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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轉(zhuǎn)身

      2022-07-28 03:05:20穩(wěn)
      含笑花 2022年4期
      關鍵詞:林芳朱正世民

      范 穩(wěn)

      這是一次告別之旅。

      鄉(xiāng)村中巴客車只路經(jīng)南山村下面的楊家寨,卓世民背一個雙肩包下車。其時,夕陽西下,山嵐飄拂在群山腰,炊煙在村寨里升起,不知名的鳥兒在空谷里鳴叫。當年打仗時,楊家寨是師部駐扎地,他所率領的師直屬偵察連駐扎在南山村。那時楊家寨也不通公路,后勤給養(yǎng)什么的都只能靠支前民工和騾馬從歇馬鄉(xiāng)馱運上來。崎嶇不平的山道上到處都是奔赴前線的士兵和負重支前的民工,那場面真是讓人血脈僨張,豪情滿懷。師直屬炮團在楊家寨下方搶挖了一條便道,勉強能把122榴彈炮拉進炮陣地。今天卓世民在路上還能看到這條戰(zhàn)時公路的影子,不過它的路面已經(jīng)鋪上了拳頭大的彈石,雖然拓寬了許多,但它依然彎多坡陡,讓坐車的人心驚肉跳。卓世民還記得一輛炮車在這段路上翻下了懸崖,犧牲了一名戰(zhàn)士,炮團王團長差點沒被師長執(zhí)行了戰(zhàn)場紀律。王團長抱怨道:這是在什么鬼地方打仗???我的炮彈可以長上翅膀,可炮車又不是飛機。

      楊家寨在半山腰,南山村在山頂上。剛才那個中巴車師傅對卓世民說,老大爹,你要去的那個地方得爬上去了。卓世民笑笑說,我知道。進出南山村的山路,他當年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他相信自己現(xiàn)在閉著眼睛也能摸上去。那個老司機又問他,是去南山村走親戚嗎?卓世民回說,不是,去看個朋友。老司機嫻熟地左一把右一把地打著方向盤,還不斷扭頭看卓世民,然后說,大爹,你是個老兵吧?卓世民又笑了笑,不置可否。被人看出身份,是他最不愿意的事情。老司機又說,這些年回來看戰(zhàn)場的老兵不少。大爹,你打過仗嗎?如此光榮的經(jīng)歷,卓世民不能否認了,他輕輕點點頭。到卓世民下車時,老司機一手扶方向盤,一手從車前的盒子里抓出一張二十元的票子,遞給卓世民說,大爹,我這車從不收老兵的錢。

      卓世民站在公路邊,手里攥著那二十元錢,目送中巴客車遠去,心中暖意融融。他仰頭望望自己的頭頂,老鷹山主峰海拔2487米,南山村海拔1986米,他現(xiàn)在的位置楊家寨海拔1503米。還有老鷹巖山主峰周邊一些山頭,打仗時都以某某某高地命名。每一個高地,每一塊陣地,每一個哨卡,每一片雷區(qū),都不僅僅是標在他的軍用地圖上,而是銘刻在一個老兵的記憶深處,歲月從不能將之遮蔽。年輕時流過血的土地,自然就有了青春和生命的烙印。

      楊家寨上方有一片荒草叢生的坡地,過去是部隊的訓練場和靶場。從班排戰(zhàn)術突擊訓練到步兵輕重武器的實彈射擊。那時當?shù)乩相l(xiāng)們最喜歡來討要八二迫擊炮彈的裝彈筒,他們拿回家去鑿一個眼,再加一個煙嘴,灌上點水,就是一個鄉(xiāng)村老倌們隨時不離身的水煙筒。卓世民就是在這里學會了抽水煙筒,在他搞密偵工作時,曾經(jīng)裝扮成一個大型貨場的守夜老倌,和一個監(jiān)守自盜的盜竊團伙周旋了一個多月。一個守夜者怎么能少一只煙筒呢?以至于他回到單位后,也在自己辦公室擺一個大煙筒,再好的煙都要把過濾嘴掐了抽才過癮。

      打靶場上方就是通往南山村的山路。卓世民發(fā)現(xiàn)有一條三四米寬的毛路穿過打靶場,向山頂延伸。兩輛挖掘機伸出長長的胳膊,砰砰砰地鉆向巖石,聲音像平射的高射機槍。還有幾輛裝載車在工地來來往往,十幾個頭戴安全帽的筑路工人在邊坡上澆灌水泥。裸露的巖體散發(fā)出熟悉的塵土味,喧囂的工地讓群山不再寂靜。

      嚯,咱們的南山村要通公路了?卓世民眼睛熱了。曹前寬、曹前順、曹家友、曹家祥、蔣大媽、曹四姐……南山村的戰(zhàn)友鄉(xiāng)親的容貌在他腦海里紛至沓來。曹前寬,我的好兄弟,你還好嗎?我們的村莊可是大變樣了??!過去光禿禿的石山,大約是因為這些年封山育林的緣故,現(xiàn)在長滿了胳膊粗的松樹、栗樹和葳蕤的灌木,看上去綠意蔥蘢,這倒讓他有了些陌生感。毛路緊貼著懸崖蜿蜒而上,巖石上到處是打過炮眼的鑿痕。卓世民想,這是要把一條路掛在峭壁上了。當年解放軍的工程團,才能干這樣的活兒。

      卓世民看見路邊有個火塘,一個戴著藤篾帽的老倌蹲在那里燒茶水。他便上前問:

      “老鄉(xiāng),你好。南山村是往這里上去嗎?”

      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一張塵土滿面的臉,只見兩處白眼仁。他定定地看著卓世民,沙啞著嗓音喊了一聲:

      “卓連長……”然后他像中了一槍似的,癱坐到火塘邊。

      “曹前寬曹連長,是你嗎?”卓世民撲了上去,先是想蹲著,但他看見曹前寬兩行止不住的眼淚嘩嘩地無聲流淌,在灰撲撲的臉上沖出一道道溝渠,他情不自禁地就跪在了他的面前,雙臂緊緊地抱住了曹前寬。

      山風嗚咽,但是溫暖如春風撲面。蒼老的眼淚也會讓群山動容、頑石崩裂。一只蒼鷹盤旋在天上,久久地觀察山坳上的兩個老人,那是它從未看見過的人間最溫暖的重逢。

      卓世民緊緊攥住曹前寬布滿老繭的手,“好兄弟……曹連長……你這是……”

      “給修路的師傅們燒茶哩??h上派來了筑路隊……村里挖一條路……”曹前寬話語哽咽,不斷抹臉上的淚?!白看蟾?,你可想死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早該來看看你了?!彼劾镆灿辛藴I花。望著繁忙的工地,他又感嘆道:“變化真是大呀!”

      曹前寬說:“大哥,你來的是時候,是時候啊。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走,回村里喝酒去。”

      老戰(zhàn)友相聚,豈能無酒?曹前寬那晚讓老伴殺了兩只雞、倒空了自家的酒缸,和卓世民把碗暢飲。村里幾個參加過支前的老人,也被曹前寬招了來。他們說,卓連長,那年那只大鐵鳥把你接走后,都以為你犧牲了呢。曹前寬也說,下午你在背后招呼我,我一開初不敢認你呀,以為是你的魂回來了。生死不管,我還是喊了聲卓連長。

      卓世民呵呵笑道:“現(xiàn)在只會有一個人叫我卓連長?!?/p>

      山里人說話直,從不遮掩自家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有個叫曹家祥的老人說,有人說你在外面當了將軍,做了大官,把我們忘記了。他只有一條胳膊,卓世民問他是不是打仗時受的傷。他說不是,領導,我這是打工被機器軋斷的。領導,老板,你給我評個理啊,我一只手,他們只賠了我三千塊錢。三千塊錢我都交給村里買炸藥去了。我跟老板說再多賠我一點錢,結果被人打了出來。老板,領導,你在這里打過仗,說得起話。你早些日子回來,我們還有個靠山。我們南山村的人窮啊,說話沒人聽啊……

      曹前寬忙制止這個說起話來就一臉哭腔、叫苦叫窮的長輩?!岸?,你就別啰唆了。劉書記不是派筑路隊來幫我們修路了嘛?!?/p>

      在一些偏遠的村莊,見到一個干部不容易,外面去的人都被高大化了,哪怕他只是城里的一個普通干部,但在村人眼里,其能耐堪比省長。

      卓世民忙著賠不是,說自己很早就轉(zhuǎn)業(yè)了,他不是什么大領導,也不是什么老板。過去一直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回來看望大家,對不起南山村的父老鄉(xiāng)親了。

      他當然也會聯(lián)想起多年前的那次打拐行動,這些來喝酒的鄉(xiāng)親,多半都曾經(jīng)和拐賣婦女兒童犯罪有所牽連。他可以為他們守邊疆,但他卻不能保證他們都做好人。打仗時,家家戶戶踴躍支前,甚至在戰(zhàn)爭結束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們都是不穿軍裝的戍邊人??墒且贿M入到市場經(jīng)濟,他們便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了。南山村的光榮不再。面對這些山民們淳樸憨厚的笑臉,卓世民還是莫名的感動,把一碗酒斟滿,高抬酒碗說: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當年大家一起為國家保邊疆,共同流血流汗,結下深厚的戰(zhàn)斗情誼。今天再次見到大家,我卓世民要再說一聲對不住,我回來晚了。我自罰一碗,敬大家!”然后一仰脖子,干了。他不敢再多說什么,因為鼻子已經(jīng)酸酸的了。

      這種山村火塘邊的苞谷酒,既剛烈又爆頭,卓世民好久沒有喝到過了,今晚他想把自己喝醉。什么胰腺占位,什么不能再喝酒了,見他的鬼去吧!

      曹前寬倒是很體貼地說:“老哥你可別把自己喝傷了。你是房柱子,我們是茅草。你是做大事的人呀,生死不管,你不能跟我們茅草命拼酒。”

      卓世民也酒到酣處了,“兄弟你說些什么呀。房子立起來了,沒有茅草遮風擋雨,光有柱子有什么用?前寬兄弟,我再敬你一碗!”

      曹前寬忙上前護住酒碗,“卓大哥,使不得使不得,要敬也是我敬你呀。我們慢慢喝。你們城里人,身子骨金貴,不能跟我們山里人拼酒的?!?/p>

      卓世民哈哈一笑,“要說拼酒,當年你可是輸給我的啊!”

      曹前寬什么都記得,他一拍大腿,“可是我也扳倒了一頭牛,沒有輸。是不?”

