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紹興二十八年(一一五八年)入夏以來,天漸熱,陸游的心也熱,他一直處于興奮之中,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秦檜死后,高宗著力清理秦的余黨,一切都在變,陽光日日明媚,他的人生前景似乎也要亮堂起來。
前日又有振奮消息傳來,老師曾幾,已經(jīng)調(diào)任禮部侍郎,他立即去信祝賀。自他跟隨曾老師學詩以來,兩人常有詩文互動,曾幾再仕,兩人聯(lián)系越加頻繁,這一次,他在賀信中,除了例行的祝賀外,更加明確表達了自己出仕的意愿,陸游相信,老師一定懂他的心思。
果然,入秋不久,會稽城南三十里的云門草堂,院子里的楓葉剛開始泛黃,朝廷任命的喜訊就傳到了陸家:授陸游右迪功郎、福州寧德縣主簿。三十四歲的陸游,一時百感交集,他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了,雖然自己胸懷滿滿,也有父蔭,依然還得靠老師的提攜,不過,這個低微的從九品小官,終究使他開始踏上了仕途。
主簿這個職位,陸游立即想起了一百年前的錢塘人沈括,沈存中,他的第一個職位就是海州沭陽縣主簿。某種程度上,沈括和陸游有點相像,都很有學問,入仕前都沒有功名,都靠父蔭和推薦,但沈括初仕要比陸游年輕十歲。沈括在他的《長興集》卷十三中,對這個縣里面最苦最累的低等職位有生動描寫,陸游記憶深刻:
做官最微賤勞苦的,莫過于主簿。沂、海、淮、沭一帶,方圓幾百里,只要是獸蹄鳥跡所到的地方,都有主簿的工作職責?!切┩鶃淼鯁枴q時祭祀、公私百役等雜事瑣事碎事,十有八九也要主簿兼著。主簿常常忙得忽上忽下、忽南忽北,心里懵懵懂懂,昏天黑地,連風、雨、霜、雪的暗、亮、暖、寒,也完全不知道。
一句話,一個縣百姓的吃喝拉撒睡,什么事情,主簿都要管。
苦是苦了點,沈括并沒有抱怨,他有自己的抱負,要趁著年輕,將自己的所學運用到實踐上,力求能為國家、百姓做出成績。陸游想到此,心里頓時也充滿了信心,畢竟,初仕就如那久練武功總要上技場檢驗展示一樣,選手登臺,舞臺寬闊而廣大,然而,陸游心里清楚,舞臺上空有晴陽,隨時也會襲來狂風暴雨。
二
簡單準備行裝,冬日的暖陽中,陸游自紹興往南,輕松踏上了初仕的行程。不幾日,就到了永嘉地面。永清門外,甌江中有一孤嶼,上有著名的江心寺,規(guī)模宏大,江云煙水,為東南勝境,寺分東西塔,東塔始建于唐代咸通年間,西塔建于宋代開寶年間,元豐時,東塔被皇家賜為普寂院,西塔改凈信院。趙構(gòu)被金人一路追得滿世界跑,也曾躲到江心寺,遠在南端,他以為暫時安全了,心情也大好,于是在島上題字留念,清輝、浴光兩軒的題名就被人刻到了石頭上,他再賜普寂院為龍翔院,凈信院為興慶院,營造一下喜慶吉祥的氛圍。趙構(gòu)建都臨安后,江心寺迎來了高速發(fā)展的機遇,樓堂館所一時達百余間。
這樣的名勝,喜愛山水的陸游自然不會放過,他讓人將船搖到了江心寺,他要上島感受一下濃郁的氛圍。觀景看碑,一路漫行,不想,迎面碰上了一位被眾人簇擁著的年老官員,氣場頗足,隨從介紹說是新上任的永嘉知州,陸游沒有寫具體的名字,有人考證說是張九成,這一年,長陸游三十三歲的張九成正好在永嘉任上。陸游面前的這位老人,可是宋代的大名人,他狀元出身,為人正直,得罪秦檜被貶江西十四年,張和曾幾一樣,秦檜死了,才重新被起用。陸游極佩服張九成,他博學多才,理學、經(jīng)學、佛學均造詣頗深,張住江心寺,應該是想在青燈古佛中安頓一下內(nèi)心?;蛟S是品級和名望的差別,陸游在當夜寫下的詩中,對永嘉的第一長官還是充滿了敬意:
史君千騎駐霜天,主簿孤舟冷不眠。
也與史君同快意,臥聽鼓角大江邊。
(《劍南詩稿》卷一《戲題江心寺僧房壁》)
史君的千騎,顯然夸張,不過,它卻和主簿的孤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遠去異地上任,且只是經(jīng)過,偶然碰上,能有一場比較熱情的交流已經(jīng)算不錯了,縱然年輕詩人已經(jīng)小有名氣,可和久在官場的大官相比,主簿顯然有些底氣不足,天冷風急,孤舟在江邊不斷晃蕩,雖出生在水鄉(xiāng),卻睡不習慣呀,一更,二更,三更,城頭報時的鼓角,每一聲都他聽得清清楚楚。
