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
關鍵詞:《遼史》 《金史》 《列女傳》 事例考述
遼金正史的《列女傳》中有為夫守節(jié)、寧死不改嫁的貞女,有德才兼?zhèn)涞馁t良佳人,有在戰(zhàn)亂中以身殉國的烈女,有軍事才能突出的巾幗英雄。這幾類列女的具體事例在后世典籍的記載中存在缺漏、訛改、分類不一等問題。
一、為夫守節(jié),以死明志的女性
《遼史·列女傳》中收錄了五位女性的事例a,有四位都是因恪守“節(jié)義婦道”而入傳。其中耶律奴妻蕭氏、耶律術妻蕭氏和耶律中妻蕭氏都是為夫守節(jié)而死。邢簡妻陳氏在丈夫死后,獨自撫養(yǎng)兒子成才,節(jié)義婦道無慊。
耶律術的妻子蕭氏的事跡在后來史書中有所刪減。王圻撰寫的《續(xù)文獻通考》刪去了《遼史·列女傳》中有關蕭氏內(nèi)心情感和婢女勸慰她的部分。耶律術死后,蕭氏“極哀毀”,并自陳:“妾今不幸失所天,且生必有死,理之自然?!斓滄?,罹此酷罰,復何依恃。”蕭氏自陳心意后,“侍婢慰勉,竟無回意,自刃而卒”。《續(xù)文獻通考》將這些細節(jié)統(tǒng)統(tǒng)刪去了。《續(xù)文獻通考》中有《耶律奴妻傳》《耶律術妻傳》《耶律中妻傳》。將這三傳與《遼史·列女傳》中的記載對比發(fā)現(xiàn),王圻對其中對話和內(nèi)心的描寫語句進行了刪減。“中嘗謂曰:‘汝可粗知書,以前貞淑為鑒。’”“中謂妻曰:‘吾本無宦情,今不能免?!本灰娪凇独m(xù)文獻通考》?!端膸烊珪偰刻嵋肪硪蝗耍骸啊独m(xù)文獻通考》(通行本):明王圻撰?!笾加凇锻肌分猓嫔谩锻ㄖ尽分L,遂致牽于多歧,轉(zhuǎn)成踳駁。蓋《通考》踵《通典》而作,數(shù)典之書也?!潴w裁本不相同。圻既兼用鄭例,遂收及人物,已為泛濫。此書乃泛載之,殊為冗濫。”f由此可見,《續(xù)文獻通考》對列傳部分的考證可能會有所缺漏。此外,個人記敘偏向也會影響文章的呈現(xiàn),王圻注重結合水利等社會問題對文章進行編撰。因此他在撰寫文章時重視列女事跡的社會影響,而不注重對事跡中人物細膩情感的闡述。
各本史書中對耶律中妻事跡的記載有所差異,記敘的差別集中在兩方面:一是挼蘭在被賊所縛時的動作,二是耶律中死后挼蘭的反映。挼蘭被賊所縛時,《續(xù)文獻通考》記作:“天慶中,為賊所執(zhí)。置刃于頸,以死自誓。”而《遼史》和《續(xù)通志》等書中都記載的則是:“天慶中,為賊所執(zhí),潛置刃于履,誓曰:‘人欲污我者,即死之?!烈?,賊遁而免?!薄稘h書》中有關于“置刃”的記載是:“師古曰:‘置刃于衣褻中也。’”同時期明代《弘簡錄》中記載道:“衛(wèi)士有陰置刃衣篋中入禁門?!睓z索歷代書籍中關于“置刃”的記載,“置刃”后多接“杖”“袖”“石”“爪”“腹”等具體的具有容納性的物件或地方,沒有其他類似“置刃于頸”的記載。此外,《遼史》和《續(xù)通志》均為官方史書,《續(xù)通志》更有紀昀等學者校訂?!独m(xù)文獻通考》是王圻私人撰寫的典制文獻,所本書籍不明,材料的真實性較弱。所以關于這一細節(jié),應以《遼史》中的記載為準。
關于耶律中死后挼蘭的反映,《奩史》與《遼史》中的記載差別最大?!秺Y史》記作:“蕭氏,小字挼蘭,耶律中妻。天慶中,為賊所執(zhí),潛置刃于履。賊欲污之,即自殺?!?這一記載刪去了《遼史》中“賊逃”和“挼蘭騎馬至中死處縊”的情節(jié),因為只有這一部書中有這樣的記載,疑為訛誤。關于蕭氏的小字,中華書局出版的《遼史》和《大契丹國:遼代社會史研究》等書籍記載的都是“挼蘭”,北京燕山出版社和大眾文藝出版社的《遼史》中寫作“桵蘭”。因國內(nèi)外重要著作大都記作“挼”,且“桵”與“挼”形似,“桵”疑為形近訛誤,應以“挼蘭”為準。