      老鷹山收復戰(zhàn)打響之前,參戰(zhàn)部隊天天在村莊里訓練。那年月地方上支前物資豐盛,來慰問的單位應接不暇,酒、煙、肉、水果等慰勞品堆積如山。部隊有什么好吃的,都會叫上村民們來一起吃。有一天卓世民請曹前寬來喝酒,兩人酒量都深不見底,一個說自己是口深井,一個說自己是座水庫。他們直喝得天上的太陽都醉了,仿佛都還沒有喝到位。最后兩人從喝酒到掰手腕定輸贏,曹前寬掰不過卓世民,輸一次喝一碗,連喝了三大碗,曹前寬實在喝不動了,就說,生死不管,我可以扳翻一頭牛,你信不信?卓世民也在酒興上,說你能把牛扳倒,我也喝三碗酒。通訊員,去找一頭牛來。戰(zhàn)士們和老百姓圍了一圈,為曹前寬加油。這漢子借著酒勁上前去,一把抓住兩支牛角,和那可憐的牛較開了勁。幾個回合的較量后,曹前寬在大家的吶喊聲中,真的把那牛掀翻了。

      往事像烈酒一樣醇厚。打仗時邊境地區(qū)的百姓見了不小的世面,部隊來來往往,明星歌星們都來偏遠的村莊慰問演出,沉寂的村莊熱鬧非凡。一個國家的關注點都在這里,英雄的事跡到處傳揚,英雄的歌聲隨風飄蕩。村莊里的人們亢奮激昂,雖然炮彈時不時就落在村邊地頭,生產(chǎn)也被迫中斷了,但他們從來沒有這般驕傲自豪過。他們第一次感受到,為前線送一箱彈藥、送一口水,就是在保衛(wèi)邊疆,就是在為國出力。我們要是偷懶怕吃苦了,就對不起前方為我們打仗流血犧牲的解放軍。全國人民都在看著我們哩。

      那個夜晚兩個老戰(zhàn)友在火塘邊幾乎通宵未睡。酒倒是沒有多喝了,畢竟都不比當年,他們一人抱一個煙筒,在呼嚕呼嚕聲中傾訴無窮無盡的往事和思念。村莊里的變遷,曾經(jīng)熟悉的親人和朋友,各自的經(jīng)歷,以及南山村馬上就要修通的路。曹前寬問:

      “卓大哥,憑你的能耐,后來當了很大的領導吧?你是國家的大柱子。”

      卓世民笑笑說:“我轉(zhuǎn)業(yè)后只是當了一名警察?!彼吹讲芮皩捰行┦谋砬椋惆参克溃骸案墒裁垂ぷ鞫际菫樯鐣鲐暙I嘛。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退休,還能回到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見到老朋友,喝酒、談天、敘敘友情,多好的生活。比起那些躺在烈士陵園里的戰(zhàn)友,我很知足了?!?/p>

      曹前寬忽然說:“卓大哥,你還有一件東西落在我這里了。等我給你找來。”

      卓世民驚訝不已,他有什么東西值得一個山村老漢珍藏幾十年?

      曹前寬起身去堂屋,一會兒他捧著一個包袱回來了。他說:“我前不久才在閣樓上翻出來的,我把它供在神龕前。我時常念叨你不會死,就該回來了。祖宗顯靈,這不就把你等來了嘛。”

      還是當年的油布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經(jīng)年的油布紙一層層打開,就像在卓世民眼前展開往昔的歲月和硝煙。他看到了自己的軍用挎包,那上面有一個用紅絲線繡的“卓”字,那是他當時熱戀中的女朋友肖佳的手工?,F(xiàn)在那字還散發(fā)著暗淡的光澤,一如久逝的青春。而挎包里的皮帶和帶血跡的軍帽,將人一把拉回到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軍帽上的紅五星在火塘光芒的映照下,像當年一樣的紅光閃閃。

      “這些東西怎么會在你這里?”卓世民血往頭上涌,他捧著挎包,眼睛濕潤了。

      “是我把你從火線上抬下來的嘛?!辈芮皩挼卣f。

      “哎呀!”卓世民大叫一聲,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我一直在找我的救命恩人,原來就是你呀!”

      老鷹山收復之后,雙方你來我往反復爭奪,卓世民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一發(fā)迫擊炮彈在他前方十五米處爆炸,他只記得眼前一片紅光,便再也不知道后面的事了。待他醒來,已經(jīng)是半月以后。他躺在陸軍醫(yī)院的病房里,曾經(jīng)四處打聽過是誰把他抬下來的。醫(yī)生告訴他,戰(zhàn)場上那么混亂的局面,傷員層層轉(zhuǎn)運,誰知道是哪個軍工抬你下來的呢?你能保住這條命,也虧得搶救及時。

      卓世民啊卓世民,你活得夠糊涂的啦!幸好你死之前還有力氣回來一趟,不然,你到了那邊,既愧對那些戰(zhàn)死在這片土地上的英靈,也對不起人間這些與你生死與共的人們。卓世民的愧疚從此無以復加。

      卓世民說:“老曹,咱們南山村得想辦法脫貧致富。我能幫你點什么?”

      曹前寬說:“路修通了,啥都好辦了。除了打仗和支前,我們南山村的男人過去只會兩件事,打柴和挑水,地里的那點活兒交給女人們干就是了。邊境口岸開放后,那邊和我們開始做生意,有錢的大老板都來了,把我們這些山里人眼饞的。人心就像守不住的陣地,一下就垮了??晌覀兩嚼锶?,出去做生意吧,他們比上戰(zhàn)場還害怕。找不到門路啊,害怕被人騙啊。打仗時我們南山村是支前模范村,報紙電視啥的都上過,記者見天往村里跑。卓大哥,不瞞你說,我們村子里第一個走出去的人就沒有學好。早年這憨狗日的為爭地傷了自己的親哥哥,政府判了他兩年,出來后跟著一幫壞人干起了拐賣婦女孩子的買賣。唉,一個村子里的人都被那憨雜種帶壞,把周邊村寨人家的女人騙出去,說啥養(yǎng)豬不如生娃賣。唉!喪盡了我曹家祖宗的德。”

      “那人叫曹前貴,對吧?”

      “你怎么知道?哦,對了,你干過警察。”曹前寬望著卓世民,忽然苦笑起來,“有一年警察來我們村里抓人,一下抓走十幾個。村子里雞飛狗跳,老人哭娃兒叫。我去縣城里求情,還把我關起來。這事兒你知道吧?”

      卓世民怎么能忘記當年在縣公安局拘留室外的一幕?他狠狠心,轉(zhuǎn)移了話題,“那個曹前貴,是個什么樣的人?”

      曹前寬撇撇嘴,“那次政府專項打擊后,又進去待了幾年,出來后我?guī)е蘼罚f是給他淬淬火,想讓他學點好么。沒想到這狗日的經(jīng)不起淬,干了兩年就跑去一家礦山上打工。唉,說起來曹前貴還是我不出五服的堂弟,他們那一支,從來就不發(fā)達。爹死得早,兄弟又不和。因為窮嘛,一年到頭不是打就是鬧,不是偷就是搶。從小偷雞摸狗,長大偷牛偷娃。老天爺心里有一桿秤,你干壞事,報應會像山上滾下來的石頭,追著你打。曹前貴的媳婦是他在外面打工時撿來的,跟著他遭了好多罪,現(xiàn)在得癌癥啦。唉,苦命的女人?!?/p>

      “明天帶我去曹前貴家看看?!?/p>

      “曹前貴不在家呀?!?/p>

      卓世民想了想,才說:“老曹,有一樁案子和他有關。我要找他了解些情況?,F(xiàn)在還在秘密調(diào)查階段,你知道就行了。”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那我們就找到他。”

      曹前寬一拍腦門,“這個敗家子啊,盡給我老曹家喪德!”

      198號界碑安靜地矗立在老鷹山主峰山脊線上。從山頂俯瞰下去,大好河山綿延起伏,山巒似浪奔浪涌,深谷如韻律回旋,河流蜿蜒在大地,翠色妝點了人間。云霧隨著季節(jié)的演變,從山的兩邊輪番漫涌,此消彼長。山頂植被茂盛,萬物葳蕤,百鳥鳴唱。有兩條小徑通向山頂,在界碑處匯合。一條是邊防部隊的巡邏線,一條連著南山村。曹前寬說,前幾年排雷部隊來排過雷,我方一側(cè)基本上清除干凈了。凡是老鄉(xiāng)們種地、放羊、挖藥采蘑菇的地方,排雷部隊那些兵,排完雷后,手拉著手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交給地方。但有些人都上不去的巖子陡坡,難免也會有雷。因此,“小心地雷”的木牌,還插在一些山崖上,讓人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戰(zhàn)區(qū)。

      卓世民和曹前寬今天起了個大早,在晨曦中向老鷹山主峰進發(fā)。此刻,太陽已經(jīng)躍上東方的山頭,翠色群峰似一道道綿亙的綠色長城,威嚴又端莊,柔和而安詳。在老鷹山頂,灰色花崗巖的界碑矗立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兩層水泥臺上,面向我方一側(cè)上書“中國,198,2001”幾個紅色大字,簡潔、厚實又莊重。在這極邊之地,國家的疆域因之而界定。沒有到過邊境線的人,是不知道國門與疆界,是怎樣一條肉眼看不見、卻又在每一個邊疆人心目中重如千鈞的界線。

      卓世民雙手撫摸了一遍198號碑,“真是一塊威風凜凜的碑??!”他感嘆道。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老鷹山收復戰(zhàn)打響,198號界碑曾經(jīng)被炮火炸斷。九十年代中期雙方重新勘界,每一塊界碑才永久固定,再不起爭議?,F(xiàn)在邊防部隊的一個哨所離198號界碑還有五華里遠,他們只做定期的巡邏,平常對這塊界碑的守護就靠這些淳樸的山民了。

      卓世民在水泥臺上坐下,掏出煙來,一氣點了十三支,一字排開,擺放在界碑前。他的連隊有十三個戰(zhàn)友犧牲在老鷹山收復戰(zhàn)中。他在心中一一呼喚他們的名字,跟他們說,兄弟們,我代你們來看看我們的界碑,還有我們的陣地,我們曾經(jīng)駐扎過的村莊?!叭嗽陉嚨卦冢送鲇⒒晔亍?。你們當年的口號我還聽得見。

      曹前寬也動情了,“卓連長,你手下那些兵的樣子,個個我都想得起來,都是些好后生呀?!?/p>

      卓世民突兀地說:“老曹,幫我在這老鷹山找塊地方,我死了后就葬在這里。”

      “大哥,活的好好的,還不到說這話的時候。不吉利的?!?/p>

      卓世民很認真地道:“能和我的戰(zhàn)友們在一起,繼續(xù)守衛(wèi)我們的界碑,是我的福氣?!?/p>

      曹前寬滿腹狐疑地望著卓世民,然后說:“大哥,我們下山吧。這上面陰氣重得很?!?/p>

      “你錯了,我感到滿山正氣。”

      曹前貴的媳婦劉淑琴是個被生活快要壓垮的苦命女人,她形容枯槁、衣衫破舊,頭發(fā)灰白稀少,腳下的一雙短幫雨靴都開了口。這女人剛剛從玉米地里回來,臉上的泥土和汗?jié)n將一張扁平的臉搞得不忍卒看。卓世民和曹前寬提了一箱方便面,一桶香油,兩瓶1.5升的橙汁,一箱牛奶。這是卓世民在村里的小賣部能買到的最好的東西。曹前寬說,妹子,我家卓大哥來看看你。

