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小平 徐釗
摘要:《八陣圖》是徽昆武戲代表性劇目,但長期以來學界對其并無專門研究,《中國戲曲志·安徽卷》《中國徽班》對其劇情介紹出現(xiàn)錯誤。通過梳理安徽省徽京劇院、安徽省圖書館和安徽省博物院收藏的晚清民國15種徽戲《八陣圖》抄本,敘考其抄本形態(tài)、糾正其內(nèi)容差誤,探討演出繁盛與編創(chuàng)觀之關(guān)聯(lián),對不同抄本間情節(jié)與音樂細微差別做出闡釋。
關(guān)鍵詞:《八陣圖》;徽戲;抄本
中圖分類號:I207.3?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2)03-0154-007
《八陣圖》是徽戲代表劇目,在徽班、徽戲(1)相關(guān)文獻論著中都有提及,被認為是晚清民國徽州地區(qū)班社的看家戲。但長期以來學界對其并無專門研究,甚至《中國戲曲志·安徽卷》《中國徽班》等權(quán)威論著對其劇情介紹出現(xiàn)錯誤。筆者在安徽省徽京劇院、安徽省圖書館和安徽省博物院查閱發(fā)現(xiàn)徽戲抄本《八陣圖》共計15種。眾所周知,民間徽戲抄本留存一二尚屬不易,而能發(fā)現(xiàn)同一劇目抄本收藏達15種之多甚為罕見。考察保存了晚清民國民間演出原貌的徽戲抄本《八陣圖》,于晚清民國徽戲研究、徽班研究、昆曲傳播研究、三國戲研究等均具有重要的價值。徽戲《八陣圖》抄本形態(tài)如何,情節(jié)內(nèi)容與劇目源流如何,不同抄本間細微差別體現(xiàn)何種編創(chuàng)觀,音樂聲腔有哪些屬于徽昆的獨特品格?本文將在抄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作出闡釋。
一、徽戲《八陣圖》抄本概述
《八陣圖》屬徽戲徽昆(2)武戲,由于其重排場、昆曲功底扎實、舞臺變化多樣而成為“較有名班社,每到一地演出,首場必演”劇目[1]579。晚清民國徽州地區(qū)最大班社大壽春“每到一地必先演《八達嶺》、《采蓮》,以觀全班的面貌(如演員的陣容與行頭的好壞),再貼《七擒孟獲》、《八陣圖》,看他們昆曲的根底如何,然后演《英雄義》等劇,以展示他們的武技”。[2]31-32
15種徽戲抄本《八陣圖》分別收藏于安徽省徽京劇院、安徽省圖書館和安徽省博物院。其中安徽省徽京劇院藏8種、安徽省圖書館藏4種、安徽省博物院藏3種。從《八陣圖》抄本整體形態(tài)看,抄寫時間集中于晚清民國。有明確抄寫時間記載的最早抄本為光緒十五年(1889)汪源華抄本,其后有光緒二十六年(1900)守拙生抄本和光緒二十七年(1901)程維新抄本。有些抄本雖然未署具體抄寫年代,但根據(jù)抄本封面和包裝信息可推定抄寫大致時間的有4種:分別是1901年知音氏抄本、1913年洪有淦抄本、1916年(或之后)畢裕慶抄本、1957年轉(zhuǎn)抄1901年抄本。
15種徽戲《八陣圖》抄本包含14種記錄全劇所有人物曲白、科介和工尺譜等音樂表演提示的“總本”及1種僅有賓白、動作而無唱詞工尺譜等音樂提示的“單片本”。 抄本正文結(jié)束處黑墨書“完了”二字,有些則在“完”字上以朱筆劃空心圓圈。15種抄本情節(jié)內(nèi)容基本相同,無論曲辭、曲牌還是賓白、動作提示大致相似,當是同源抄本系統(tǒng)在晚清民國的流播。
