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在我短暫而漫長的青春歲月里,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主題詞便是竊書。我想要竊的書,沒有一本是打算拿去換麻糖和花生吃,而是為了自己的眼睛和心靈的需求去竊。
那時,街上沒有網(wǎng)吧和游戲廳,孩子們喜歡去連環(huán)畫店租書看,我最初的閱讀興趣是在那里養(yǎng)成的,一屋子的孩子擠坐在一起,屏神靜氣看書的場景,至今仍是我心中最美的畫面。
雖然一分兩分錢的租金,現(xiàn)在看起來不貴,但在當年來看,很少有家庭讓孩子們?nèi)セㄥX讀書。14歲的我瘋狂地喜歡上閱讀,因此,我不得不想出各種各樣的點子去籌集看書的費用,為了炫耀自己看過的書多,我開始了竊書生涯。
我第一個下手的目標,是鄰居朱爺爺。朱爺爺是一家單位的會計,常年不住在家中。朱爺爺?shù)臅蠖鄶?shù)是很久以前置辦的老書,《西游記》《兒女英雄傳》《拍案驚奇》《山海經(jīng)》《聊齋志異》之類,我憑著十幾歲少年的閱讀興趣,竊過《水滸傳》《三國演義》,我的另一位伙伴,竊得一本《芥子園畫譜》,由此開始學畫,最終成為一位知名的山水畫家。我竊的那些書原本打算看完放回去的,但一想著放回去還不知會進了哪個小伙伴家的柴火灶,于是昧了下來。我雖然一直心懷愧意,但想想那些書最終沒有“浪費”,而成為一個青春期少年的精神食糧,不禁有些釋然,甚至還有一種拯救了它們的小愉悅。我下手的第二家,是離家不遠的建筑公司工會圖書室,我在整個竊書過程中,沒有絲毫的負罪感,倒是覺得那些書正等待我去“搭救”。它們讓我在其后整整一個暑假里,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中。直到有一天,廢品公司的一輛大貨車開來,把圖書室的書都運往了紙廠。
建筑公司寶庫的淪陷,讓我不得不把竊書的目標鎖定在父親的書箱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在衣柜下面的底柜里建起了一個小書箱,他時不時會把一些嶄新的圖書和雜志放在里面。那些新書,有很多是我做夢都想得到的,比起我先前竊來的那些舊書,它們簡直就是寶貝。《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堂·吉訶德》《歐亨利短篇小說集》等,都是我想看的書。
父親每次買了新書,自顧自看完,就把書小心而平整地放進衣柜下面的書箱里,然后鎖上,讓那些泛著書墨芬芳的寶貝令我抓狂不已。
為了摸清父親書箱鑰匙放在什么地方,我翻箱倒柜地找。我曾想正面向父親借,但父親一臉吝嗇和不情愿,似乎擔心我損壞他的書,又似乎有些書不適合我看,反而激發(fā)我的好奇心。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于找到鑰匙,偷摸著讀那些新書,至今回想仍讓我興奮不已。
多年后,我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語文老師,一次在飯桌上聊起童年這些趣事,我以此事來取笑父親的吝嗇,父親聽后不僅不生氣,而且很開心地笑著說:“傻孩子,如果我不那么神秘兮兮,你會認真地讀完那么多優(yōu)秀的外國經(jīng)典?那些書就是專門為你買的,我藏鑰匙是為了吊住你的胃口,讓你好好珍惜那些書?!笨磥聿皇俏衣斆?,而是父親太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