      卓世民看出了劉淑琴眼神里的些許慌亂和警覺。一般鄉(xiāng)下婦人,對城里人的造訪會有些羞澀。他們會為自己的房子太破舊,屋子里太凌亂或者滿院子亂跑的雞鴨而感到難為情。但劉淑琴沒有,她一直在某種緊張的壓力之下,表情僵硬,神色焦慮。

      這個破敗的小院眼下只有劉淑琴一個人住,院子右側(cè)垮了一面山墻,導致右邊的廂房坍塌了一多半,那屋子過去是孩子們住的,現(xiàn)在堆放了些農(nóng)具雜物,上面只是用塑料布臨時遮擋風雨。女主人把兩個客人讓進光線昏暗的堂屋,自己忙著去伙房燒水。曹前寬說,這房子是去年夏天下大暴雨時垮了,曹前貴這家伙說冬天回來修,現(xiàn)在又一個夏天到了。

      卓世民當年在這里駐扎時,劉淑琴還沒有嫁過來。他倒是記得坡坎下面有棵大核桃樹的那戶人家。那家人的閨女是南山村的小學女老師,大辮子大眼睛,眉毛彎彎的細細的,皮膚出奇地白,一點也不像山里人。這所小學有十多個學生娃,老師就她一個人,是人們所稱的“一師一?!?,她既是老師又當校長。打仗的時候?qū)W校也沒有停課,搬到一個炮彈打不到的山頭背面,由部隊出面搭建了兩間帳篷,取名“戰(zhàn)地小學”。連隊的指導員和文書都被聘為校外輔導員,中央電視臺還專門來做了報道。南山村的“戰(zhàn)地小學”一時為神州大地所矚目,捐贈物品紛至沓來。美麗清純的小學老師也經(jīng)常來連部幫戰(zhàn)士們洗衣服,尤其是卓世民的,上午才穿上身的襯衣,中午睡午覺剛換下來,就被她收走了。后來連部的人不知何時達成了默契,小曹老師來了,他們都借故溜出去。卓世民那時有女朋友了,就是現(xiàn)在的老伴肖佳。他是要上戰(zhàn)場的人,所有的情債他都不想欠。卓世民硬起心腸給肖佳寫了一封柔腸寸斷的絕交書。他沒有料到的是這封絕交信讓肖佳更加愛他,直至成為他的終身伴侶。那年月,年輕的卓世民真不怕死,也不懂死亡來臨時,人將會面對什么。他們那一代人,在為國征戰(zhàn)的豪邁精神鼓舞下,只知道能戰(zhàn)死疆場、為國獻身,是無上光榮自豪的事情。他當然也覺察得到這個才十七歲就誤入情網(wǎng)、純樸得像一株野百合花的山村小學老師眼睛里的內(nèi)容。他不忍心傷害,又不知該如何婉拒她。他跟指導員說,你告訴通訊員,以后不要讓曹老師來連部洗衣服了。指導員笑嘻嘻地說,卓連長,軍民一家親,我們怎能傷了老百姓的感情?其實,卓世民和小曹老師說的話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句,他們連一次私下的見面都沒有過。小曹老師遠遠看見卓世民走來,臉就紅了,端著洗衣盆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卓世民有一次帶著通訊員小杜去給小學生們送兩箱餅干,把孩子們高興壞了。他們離開時,曹老師緊張得竟然不敢跟卓世民握手道別。她拉著小杜的手,不看他,也不看卓世民,臉扭向一邊,說,要照顧好你們連長??!小杜在回來的路上調(diào)皮地說,連長,小曹老師的手上全是汗吶。就像剛洗了手。卓世民熊了小杜一句,你亂彈琴!以后這樣的事情,不要叫我來。那個年代的人,要說一聲愛,就跟要上戰(zhàn)場一樣。況且,卓世民的戰(zhàn)場在前方。

      從劉淑琴的堂屋望出去,是凌亂的院子,目光越過圍墻,就可看見坎下曹老師家的大核桃樹。卓世民忽然心里涌起一陣暖意,那個大辮子大眼睛的山村女教師,她叫曹什么來著?她還好嗎?

      他問曹前寬這家人的情況。曹前寬一拍腦門說:“嗨,看我這記性。一直想跟你說這事的。你可欠了人家一筆情債了!”

      當身負重傷的卓世民被抬回南山村時,第一個來到擔架邊放聲大哭的人就是小學老師曹慶梅。曹前寬說軍醫(yī)把卓世民送進戰(zhàn)地手術室后,人家曹慶梅跑回家煮了十二個紅糖雞蛋,滿滿一盆端到你們部隊的醫(yī)療帳篷前。喏,那帳篷就搭在前面那幾棵柿子樹前,那時還沒有這些樹。部隊的醫(yī)生出來說,姑娘,你回去吧,傷員現(xiàn)在不能吃這些東西。但是人家生死不管,眼淚兮兮地端著那盆雞蛋站到天亮,讓人看了著實可憐。直升機來接你走時,人家哭著喊著往前撲,擔負警戒的解放軍和民兵拉都拉不住??!大家都說這姑娘是愛上你了。當然,你要上戰(zhàn)場,生死不管,沒有時間談情說愛,戰(zhàn)場上下來又昏迷不醒??墒沁@么多年來,你頭都沒有回一下哦!你可曉得后來方圓十幾個村寨,有多少人來給她家提親啊?但人家曹老師就是不答應,生死不管要等你。前些年我們村里的“一師一?!背妨?,她到了鎮(zhèn)上的中心學校去教書。她的父母也跟著搬去鎮(zhèn)上住,那院子也荒了。我聽說,曹老師到四十多歲了才嫁了一個二婚夫。在鄉(xiāng)下,這個年齡都是當奶奶的人啦。

      卓世民再度愧疚得無以復加。為什么我總是欠這個村莊太多?而我卻渾然不知。當年傷愈后,至少也應該給南山村寫封信吧,但是他沒有。卓世民,你可真夠操蛋的。在后方醫(yī)院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在醫(yī)生的指導下做恢復記憶的訓練。嚴重的頭部創(chuàng)傷讓他的記憶斷了片,混亂、模糊、零星、無序,連親人的面孔也辨析不清,折磨得他像個傻子一樣,恨不能將自己與世隔絕。一個心理醫(yī)生讓他盡量忘記過去,面向未來??墒?,人若是沒有可資依托的、實實在在的過去,又怎么面對不可知的未來?沒有人知道卓世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讓自己逐步恢復了正常。多年以后,有了核磁共振技術,醫(yī)生們才查出卓世民右耳后的頭顱里還有一顆半粒米大小的炮彈碎片,它已經(jīng)和骨頭長在一起了。這個小伙計已經(jīng)和我和諧共處了幾十年啦。卓世民經(jīng)常這樣說。

      無論什么樣的往昔,總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卓世民還記得多年前縣公安局的朱正帶人來南山村抓人,說除了村長家外,只有一戶小學老師家沒有參與人口拐賣。

      他現(xiàn)在真想去見見曹老師,但他知道,他不能。

      劉淑琴燒好了水,提了一壺開水來,用兩個土碗給客人泡茶。話題一說到曹前貴,她就開始抹眼淚,說他上個月還在礦山上上班,后來跟人做生意去了?,F(xiàn)在她不知道這個死鬼死哪里去了。真死了倒好,反正她也是要死的人了,在陽間是苦命夫妻,到陰間了,還得搭伙過日子。這都是我們的命。前世造了孽,今生要償還的。

      曹前寬回了她一句:“前兩年搞‘新農(nóng)合醫(yī)?!?,動員你們參加,嘴皮子都說干了,你們也不相信?,F(xiàn)在曉得厲害了?”

      劉淑琴并不示弱,“人又不是神仙,樣樣都掐算得到。我要掐算到哪里要長癌,我就買你的‘新農(nóng)合’?!?/p>

      這是個見過些世面的女人,卓世民想。他觀察了一下屋子,堂屋里有一張陳舊的沙發(fā),有臺塵土滿面的電視,也供有神龕,但很破敗了。“天地國親師”的牌位字跡都殘破不全,祖先的牌位更是看不清名字。似乎祖先和后人兩不照面,以免相互羞愧。卓世民問:“這房子有些年頭了吧?該修一修了。”

      曹前寬說:“村里就他們這家房子沒有翻修了。我這個村長每次去到鄉(xiāng)上都要為他們背書?!?/p>

      卓世民站起身,說:“我看看房子,能否找人捐點錢來幫助一下?!?/p>

      曹前寬用不解的眼光看著卓世民,仿佛說你這是在幫懶人呢。劉淑琴則像遇到了財神,立馬跟著站起來,說領導,我們不是要給村里人丟臉,真的是沒有錢來修房子啊。她帶卓世民看他們凌亂昏暗的睡房,兩邊的廂房,還有廚房。卓世民看見了火塘邊的一個煙筒,八二迫擊炮彈筒做的。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對曹前寬說:“呵呵,你們還在用這玩意兒啊。讓我來一口吧?!?/p>

      他把煙筒拿出來,回到堂屋里,抽出一支煙,掐掉過濾嘴,然后按到煙嘴上。煙筒里還有過濾水,卓世民聞了一下,眉頭皺了皺,但他還是點上火吸了兩口?!昂魢:魢!钡穆曧懺跓熗怖锓瓭L,煙從口里緩緩吐出。

      “我抽到特別的味道了。”他說。

      卓世民問了一些曹前貴家的基本情況。劉淑琴話匣一打開就是滔滔不絕地抱怨和控訴。曹前貴這個死鬼在州上的朗沙銻礦干活,過年過節(jié)才會回家??梢换貋聿皇枪囫R尿就是去鎮(zhèn)上打牌賭博,一年到頭掙的那點錢都輸牌桌子上了。曹前寬插話說,鎮(zhèn)上這兩年在搞禁毒樹新風活動,不準賭博了。你老公自己不學好,偷著賭,也是活該。卓世民問你們一年收入有多少?劉淑琴說,有什么收入?地里那點莊稼剛夠填飽肚子。十天半月能吃一回肉就是天上的好日子啦。曹前貴那個死鬼當年騙我說南山村滿山滿坡都是肉。屁話呀!石頭縫里那點土,也叫肉?卓世民問,你家沒有養(yǎng)豬?劉淑琴道,我一個女人家,一身的病,養(yǎng)活人都惱火,還養(yǎng)豬?鎮(zhèn)上的肉價那么貴,是哪些人才天天吃得起肉哦?

      回去的路上,卓世民悄悄對曹前寬說:“曹前貴跑回來了。”

      “?。吭趺纯赡??”

      “這個女人抽水煙筒嗎?”他問。

      “不抽?!?/p>

      “煙筒里的水應該是昨天的。另外,睡房的床上有一件男人的夾克,廚房的火塘上方掛著的臘肉,剛剛割去一大塊,甄子里的苞谷飯也不少啊。”

      曹前寬一拍腦門,說:“到底是干過偵察兵的。”

      卓世民笑笑,“早不干啦。我只是重操舊業(yè),看看自己的老手藝忘記沒有?!?/p>

      曹前寬見卓世民在往四面的大山觀望,便有些明白了,“你認為,這家伙躲在山上?”