二、寧身死,不改嫁的女性
遼金初期,女性具有較大的婚姻自由。現(xiàn)存史籍中就有很多皇親貴族女子離婚、再嫁的事例。例如遼興宗之女跋芹:“下嫁蕭撤八,與駙馬都尉蕭撤八不諧,離之。清寧初改適蕭阿速。以婦道不修,徙中京,又嫁蕭窩匿。”更有終身未嫁仍然備受尊敬的耶律常哥。隨著遼金政權的建立,女子再嫁風俗在全社會的認可度逐漸降低。
《金史·列女傳》中“若康住住之自盡、雷婦師氏之投井、李婦史氏之投厓,皆不肯事二夫者”,這三位女性的事例在后世歷代書籍中也有所不同,比如“康珠珠舊作康住住,今改”。邵經(jīng)邦在《弘簡錄》中明確了雷婦師氏被賜予謚號的年份為“明昌三年”,《續(xù)文獻通考》中也是這樣記載的,這一時間應可信。另外,《續(xù)文獻通考》記載道:“師氏年十八適澄城雷氏,至二十四歲未有子而夫亡,誓不再嫁?!边@一記載或可與《金史》中的敘述相補充。
此外還有細節(jié)處的差別,《遼史》作“姑即愈”,《弘簡錄》作“即愈”,疑為脫字?!哆|史》作“舅姑既歿”,《弘簡錄》作“久而皆歿”,疑為訛誤。《遼史》作“乃投縣署井中死”,《弘簡錄》作“自投縣署井中而死”,疑為后者強調(diào)師氏這一行為的自主性與堅定性而自改。關于李文妻史氏,《遼史》作“父強取之歸,許邑人姚乙為妻”,《弘簡錄》作“父強許邑人姚一為妻”?!逗牒嗕洝分幸擅摗叭≈畾w”,導致文意不通。“乙”作“一”,疑為形近訛誤。由此可見,對《弘簡錄》中文字的援引需要進一步考證。
三、《列女傳》中的賢女
《遼史·列女傳》中記載了五位列女的事跡,其中以賢入傳的女子就占了兩位?!哆|史·列女傳》在序中指出:“與其得烈女,不若得賢女?!边@體現(xiàn)了當時重賢的社會風氣?!哆|史·列女傳》論道:“陳氏以經(jīng)教二子,并為賢相,耶律氏自潔不嫁,居閨閫之內(nèi)而不忘忠其君,非賢而能之乎?”?除此二人,蕭意辛和聶舜英也擔得起“賢”的名號。
富有才氣、為夫守節(jié),而又能育子為相的賢婦邢簡妻陳氏,是《遼史·列女傳》中記載的第一位女性。《大同府志》中說:“一經(jīng)樓在應州城內(nèi),遼郎中邢簡妻陳夫人教子讀書處?!?她雖沒因守節(jié)而付出生命,但她的賢德符合當時“得烈不若得賢”的社會風氣。《遼史》中作“時以女秀才名之”,《續(xù)文獻通考》中作“時以女秀才目之”,疑因“名”和“目”意思相近而誤寫?!独m(xù)文獻通考》中沒有《遼史》中“統(tǒng)和十二年卒。睿智皇后聞之,嗟悼……刻石以表其行。及遷祔,遣使以祭。論者謂貞靜柔順,婦道母儀始終無慊云”?的記載。清代嵇璜的《續(xù)通志》中沒有《遼史》中評述陳氏的部分,疑因后代贊同前人對其事跡的評述,所以沒有重復敘述。
耶律常哥是遼金兩朝的列女中僅有的終身不嫁的女子,后世留有她“賢女論政”的典故。王圻在《續(xù)文獻通考》中將耶律常哥列入“節(jié)義考”中。在理學的影響下,身為正統(tǒng)士大夫的王圻非常重視倫理綱常對世道人心的教化作用,他認為“忠孝節(jié)義,綱常所關”。王圻希望通過他的作品實現(xiàn)其“使來者繼其躅志”,為“彰善癉惡之一助”的目的。這一概念可能影響了他對耶律常哥的歸類?!秺Y史》將耶律常哥歸入“性情門”中的“德”。“耶律氏名常哥,能詩文。誓不嫁,常曰女非潔不韻?!蓖瑫拔哪T”中也有關于耶律常哥的記載?!耙墒?,小字常哥。能詩文,不茍作。耶律乙辛愛其才,屢求詩,常哥遺以回文。乙辛知其諷己,銜之?!币梢倚岭m然位居高位,但實為奸臣,常哥不受強權壓迫回書以譏其人。晚清才女惲珠以耶律常哥為偶像,“慕其為人,思讀書論道以終其身后,以詩才操履”。