陸游沒想到的是,第二年,直言上疏而不被采納的張九成,憤而辭官歸了故里,六月就病卒。陸游聞此消息,心里對張九成又增加了十一分的敬佩。
沿著甌江,至仙巖,穿塘河,船就搖進了瑞安的飛云江,冬日的江面,煙波微動,江水泛著金光,陸游一時心情大好:
俯仰兩青空,舟行明鏡中。
蓬萊定不遠,正要一帆風。
(《劍南詩稿》卷一《泛瑞安江風濤貼然》)
眼前的風景只是觸發(fā)他抒懷的由頭而已,這是不是預示著,他的仕途,如這一帆風順的船一樣,一片光明?!他希望如此。
船很快就到了平陽,在平陽縣驛站,蠟梅正迎著他嬌艷盛開:
江路輕陰未成雨,梅花欲過半沾泥。
遠來不負東皇意,一絕清詩手自題。
(《劍南詩稿》卷一《平陽驛舍梅花》)
依然是借景抒情,香花滿樹,冷香四溢,更有梅花的高潔,此去寧德,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不負朝廷,做個好官,陸游心里涌上了一股強大的勇氣。
三
一位年輕的基層官員,剛剛接手一個縣的官衙事務(wù),除了盡快熟悉工作流程和當?shù)丨h(huán)境外,還有不斷要適應的人際關(guān)系,可以想見,在寧德的縣衙和田野大地上,不斷有陸游整日忙碌的身影,不過,他心里是踏實的,主簿工作的復雜和艱辛,他思想上早就有準備。
沒有具體的文字記載陸游如何工作,寧德人民給出的總體評價是“有善政,百姓愛戴”(乾隆四十六年刻本《寧德縣志》卷三《宦績》)。這個評價的核心詞是“善政”,它是“百姓愛戴”的大前提。好的政績可以理解為:處理各方面事情的業(yè)務(wù)能力強,對百姓的疾苦非常關(guān)心,許多小事,甚至都到了事必躬親的地步。寧德百姓都在傳誦,來了一個說話帶著越中腔調(diào)的高個子官員,和藹可親。
看下面在寧德進進出出的兩首詩,足見陸主簿忙碌而生動的身影。
匆匆簿領(lǐng)不堪論,出宿聊寬久客魂。
稻壟牛行泥活活,野塘橋壞雨昏昏。
槿籬護藥才通徑,竹筧分泉自遍村。
歸計未成留亦好,愁腸不用繞吳門。
(《劍南詩稿》卷一《出縣》)
霽色清和日已長,綸巾蕭散意差強。
飛飛鷗鷺陂塘綠,郁郁桑麻風露香。
南陌東村初過社,輕裝小隊似還鄉(xiāng)。
哦詩忘卻登車去,枉是人言作吏忙。
(同上,《還縣》)
春季雨季,牛在耕田,田塍上濕滑,除了耕種的莊稼人,還有誰會去生產(chǎn)第一線?縣令可以不去,主簿卻要去,他要調(diào)查了解當年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否則心中無數(shù),田野坡塘,小橋壞了,不能行走,要吩咐里長修好。工作忙碌,但詩人觀察的眼光并沒有停下來,寧德農(nóng)村,景色亦別致,鄉(xiāng)舍人家,小院槿籬上攀爬的牽?;?,越過藩籬,甚至將路面占領(lǐng),劈開竹子做成的水槽,清清泉水汩汩流進農(nóng)戶的小院,春風染綠寧德的田野大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桑葉蔥綠,苧麻清香,百姓辛勤勞作在他們的田地上,陸主簿雖然跑東跑西,畢竟不像農(nóng)人那般辛苦,他是管理者,不用真的赤腳下田,和農(nóng)人們相比,他簡直太幸福了,他對自己不斷涌出的詩的靈感,甚至都感覺有點不好意思,表面上我在忙,實際上是在走馬觀花。相比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陸主簿真的是宋朝非常優(yōu)秀的基層干部。
陸游到任前一年的五月,寧德縣的城隍廟已經(jīng)極破舊,它會妨礙政府將要舉行的祭祀,不利保民安康,而祭祀城隍是國家大事,于是,寧德代知縣陳攄就組織人員修繕。陸游到任時,恰好城隍廟修繕竣工,陳代縣令對陸游吩咐道:陸主簿文才一流,這個記就由你來寫吧!