      卓世民氣定神閑地說:“到晚上我們就知道了?!?/p>

      他又回到了過去的那種生活狀態(tài)了。追蹤、調(diào)查、走訪、分析、蹲守、抓捕,竟然讓他有些小小的興奮,像一個剛?cè)胄械男戮臁V匾氖?,他再無閑心去想什么操蛋的“占位”不“占位”了。人站在最能發(fā)揮自己才華的位置上,這才是有意義的“占位”。

      那個晚上月明星稀,卓世民和曹前寬蹲守在村后山的一處柴棚里。山坡下就是那條古驛道,蜿蜒在黑夜的深處。山風吹來陣陣林濤聲,像有千軍萬馬在銜枚疾走,讓卓世民有如置身當年。他說,咱們南山村最大的變化就是山綠了。曹前寬答道,是啊。封山育林快二十年了,山上的土肉越來越多了,石頭也不趕人跑了。劉淑琴那個婆娘瞎扯。人只要勤勞肯干點,哪里會過不好日子?等我們村的公路挖通了,半天就可以到縣城,一天就可以到州上,兩天就能到省城,三四天就可以到北京了。今后我們進進出出,比天上的老鷹還方便哩。卓大哥,你啥時想回來,分分鐘就回來了。

      不是回來與否的問題,而是如何告別。卓世民想。

      柴棚里四面漏風,冷風嗖嗖,由于怕暴露目標,兩人沒有生火,也不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念叨過往的人和事。為掩護支前民工犧牲的事務長,村前玉米餅烙得最香的蔣大媽,來自西北一臉絡腮胡的一班長,聲音婉轉(zhuǎn)好聽人又勤勞美麗的曹老師,連隊唱歌時打拍子像個木偶人的王指導員,愛寫點小詩啦快板書啥的文書小魏,曹利群家那匹被地雷炸開了肚子的騾子,炊事班里皮膚白得像個大姑娘的“小江蘇”……

      “卓連長,”曹前寬下意識地又叫起了從前的稱謂,“你打仗時害怕過嗎?”

      卓世民借著月光能看得見曹前寬直盯著他的眼眸。他不能回避,更不能說謊。

      “害怕過?!弊渴烂裾f,“就是我們在3號陣地前有人觸發(fā)了地雷的那條山澗里,敵人的火力鋪天蓋地傾瀉而來。那一瞬間我真害怕了。我的手抖了,喊大家隱蔽的嗓音也變了。我還記得我想往前躍進幾步,腿卻竟然使不上勁!我只有橫滾到一棵大樹后,才找到隱蔽點。敵人的火力來得真猛真快啊,我判定我們中埋伏了,可我一時找不到解脫的辦法?!弊渴烂駝忧榈匚兆×瞬芮皩挼氖郑安苓B長,是你那天趕走了我身上的害怕?!?/p>

      曹前寬說:“這話說顛倒了。跟你們解放軍在一起,我才生死不管?!?/p>

      卓世民拍拍曹前寬的肩膀,“帶兵打仗的人,最喜歡聽你說這句話了。我還記得我給你報過功的,讓文書把這句話寫進了報功材料里?!?/p>

      “當了民兵戰(zhàn)斗英模,我還到處去做報告哩?!辈芮皩捘樕戏殴?,“第一次去到省城,哦喲,在大樓房里吃肉,放開肚皮吃喲。人家大飯店的門是玻璃的,我們不認得喔,生死不管,一頭就給人家撞得稀爛?!?/p>

      “哈哈哈,你這腦袋比石頭還硬。”

      “也是闖了鬼了,背時得很喲?!?/p>

      “我連隊的那些兵,都老啦,都差不多到退休年齡啦。還有三個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后來得病死了?!弊渴烂癫粺o傷感地說。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下一個就是我啦。

      “村里當年支前的那撥人,還不是走的走,死的死。那個年代的人和事,現(xiàn)在想來,像看電影。卓大哥,我還是覺得那時的人好。現(xiàn)在呢,人心好像茅草上的露水,被錢一照,就看不見那顆心了?!?/p>

      有一只夜宿在樹窩里的斑鳩忽然從夜空飛過。卓世民和曹前寬對了對目光,卓世民指指路前方的一塊巨石,曹前寬心領神會,貓身躲在了大石頭后面。不到五分鐘,一個不知是人還是鬼的魅影出現(xiàn)在山道上,他一手拄一根木棍,一手拿一把砍柴刀。在夜色下飄飄忽忽、若隱若現(xiàn)。曹前寬跳將出來大喝一聲:

      “曹前貴,你給老子站??!”

      曹前貴“媽呀”了一聲,轉(zhuǎn)身想跑,但卓世民已像影子一樣地貼在他身后。他還沒有明白過來,已經(jīng)被摔倒在地了。卓世民一把抽出他的皮帶,麻利地將他捆了個結實。

      卓世民和曹前寬當天晚上就把曹前貴審了一遍。曹前貴的交代讓卓世民愈發(fā)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個案子不簡單。青山州最大的民企老總褚志浮出水面,曹前貴交代說他并不知道褚志為什么要讓他去拐走儂陽陽,他只拿錢幫人干活。把曹前貴和小女孩一同劫持的又是一幫什么人?是五孃犯罪團伙嗎?曹前貴說他也不知道,他從未見過五孃的面,只感覺那幫人心狠手辣。他們的目的很清楚:他們嗅到了腥味,要釣大魚。

      案中案讓卓世民腦神經(jīng)高度興奮起來。一個老刑警,破案無數(shù),唯有最具挑戰(zhàn)性的案子,才會光榮地進入他人生的記憶庫。

      曹前貴從劫持他和儂陽陽的犯罪團伙手上逃出來后,沒有手機,沒有證件,也沒有錢。要說流竄逃亡的本事,曹前貴算個“老司機”。這個家伙有本事靠一路乞討、蒙騙、扒車加徒步潛逃回了老家。他從不在班車的始發(fā)站上車,都是走到半路攔車;警方可能會設卡的地方,他能蒙個八九不離十,到有警方檢查點前幾公里了,他會下車徒步,從莊稼地里繞過去。在縣以上的城市,他也不去住店,徑直去到醫(yī)院,在急診室外的椅子上躺一覺,第二天繼續(xù)亡命天涯。他千里潛逃,只是想把給老婆治病的錢送回家。錢在哪里?曹前貴說,這是我拿命換來的錢,我不會告訴你們在哪里的。打死我,我也不會說。

      過去,卓世民很少對犯罪嫌疑人動過惻隱之心,一旦證據(jù)確鑿,他們就是社會的“病毒”,他的職責就是把這些“病毒”找出來,讓法律去“醫(yī)治”它們。南山村由來已久的貧窮,自身角色的轉(zhuǎn)換,讓他首次用一個普通百姓而不是警察的身份去看待曹前貴的犯罪。曹前貴的家當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千元,而他們卻要準備數(shù)十萬的醫(yī)療費。褚志給曹前貴的錢一定會藏在曹家的某個地方,按執(zhí)法程序,這筆沾染了罪惡的錢該沒收充公。現(xiàn)在卓世民情愿那個身患癌癥的女人能靠著這筆錢做手術。沒有錢去醫(yī)院,不應是我們這個社會應該有的常態(tài)。其實,不要說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得了癌癥會被錢難倒,當卓世民得到那份胰腺占位的檢查報告時,他也在心里盤算了一下,自己多年的積蓄能否支撐得起有可能面臨的昂貴藥費。盡管他有醫(yī)保,但他聽說在關鍵時刻,那些進口的自費治癌靶向藥,一個月幾萬幾十萬地花出去,就跟花的是紙一樣。他相信親人們愿意為他花這筆錢,哪怕賣房子也要救人命。這是每一個家庭都會做出的痛苦抉擇。但這有必要嗎?絕癥面前,你還有積蓄可花,有房子可賣,這些鄉(xiāng)下人又有什么可供抵押?

      鄉(xiāng)村的貧困顯而易見。當年邊境作戰(zhàn)寸土必爭,用血肉筑起了一道鋼鐵長城,但這“長城”后面的家園卻還在貧困線上掙扎,這讓卓世民像丟失了陣地一般感到莫大的羞恥。那些吶喊和鮮血,奉獻和犧牲,不就是為了讓塹壕、哨卡后面鄉(xiāng)村里的人們過上安詳富裕的日子么?邊地的人們正在向貧困宣戰(zhàn),修路、打工、脫貧、振興鄉(xiāng)村、鞏固邊防,這是一場與當年守土保疆同樣具有重大意義的戰(zhàn)爭。卓世民,你得發(fā)揮點“余熱”。

      卓世民抓到曹前貴的第二天早上,就給自己從前的部下朱正打電話,說抓到一個犯罪嫌疑人,讓他派人來帶走。多年來卓世民挺欣賞朱正的機靈勁兒,在工作中一直對他都關愛提攜有加?,F(xiàn)在朱正已經(jīng)進步到青山州的公安局副局長了。他在電話里先是驚訝得大叫,卓局來了,我們怎么不知道?這點小事,還要勞煩卓局您這樣的大領導?卓局,您先在村里好好地抽著煙喝著茶,我親自來接您。卓世民回說,朱子,你忙你的。這個嫌犯給我看好,會有人來提審他。

      卓世民同時也給陳廳長將情況做了匯報。抓到曹前貴讓陳廳長大為高興,說老將出馬,一個頂仨。然后陳廳長簡要談了廳里對此案的部署,卓世民在下面的調(diào)查仍保持秘密狀態(tài),有什么情況直接向陳廳長匯報。卓世民又像回到當年,廳長那里領了任務,該怎么干就是他的事了。他只需匯報任務的執(zhí)行情況。通話結束前陳廳長又加了一句:對了,老卓,你的身體怎么樣?卓世民說,好著哩。我一下來,心情舒暢得很。我都忘記那個什么占位了。

      卓世民說的是實話。他甚至想:如果病發(fā)作了,他也不回去。就在南山村找個地方安靜地離開人世,也比在醫(yī)院里做無謂的醫(yī)治好。

      中午時朱正就帶著兩輛警車風塵仆仆地趕到楊家寨,在幾個警察的陪同下氣喘吁吁地爬上南山村,見到卓世民先是一通熱情洋溢的歡迎詞,然后賠罪,說是怠慢了卓局。卓世民只簡單交代了幾句,就把曹前貴交給了他的人。朱正問:“卓局,您審過他沒有?那個孩子呢?”