清代張英撰寫的《淵鑒類函》將蕭意辛列為“賢婦”。關于她的生平事跡,石金民的《遼契丹烈女蕭意辛新考》?根據(jù)遼寧新出土的《耶律奴墓志銘》,結合遼史記載,對其進行了新的考證,詳見其文。
四、戰(zhàn)亂中以身殉國的女性
不分雌與雄,此身為國亡?!督鹗贰ち信畟鳌分杏写罅繛閲成淼呐?。在崔立之變中,烏古論氏和完顏忙哥之妻,寧死不肯以其身辱其夫與兄。蒲察氏和參政完顏素蘭之妻從容縊死于家中,寧死不使賊人見其面。李寶信妻王氏、李英妻張氏、相琪妻欒氏、張慥妻馮氏、許古妻劉氏與其二女,亦因不愿為盜賊所污而死。
李寶信妻王氏在被賊人擒住后,因大罵賊寇而被肢解。相琪妻欒氏用頭把賊人頂?shù)乖诘?,并怒罵賊人為“犬彘”。賊人怒而殺之,欒氏后被追封西河縣君,謚“莊潔”。兵圍城下,獨吉氏勸誡丈夫撒合輦道:“今大兵臨城,公不幸病,不能戰(zhàn)御。設若城破,公當率精銳奪門而出,攜一子走京師。不能則獨赴京師,又不能,戰(zhàn)而死猶可報國,幸無以我為慮。”?城破,獨吉氏盛裝自盡。撒合輦遵妻命,以火焚之。最后,撒合輦奪門未果亦投濠水死。大元兵破城,賊兵抓到藏匿的馮妙真等人,馮妙真義不從辱,和三個孩子投井而死?!翱h人從而死者數(shù)十人?!卑资虾鸵希齻兌际窃趹?zhàn)亂中因不愿被辱而選擇自盡的。
韓慶民妻也是因殉國而入傳的列女。這一事例的歸屬問題備受爭議。據(jù)《史糾》記載:“《列女傳》之韓慶民妻,夫則遼之貴官,妻則遼之命婦,宜入遼史而反入金史,是不可不校正也?!睋?jù)《遼史拾遺》記載:“世宗讀《太宗實錄》見慶民夫婦事嘆曰:‘如此節(jié)操,可謂難矣?!槹柑祆裢?,殉國者寥寥,故《遼史》無《忠義傳》,慶民亦忠義中一人,史何以不為立傳?其妻不屈于金而死,宜改入《遼史·列女傳》?!?5 伊把漢的《盛京通志》、趙翼的《陔余叢考》和周春輯的《遼詩話》都認為韓慶民妻的事例應歸入《遼史》。由上所述,韓慶民妻事跡入《金史》而非《遼史》為編者序次之誤的看法受學界認可。
《金史·列女傳》中還出現(xiàn)了三位來自底層的女性?!稙豕耪撌蟼鳌泛汀锻觐伱Ω缙迋鳌分卸继岬搅藗髦鞯逆九?,《張鳳奴傳》的傳主是身份卑微的娼女。崔立之變中,烏古論氏不愿被辱而自縊身亡,她的一個婢女也隨主而去?!督鹗贰分杏涀鳌耙绘緩乃馈?,《盛京通志》記為“一婢從死于側(cè)”。因無他書佐證,《盛京通志》中的“于側(cè)”疑為后世衍文。完顏忙哥與妻子都不愿被辱,他們選擇用同一根繩子自縊而死,婢女也隨主而去。呼號將士為國堅守后,張鳳奴毅然投濠而死。
五、軍事才能突出的戎裝女子
遼金正史《列女傳》中對女性軍事才能的記述,在正史中具有獨特性?!哆|史·營衛(wèi)志》記有:“畜牧以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zhuǎn)徙隨時,車馬為家?!逼醯な邱R背上的民族,無論男女必須會射箭御馬?!哆|史·后妃傳》中說:“遼以鞍馬為家,后妃往往長于射御,軍旅田獵,未嘗不從?!贝練J皇后述律氏果敢有謀,太祖率軍隊出征,她經(jīng)常參與謀劃。睿智皇后蕭燕燕更是在澶淵之戰(zhàn)中親自出征,指揮三軍,將士無不誓死追從?!督鹗贰ち信畟鳌分幸嘤邪⑧徠奚忱镔|(zhì)、阿魯真和完顏仲德妻三位,而且阿鄰妻沙里質(zhì)的事例還排在首位。