15種徽戲《八陣圖》抄本多以宣紙抄寫,紙面均為穿線裝訂,但其形制并不統(tǒng)一,外在形態(tài)各有不同,抄本大小形狀不一,薄厚不等,保存完整程度不一。抄本從其完整性而言,既有包括封面、卷首、正文及封底的完整形態(tài)版本;也有無封面、封底且正文缺頁的抄本,如安徽省圖書館藏兩種無封面版,安徽省博物院藏有僅存三頁半的賓白動作抄本。很多抄本還有破損、蟲蛀痕跡。從抄寫形態(tài)看,15種抄本的文字、筆跡、規(guī)整度各有不同。有的抄本字體工整、娟秀,排列整齊;有的字體潦草,錯別字甚多,抄本有明顯的刪、增、涂、改痕跡。
茲將有抄寫時間最早的光緒十五年(1889)汪源華《八陣圖》抄本形態(tài)進行具體描述。該本為總本,線裝,宣紙,雙面筒子頁,高15.3cm,寬19.1cm,現(xiàn)藏于安徽省徽京劇院。封面最左側(cè)黑墨行楷書 “八陣圖”三字,下有“安徽省徽劇團藏本”紅色印章,藍色鋼筆草書“又名孔明割麥”六字。封面為安徽省徽劇團20世紀50年代統(tǒng)一所加。封面內(nèi)頁正中黑墨楷書“光緒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右側(cè)下端有黑墨草書“汪源華抄”四字。抄本正文18頁,每頁約12行,每行約15字,均為黑墨草書,字跡潦草,書寫不工整,唱詞右側(cè)斜記有工尺譜、板眼、鑼鼓經(jīng)等音樂唱腔標記,也有舞臺動作提示標記。曲牌唱詞字體略大,賓白字體略小。
二、抄寫特征:雅俗并置,圖文互映
相比較有外殼封存、包裝完整、版式精美、字體規(guī)整、排列整齊的“雅”化文人或?qū)m廷精抄本,15種《八陣圖》抄本從其外在形態(tài)、抄寫形式傳遞了“俗”的內(nèi)涵,呈現(xiàn)了戲曲演出腳本的“民間化”特征。然而,抄本總體在“俗”的基調(diào)上并不缺乏“雅”的一面。
(一)俗化特征
“俗”不僅僅體現(xiàn)在《八陣圖》大多數(shù)抄本書寫隨意,字跡潦草,排列不整,有大量增、刪、改標示,有一定的錯別字,還體現(xiàn)在民間藝人“神秘”手寫符號,比如眾多抄本中反復出現(xiàn)的“P”字(或為鑼鼓開始的標記)。本文并不想就“通常如此”的“俗”與“民間化”特征展開,而試圖蕩漾開來,嘗試從抄本外包裝用紙的隨意、帶有神秘色彩的民間禁忌、抄寫者的個性化表達等新的角度挖掘抄本的“俗”化特征和“民間”品格。
1.以廣告紙、報紙包裝
很多抄本封面、封底以“廣告”與“報紙”貼附,體現(xiàn)其大眾性、通俗性。如光緒二十六年(1900)守拙生抄《八陣圖》,封面、封底襯紙均有藥物廣告紙。再如洪有淦抄《八陣圖》封面以民國時期(1901年)《新聞報》裝訂。安徽省圖書館藏畢裕慶抄《八陣圖》封底用民國時期(1916年)報紙裝訂,封底內(nèi)頁有“戒煙”類宣傳廣告,封底襯頁有綢緞廣告。廣告和報紙通常紙質(zhì)硬挺,用它們在抄本外再上一層“保護”色,既可以節(jié)約抄本外包裝成本,也可以減少使用的損耗。
2.“秘而不示”的觀看禁忌
15種《八陣圖》抄本中有兩種專門在末頁提示其神秘性和帶有咒語的不外傳性。如光緒二十七年程維新抄本封底內(nèi)頁從右至左四行,分別以黑墨行草書“各班原本”——“墨批盟咒 定不借出”——“觀之自諒 幸勿輕言”——“光緒二十七年杏月下旬程維新謹抄”。再如安徽省徽京劇院藏知音氏抄本文末有朱筆行草書兩豎行,書“珠批盟咒 定不講出”——“觀之自諒 幸勿輕言”。
3.“胡涂亂抹”式人物畫表達
抄本中有一些或與劇本內(nèi)容無關(guān)的“胡涂亂抹”。如胡雙壽抄《八陣圖》封面內(nèi)頁A面有三位人物扮裝圖,均敷粉墨,勾黑墨和橘紅色相間的臉譜。畫面為上下結(jié)構(gòu)構(gòu)圖,上面二人,下面一人。下面人物帶有髯口,持馬鞭。不僅如此,胡雙壽抄本正文2頁A面頂部中間還畫有小人,下寫畫者名“胡祥寰”。胡雙壽抄本兩幅看似“胡涂亂抹”的人物畫可看作溢出劇目的個性化表達,然不也說明民間抄本抄寫的自由靈動而不拘一格嗎?