對于這樣的記和序,陸游自然是小試牛刀,往后接下來,他還要去京中為朝廷寫不少的詔誥呢。我們看中間一段,寧德為什么要修城隍廟:
寧德為邑,帶山負海。雙巖白鶴之嶺,其高摩天,其崄立壁,負者股栗,乘者心掉。飛鸞關(guān)井之水,濤瀾洶涌,蛟鱷出沒,登舟者涕泣于父母妻子別,已濟者同舟更相賀。又有氣霧之毒,蛙黽蛇蠶守宮之蠱,郵亭逆旅,往往大署城壁,以道出寧德為戒。然邑之吏民獨不得避,則惟神之歸。是以城隍祠比他邑尤盛。
(《渭南文集》卷十七《寧德縣重修城隍廟記》)
寧德靠山臨海,自然條件其實惡劣,風大浪急,大鱷出沒,百姓出行,交通事故頻繁,林深霧厚,毒障眾多,人們常常告誡去寧德要當心再當心。這樣的地方,更需要城隍神的庇佑。陸主簿的記,層次分明,說理性強,言辭簡潔而優(yōu)美。
感動神明,文字也必須精美,否則城隍老爺會挑剔的,陳代知縣,看著陸主簿的這篇記,滿意地笑了,自然,新落成的祭祀大典也熱鬧非常。
公務(wù)之余,陸游到周邊縣賞山水,一般的文人都喜歡:
近水松篁鎖翠微,洞天宮殿對清暉。
快晴似為酴醾計,急雨還妨燕子飛。
道士晝閑丹灶冷,山童曉出藥苗肥。
拂床不用勤留客,我困文書自怕歸。
(《劍南詩稿》卷一《雨晴游洞宮山天慶觀坐間復雨》)
這一年的夏天,他去羅源縣東北的洞宮山游玩。羅源緊挨著寧德,他要去洞宮山的天慶觀,經(jīng)過一個叫馬嶺的地方,見荊棘叢中有崖石,刻著“樹石”兩個大字,奇古可愛,陸游立即讓跟隨的仆人,將周邊荊棘去除,弄干凈了才發(fā)現(xiàn)是“才翁所賞樹石”六個字,才翁是誰,蘇舜元,北宋慶歷年間進士,慶歷六年(一〇四六年)出任福建路提刑,是個清官好官。陸游立即讓人告訴羅源知縣,將蘇舜元的題字用護欄保護起來(事見《老學庵筆記》卷四)。
松竹深處,藏著一座天慶觀,道觀旁,飛瀑連天,貼近石壁,水花滴進衣領(lǐng),瞬間散發(fā)出淡白煙霧,那是冷和熱的對視交流。炎炎夏日,在這洞天宮殿,晴雨相間,太陽只為酴醾花而開,燕子在急雨中飛翔,道士們無所事事,煉什么丹呢?天地間打坐冥想,最好的修行。喝過幾盞茶,又一陣急雨過去,陸游站起身子,拍拍久坐有點麻痹的雙腿,謝絕道士們的盛情挽留:不住夜了,還要趕回縣衙,一大堆公務(wù)等著呢!調(diào)福州任決曹后,陸游又來過一次天慶觀,想必,這里的洞天福地,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寧德時間雖短,陸游卻結(jié)識了好朋友朱孝聞,友誼一直持續(xù)到終生。開禧元年(一二〇五年)秋,八十一歲的陸游突然夢見了在寧德和老朋友一起的快樂場景:
白鶴峰前試吏時,尉曹詩酒樂新知。
傷心忽入西窗夢,同在峬村折荔支。
這首載于《劍南詩稿》卷六十二的詩雖短,題目卻很長:予初仕為寧德縣主簿而朱孝聞景參作尉情好甚篤后十余年景參下世今又幾四十年忽夢見之若平生覺而感嘆不已。青田人朱孝聞,紹興二十四年進士,陸游為寧德主簿,朱孝聞是縣尉,在宋代,尉的職級,在主簿之下,每縣有一尉,如果一個縣沒有主簿,則由尉兼任。登科四年后才做一個偏僻地方的縣尉,朱的仕途也不怎么順利,陸游和朱孝聞,浙江同鄉(xiāng),似乎有點同病相憐,一起工作,一起喝酒,一起作詩,愉快相處,嶺下僧舍,小槽紅酒,晚香丹荔,快樂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可是,朱兄死得早呀,他都已經(jīng)去世四十多年了,唉,這個夢,難免不讓陸游感嘆。
寧德市城區(qū),白鶴峰南麓的南際公園中,一尊乳白色的陸游塑像靜靜佇立,他綸巾博帶,雙手背后,深情遠望前方。巍巍的白鶴峰,淙淙的流泉,一直無聲而柔情地陪伴著陸游。寧德人民八百六十多年不忘陸主簿,這是對他“善政”最好的詮釋。
四
紹興二十九年秋,陸游已經(jīng)在寧德前往福州的路上了,他的新職務(wù)是福州決曹,審理一般案件,專管司法,從九品到正九品,升職總是讓人快樂的。
古代官員,許多都要親自審案,所謂父母官,就是要為百姓做主,公平公正公開,不少名人都留下審案的例子。福州決曹,審理一般案件后,最后要由郡守裁定。陸游關(guān)于審案的例子記載極少,他在嚴州任上寫過一篇《與尉論捕盜書》(詳見《渭南文集》卷十三),記載了做寧德主簿為捕盜事困擾的事,起先老是抓不到盜賊,后來向退卒了解其中原委,原來是百姓怕牽連不敢報案,后廣泛發(fā)動群眾,終于捕捉到了不少盜賊。或許,他對初官時的工作記憶深刻,或許,他認為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記錄,但職責決定了陸游一定審過不少案。
忙中偷閑,福州的景色必須要去觀賞,這也是工作方法之一種,不了解民風民俗,如何做好工作呢?有人統(tǒng)計,陸游在福州決曹的一年多時間里,寫了一首詞、三首詩、六篇文章(啟和書各三篇)。從數(shù)量上講,確實少,這也側(cè)面反映了他工作的忙碌?;蛘撸瑢懥瞬簧?,是他自己不滿意,都刪掉了。詩文雖少,有三首值得一說。
客中多病廢登臨,聞?wù)f南臺試一尋。
九軌徐行怒濤上,千艘橫系大江心。
寺樓鐘鼓催昏曉,墟落云煙自古今。
白發(fā)未除豪氣在,醉吹橫笛坐榕陰。
(《劍南詩稿》卷一《度浮橋至南臺》)
福州南邊九里左右,有南臺江,江闊九里,江上有浮橋,橫跨臺江?;蛟S,福州炎熱的天氣不太適應陸游,他剛到福州就生病了,自然,工作和考察都要暫時停下來。人們說,外閩江中南臺島那里風景極好,病愈后的陸游,首游地就選了去南臺。許多船連接起來的浮橋,踩上去還是有點膽怯,波濤洶涌,浮橋晃動,慢行慢行,一個不平衡,就會落水,不過,前方島上美景在等待,一咬牙,這就到了南臺。寺廟鐘樓,晨鐘暮鼓,茅屋村舍,炊煙裊裊,彼此相連,喝足了酒,茂密濃蔭的榕樹下,橫笛醉吹,雖已近中年,白發(fā)漸生,但陸游感覺依然年輕,他有許多的事要做!