      卓世民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視著朱正的眼,直看得他有些不自然。然后卓世民嘿嘿一笑:“我是個退休的老頭兒了,審犯罪嫌疑人是你們的事。我只是來看老戰(zhàn)友,碰巧幫你打了次工?!?/p>

      朱正忙說:“怎敢讓卓局給我們打工?不敢的。您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卓局,我們下山吧。兄弟們聽說你來了,晚上都等著請您喝酒。”

      卓世民一把拉過曹前寬來,“來來來,朱子,認識一下,這是我的老兄弟,老戰(zhàn)友曹前寬。當年可是我們的支前模范、民兵英雄哦。”

      朱正看看曹前寬,說:“我認識你?!?/p>

      曹前寬有點摸不著頭腦,卓世民對他說:“老曹,你跟我一起去州上,我?guī)闳タ纯串斈甑睦蠎?zhàn)友?!?/p>

      曹前寬說:“正好,我還想去見見州里劉書記,匯報一下修路的情況。劉書記你可認得?”

      卓世民說:“認識。不是很熟?!?/p>

      那天晚上朱正叫來了幾個卓世民熟悉的老下屬,都是干刑偵的,過去在業(yè)務上卓世民沒少給他們指點,有些大案還帶著他們一起干。大家說,卓局,您退休后,我們好長時間不適應呢。說的是真心話,但卓世民不允許人家這樣說。刑偵這一行,不僅技術性風險性專業(yè)性強,還要靠豐富的偵破經(jīng)驗和社會閱歷。每一任刑偵局長都有自己的辦案風格,風格往往決定破案率。在卓局手下干活,痛快,不累。大家都這樣說時,卓世民只是笑而不語。

      曹前寬可能是第一次跟城里的大人物們吃飯喝酒,有些縮手縮腳。卓世民坐上席,他把曹前寬拉在自己身邊,說這是我的生死戰(zhàn)友,救命恩人。你們都給我好好敬敬他。那天在座的還有朱正請來的兩個老板,其中有一個老板就是廣疇縣人,在州上開著最大的一家建材市場,他說,大爹給村里修路放炮砸壞了山下人家的房子,還揭自家的瓦賠人家。真是不容易?,F(xiàn)在有一種巖石膨脹劑,不用放炮炸巖石、嘣得到處都是。你用風鉆打好洞眼,灌進這膨脹劑,第二天巖石就被撐開了。我先送你四箱,不夠再說。曹前寬高興地說,我們南山村要搬走的石頭多得很,有你這東西,啥石頭搬不走。卓世民也很高興,主動走到這老板面前敬他酒。他這一生很少求人,現(xiàn)在無職無權了,只能以酒代謝,大杯大杯地喝,讓他的警察同行們都感到有些異樣。

      只有卓世民心里知道:這是今生和大家“辭別酒”啦。

      那晚卓世民喝高了。朱正開車將他和曹前寬送到青山州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卓世民只記得自己說了一句,我現(xiàn)在是退休人員了,住不起呀。然后就被人攙扶著送進房間,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上,卓世民起來沖了個澡才清醒。他想,昨晚那場大酒也沒有讓那啥“占位”發(fā)點小脾氣嘛。你不感覺它,它就不存在。道理就是這么簡單。

      他去敲開隔壁曹前寬的房門,說走,我們?nèi)ゲ蛷d吃早點去。曹前寬說,這么高級的酒店,早餐怕是貴得能買一頭豬仔。我們還是去外面喝碗米線吧。卓世民笑著說,都在房費里了。你跟我走就是。餐廳里也應該有米線的,隨便你吃幾碗。在早餐廳,曹前寬愧疚地說,卓大哥,真是難為你了,為我喝了那么多酒。卓世民說,沒事的,昨晚我高興。

      兩人正聊著天,朱正匆匆走進早餐廳,說過來陪領導吃早餐。沒想到領導起得這么早。卓世民說,別張口閉口領導領導的,我現(xiàn)在一退休老頭兒了。你也不用像過去那樣前腳跟后腳地陪。

      朱正說:“卓局客氣,你永遠是我的領導嘛。上午想去哪里走走不?”

      卓世民說:“我是閑人,你是忙人。哪耗得起你的時間。干你的正事去。對了,曹前貴審了嗎?”

      朱正愣了一下,隨即不好意思地說:“昨晚我也喝多了,回去就睡了。我上午就安排審。卓局,你在位時,大家都說你是神探。這次我是領教了,千里追逃,一抓就準?!彼D(zhuǎn)頭對曹前寬說:“曹村長,你們一個村的,就不知道自己村里的犯罪嫌疑人躲回來了嗎?要不是我們卓局,這小子還不知在逃多久呢?你知道他犯的事兒了嗎?”

      曹前寬正要搭腔,卓世民在桌子下用腳碰了他一下,接過話頭說:“我們老哥倆分開幾十年了,見一面不容易,說不完的話。人老了嘛,就喜歡懷舊。只是在聊天中找到點線索,順帶就把那小子給逮了。哪顧得來審他?!?/p>

      “原來卓局不是專門來抓曹前貴的呀?”朱正看見卓世民用一種令他捉摸不定的眼神望著他,忙又補充了一句,“我寫結案報告時,得給卓局報功?!?/p>

      “扯!”卓世民呷了口杯里的咖啡,“我一個退休老人,要什么功?”

      曹前寬總算接上了話,“該!該給我家大哥記一個大功。人家一進村,到曹前貴家里……”

      卓世民又在下面踢了他一下,對朱正說:“朱子,昨天飯桌上那個老板巖石膨脹劑的事,你可得追緊一點。不然酒桌上的話,酒醒了就啥都忘了?!?/p>

      朱正忙說我這就打電話。他不敢說話不算數(shù)的。他起身去隔壁桌子打電話,然后又加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順帶打兩個工作電話。

      曹前寬悄聲問卓世民:“大哥,我說錯話了?”

      “沒有。你不來杯熱牛奶嗎?”

      “喝不慣那東西,我把米線湯都喝了。”

      “上午帶你去一趟州交通局,我有個戰(zhàn)友在那里當局長,不知道退了沒有。我把我的熟人都介紹給你,以后你來州上辦個什么事,也方便。”

      曹前寬脫口而出:“早曉得你州交通局有熟人,我們挖路就不會那么苦了?!?/p>

      卓世民愧疚地看著他,無言以對。

      朱正打完電話回來說,膨脹劑這兩天就送過去,曹村長只需回去招呼點茶水就行了。曹前寬連忙道謝,說真是給朱局長添大麻煩了。太感謝了。人家送膨脹劑的人來,我給他們逮兩只土雞。

      朱正并不理曹前寬的答謝,他問卓世民:“卓局,你也一起去南山村嗎?”

      “我說了我要去嗎?”卓世民反問。

      朱正有些尷尬,說:“我的意思是,卓局要去的話,我安排車?!?/p>

      “你別安排這安排那的了。我私人的事,不能用你的公務車。現(xiàn)在的紀律那么嚴,別給自己惹麻煩?!?/p>

      朱正對曹前寬說:“曹村長,你先回房間去休息吧,我有件工作上的事情給卓局匯報。”

      曹前寬也是個精明的人,他一直覺得今天這兩個人在打啞謎。警察的事情,在老百姓眼里都神秘莊嚴。因此他忙說,好好,我這就先上去。

      朱正目送曹前寬的身影離開餐廳,才說:“卓局,我剛才接到電話,曹前貴在看守所被打壞了?!?/p>

      “打壞了?”

      “看守所那幫臭小子監(jiān)管不嚴,把他隨便扔到一間號子里。大約犯罪嫌疑人之間起了什么爭執(zhí),里面有個牢頭就讓一幫人揍他。聲帶打壞了?,F(xiàn)在人在醫(yī)院搶救,不能說話?!?/p>

      他們可真會找地方下手。卓世民知道曹前貴沒文化不識字。沒有了口供,下一步再沒有了意識,曹前貴幾乎等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卓世民默默地盯著朱正,盯得讓他心里發(fā)虛。朱正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才說:“可惜呀,卓局,你那晚審他一下就好了?!?/p>

      “會查清的?!弊渴烂裾酒鹕?,“你忙你的去吧,我回房間去了?!彼邇刹接洲D(zhuǎn)回頭來,朱正已起身來送他,卓世民冷言道:“朱副局長,你知道這個污點證人的重要。該怎么做,不用我提醒了吧?”

      朱正忙點頭,“我知道,我知道。老領導,我會處理好的?!?/p>

      朱正把卓世民送到電梯口,等到電梯門關閉才長長吁了一口氣。卓世民從叫他“朱子”到稱他“朱副局長”,自是意味深長;他從叫“卓局”到稱“老領導”,也不是沒有用意。

      而卓世民在電梯里,卻有一股悲恨襲上心頭。悲曹前貴這個可憐又可憎的犯罪嫌疑人,小命能否保住,都未為可知;恨自己看錯了人,鑄成大錯。他已經(jīng)在一片罪惡的海洋上捕捉到了案件的冰山一角,但一夜醒來,露頭的冰山眼看著又沉到水下去了。

      在南山村審完曹前貴后,那家伙曾請求見自己媳婦一面,但卓世民斷然拒絕。他不想看到警車帶走犯罪嫌疑人時,家屬追趕著警車又哭又喊的場面。早知有今天,還不如讓他們見一面。

      卓世民本來打算帶曹前寬在青山市轉(zhuǎn)幾天,大家一起會會老戰(zhàn)友,敘敘舊情,方便的時候就帶他去拜會一下州委劉云天書記,跑一跑相關的部門。他知道山里人進城辦事的難處,他卓世民這張老臉,相信人家還是認的。但是今天早上陳廳長通報給他的情況和朱正帶來的訊息,讓卓世民改變了主意,曹前寬還是離開青山市為妙。越早越好。

      卓世民先去酒店旁邊一家銀行取出五萬元現(xiàn)金,用一個包包好,然后他來到曹前寬房間,說老曹,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在這邊還有點事要先辦。劉書記那邊,我約好時間再通知你。

      曹前寬愣了一下,說:“人家是大忙人,工作多。我是該走了,破費不起的?!?/p>

      卓世民滿懷歉意,把那個包遞過去,“這是捐給村里的。村里為修路欠了賬的人家,包括你家買瓦的錢,還有兩戶五保戶,我記得當年打仗時,他們都是為我們送過水送過彈藥的。還有那個外出打工斷了手的曹家祥,我看他家的房子也該修了。錢不多,你拿去分給大家,只是我的一點心意。對了,曹前貴家媳婦,也分給她一些。快拿著。”

      曹前寬驚住了,感動得手發(fā)抖嘴哆嗦,堅決不收這錢。卓世民為了寬慰他,情急之下也說了句笨話。你放心,這錢絕對干凈。是從我的退休金里取的呢。曹前寬更不干了,他說,咋敢花你的養(yǎng)老錢?卓世民呵呵一笑:

      “老兄弟啊,你老哥工作一輩子,積蓄還是有點的嘛。現(xiàn)在退休了,國家給的工資也不低,女兒也成家了,我又沒有什么負擔,退休金花也花不完呢?!?/p>

      曹前寬說:“我不相信還有錢花不完的人家。”

      “好啦好啦。我們哥倆就別爭了。這筆錢我是一定要出的,為我們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友情,為我們共同的村莊,更為我多年來欠南山村的情?!?/p>

      這么一說,曹前寬不再推辭了,收下錢,小心地放進他的挎包里。“村里還真是家家都欠了一屁股的債。劉書記叫來了筑路隊,我們再不好向政府伸手了。曹家祥的孩子今年考上了省外的大學,不敢去呢。老哥你這錢可救人急了。卓大哥,等路修通了,我要立一塊功德碑,碑上第一個就刻你的名字。”

      卓世民哈哈一樂,“我還沒有死呢,要立什么碑?”