(二)雅化敘事
相對于抄本抄寫總體呈“俗”化形態(tài),個別抄本在封面、扉頁裝幀設(shè)計等視覺敘事方面并不缺乏“精致”的一面,其突出者如光緒二十七年程維新抄本《八陣圖》(后文簡稱程維新抄本)。
程維新抄本不僅字體規(guī)整、排列整齊,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抄本有大量手繪裝飾性圖案。抄寫者為27個曲牌名和眾多舞臺提示配飾以不同形狀與顏色的裝飾性紋路、雕飾,有些甚至以更具象的花瓶和庭院盆景圖點綴。手繪圖案與曲牌之間存在多種意味的圖文關(guān)聯(lián)。有些圖案圖畫雕飾是曲牌名文字本身形象的關(guān)聯(lián)模仿和想象,比如以風車造型代表“刮地風”,以樹葉疊加葫蘆形狀代表“風入松”,以兩滴水疊加形狀代表“滴滴金”等。有些圖案雕飾是抄寫者對特定曲牌曲辭曲意的再闡釋,如【滴溜子】曲牌曲辭唱“縮地法,縮地法,古今稀少”,與之相應(yīng),庭院盆景圖不僅以盆中蘭草象征蜀軍的剛直高潔,更以大片盆中泥土預示戰(zhàn)場殺機?!竟蔚仫L】曲牌圖案中旋轉(zhuǎn)的風車輪與云的圖示則象征性再現(xiàn)了“黑路陰風滿空飄,霎時間昏迷了沒去尋道”的情境。
抄寫者不僅手繪完整的曲牌插圖,還在舞臺表演提示處配以雕飾。如人物上下場配以細長燈籠串雕飾。唱、白提示通常雕飾以樹葉形狀或門牌方形。有些曲白提示依文字多少和字體本身排列方式勾勒。比如“生唱贈板江兒水”,抄寫者以葫蘆疊加塔剎形狀將“生”“唱”“贈板”“江兒水”七字以四豎排的方式陳列,既有畫面美感,又能清晰呈現(xiàn)其腳色演唱與曲牌的配合。更讓人覺得妙趣橫生的是“唱”字圖案雕飾。比如【風入松】曲牌名斜右上方提示“唱”,抄寫者為“唱”字“戴”了一頂瓜皮小帽,恰好將“唱”字收入其中,繪圖、抄寫者在提示舞臺動作之余又似乎將個人化意趣帶入其中。
此外,抄本還以圖形提示人物場面轉(zhuǎn)折。如在【畫眉序】曲牌后畫了八卦圖,八卦圖形核心標注“蜀兵下魏兵上唱”,提示敘事視角由蜀營至魏軍等。
程維新抄本以手繪圖像方式描繪情節(jié)曲辭,描摹曲牌名,強化戲曲情境,參與《八陣圖》敘事系統(tǒng)中。抄寫者對于全劇27支曲牌的手繪插圖,形成了完整的曲牌繪圖系統(tǒng)。抄本繪圖與文字相互輝映,成為抄寫者借以生發(fā)曲意,表達個體化戲曲觀念和審美趣味的方式。這一圖文并茂的手繪抄本傳遞了抄寫者的“文人化”曲心雅意,抑或折射徽州地區(qū)“崇尚風雅”[3]23的文化心態(tài)。
三、情節(jié)糾錯與民間化的編創(chuàng)觀
(一)徽戲《八陣圖》情節(jié)糾錯
《中國戲曲志》《中國徽班》對《八陣圖》劇目介紹如下:
徽戲傳統(tǒng)劇目,屬徽昆武戲。與《三國演義》第八十回故事相同。寫吳將陸遜,火燒連營,大敗蜀兵,追至魚腹浦。諸葛亮設(shè)八陣圖,陸誤入,被困不得出。后得到諸葛亮岳父黃承彥的指引,才能走出陣。陸確認諸葛亮的才能高過自己。[4]130
三國。陸遜火燒連營,大敗蜀兵,乘勝追擊,追至魚腹浦,誤入諸葛亮所布設(shè)之‘八陣圖’中,被困不得出;諸葛亮岳父黃承彥指引之,始得出陣,陸遜始知己才不及諸葛亮。見《三國演義》第八十四回。[1]610
筆者查閱的徽戲抄本《八陣圖》15種并非《中國戲曲志·安徽卷》《中國徽班》所列“諸葛亮石伏陸遜”之《八陣圖》,而是搬演“諸葛亮祁山布八陣”之 “八陣圖”。是徽戲《八陣圖》劇情的張冠李戴,還是徽戲中包含兩種不同情節(jié)內(nèi)容的《八陣圖》?