紹興多水,但鏡湖水、運河水與福州傍依的大海相比,依然是少而又少,至少,沒有大海那種磅礴的氣魄,陸游對海充滿了興趣,多次看海寫海:
我不如列子,神游御天風;
尚應似安石,悠然云海中。
臥看十幅蒲,彎彎若張弓。
潮來涌銀山,忽復磨青銅。
饑鶻掠船舷,大魚舞虛空。
流落何足道,豪氣蕩肺胸。
歌罷海動色,詩成天改容。
行矣跨鵬背,弭節(jié)蓬萊宮。
(《劍南詩稿》卷一《航海》)
大海寬廣的胸懷,感染了陸游,他不再害怕,甚至覺得很親近,雖然沒有列子御風而行的那般逍遙,卻覺得有點謝安那樣的神情逸致,風急浪高,閑談如故。一邊喝著酒,一邊看大海,喝多了,躺倒船甲板上,抬頭望船帆,這艘艨艟艦船,用十幅蒲草編成巨帆,看著就像是一張引而不發(fā)的大彎弓。突然,有高高的銀山矗立起來,那是大海卷起的波濤。又突然,大海安靜下來了,波平得如青銅寶鏡,巨大而晶瑩。呀,快看,覓食的海鳥,它們扇動起翅膀,飛快地掠過船舷,潛游的鯨魚,猛地躍出海面,它們想在半空中跳舞嗎?哈,即便我遠離家人,只要心中有追求,我就不怕,我要跨上九萬里的鯤鵬脊背,扶搖直上,我要去海上神山蓬萊宮,悠游踏歌!
陸游的想象,將大海的波濤和著十一分的酒意,恣肆汪洋。
每想起航海的經(jīng)歷,陸游就情不自禁,念念不忘在福州看海的日子,他看海,還兩次寫到了臺灣,研究者認為,陸游《感昔》與《步出萬里橋門至江上》兩首詩,如果站在中國詩歌史上用詩描寫臺灣的角度看,他是第一人。
行年三十憶南游,穩(wěn)駕滄溟萬斛舟。
常記早秋雷雨霽,柁師指點說流求。
(《劍南詩稿》卷五十九《感昔》其一)
久坐意不懌,掩卷聊出游。
一筇吾事足,安用車與騶。
浮生了無根,兩踵蹋百州。
常憶航巨海,銀山卷濤頭。
一日新雨霽,微茫見流求。
西行亦足快,縱獵南山秋。
(《劍南詩稿》卷八《步出萬里橋門至江上》)
這里引用了上詩的前十二句,詩人在“流求”句后有自注:“在福州泛海東望,見流求國”。流求,即“琉求”,就是現(xiàn)在的臺灣。陸游公務(wù)之余常坐船浮海,晴空中,視野通透。那邊,遠方是哪里?陸游問。流求。舵手答。自從知道了流求后,陸游只要坐船出海,就時常搭手遠眺并出神,他或許想記了唐朝的桐廬人施肩吾,他高祖陸軫曾遇見過的“神仙”,唐元和十五年的進士,施做官后不久就辭隱當了道士,后來天下大亂,施率族人去了澎湖列島,后人曾譽其為民間開發(fā)澎湖第一人。施肩吾的詩名也很大,《全唐詩》留有他一百五十一首詩。流求的施真人,您還好嗎?陸游內(nèi)心發(fā)問,若有所思。
寫作的人,一般都仔細觀察,愛動腦子,即便他走到大街上。這一日午后,陸游經(jīng)過福州的萬壽寺塔,陽光倒映著塔的影子,他立即想起沈存中的《夢溪筆談》。沈括講,塔有影必倒。細看眼前,確實有塔清晰的影子。后來,陸游在成都見過的正法塔,蜀都見過的天目塔,亦都有倒影。塔幾十丈高,而影只二三尺,塔的影子,或自天窗中下,或在廊廡間,都可以看得到,只是不明白什么原理。陸游在《老學庵筆記》卷八里記載了這個見聞,今天看來簡單,就是小孔成像。
紹興三十年正月,福州的酴醾花已經(jīng)競相怒放斗艷,陸游收拾完簡單的行李,向前來送別的朋友們一一作揖:去臨安找我喝酒,謝謝你們!他的新職務(wù)還沒有明確,不過,吏部通知他即刻前往京城報到。
五
二十年后,陸游的腳步將第二次踏進福建。
淳熙五年(一一七八年)八月,陸游滿懷希望自蜀州回到京城,休息了幾天,孝宗百忙之中接見了他。陸游望著比他小兩歲的孝宗趙眘,頭上白發(fā)差不多已經(jīng)蓋滿,威嚴的神情難掩疲憊。賜座。謝皇上。必須的禮節(jié)后,陸游有些放松下來。
“務(wù)觀愛卿,這次入蜀,時間長了些,不過,愛卿的情況朕還是清楚的,你對國家和朝廷忠心耿耿,有激情,做事勤勉”。皇帝這樣開場的意思很明白,你不要有什么怨言,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謝皇上掛念,臣一切安好。所有的困苦,臣都不怕,就怕閑著”。陸游答的是真心話,自寧德主簿初仕以來,無論什么職位,他都努力為之,干好了才是對國家負責,也不辜負推薦他任職的人。
“愛卿的詩才也越來越高,你的許多作品,我都讀過。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寫得真好!朕佩服愛卿的雄心壯志,朕喜歡愛卿詩中的豪情氣概。朕也想有作為呀,可是,朝廷的事情太復雜,金人太野蠻,太貪婪,北伐的事,弄不好就自傷八百,國家還有滅亡的危險”?;实壅f的也是事實,朝堂上,永遠都是一會兒主戰(zhàn),一會兒主和,從歷史看,主和派把持朝政的時間更長。