阿鄰妻沙里質(zhì)帶領附近居民為部族而戰(zhàn),受封金源郡夫人。阿魯真女扮男裝領兵作戰(zhàn)?!洞笄逡唤y(tǒng)志》記載:“瑚山舊作胡山,阿爾占舊作阿魯真,富徳舊作蒲帶,今并改正?!逼鋾幸采倭恕督鹗贰分邪Ⅳ斦娴恼煞蚣皟鹤拥慕Y局,應為著重贊揚阿魯真的事跡而改,后述清人對阿魯真的記載可為這一論斷佐證。袁枚的《隨園隨筆》重點記載了阿魯真女扮男裝作戰(zhàn)的事跡?!芭幽蟹腙嚕骸督鹗贰ぐⅣ斦妗贰耘右履凶蛹變?,與萬奴兵戰(zhàn)。’”?趙翼在《陔余叢考》記為“女扮為男”。此外,明代時有烈女阿魯真,在考證時需將其與金代阿魯真相區(qū)別,不能斷章取義。
六、結語
劉向《列女傳》中的“德目”有“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jié)義”“辯通”六類,除了“母儀”和“貞順”專指女性德行外,其余德行男女皆可通用。由兩漢至明清,正史《列女傳》漸失劉向的體例與宗旨,“列女”嬗變?yōu)椤傲遗薄T缙谀信ㄓ玫墓?jié)義觀,變成了專責女性的節(jié)烈觀。章學誠在《文史通義·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二書》中論及“列女宜分傳例”亦云:“列女名傳,創(chuàng)于劉向……然后世史家所謂列女,則節(jié)烈之謂,而劉向所敘,乃羅列之謂也?!闭聦W誠一句話總結了中國古代兩千多年女性倫理從“列女”到“烈女”的嬗變?!逗鬂h書》《晉書》《魏書》《北史》《隋書》等書中的《列女傳》,基本沿襲了劉向《列女傳》“不專一操”的宗旨?!缎绿茣泛汀杜f唐書》等強調(diào)貞烈的德行?!端问贰ち信畟鳌分卸噍d節(jié)烈的人,但不僅限于貞烈。因當時社會現(xiàn)狀和撰者的原因,《遼史》《金史》與《宋史》的觀念相似。明清兩代,官方大力推崇和表彰節(jié)烈貞潔,節(jié)烈、貞烈思想在這一時期達到頂峰。
遼金處于這一思想整體變化的過渡期。遼金正史《列女傳》中記載事例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由“列女”向“烈女”思想的轉(zhuǎn)變?!哆|史·列女傳》的小序中說:“天下而有烈女之名,非幸也。《詩》贊衛(wèi)共姜,《春秋》褒宋伯姬,蓋不得已,所以重人倫之變也。遼據(jù)北方,風化視中土為疏。終遼之世,得賢女二,烈女三,以見人心之天理有不與世道存亡者?!薄督鹗贰ち信畟鳌ば⌒颉芬嘣疲骸叭裟随司庸烟帲茧y顛沛,是皆婦人之不幸也。一遇不幸,卓然能自樹立,有烈丈夫之風,是以君子異之。”遼金正史《列女傳》中既有賢,也有烈。由兩部正史《列女傳》的小序可知,作者脫脫對“烈女”抱有憐憫和同情的態(tài)度,雖然敬佩,但并不大力推崇。僅就《遼史》和《金史》兩書相比,《金史·列女傳》中所體現(xiàn)的“節(jié)烈”思想要明顯重于《遼史·列女傳》?!督鹗贰ち信畟鳌分惺珍浟硕慌缘氖吕瑪?shù)量是《遼史·列女傳》中記載事例數(shù)量的四倍之多,可視為正史中烈婦記載的重要轉(zhuǎn)折點?!督鹗贰ち信畟鳌分辛遗吕龜?shù)量的增加,體現(xiàn)了當朝對女性意識和行為約束的加強。
縱觀二十四史中的《列女傳》, 從一開始警醒女性干政行為,到后來對女性貞節(jié)和倫理道德的約束。遼金兩朝正處于上述思想的過渡期,史籍中事例的記載也體現(xiàn)了弱化母性、約束倫理的總體發(fā)展趨勢?!读信畟鳌分袑ε訍蹏揖⒎铕B(yǎng)姑舅、教育子女成才等事跡的記述在今天依然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與此同時,還要摒棄有些事跡中所展現(xiàn)出的輕視生命、愚昧迷信等消極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