疑惑由筆者進一步查閱文獻資料而解開。其一,《中國徽班》在徽戲昆腔(簡稱徽昆)及其唱腔音樂的章節(jié)所列《八陣圖》【風入松】、【醉太平】曲牌曲辭、伴奏樂器及其音調(diào)[1]893,895與《八陣圖》抄本曲牌曲辭相同。其二,筆者查閱的《八陣圖》抄本標示的別名有:《孔明割麥》《孔明司馬斗陣》《屢出祁山》《六出祁山》《祁山腳下》,抄本劇目別名顯示《八陣圖》與京劇、川劇之“諸葛亮石伏陸遜”無涉。其三,《中國戲曲志·安徽卷》在介紹《八陣圖》演出資料時提到:“由于各行當腳色眾多,有八官衣、八蟒、八靠、八件八卦衣、八堂龍?zhí)祝刻姿娜耍?,很多徽班名班,每新到一地,多首演此劇,以顯示班社陣容強大,服飾夸張?!盵4]130《八陣圖》演出文獻資料與抄本的腳色、具體情節(jié)吻合,八件八卦衣貼合抄本中“真假諸葛”情節(jié)服飾要求。其四,徽戲相關(guān)文獻未見與川劇《八陣圖》演繹陸遜“翎子功”“鳳點頭”等類似記載。[5]
由此,從《八陣圖》抄本內(nèi)容,抄本曲牌、曲辭與《中國徽班》徽昆音樂章節(jié)所列相同,抄本別名,文獻記載演出服飾、道具與劇情的吻合,其他相關(guān)地方戲的查證可以確認徽戲《八陣圖》搬演的是 “諸葛亮祁山布八陣”之 “八陣圖”,而非“諸葛亮石伏陸遜”之“八陣圖”。
徽戲《八陣圖》敷演諸葛亮與司馬懿祁山八陣斗法、裝神割麥故事。故事背景設(shè)定在三國魏、蜀抗爭時期,諸葛亮、司馬懿發(fā)兵祁山,二人唇槍舌戰(zhàn)后同意斗陣。諸葛亮布下八陣圖,司馬懿令手下張虎、樂琳打陣。張、樂二人被蜀軍俘虜。諸葛亮給二人穿婦人衣、臉涂墨放回以羞辱魏軍。魏眾將受辱大怒,欲再去闖陣,司馬懿則按兵不出,想等蜀方糧盡馬疲不戰(zhàn)而退。諸葛亮再出妙計安排姜維、魏延、馬岱等裝神弄鬼,引魏軍追擊。魏軍中計,倉皇失措,蜀軍大敗魏軍,獲得糧草。
(二)著眼舞臺與主題強化的編創(chuàng)觀
徽戲《八陣圖》雖取材三國故事,然如同清中葉以來出現(xiàn)的眾多徽昆武戲劇目一樣(3),其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創(chuàng)作者不詳。梳其源流,故事情節(jié)與元明清三代傳奇雜劇幾乎無涉(4),亦與清中葉宮廷大戲《鼎峙春秋》無關(guān)聯(lián),《三國演義》第一百回《漢兵劫寨破曹真? ?武侯斗陣辱仲達》、一百一回《出隴上諸葛妝神? 奔劍閣張郃中計》是徽戲《八陣圖》故事情節(jié)確定來源?!栋岁噲D》或是在小說《三國演義》基礎(chǔ)上民間“俗創(chuàng)”的結(jié)果?!栋岁噲D》打破了小說《三國演義》諸葛亮四出祁山、五出祁山分次敘述的時空阻隔,將八陣斗法與隴西割麥兩個不同時間段的戰(zhàn)役扭結(jié)在一起。由此,斗法、割麥故事連綴,情節(jié)發(fā)展緊張、刺激,戲劇沖突大大增強。
從不同抄本之間內(nèi)容差異看,《八陣圖》對于小說《三國演義》的改編和再創(chuàng)造并非孤立靜止,而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體現(xiàn)出不斷追求民間化、娛樂化、舞臺化、戲劇化等適應(yīng)觀眾、迎合市場的編創(chuàng)觀。
1.喜劇形象的塑造
與小說《三國演義》相比,《八陣圖》最大的增飾是戲謔搞笑內(nèi)容的增加。小說中張虎、樂琳僅僅是蜀魏八陣斗法中魏方的敗將。《八陣圖》則將司馬懿打陣的手下由小說中戴琳、張虎、樂琳三人改為張虎、樂琳二人。由于戲曲編創(chuàng)者考慮舞臺效果,著意戲謔逗趣,小說中魏軍大將轉(zhuǎn)化為戲曲中調(diào)笑式小丑。張虎、樂琳二人的戲份由此得以創(chuàng)造性展開。