“陛下呀,抗金和復國,主要取決于您的決心和意志,我們和金人,斗智也斗勇,金人表面強大,內(nèi)里其實也虛,岳飛韓世忠張浚,許多次戰(zhàn)爭實例都可以證明金人也有弱的地方,而且,我國百姓抗金的積極性很高,每年交給金人巨量的銀子和帛絹,都是百姓的血汗錢。臣以為,決心,人才,策略,民意,幾方面合力,形勢就會逆轉(zhuǎn)”!陸游依然試圖說服皇上,鼓足勇氣,任用賢能,可是,他知道,眼前這位皇帝,雖然有恩于他,也算勤勉之君,但在多方的夾縫中,仍然顯得有點膽小。
“務(wù)觀愛卿,你說的這些我都理解,可事情遠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們還是說點別的有趣的事情吧,巴蜀的風物風情歷史,聽說你帶回了一個漂亮小妾”?皇帝說完,看著陸游慢慢泛紅的臉,似乎有點小得意。
這場君臣問答,表面輕松,陸游心里,卻不斷升起涼意,皇帝已經(jīng)不太關(guān)心抗金收復的事了,就在這一年的正月,主戰(zhàn)派陳亮上書論時政,遭到孝宗的寵臣曾覿(龍大淵已死,曾覿依然活躍)的排斥,禮部尚書范成大也被罷回鄉(xiāng)了。爾后的任命,更讓陸游心涼:提舉福建常平茶事。去那里管茶葉生產(chǎn)吧,多弄點稅收,管牢每年給皇家上貢的茶葉質(zhì)量。
六
離開山陰已經(jīng)九年了,去福建任新職前,必須要回去一下。
陸游這次返回故里,差不多住了一個半月時間。房子長時間沒人住,很快就會破敗,風雨中的三山別業(yè),不少地方已經(jīng)殘破不全,必須好好整修。鄰居老友,周邊風景,都要去拜訪看看,疲憊的心,只有回到如畫的山陰,才會安定下來。
故鄉(xiāng)的一點一滴,似乎都促動著詩人敏感的神經(jīng),這一個半月,陸游寫下二十多首詩,風情依然是主體,不過,剛剛歸來的蜀地,也如一個鮮活的人,開始入他的夢了,這些夢在他以后的歲月里,一直會持續(xù)到人生的終點。
放翁五十猶豪縱,錦城一覺繁華夢。
竹葉春醪碧玉壺,桃花駿馬青絲鞚。
斗雞南市各分朋,射雉西郊常命中。
壯士臂立綠絳鷹,佳人袍畫金泥鳳。
椽燭那知夜漏殘,銀貂不管晨霜重。
一梢紅破海棠回,數(shù)蕊香新早梅動。
酒徒詩社朝暮忙,日月匆匆迭賓送。
浮世堪驚老已成,虛名自笑今何用。
歸來山舍萬事空,臥聽糟床酒鳴甕。
北窗風雨耿青燈,舊游欲說無人共。
省庵兄以為此篇在集中稍可觀,因命寫之。游。
(《劍南詩稿》卷十《懷成都十韻》)
“放翁五十”,雖是詩韻的要求,寫下這四個字,陸游還是有點難為情,已經(jīng)五十四了,浮世堪驚老已成,詩酒茶,美女桃花駿馬,還有斗雞和打獵,錦城的美好生活,真是讓人留戀。陸游寫完這首詩,站在一旁的陸子元連連夸獎,子元叫省庵,是陸游的同祖父從兄,省庵接著鼓動陸游:務(wù)觀兄有一手好字,不如將此詩書法,送給我!陸游擅長行草,朱熹稱贊“務(wù)觀筆札精妙,意致高遠”,不一會,一幅縱三四點六厘米,橫八十二點四厘米的紙本行草就展示在省庵的面前,省庵看著陸游的書法,高興得有些手舞足蹈。
陸游的這幅親筆書法,現(xiàn)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筆力跌宕振發(fā),風起云涌,書風亦瘦硬通神,清健灑脫,性功兩見,詞翰雙美。后紙有明陸釴、謝鐸、程敏政、王鏊、周經(jīng)、楊循吉、沈周題跋。卷中鈐有清乾隆、嘉慶、宣統(tǒng)內(nèi)府諸璽及“商丘宋犖審定真跡”、“陳宗后印”等鑒藏印章。
七
淳熙五年十月末的一天,天下著大雨,陸游只身自山陰啟程,或者,他只帶老三或老四隨行照顧,家小都留在了三山別業(yè)。因雨太大,道路泥濘,當天只好在天章寺借宿了一晚,不過,心情還不算壞,“解衣一笑僧窗下,幾兩青鞋了此生”(《劍南詩稿》卷十《大雨中離三山宿天章寺》),既然想通了嘛,哪怕前程長路漫漫。
經(jīng)過諸暨的干溪、楓橋、雙橋、牌頭,到達義烏,過義烏繡川驛,湖頭寺,沒幾天就到了衢州道中,江山江郎山那三座巨石峰,惹得陸游詩興大發(fā),一連吟了兩首:
奇峰迎馬駭衰翁,蜀嶺吳山一洗空。
拔地青蒼五千仞,勞渠蟠屈小詩中。
(《劍南詩稿》卷十《過靈石三峰》其一)
陸游一反以往有點嚴肅的面孔,調(diào)皮起來了,這三座石峰呀,你們太高了,你們嚇倒我老漢了,五千仞,一仞約等于七八尺,你們拔地向天,蓋過蜀道,蓋過吳山,但是,且慢,你們雖高,真不算什么,我不怕你們,勞煩你們蜷縮到我的小詩中來吧!詩人的幽默和氣概,就是一種胸懷,再大的困難,也嚇不倒他!