      他又想,死后埋在南山村,和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們做伴,真是一個好選擇。

      曹前寬看卓世民坐在窗戶前的沙發(fā)上發(fā)呆。上午的陽光從外面射進來,斜打在他的身上,讓卓世民的身子一半明亮金黃一半模糊陰暗。曹前寬忽然回想起有一次在寺廟里也看到過類似的畫面,只不過彼時那是一尊佛,眼前的是一個人。他嘀咕了一聲:

      “佛菩薩保佑?!?/p>

      卓世民沒有聽清楚曹前寬說的什么,他望著他的目光里有溫熱的淚。他鄭重地說:

      “拜托你們,守護好我們的界碑吧。”

      送走曹前寬,卓世民打車去州交通局見他的一個老戰(zhàn)友畢生鳴。當年畢生鳴是炮兵連長,兩人一起當?shù)谋?,又一起提的干。打仗時,一個在最前沿,一個在炮陣地。卓世民曾偵察到敵方的一個隱蔽炮陣地,通報給了前指。畢生鳴一個急射就給端掉了。畢生鳴立了功,事后給卓世民送來一箱蘋果。卓世民當時說,你小子財迷的很,慰勞品就這些?畢生鳴只得拿出一條重九煙來,分了一半給卓世民。卓世民在出租車上想到這一段時,心里涌上一股暖意。他想,大約有十來年沒跟這老伙計聯(lián)系了吧?

      在州交通局門口,保安不讓進。卓世民說我找你們畢局長,畢生鳴畢局長。保安說,我們只有龔局長,沒有畢局長。卓世民看這保安像是新來的,就說你通知一下辦公室的人,我跟他們說。保安不耐煩地說,你到底要找誰呀?你是干什么的?你的工作證,拿來看看!

      卓世民還沒有被門衛(wèi)這樣兇過,他沒法說清自己現(xiàn)在是干什么的。過去干警察時,去任何單位,只要一亮證件,便如入無人之境?,F(xiàn)在他沒有警官證了,就像沒有了那身底氣。

      卓世民不斷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跟這小保安斗氣。他環(huán)顧四周,終于看到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從門里出來,就上前去詢問。那人告訴他,畢局長三年前就退休了,回廣東老家養(yǎng)老去啦。卓世民噢了一聲,暗笑自己都退休了,還指望你的戰(zhàn)友還在崗?人生易老,舊友易散。這一代人已謝幕久矣。

      卓世民在青山市的街道上瞎逛,民族商場里看看,中央廣場里坐坐,就像一個看熱鬧的外地游客,然后他回到酒店,用房卡打開門,先看看深紅色的地毯,再掏出兜里的一小瓶足跡增強顯示試劑,貼著門邊地毯噴灑了一遍。不一會兒,兩個男人的足跡就清晰地顯示出來了。一雙是軟底運動鞋鞋印,一雙是皮鞋的。卓世民進到房間,從包里取出一卷軟皮尺,放在兩個鞋印旁邊,推算出軟底鞋是四十一碼,平足;皮鞋大約四十三碼,外八字腳。卓世民用手機拍了照,再環(huán)顧房間四周,想象著那兩個不速之客的樣子。

      他媽的,搞到我頭上來了。有種的就來吧。

      其實,剛才在州交通局門口和那保安理論時,卓世民就發(fā)現(xiàn)了跟蹤他的“尾巴”。他隨后在城里瞎逛,只不過是想考察一下對方的跟蹤技術。

      卓世民干密偵工作時才四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好年華。他沒有想到自己在花甲之年以后,還會重操舊業(yè)。一個搞密偵工作多年的老刑警,出門在外時,身后才是最重要的。卓世民經(jīng)常告誡自己的徒弟們,要“慎獨”。你獨自受命辦案,行動不用匯報,經(jīng)費沒人管,打交道的都是些有問題的人,你身跨“紅”“黑”兩道,臥底在社會最陰暗的階層,只能靠你自己嚴于律己。但這還遠遠不夠,很多時候,你沒有“守護”,沒有搭檔,孤軍作戰(zhàn),一個疏忽就可能全盤皆輸。以身殉職算是演了一場人生正劇,把自己折進監(jiān)獄里了,那才叫人生悲劇。

      卓世民推測房間里應該裝了隱蔽的攝像頭或竊聽器,他也不去找。先泡了杯茶,然后故意開著手機免提,給肖佳打電話。問老伴最近干嗎呢?肖佳昨天說去社區(qū)老年學校報了個書法班,每周一、三、五上午去聽老師講課?,F(xiàn)在開始學寫書法了。卓世民說怎么又開始寫字了?肖佳說舞要跳,字也要練,手腳多活動,預防老年癡呆。卓世民說好嘛好嘛,有事做就好。等我回去也報個名,學學寫字。卓世民又問老父親狀況如何。肖佳回說還好,就是有天晚上看電視時,說電視上的壞人要來我們家了,讓卓世民去抓。鬧騰了大半夜哩。

      肖佳不是訴苦,每當這種時候,卓世民在心里總是生起愧疚之情。世上沒有比肖佳更賢惠善良、更任勞任怨的老伴了。卓世民想寬慰老伴幾句,但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話。只說辛苦辛苦,辛苦你了。肖佳說,別給我打官腔啦,首長才辛苦。幾時回來呀?卓世民說這邊老戰(zhàn)友老部下多,大家見一面也不容易,因此還想多待一段時間,反正回家也沒有什么事。肖佳也不多說什么,只是叮囑道:要按時吃藥,不要喝酒,不要太累。

      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父親經(jīng)常會干些令人束手無策的事情。他把屎拉到褲襠里,他呲溜到地上像個孩子一樣撒嬌,他把一桌的飯菜全拂到地上,他一不留神就走丟了(在腿腳還利索時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在浴室里對著鏡子痛哭檢討,他發(fā)燒了咳嗽了拉肚子了血壓升高了心律不齊了……女兒婉玉出差在外,那個當副教授的女婿早就有言在先,他教學工作忙,不會管老爺子的事。他對卓世民這個岳父也越看越不順眼。小兩口最近關系緊張,似乎要散伙。

      這些林林總總的煩心事,就是卓世民的家事。當然,這還不包括卓世民新近查出來的絕癥,以及他現(xiàn)在自己找來的麻煩——他的眼睛一直在找房間里的偵聽裝置。

      還不到中午,不出卓世民所料,朱正又打電話來,說已經(jīng)在大堂里了,等卓局下去吃午飯。卓世民沒有再客氣,說好的,我收拾一下就下來。

      大堂里只有朱正一個人,他請卓世民上車,然后一路往城外開。朱正說:“卓局,我?guī)闳コ跃伞,F(xiàn)在雖然早了點,上市的菌少,但山里的雨下得早,頭批菌已經(jīng)出來了。”

      卓世民想:莫非這小子要攤牌了?

      當朱正在南山村急切切地問卓世民是否審過曹前貴和儂陽陽在哪里時,卓世民就開始懷疑他了。曹前貴還在秘密追捕階段,并沒有正式通緝,州局的人還不知道案情,更不用說儂陽陽被拐案,當事人從報案到撤案,朱正卻還在問孩子在哪里?朱正無意間露出的破綻,怎么逃得過一個老刑警的眼睛?你一個眼神兒不淡定了,卓世民都推測得出來你內(nèi)心的波浪,你到底站在哪一邊。陳廳長上午跟他打電話時說,青山州公安局班子有問題,紀檢部門正在查,要他多個心眼。卓世民失誤在本該讓普大衛(wèi)來把人帶走,他沒有料到朱正會如此張狂、肆無忌憚。這小子再不是卓世民曾經(jīng)栽培過的“朱子”了。

      朱正的車在一家離城區(qū)足有三十多公里的農(nóng)家樂停下來,周邊是綠水青山,沒有任何村落房舍。卓世民已經(jīng)察覺出,朱正是帶了槍的。這農(nóng)家樂外面看上去不咋樣,里面卻有挺上檔次的包房。朱正把卓世民引進一間小包,濃妝艷抹的老板娘馬上就跟了進來,說朱大哥,好想你呀!說完身子就想往上靠。搞得朱正一時有些尷尬,呵斥了一句,別鬧!快泡茶來。都有些什么菌?能找到的都上來。

      卓世民借口要先去上個洗手間,把這農(nóng)家樂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只有一間房間的包房有人,卓世民推門而入,餐桌邊有四個男人坐著嗑瓜子,桌上沒有菜。卓世民說了聲,對不起,走錯房間了。

      卓世民回到自己的包房,問朱正:“沒有其他人?”

      “沒有?!?/p>

      “你的人呢?”

      “他們都忙。今天就想跟老領導安安靜靜吃頓飯。”

      “就只是吃飯?”

      “是……就不喝酒了吧,我下午還要上班。卓局想喝的話……”

      “不喝?!?/p>

      也許因為大山里的頭幾場雨水催生出來的野生蘑菇還沒有吸足山野之靈氣,也可能是這僻靜之地的農(nóng)家樂廚子手藝太差,做不出野生蘑菇的鮮味。當然,如果是一頓鴻門宴,再好再新鮮的菜肴,也會吃得索然寡味。

      兩人絕口不談曹前貴的事,但是雙方都清楚,芥蒂由此而始,疑點以此生發(fā)。要掩飾的人故意視而不見,揪住把柄的人卻引而不發(fā)。都在等一個恰當?shù)臅r機,一招制敵。就像餐桌上的野生蘑菇,雖說是山珍美味,但如果煮的時間不夠,它就會毒死人。

      這時卓世民的電話響了,是蘭高榮打來的,他說下周的老年網(wǎng)球賽就要開打了,你怎么不來球場練球呢?卓世民頓時明白老伙計這個電話的含意,因為下周沒有老年網(wǎng)球賽。他說我在青山市這邊呢?,F(xiàn)在跟州局的小朱、朱副局長在一起。蘭高榮在電話寒暄幾句后,說小朱我認識呀,你把電話給他。朱正一接聽電話,蘭高榮就裝著很熟絡的樣子說,我這老哥子是樂不思家了,你們青山人就是熱情。少讓他喝酒喲,他老人家血壓高。小朱你要照顧好老卓,他可是我們的寶,昨天陳廳長還問起他在哪里。

      這個電話阻止了朱正有可能隨念而起的瘋狂。他只好繼續(xù)裝下去。在長一句短一句、實一句虛一句的閑聊中,朱正不無動情地談起多年前卓世民下來督辦的一起緝槍案。那是在邊境戰(zhàn)爭剛結束后不久,社會上流散出一些槍支彈藥,導致社會治安一度很混亂。那時一把五四手槍100元就可在黑市上買到,電影院、舞廳里,地痞流氓打架斗毆,時不時就扔出一顆手榴彈。因此,收繳民間槍支成為當?shù)鼐降闹攸c。那次卓世民督辦的是一起在公安部都掛了號的大案。根據(jù)情報反映,有個犯罪團伙以開家具廠做掩護,私自制造槍支和子彈,每月竟能產(chǎn)三十支鋼珠槍和一些仿造的制式槍。這家家具廠平常戒備森嚴,養(yǎng)有幾條德國狼狗,還有高大的石圍墻和兩道大門。第一道是鐵門,第二道是木門。抓捕那天警方包圍了家具廠,兩個特警翻墻進去打開了第一道大門,幾條狼狗撲上來纏住了兩個特警。卓世民那時就在朱正的車上,他們已看到第二道緊閉的大門,還看到有人順著圍墻沖過來。卓世民怕先進去的警察吃虧,立即命令道:跟著我的車,沖進去!朱正一轟油門就往第二道大門沖去,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門沒有撞開,車頭卻給撞癟了,朱正當時就給撞暈過去了。原來這是一面堅固的石墻,門是畫在石墻上的一扇假門。卓世民在緩過勁兒來后,看到院子里有幾個人操槍舞刀的殺過來。他打開車門,操起一把沖鋒槍朝天就是一梭子,大喊一聲:警察!都給我站住別動!你們被包圍了。誰跑我打誰!