張虎、樂琳在劇中戲份極多,二人戲劇行動線開始于八陣斗法中被司馬懿臨時抓來打陣。《八陣圖》通過唱詞、賓白和動作表現(xiàn)張、樂二人從被迫打陣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與“硬著頭皮上的”恐懼無奈,再到被俘后求饒,被卸甲、剝衣、著女裝、墨涂臉。張、樂二人被放回魏營途中看到彼此的驚訝、驚詫、搞笑逗趣,對諸葛亮的詛咒大罵,向司馬懿的哭訴、傳話等?!栋岁噲D》在詼諧、幽默和夸張的氛圍中,達成喜劇性。張、樂二人的“互看”既是敘事視角的多重展開,也是發(fā)現(xiàn)和突轉(zhuǎn)營造的喜劇性高潮。
2.戰(zhàn)爭敘事舞臺化
《八陣圖》將三國戰(zhàn)爭宏大敘事與智謀化、博弈化結(jié)合,以場面鋪陳表現(xiàn)蜀魏雙方的斗智斗勇,可以說是傳奇化、神秘化、動作化戰(zhàn)爭場面的集結(jié)?!栋岁噲D》不分出、場,然其容量遠超單出、單折的戲曲容量。根據(jù)抄本中音樂、鑼鼓、動作、人物上下場等提示,發(fā)現(xiàn)《八陣圖》人物腳色眾多,上下場頻繁,場面更換有十九次場之多,如果說小說中祁山八陣主要以“一邊是河,一邊是山,中央平川曠野,好片戰(zhàn)場”來誘發(fā)讀者想象空間,那么《八陣圖》則以舞臺眾多的腳色表演、唱白來創(chuàng)造性還原八陣斗法浩大場面。無論是蜀營的披掛上陣、魏軍的氣勢昂揚、蜀魏祁山的擺列陣勢、八陣斗法的“刀槍密布”“地動山搖”,還是蜀軍裝神弄鬼、縮地法、上邽大戰(zhàn),《八陣圖》抄本內(nèi)容本身呈現(xiàn)了戰(zhàn)爭場面的變幻多端。
3.基于不同抄本內(nèi)容差異的主題強化
徽戲《八陣圖》通過對小說《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司馬懿祁山罵戰(zhàn)的補充和豐富,進一步傳達蜀漢正統(tǒng)的主題。這一主題在晚清民國特定的時代語境通過不同抄本內(nèi)容之間的細微差異得以清晰表達和強化。比較《八陣圖》抄本內(nèi)容的細微差別,諸葛亮與司馬懿的祁山罵戰(zhàn)與其說是與司馬懿由于政見、觀念不同的罵戰(zhàn),不如說是晚清民國藝人改編者通過諸葛亮表達的一場被侵略者對于侵略者、壓迫者展開的慷慨激昂的宣戰(zhàn)。隨著抄本抄寫時間往后推進,魏方作戰(zhàn)的侵略性和蠻橫無理性逐步強化。如光緒年間抄本中司馬懿與諸葛亮“談判”,“你若得勝了,俺誓不為大將;你若敗了,俺也不來遭害于你”。[6]而至民國時期抄本,則在態(tài)度上由“談判”轉(zhuǎn)變?yōu)椤芭瓚弧保澳闳舻脛儆诎?,俺便收兵回轉(zhuǎn)。你若敗了,便怎么講”[7]。
在此以光緒二十七年抄本、畢裕慶抄本(1916年報紙包裝)、安徽省圖書館藏無封面版抄本為例,對【風入松】【急三槍】相應(yīng)曲文作出比對。
光緒二十七年抄本:
【風入松】英雄志量高,刀槍劍戟擺兩廂…… 旌旗對對空中飄,俺這里殺氣高…… 你今敢進我的圈套,管叫你一命難逃……你若是進陣來走走,方顯得大將英豪。
【風入松】撒敢饒舌道長短,全沒個謙虛遜讓,反出惡言來挺撞,豈不知逆天忘上,速投戈勒馬收韁。
畢裕慶抄本(1916年報紙包裝):
【風入松】亂臣賊子敗朝綱,刀槍劍戟擺兩廂?!径巍颗d兵狂界狐群性,怎做得將中英豪?!救巍?你要是進陣來走走,方顯得將名揚。
【急三槍】狼心輩,敢在行伍之間,須急速急來命殘生。落圈套,早已安排定。自來投,休怪老功勛。
安徽省圖書館藏無封面版抄本:
【風入松】亂臣賊子敗朝綱,爵食漢祿反掌。【風入松】興兵伐界狐群狗熏,怎做得將中英豪……全不念忠良廟堂,只落得臭名兒揚。
