）。本詩誤為鐲鏤，乃因劍為金屬，便想當然地寫成“金”字旁的“鐲”。

第八十八回

詩曰：

夢中雖暫見，反覺始知非。

轉(zhuǎn)展不成寐，徙倚獨披衣。

凄凄曉風急，腌腌月光微。

空床常達旦，所思終不歸。

按：形容月光微用“腌腌”一詞，殊不可解，疑誤?，F(xiàn)代漢語中，以月為偏旁之字，其實與月亮有關(guān)的不多，只有朔、朧、朔、望等，其余大部分都是“肉”部的字。《說文》：“肉，胾肉，象形?！逼渥w為■，在后來楷化過程中寫成了“月”，許多“肉”部的字也就混到“月”部了?！犊滴踝值洹啡獠吭伦郑骸啊墩滞ā罚喝庾制灾?，本作肉，《石經(jīng)》改作月，中二畫連左右，與日月之月異。今俗作■以別之?！爆F(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月、肉兩部首的字是混雜的，極易產(chǎn)生誤解。

回頭再來說腌字。腌字并非月部，而屬肉部。《說文·肉部》：“腌，漬肉也，從肉奄聲?！庇名}漬肉，使肉能夠長期保存，這是腌字的本意，且流傳至今。因此，用腌腌來描繪月光顯然有誤。月部形容月光的字有朣字，意為月初出。潘岳《秋興賦》：“月朣朧以含光兮。”注：“朣朧，欲明也?！睎S、腌形近，誤將朣朣寫成腌腌，可能性很大。

第八十九回

詞曰：

佳人命薄，嘆絕代紅粉，幾多黃土。豈是

老天渾不管，好惡隨人自??？既賦嬌容，又全

慧性，卻遣輕歸去。不平如此，問天天更不語。

可惜國色天香，隨時飛謝，埋沒今如許。

借問繁華何處在？多少樓臺歌舞，紫陌春游，

綠窗晚坐，姊妹嬌眉嫵。人生失意，從來無問

今古。

——右調(diào)《翠樓吟》

按：據(jù)《欽定詞譜》，《翠樓吟》為南宋詞人姜夔自度詞，雙調(diào)101字，前段11句6仄韻，后段12句7仄韻。后世基本無人填寫此詞，以致無他作可校。姜詞如下：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

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

曲縈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

風細。? ?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

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

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

還卷，一簾秋霽。

而89回此詞雙調(diào)100字，前后段各10句4仄韻，與姜詞大相徑庭，斷非《翠樓吟》。今檢詞律，有《念奴嬌》詞牌?！赌钆珛伞酚?2種體式，以蘇軾《念奴嬌》（憑空眺遠）為正體，100字，其句型為：前段：四四五（仄韻）七六（仄韻）四四五（仄韻）四六（仄韻）。后段：六四五（仄韻）七六（仄韻）四四五（仄韻）四六（仄韻）。89回“佳人命薄”詞與此正符，當校改為《念奴嬌》。又，“多少樓臺歌舞”為韻句，其后點為句號為宜。嬌眉嫵，眉當為媚。媚嫵成詞，如元好問《梨花海棠》詩：“妍花紅粉妝，意態(tài)工媚嫵”。而嬌眉不成詞，古詩文中亦未見過。

第九十五回

詩曰：

寺廢僧居少，橋灘客過稀。

家貧奴欺主，官懦吏相欺。

水淺魚難住，林稀鳥不棲。

人情皆若此，徒堪悲復凄。

按：此詩《詞話》載第80回，《金瓶梅》移至第95回，且有若干改動。原詩如下：

寺廢僧居少，橋塌客過稀。

家貧奴婢懶，官滿吏民欺。

水淺魚難住，林疏鳥不棲。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對校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改寫的前二聯(lián)均有錯誤。首聯(lián)“橋灘”大誤。灘為水邊泥沙地，名詞，與上句“廢”（動詞）不對。改寫者原欲改為橋坍（與橋塌意近），因音近而誤寫為灘。二聯(lián)官懦，懦字誤，當為滿。封建時代，官員任滿則遷往他地，在本地再無權(quán)力，本地吏民不再懼怕，故而“欺”之。這也說明封建社會從上至下，各級政權(quán)都是獨裁專制，官員權(quán)威依此而建，并無“世情冷暖”可言。改詩作“官懦吏民欺”，則全失原意，可謂一字之差，謬以千里。

第九十六回

詞曰：

人生千古傷心事，還唱《后庭花》，舊時王

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仙肌勝

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濕，想在天涯。

——右調(diào)《青衫濕》

按：此為金代詞人吳激之作，被借來替代《詞話》第96回回前詩?！肚嗌罎瘛繁久度嗽聢A》，得名于詞人王詵詞中“人月圓時”之句。吳激此詞寄寓天涯淪落之思，情真意切，影響甚廣。因詞中有“江州司馬青衫濕”之句（用唐人白居易寫《琵琶行》之典），故詞牌后來又名《青衫濕》。即是說，吳激當時是按《人月圓》填詞的，當標示為“右調(diào)《人月圓》”。清人張思巖、宗橚所輯《詞林紀事》卷20所載吳激此詞，即注為《人月圓》：

人月圓（宴張侍御家有感）

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

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天

姿勝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

是天涯。

《人月圓》雙調(diào)48字，后段為6個4字句。與《詞林紀事》相校，知《金瓶梅》此詞“江州司馬青衫濕”誤奪一字，當補足，斷為2句：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又，前段花字，后段鴉字均為韻句，其后當改為句號。

注釋：

① 戴鴻森校點：《金瓶梅詞話》（刪節(jié)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② 王齊洲：《西門慶的商業(yè)頭腦與商業(yè)道德》，《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

③ 王汝梅等校點：《金瓶梅》，齊魯書社1987年版。

④《欽定詞譜》，中國書店1983年版，第257頁。

作者簡介：張仲良，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文史所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