      多年以后的今天,朱正還說:“要說玩槍,沒有哪個有卓局玩得熟。那天我們頭都被撞得暈乎乎的,卓局還一槍打在一個想反抗的家伙腿上?!?/p>

      卓世民笑著說:“你們搞情報的那小子也太臭,門都沒有摸清楚。”

      朱正咧咧嘴,“州局的情報水平,哪能跟省廳比嘛。更不用說跟卓局比。”

      卓世民不語。他聽到的贊美多了,哪些是誠心實意的,哪些是虛情假意的,一聽就明白。但今天,他有些拿捏不準朱正的贊美了。

      果然,朱正的話題像太陽移動留下的陰影一樣掩殺過來。他說,當年搞制槍窩點那個犯罪團伙,好些判刑的人都出來了。一些人改邪歸正,一些人還在邪道上混。朱正把身體向前傾了傾,壓低聲音說,卓局,我們得到線報,他們知道你來青山市了。那個腿上挨了你一槍的家伙,道上叫高瘸子的,叫嚷著要找你算賬。卓局,你從警那么幾十年,在社會上結的仇家多,這里又是邊境地區(qū),你可要小心呀。

      這樣的威脅幾乎伴隨卓世民一生,從朱正嘴里說出來,倒讓他聽出了逐客之意。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朱正,“想搞我的人,手藝還嫩著哩。”

      朱正忙說:“當然當然。我們只是怕萬一有什么閃失。保護好老領導的安全,是我的職責。剛才那位蘭局長不是說了嘛,連省廳的陳廳長都在關心著你呢?!?/p>

      卓世民說:“那我下午就走,不給你添麻煩?!?/p>

      卓世民想,上午進他房間的肯定是朱正的人。他倒不怕什么高瘸子矮瘸子的,自己不能再在青山市公開露面了。在某些人眼里,他成了不受歡迎的人。

      朱正在手機上發(fā)短信,似乎很隨意,但卓世民猜得出他在發(fā)給誰。這小子認栽了。他也拿出手機查列車時刻表,然后說:“四點有一趟回省城的動車,我就坐這趟吧。”

      朱正似乎早就在等這句話,他說:“那我送卓局去車站。”

      飯后,兩人出來,卓世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普大衛(wèi)。他戴一頂草帽,蹲在飯店門口,面前擺了一筐桃子。卓世民也不往他那個方向看,徑直走向朱正的車。上車前卓世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還有三個年輕人在公路邊養(yǎng)護公路。他們并不看這邊,但你可以感受得到他們的警覺。朱正大約也看出一些異樣,他說:“卓局,上車吧?!?/p>

      卓世民問:“這地方是你的窩子?”

      “卓局,什么意思?”朱正顯得有些緊張。

      “嘿嘿,吃菌的窩子?!弊渴烂褫p描淡寫地說。

      “噢?!敝煺趿艘豢跉?。

      在動車站,朱正愣是看著卓世民坐上動車才轉(zhuǎn)身離去。列車啟動,卓世民看著車窗外那個殷勤揮手告別的身影,心中不由泛起一陣惋惜。這小子太張狂了,張狂到不知敬畏和收斂。

      動車啟動,卓世民起身到車廂連接處。普大衛(wèi)悄無聲息地跟了過來,他說,剛才飯店里那四個人,一個是朱正的手下,三個是社會上的。抓不抓?卓世民說先別動他們。等等看。普大衛(wèi)問:那小子想搞你嗎?師傅,你要小心。卓世民冷笑道:他還嫩著哩。

      動車到下一站,卓世民下車,返身登上回青山市的動車。普大衛(wèi)仍然像他的影子一樣離他二十米遠。當他再次出現(xiàn)在出站口時,他臉上一圈絡腮胡,頭戴一頂旅行團發(fā)的那種紅色窄邊軟帽,背一雙肩包,外面加了一個防雨罩,混跡在一群老頭老太太中間,跟在一個打著旗子的導游后面,毫不引人注目地出了站。

      褚志林芳夫婦的別墅在青山市郊的森林公園邊,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有一條長達兩華里的私家專用車道,道路兩旁綠蔭匝地,修飾規(guī)整。別墅有高大的圓形鐵拱門和圍墻,后院靠山,前院有月牙形水池,噴泉,歐式風格的石雕,裸體的大衛(wèi)和半裸的維納斯,還有帶翅膀的小天使,在水池邊嬉戲。在池子一側(cè)也立有關公像和觀音菩薩像。風格雖然不搭界,但這就是豪宅的標配。近千平米的草坪上配以造型獨特的花園,種有玫瑰、月季、菊花、蘭花、扶?;?、郁金香、仙客來等等,再間以桃樹李樹,櫻花石榴,花園里無論空中地下,四季花開不敗。

      別墅里那個常年在李家干活的花工黃大媽,是個細心負責又吃苦耐勞的人?;▓@里每一棵樹的樹枝都經(jīng)她精心修剪,每一株花朵都在她的呵護下綻放。不過黃大媽卻常常因為花園里的病蟲害而束手無策。并不是因為她不知道打農(nóng)藥防蟲治蟲,而是別墅的女主人不允許她在院子里施任何一種農(nóng)藥。這些年黃大媽也學到一些生物和物理防治病蟲害的手段,比如引來捕食螨來對付月季上的紅蜘蛛,撒干石灰來抑制樹根和土壤里的病菌生長,用白醋兌水來噴灑玫瑰花蕾上的蚜蟲等。今年不知是什么原因,天牛特別多,烏泱泱的在花園里飛來飛去。這種黑色天牛專門啃吃植物的莖和葉,大的啃莖,幼的吃葉。在它們終于引起人注意時,花園里的枝葉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疲憊之勢了。往年,當天牛出現(xiàn)時,黃大媽會請養(yǎng)蜂人搬來一個蜂箱放在院子一角,一周以后,天牛們就不見了蹤影。蜜蜂是天牛的天敵,這是一個搞生物防治的農(nóng)科人員告訴她的。但是今年女主人林芳說,不能再在家里養(yǎng)蜂了。蜜蜂的鳴叫讓她睡不好覺。

      黃大媽又去請教了搞生物防治的農(nóng)科人員,他們告訴她說,又不讓打藥,也不能養(yǎng)蜂,你就只有采用點笨辦法了。我們給你一種拌了農(nóng)藥的毒泥,天牛都會在樹上蛀洞的,你用這毒泥將這些洞一一封上。麻煩一點,但不污染環(huán)境。

      黃大媽五十多歲的人了,要上樹可不容易。這天上午也是巧了,黃大媽出來扔垃圾,碰到一個拾荒的老人,他戴頂破草帽,一臉污垢,穿一件油膩膩、松垮垮的圓領衫,褲腳高一只低一只,正在別墅外面的垃圾桶翻撿垃圾,身邊有一堆捆扎好的紙板和一些易拉罐啤酒瓶啥的。老人見她出來,努力扮出一個滄桑的笑臉,沙啞著嗓子說:

      “富人家的垃圾更值錢。我這就走,不會給你翻得一地都是?!?/p>

      黃大媽覺得這老人蠻可憐的,便說:“沒關系的,大爹。儲藏間里還有些要扔的東西,你等等,我給你搬出來?!?/p>

      老人說:“那就太感謝你了,你真是菩薩心腸,老天保佑你富貴長壽?!?/p>

      “富貴什么呀,我們也是幫人干活的?!秉S大媽把老人上下看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大爹,我看你身子骨還算硬朗,能不能幫我個忙,我不敢說開你多少工錢,這個要管家來定。但家里不要的東西,都歸你,還管你幾天的飯?!?/p>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是那種餓肚子有了著落的表情。他問:“干什么活,要干幾天?”

      “你跟我來就是了。我會告訴你怎么干的?!?/p>

      這個老人說他姓郭,黃大媽就叫他郭大爹。他的工作就是架上梯子、用拌好農(nóng)藥的毒泥去封樹上的天牛洞,包括把那些依附在樹枝樹莖上的天牛捉下來。這幢別墅種有上百株大大小小的樹,還有幾十種花卉。天牛們大約是從附近的林子里飛來的,似乎堵也堵不死、捉也捉不完。黃大媽跟管家說,這老大爹大概要干一個星期。管家說,我可不會開給他錢。黃大媽說,人家也沒有啥要求,到時給他幾包舊衣物就行了。

      郭大爹到別墅干活的第二天,他對黃大媽說,天牛都是早上飛出來,如果天亮前就把他們封在洞里,園子里的天牛就會少許多。黃大媽問,你家住在哪里呀?郭大爹說,我哪里有家?我住城北老鄉(xiāng)的工棚里,今天為了趕早,我就在外面公路橋洞下對付了一晚上。黃大媽嘆了口氣,說這么大年紀的人了,本該是享福的時候。她去跟管家求情,讓郭大爹住進車庫旁邊的一間工具間。老人也不講究什么,有口吃的有張鋪就很滿足。他回去拎了一個包袱就住進來了,平常就跟廚子、保安、保姆、司機一干為這幢大別墅服務的人們一起吃飯。他對黃大媽說,從來沒有吃到這么好的伙食,也從來沒有在墻壁刷得白白的房間里睡過覺。