【急雙槍】狼心輩敢在行伍之間,須速急急求殘生。落圈套,早已安排定。自投,休怪老功勛。
【風入松】【急三槍】(5)(或作【急雙槍】與【急三祥】)以組合套曲曲牌出現(xiàn)于諸葛亮與司馬懿的罵戰(zhàn)中,針對司馬懿的強詞奪理,諸葛亮反擊,以且唱且白的形式呈現(xiàn)。該套曲曲牌以嗩吶吹奏配合鑼鼓,節(jié)奏由慢至快,表達情緒的激烈。
從光緒二十七年抄本中“英雄志量高”且歌且白的自謂,轉(zhuǎn)換成畢裕慶抄本對司馬懿“亂臣賊子敗朝綱”“狼心輩”且唱且罵的叱責,再到安徽省圖書館無封面版抄本“興兵伐界狐群狗熏”,傳遞了徽戲《八陣圖》改編者和抄寫者對蜀方作戰(zhàn)的正統(tǒng)性、正義性和反侵略性的進一步強化,表達對以司馬懿為代表的魏軍侵略性的憤怒和斥責。不同抄本間祁山罵戰(zhàn)的承續(xù)、豐富和創(chuàng)造性表達,凸顯了晚清民國民間藝人俗創(chuàng)者、改編者諳“民意”,借蜀魏戰(zhàn)爭表達民眾在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代,面對西方列強的掠奪,不屈不撓反抗和抵御外來侵略,渴望振興中華的時代強音。正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八陣圖》劇目的改編者、表演者和抄寫者或也將時代付諸自身及觀眾之情緒、情感帶入“場上”與“指間”,以對魏軍侵略性的憤怒和斥責,表達中華兒女對西方列強掠奪的憤怒和反抗。
四、基于抄本的音樂、唱腔特征考察
基于抄本的考察發(fā)現(xiàn),《八陣圖》曲牌總體為兩個南北合套結(jié)構(gòu),具體以【醉太平】——【尾聲】、【西皮】【步步姣】、【醉花陰】——【北尾聲】為界,分為前、中、后三段。在不忽略昆腔曲牌聯(lián)套規(guī)則的前提下,能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安排曲與辭,且有與西皮合目的現(xiàn)象。
(一)字多腔少,常以嗩吶鑼鼓配合演唱
《八陣圖》聲腔屬昆腔,然其唱腔音樂與傳統(tǒng)昆曲文戲有著明顯不同。作為敷演魏蜀大戰(zhàn)的徽昆武戲,劇目要在有限時長中容納復雜多變的情節(jié),頻繁地更換場面,營造戰(zhàn)爭氣勢氛圍等。為了加快敘事速度,適應(yīng)場面敘事要求,《八陣圖》唱腔音樂多用節(jié)奏較快、字多腔少的急曲,曲牌板眼多為一板一眼或有板無眼節(jié)拍的急曲。[8]207其中全劇前兩支曲【醉太平】【普天樂】為通用曲,完全復制《浣紗記·打圍》中同名曲牌。不僅如此,《八陣圖》有許多眾人同唱曲。抄本中明確提示眾人齊唱曲牌多達十處,諸如【醉太平】【普天樂】【番竹馬】【六轉(zhuǎn)】【醉花陰】【喜遷鶯】【畫眉序】【喜遷鶯】【北尾聲】等。
同樣與正昆“流麗悠遠”“舒緩柔婉”的音樂風格不同的是,《八陣圖》以大量的嗩吶吹奏,鑼鼓音樂與演員表演配合。唱腔音樂特點與靈活多變的鑼鼓伴奏既增強了戰(zhàn)爭的氣勢、氛圍,又強化了舞臺節(jié)奏,呈現(xiàn)了徽昆激昂、鬧熱、演唱粗獷、質(zhì)樸的美學風格。
(二)西皮、昆腔合目與抄本間差異
《八陣圖》14種包含音樂提示的抄本中,除了光緒二十五年抄本和胡雙壽抄本未見西皮聲腔,其余12種抄本都在昆腔系統(tǒng)中包含了一小段西皮聲腔。這一小段西皮由張虎、樂琳(二丑或付丑)演唱,出現(xiàn)在昆腔前部南北合套的【尾聲】與【步步嬌】之間。下文表1以光緒十五年抄本、光緒二十七年抄本、畢裕慶抄本、安徽省圖書館藏無封面版抄本(簡稱無封面版本)為例,對西皮唱腔及其相應(yīng)唱詞作出比較。