過仙霞嶺,然后南下,進入建寧府,再途經(jīng)浦城、水吉。十一月的天,閩中山區(qū)已是徹骨的寒冷,浦城道中的魚梁驛,溪流繞屋,夜里又下雨,炭爐雖然燒得很暖和,但凌晨醒來還是覺得冷,得加炭才行。
終于到達建安郡(現(xiàn)福建建甌市)的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任所。
別看此地偏僻,卻和孝宗趙昚有關(guān)。他先是被高宗分封建州(今建甌)做建王,不久被立為太子。孝宗認為,建州這地方有帝王之氣,破格擢升建州為建寧府。建寧府是南宋全國的十個府城之一,下轄建安、甌寧、建陽、浦城、崇安、松溪、政和等閩北各縣,府治設(shè)在建安,是閩北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交通中心。
陸游到達任所,正是建安蠟梅漫天遍野綻放的時候。愛梅之人,見了如此別致的梅花,自己的心情也如梅花般盛開,他一口氣寫下十首詠梅詩:
其一
空谷佳人洛浦仙,洗妝真態(tài)更嬋娟。
廣平莫倚心如鐵,撩起清愁又破禪。
其二
月中疏影雪中香,只為無言更斷腸。
曾與詩翁定花品,一丘一壑過姚黃。
其八
探春歲歲在天涯,醉里題詩字半斜。
今日溪頭還小飲,冷官不禁看梅花。
(《劍南詩稿》卷十《梅花絕句》)
這梅花,是空谷佳人,是河洛之神,姿態(tài)曼妙優(yōu)雅。一日,曾幾老師問陸游:梅花與牡丹,你認為哪一種更好呢?當時,陸游答得王顧左右而言他,牡丹自古以來就是第一,而梅花卻有不同的說法。雖然,陸游在蜀地專門寫了彭州的牡丹,對其大贊,但看了建安的梅花,陸游覺得它更能和人聯(lián)系,撩他這個冷官的心魄,梅花樹下飲酒題詩,歪歪斜斜的字體,正是斷腸人心聲的傾瀉。陸游眼里,這里一丘一壑的梅花,都要超過彭州百姓姚氏家的千葉黃花牡丹,雖然那是最好的牡丹。其實,陸游這是借此地梅花,贊他心中所有的梅花,蜀地梅花,臨安梅花,山陰梅花,皆無意爭春,任群芳嫉妒,盡管知道終要零落成泥成塵,依然香如故。那些茍且的主和派,你們這樣做安心,就這樣做吧,我不會和你同流的!
情抒夠了,皇帝交代的工作也耽誤不得。陸游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鳳凰山的北苑茶焙生產(chǎn)基地巡視,那里方圓三十里,北苑貢茶的歷史已經(jīng)數(shù)百年了,算是御茶園,凰山山麓,還建有茶署。從凰山腳往上走約三里,有九道門,沿路建有亭臺軒榭,其中最大建筑叫中堂。在最后山坡的一塊巨石上,有早期茶鹽官宋襄書法的碑文,說明貢茶園的性質(zhì)隸屬于范圍。碑刻至今已九百八十年,仍文字清晰,是國家級文物保護遺址。
天下之茶建為最,建之北苑又為最。宋徽宗甚至親自為北苑貢茶寫了一部專著《大觀茶論》:“本朝之興,歲修建溪之貢,龍團鳳餅,名冠天下”。蔡襄還在龍鳳團茶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制了小龍團,歐陽修在《歸田錄》中記載“其品精絕,謂小團,餅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陸游自然也對建安茶傾注了十二分的熱情,為其打出了天下第一的廣告:
建溪官茶天下絕,香味欲全須小雪。
雪飛一片茶不憂,何況蔽空如舞鷗。
銀瓶銅碾春風里,不枉年來行萬里。
從渠荔子腴玉膚,自古難兼熊掌魚。
(《劍南詩稿》卷十一《建安雪》)
經(jīng)過冬的醞釀和寒雪的洗禮,建安茶以蓬勃的姿態(tài)活躍在春風里,白茶湯在黑茶盞上空畫出淡淡的裊裊云煙,入腔綿綿淳厚,喝著這樣的茶,也不枉萬里之行了。
北窗高臥鼾如雷,誰遣香茶挽夢回。
綠地毫甌雪花乳,不妨也道入閩來。