四個抄本中西皮聲腔唱詞以七言為主,且上下對句,一唱一和,以民間化口語乃至市井俚語方式出現(xiàn)。隨著時代的推進,西皮唱詞逐步被置換。光緒十五年、二十七年間兩個抄本唱詞主要表達張、樂二人對“元帥做事不公平”的埋怨,對自身“女妝墨臉”而“回家難見二雙親”的羞愧。而在畢裕慶抄本和無封面版本,張、樂二人西皮唱詞埋怨對象從司馬懿轉(zhuǎn)為諸葛亮,二人的情感態(tài)度由羞愧轉(zhuǎn)向仇恨和憤怒,由自我埋怨和內(nèi)部矛盾轉(zhuǎn)向“敵我”矛盾,仇恨直指對諸葛亮對他們性別身份的戲弄。最后一個無封面版抄本,聲腔名稱由西皮轉(zhuǎn)化為【西皮正板】,唱詞不僅有七字句,還有十字句,且均是上下對句式。七字句主要為前四后三式。此版本中增加的“我好比”排比抒情,比喻貼切,對應(yīng)工整,通俗生動。
基于對無封面版本中的【西皮正板】與前文中的【風入松】【急雙槍】分析解讀,亦可反向推斷無封面版抄本的抄寫時間應(yīng)不早于畢裕慶抄本。四種抄本中西皮唱詞的變動、轉(zhuǎn)換、豐富乃至音樂過門的增加,揭示了晚清民國在花部崛起的大背景之下,以《八陣圖》為代表的徽昆演出中,在保留昆腔音樂腔體不變情況下的“與時俱進”。
劉靜沅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徽戲調(diào)查中將《八陣圖》列入“陽春”時代四百多劇目中“如今尚能演出”的劇目。[2]34 刁均寧先生在《安徽徽班派系之探索》一文中認為陽春班的演出活動年代是“乾隆至道光年間”。[2]180 根據(jù)兩位學者的調(diào)查推算,徽昆《八陣圖》劇目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當不遲于道光年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由于《八陣圖》演員多、行頭好、場面大、開銷大、藝人遭受的摧殘和壓迫等因素的影響(6),其演出已絕跡?!栋岁噲D》民間抄本在20世紀50年代陸續(xù)被安徽省圖書館、安徽省博物館和安徽省徽劇團(今安徽省徽京劇院)收藏之多,以及近年來《八陣圖》抄本的散見(7),進一步證明徽戲《八陣圖》晚清民國演出的繁盛。
五、結(jié) 語
《八陣圖》抄本在紛雜多樣的面貌中呈現(xiàn)民俗化、民間化、雅化等多元并置的特征?;諔颉栋岁噲D》抄本的讀、解,糾正了一直以來對其劇情的錯誤認知,徽戲《八陣圖》搬演的是 “諸葛亮祁山布八陣”之 “八陣圖”,而非川劇等地方戲“諸葛亮石伏陸遜”之“八陣圖”。不同抄本間的細微差別傳遞了晚清民國《八陣圖》的二度改編者、表演者和抄寫者立足觀眾,立足舞臺效果,表達社會時代話語的編創(chuàng)觀。《八陣圖》抄本中曲牌、工尺譜、西皮、鑼鼓經(jīng)等記錄,一方面為我們了解晚清民國昆曲音樂、表演原貌提供了重要的直接文獻資料,也為進一步了解昆曲“徽”化、花雅合目提供了新證。
《八陣圖》抄本15種的“揭秘”,為我們深入探究徽劇劇目、徽劇抄本增添了新的樣本?!栋岁噲D》溢出徽州及其周邊地區(qū)的傳播路線雖還有待進一步查考,但卻無可辯駁地告訴我們,當雅部昆曲于晚清民國整體漸行漸遠之際,在皖南徽州及其周邊地區(qū)卻繼續(xù)演出、傳播和發(fā)展。顯而易見的是,晚清民國徽昆、徽劇的演出和傳播絕非《八陣圖》僅有。某種意義而言,對于徽劇抄本的考察,是拼接晚清民國中國戲曲發(fā)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于深度審視清代中葉以來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的嬗變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1)關(guān)于徽班、徽戲概念,一直有多種解釋,本文借用朱萬曙先生《徽州戲曲》中對于徽班、徽戲概念的理解。詳見朱萬曙《徽州戲曲》,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184-185頁。