(《劍南詩稿》卷十一《試茶》)
新茶已經(jīng)出焙,小吏仔細地將茶煎好,這項工作他做得極細,每年這個時候,新茶出品,都要先送管理主官試品,看有什么不足之處,小吏正要將茶端上,卻聽得陸游正在北窗下高臥,鼾聲如雷。沒有幾分鐘,卻見主官已經(jīng)醒來,主官揉揉眼說:這茶太醇香了,將他從夢里生生牽回?!对嚥琛罚杜氩琛?,《晝臥聞碾茶》,茶成了陸游的安慰劑。
然而,品茶,觀景,游寺,睡覺,這雞肋(又是雞肋,夔州通判他也這樣認為)之職,陸游有時覺得真是百無聊賴,“睡足平生是建州”(《劍南詩稿》卷十一《送錢仲耕修撰》),但越睡得多,越想念往昔的日子,想蜀地,思故鄉(xiāng):
正當九月十月時,放翁艇子無時出。
船頭一束書,船后一壺酒。
新釣紫鱖魚,旋洗白蓮藕。
(《劍南詩稿》卷十一《思故山》)
《思故山》,《思故廬》,《初秋夢故山》,《客思》,《客意》,《歸思》,《思歸》,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故園的鄉(xiāng)情鄉(xiāng)意,一切都那么的濃烈。
心情不好,身體也自然狀況頻出,況且已是人過中年,這一年的端午節(jié),梅雨紛紛,祭奠完屈原,陸游“病來一滴不飲酒,但嗅菖蒲作端午”(《劍南詩稿》卷十一《建寧重五》),一想起屈原,陸游就禁不住淚流縱橫,徒生憂愁,情緒低迷,報國心志得不到舒暢的伸展,還得提防間暗地里隨時刺來的冷槍。
如此,陸游就將諸多的不如意,演織成他傾瀉的詩句,失望,孤獨,空虛,甚至還有《婕妤怨》,以漢成帝時班婕妤的命運來傷悼自己,建寧只待了九個多月,卻寫下了一百三十多首詩。這一年的夏天,他將在閩收集的碑帖和隨身帶來的圖書,一并寄往山陰,身體不好,眼睛也累,索性懶得看書,多做做夢吧,即便白日夢,在夢中,他總可以自由馳騁的,誰也管不著他。曾覿們依然把持著朝政,將書運回家的另一層意思也極明顯,這閑官,隨時可以不做!
八
陸游似乎有預感,他也不死心,難道孝宗會讓他一直在建寧弄茶葉嗎?
果然,淳熙六年的九月,孝宗有旨來,宣陸游進京。
立即打起簡單的行李,告別建安,他要輕裝繞道武夷山,那里,有他少年時的夢想。
楚澤吳山已慣行,武夷從昔但聞名。
北巖小寺長汀驛,且喜游山第一程。
(《劍南詩稿》卷十一《別建安》第二)
建安城西二十里,有北巖寺,送行的人到此為止,當夜,陸游就宿在北巖院,星空廣闊,寺院里的燈火顯得特別孤單,但一想到要進入武夷山,陸游心里還是禁不住喜悅。次日傍晚,過長汀驛:
晚過長汀驛,溪山乃爾奇!
老夫惟坐嘯,造物為陳詩。
鳥送穿林語,松垂拂澗枝。
憑鞍久忘發(fā),不是馬行遲。
(《劍南詩稿》卷十一《長汀道中》)
長汀驛,也叫長汀鋪,就在建溪河畔,驛前有跨河的長汀橋,位置在現(xiàn)今的建甌市徐墩鎮(zhèn),該鎮(zhèn)政府所在地至今還叫長汀村。這里的溪山,使得陸游停下來,久久注視,溪邊長坐,面對大山和溪水,任意地吼叫幾聲,將聲音有意拖得長長的,吼完,全身通透舒暢極了。這里似乎是鳥類的天堂,林間溪邊,松垂拂澗,各種鳥,從早到晚忙個不停,陸游幾聲大吼,眾鳥紛紛驚起,以為來了什么怪物??磯蛄司埃栆呀?jīng)落山,唉,還要再趕一會路,走吧,跨上馬,又著實看了好一陣。
又一個傍晚,陸游到了崇安境內(nèi)的黃亭鋪,天下起了雨,此地距武夷山只有四十里地,住一夜吧,詩興照樣大發(fā):
未到名山夢已新,千峰拔地玉嶙峋。
黃亭一夜風吹雨,似為游人洗俗塵。
(《劍南詩稿》卷十一《黃亭夜雨》)
這一夜,詩人睡得很踏實,盡管一夜風雨,但他根本沒有聽見,且做了個美美地夢,夢里已經(jīng)在游千峰百姿的武夷山了。夜晚,風雨,倦鳥的哀鳴,都是容易滋生憂愁的情景,而清晨起來,面對這樣的情景,詩人依然開心,哈,好,這一夜的雨,就是為我洗塵的!