(2)《中國昆曲大辭典》認為“徽昆”是安徽昆曲,主要指昆曲在安徽的流傳;《中國徽班》則將“徽戲昆腔”簡稱“徽昆”,強調(diào)徽昆是徽戲聲腔音樂的一種。本文認為徽昆包含了上述兩種對“徽昆”內(nèi)涵、歷史演變的理解。
(3)《中國徽班》對于徽戲武昆劇目的創(chuàng)作者有這樣觀點:“武昆這部分戲目除《牛頭山》傳為明末清初戲曲作家李玉所創(chuàng)外,其余幾乎都為中下層文人或藝人所創(chuàng)?!惫P者認同這一觀點,認為《八陣圖》可能為民間藝人或中下層文人基于小說《三國演義》基礎(chǔ)上的俗創(chuàng)。
(4)《綏中吳氏藏抄本稿本戲曲叢刊》收錄清傳奇《平蠻圖》與徽戲《八陣圖》情節(jié)相似,或為小說《三國演義》與徽戲《八陣圖》之間的過渡戲曲。然而,文獻資料的缺乏、清代中葉以來“三國熱”,徽戲《八陣圖》和傳奇《平蠻圖》在內(nèi)容增飾、曲牌唱詞方面的差異性等等不能完全判定徽戲《八陣圖》受到傳奇《平蠻圖》影響。限于論題與篇幅,對于徽戲《八陣圖》劇目流變考察,將撰文另述。
(5)【急三槍】曲牌并非出現(xiàn)在《八陣圖》所有有音樂提示的抄本中。光緒二十五年、光緒二十六年抄本、安徽省徽京劇院收藏“《八陣圖》165—207”中均無【急三槍】曲牌,而在其余標注音樂聲腔的版本中則有。
(6)劉靜沅先生在《徽戲的成長與現(xiàn)狀》中認為皖南徽班整體在新中國成立前的絕跡與演出崇尚豪華、國民黨反動派對于藝人的壓迫有關(guān)。筆者認為,絕跡原因分析同樣適用于《八陣圖》。
(7)豆瓣網(wǎng)署名“收皮囊的惡魔”的作者2019年6月3日發(fā)文《從績溪毛錦庭戲曲抄本看民國安徽昆腔遺存(未定稿)》提到績溪毛錦庭戲曲抄本中有《八陣圖》劇目。詳見https://www.douban.com/note/721110718/?_i=4675830gS08fxQ.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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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徽省文學藝術(shù)研究所,安徽省徽劇團.徽劇資料匯編[G].合肥:內(nèi)部資料,1983.
[3]朱萬曙.徽州戲曲[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4]中國戲曲志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安徽卷[K].北京:ISBN中心,1993.
[5]萬平,劉詠濤.川劇老藝術(shù)家口述史(四川卷續(xù))之王成康篇[J].四川戲劇,2014,(9):56
[6]程維新.八陣圖抄本[M].1901.
[7]畢裕慶.八陣圖抄本[M].1916后.
[8]李泰山.徽劇音樂[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8.
(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