陸游開始面對面接觸武夷山了。秋日的晴陽下,武夷山的三十六奇峰,碧空如洗,毫無纖云。獨特的山,犀利的巖,神奇的洞,給充滿道家情懷的詩人以無限的想象,他幻想著眼前的大王峰,拔地萬仞,矗立云表,上銳下斂,峭壁斗削,下面那深深的洞穴,十分適宜修道,叮咚流泉,前方廣闊,流云從腳下飄過,鶴與猿與他做伴。
盡情登山,然后在九曲溪中泛舟。武夷山的溪并不溫馴,《泛舟武夷九曲溪至六曲或云灘急難上遂回》(《劍南詩稿》卷十一),由此,詩人想到了急流勇退的哲理,如果強意逆行,則有遭遇粉身碎骨的可能。
美麗的山水,及時舒緩了詩人愁結(jié)的心緒,武夷山之行是快樂而輕松的,奇事趣事不少,《過建陽縣以雙鵝贈東觀道士為長生鵝觀俯大溪鵝得其所矣武夷險絕處有仙船架崖壁間數(shù)日前大風吹墮船木數(shù)寸堅硬如石予得之皆此行奇事也各賦一詩》(《劍南詩稿》卷十一),陸游送東觀道士鵝,場景一定感人:賣鵝者挑著一擔鵝過來,鵝見陸游,嘎嘎叫個不停,有兩只還一個勁地咬著陸游的衣服不放,陸游猛然想起唐朝《朝野僉載》中的那只長生鵝了,他的唐朝越州老鄉(xiāng)祖錄事,某天早出,見擔鵝向市中者,鵝見錄事,頻顧而鳴,錄事乃以錢贖之,至僧寺,放為長生。陸游立即摸出錢來,買下那兩只咬他衣服的鵝,叮囑道士放做道觀的長生鵝??茨莾芍基Z在溪邊開心的樣子,陸游還想起了王羲之,山陰道士養(yǎng)了一大群鵝,王羲之極喜歡,道士就對王羲之說:您如果幫我寫《黃庭經(jīng)》,這一群鵝都送您!王羲之寫完,籠鵝而去,一點也不客氣。至于陸游在武夷險絕壁崖處見到的仙船架,其實是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懸棺葬,他如果知道是古人的骨函,就不會興致勃勃地玩摩那堅硬如石的船木了。鵝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鉛山縣西南十五里,有著名的鵝湖,舊時有人蓄鵝于山,待鵝長育成群,復飛而下,鵝湖就是這么來的。這里還有鵝湖寺,唐大歷中,大義禪師結(jié)庵于此,宋咸平間,賜額慈濟禪院,景德四年,賜改仁壽。陸游追著鵝湖而來,他到達時,已是初秋,湖中蓮荷,葉子依然有些綠意,卻開始現(xiàn)出明顯的衰敗,枯葉漸漸成了主角,這一夜,陸游宿在鵝湖寺。
陸游躺在寺院的硬板上,寒燈映床,瞪著兩眼想他的好朋友朱熹的辯論。鵝湖上空,長久而激烈的“鵝湖之辯”聲再一次響起。四年前的四月,陸九淵,朱熹,這兩位心學與理學的大師,在這里,正兒八經(jīng)地舉行了一場大辯論,與會還有陸九齡,呂祖謙等。陸游知道,比他小五歲的朱熹,無所不學,學問博雜而豐富,佛老兼擅,因李侗老師的傾心傳授而得二程理學的正傳,鵝湖之辯時的朱熹,已經(jīng)完成了四書集注,理學體系初步建立。對朱熹來說,這場辯論是必須的,只有通過大辯論,他的理學體系才能構(gòu)建,學說影響才能擴大,他力圖使經(jīng)學、史學、哲學及文學,都能有機地融入理學中去,如果能將其他學派排斥,那就太理想了。
朱熹有一個完整的理學體系,從《朱子語類》中可以歸納為以下大致四點,這是他理論的精髓:
宇宙的本原是“理”,一切天地萬物,都是“理”的體現(xiàn);
未有天地之前,“理”就存在,“理”不生不滅;
社會變動,是一種氣運循環(huán),有盛有衰;
理一分殊,天地萬物一個理,如金木水火土為氣之精英,人一個理,遵循仁義禮智信,這是全體與個別、一般與特殊的關(guān)系。
再說陸九淵(一一三九年至一一九三年),南宋心學理論體系的創(chuàng)始人。江西人陸九淵顯然早慧,雖然小陸游十幾歲,但陸游對這位宗親敬佩有加。陸九淵十三歲就有志于古人之學,而且形成了自己的初步理論:人與天地萬物,皆在無窮之中,宇宙就是吾心。陸九淵讀書有疑,卻不重視著述,強調(diào)“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對前人的學術(shù)和社會問題,都有自己獨到的認識,但在理學上,他與朱熹有重大分歧。
淳熙二年初,呂祖謙到武夷拜訪朱熹,住了一個多月,朱熹送老朋友到鵝湖。而呂祖謙為了調(diào)和朱熹和陸九淵的矛盾,特地約了陸九淵、陸九壽兄弟與朱熹相會,大家暢快地聊一聊,求同存異。這場爭辯不去展開,大家都知道結(jié)果,陸游也知道結(jié)果,你說我支離煩瑣,我說你無言空疏,誰也說服不了誰。陸游不知道的是,九年后,朱陸又進行了無極和太極之辯。朱學,陸學,還有呂祖謙的呂學,成了南宋學術(shù)思想中的鼎足而三的主要學派。
住在鵝湖寺的這一夜,陸游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他又想起了入蜀的八年,南鄭的軍旅生涯,秦山蒼蒼,鐵衣枕戈,睡覺身滿霜,擁馬涉沮水,飛鷹上中梁,越想越激動,撫枕慨以慷,索性披衣起床,寫下《鵝湖夜坐書懷》(《劍南詩稿》卷十一)著名長詩,天色已微明,陸游寫完,淚如滂沱。
(責任編輯:宋小詞)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浙江傳媒學院客座教授,已出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而已》《袖中錦》《九萬里風》《霓裳的種子》《夷堅志新說》近三十余種。主編浙江散文年度精選、風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二十多部。作品曾入選幾十種選刊,曾獲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市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報人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