      別墅里養(yǎng)有兩條身形巨大的昆明犬,大約有五歲左右。這種犬多被用作警犬,調(diào)教好了特別機警兇猛,據(jù)說這兩只狗也是在警犬學校訓練過的。郭大爹剛進到別墅時,它們對他虎視眈眈,咆哮不已。但到第二天,狗們已經(jīng)把他當家里的人了。他從樹上下來時,那只叫哪吒的狗竟然會隨著郭大爹的手勢跳躍幾下。讓別墅里的兩個警衛(wèi)都眼紅。他們說,這狗奇了怪了,怎么就認你這個老頭兒。我們比你還更先來,怎么就不聽我們招呼呢。聽黃大媽說,這兩個警衛(wèi)是最近幾天才住進來的,過去別墅只有負責看大門的兩個保安。

      兩個警衛(wèi)身材健碩,一個姓洪,一個姓傅,一看就知道是練過把式的。據(jù)說洪警衛(wèi)還得過省里的散打亞軍。他們分別跟在林芳和褚志身邊,既不開車,也不為他們拎包,眼光總是機警地打量著四方。

      這天晚上,都快十二點了,褚志夫婦坐同一輛路虎車回來,兩個警衛(wèi)隨車,那個姓洪的警衛(wèi)從后備廂拎出一個看上去很沉的黑色雙肩包,四個人一聲不響地上樓了。

      第二天早晨,萬籟俱寂,遠處林子里畫眉鳥的鳴叫隱約傳來。廚子王師傅比平常早一個小時起來做早餐,昨晚他接到管家的吩咐,今天一大早老板要出門,早飯?zhí)崆鞍雮€小時。他從廚房窗戶里看見郭大爹已經(jīng)把梯子架在后院的一棵紅木棉樹上,他穿一身陳舊的迷彩服,正準備往樹上爬。

      王師傅回想起昨晚的聊天,自顧自地說,老子今天就給他做一道菊花魚。他往窗外再看時,已經(jīng)看不到逮天牛的人了。

      勤勞的天牛捕捉者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已經(jīng)離開了梯子,順著一根大腿粗的樹枝攀緣到和三樓窗戶齊高的位置,即便有人看見他,也會以為他置隨時可能摔下來的危險于不顧,在堵樹干上的那些蟲洞。

      三樓是主人的書房,有一道窗戶永遠開著,只是關著扇紗窗。窗戶上方有一道做裝飾用的白色水泥橫梁,突出墻體約二十公分左右。天牛捕食者在樹干上小心站起來,稍稍一縱身,手就搭在橫梁上,再一躬身,雙腳就落在窗沿上了。

      這幢別墅有三層,一樓有大客廳、中西餐廳各一,兩間客人房間,一間保姆房,二樓是褚志夫婦、孩子和林芳父母的起居室,外加一個桑拿房和小會客室,三樓是書房、茶室、陽光房和一間健身房。自從褚志接到那個勒索電話后,兩個新聘來的警衛(wèi)住進了主樓一層的客房。家里的廚師、營養(yǎng)師、花工、保安、司機等住在別墅的側(cè)樓,那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筑,下面車庫,上面住人。

      這天早上褚志起得很早,其實他幾乎整晚未合眼,兀自在二樓的小會客室喝了半夜的茶。今天他就要去交錢贖人了。這就像要去蹚一片雷場,你不知道哪一步會觸發(fā)那顆在你的命運中結下了冤孽的雷。生死善惡,生活中必定要面對的難題。它們看似互不搭界,其實,他們會突然出現(xiàn)在一張試卷上,讓你選擇、解答。

      褚志在自己的盥洗間聽到有人敲門,他想,莫非妻子也是一夜未眠?昨晚臨睡前林芳悲恨交加、又大哭了一場,不是心疼那500萬贖金,也不是悲傷他們的兒子命運多舛,而是氣憤自己被黑道算計,竟然要為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小女孩冒這樣大的風險、受如此大的冤枉。江湖上閻王小鬼齊上陣,讓他們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褚志連跟對方講價錢的可能都沒有。

      褚志嘴里的牙膏沫還沒有涮干凈就過來開門。一見門外之人,他差點沒有被一口牙膏嗆著。那個三天前被叫來堵天牛洞的老人正目光如炬地盯著他。管家曾給他說起過這人,他有點印象。

      “呸!呸!”褚志轉(zhuǎn)身回盥洗間吐掉嘴里的牙膏沫,背對著老人說:“你……怎么跑上來了?下去!”

      “褚志褚老板,我要跟你談一談?!崩先瞬换挪幻Φ卣f。

      褚志轉(zhuǎn)過身來問:“你?想錢瘋了吧?討工錢也不是這個時候。滾出去!”

      老人笑笑,“是有人想詐你的錢,不是我。對吧?”

      褚志一愣,“你他媽是誰呀?來人呀!小傅小洪,上來!”

      老人鎮(zhèn)定地說:“不要緊張,我不是來打劫你的?!?/p>

      褚志想推開老人往外走,但他剛一伸手,手腕就被老人一把捏住,就像被鷹爪抓住一樣,且直接抓進了骨頭。褚志痛得大叫起來,不得不順著老人手中的力道,側(cè)著身子被強行帶到小會客室,按在座位上。

      樓道上傳來急迫的腳步聲。兩個警衛(wèi)眨眼就來到了二樓,姓傅的警衛(wèi)率先沖過來,老人順手操起一張靠背椅,迎著他的肚子頂了上去,只聽得“咔嚓”一聲,椅子折斷一只腿,對方還在用力往前撲,老人敏捷地一側(cè)身,借力使力,傅警衛(wèi)便連人帶椅子飛出去了,還帶翻了桌子上的一套茶具,杯盤碗碟摔了一地。

      得過全省散打亞軍的洪警衛(wèi)善使腿,還隔著老人三米遠就飛腿劈來。但他的對手哪里像個只會捉天牛撿破爛的老頭兒啊,功夫堪比當年擊敗過他的散打冠軍。老人一閃身,躲過那致命一擊,一掌劈在洪警衛(wèi)膝彎處,洪警衛(wèi)“哎喲”一聲慘叫。不知道是筋撕裂了還是半月板碎了,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跌倒在桌子那邊的傅警衛(wèi)偏偏倒倒地爬起來,還想再戰(zhàn)。褚志知道對手來者不善,他說:“別打了,都住手?!?/p>

      老人拍拍手說:“不要欺負一個老人家。你們的功夫不好,家教也不好嗎?”他拖開一把椅子,在褚志對面坐下,“還是自報家門吧。本人卓世民,省公安廳刑事偵查局……前局長,二級警監(jiān)。現(xiàn)在是省刑事司法鑒定委員會副主任。”卓世民從屁股兜里掏出一本印有警徽的省司法鑒定委員會的證件,向褚志晃了晃,又收回去了。

      “褚志,我有充分的證據(jù)指控你涉嫌犯有教唆、指使他人非法綁架拘禁兒童罪?!?/p>

      “你……你是怎么……你亂說?!瘪抑揪拖癖灰还蓮妱诺臍饬黜?shù)搅藟牵澳阋凶C人……證據(jù)!”

      “曹前貴,這個證人怎么樣?”卓世民探過身去,將自己的鼻尖幾乎抵到褚志的臉。他審過無以計數(shù)的犯罪嫌疑人,他總是能夠在這樣近的距離里,看破嫌疑人的謊言,看到罪惡的真相。

      褚志被卓世民的氣息所籠罩,他的崩潰近在眼前。但他一聽對方提到曹前貴,心里就有底,“我不認識他!”他反常地喊道。

      這時,林芳儀態(tài)萬方地出現(xiàn)在二樓的小會客間。剛才發(fā)生的格斗,卓世民和褚志的較量,她想必已看了個明明白白,她穿一身黑色長褲,上身是紅色的寬松家居常服,頭發(fā)還有些零亂,雖然是隨便挽了一下,可也顯得利索干練。她的臉上是即將赴難的凜然之色,定力非凡。她語氣平和地說:

      “既然來了這么重要的客人,干嗎不到三樓茶室去喝茶呢?這位卓先生,卓警官,我有十年的冰島。請?!?/p>

      打林芳一進門,卓世民就微微一愣。直覺就告訴他,這位才是這個家的真正主人。在這幾天的獨立調(diào)查中,他無數(shù)次聽人說起過朗沙集團的董事長、大能人林芳的大名。卓世民也算是閱人無數(shù)的老江湖了,什么樣的美女老板沒有見過?但他沒有想到一個邊陲城市的女老板也會有如此強大的氣場,她的魅力并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而是那種臨危不亂、桃李無言的典雅氣質(zhì)。

      “有好茶當然要大家分享。林芳林董事長,久仰了?!?/p>

      茶室里就褚志林芳夫婦和卓世民三人,寬大的金絲楠木根雕茶臺前,林芳親自燒水、燙壺、溫杯、洗茶。林芳還隨手打開了茶室的音響,放出的是一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在戰(zhàn)場上很流行的歌曲《小草》,上乘的立體環(huán)繞聲音響設備,熟悉的旋律,讓卓世民都有些走神了。

      沒有花香 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從不寂寞 從不煩惱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

      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

      陽光啊陽光你把我照耀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褚志坐在林芳身邊,魂不守舍,與林芳的氣定神閑相比,他更像一個捅了大婁子的馬仔。卓世民坐在對面,端起第一泡茶,在嘴里品了一下,下喉,然后說:“好茶,有回甘。”

      林芳淡淡地說:“一杯好茶就像人生,越有年頭歲月,才越回味無窮?!?/p>

      卓世民直截了當?shù)貑枺?“林董事長當過兵吧?”

      “卓警官好眼力啊!我當過兵,沒錯。我看你還打過仗哩?!?/p>

      “被硝煙熏過的人,也有一種東西掩藏不住,是什么呢?”

      “血性?!绷址加纸o卓世民沖了杯茶,“敢問卓警官當年在部隊是干什么的?”

      “偵察兵。”

      “噢,英雄。我以茶代酒,敬你!”林芳舉起了手里的茶杯。

      卓世民回敬,說:“我不是英雄,那些為國捐軀的人才是。我只是上過前線,受過傷?!?/p>

      “傷員我見的多了?!绷址嫉灰恍?,說,“我是衛(wèi)生兵,那陣兒天天跟鮮血、繃帶、手術鉗、擔架,還有斷肢殘臂打交道。”

      卓世民怎么能不知道戰(zhàn)場上那些傲然盛開的玫瑰?她們有許多動人的名字,“老鷹山蘭女子救護隊”“火線花木蘭救護隊”“十姐妹救護隊”等等,他也是她們從火線上救下來的呢。那些手臂上戴著紅十字白袖箍的女兵,像勇敢的雨燕穿梭在槍林彈雨中。她們在陣地上,在貓耳洞,在醫(yī)療帳篷里,在傷員的病床前,在硝煙彌漫中,給那些小草一樣的普通士兵,帶去陽光、春風和愛的憧憬。她們出現(xiàn)在哪里,美麗就在哪里,愛就在哪里,生命的希望就在哪里。傷再重的傷員都不叫喚了。

      卓世民當然明白林芳在打戰(zhàn)友牌。他話鋒一轉(zhuǎn),“褚志,你指使曹前貴冒充電視臺導演,和一個叫趙老四的人去廣疇縣回水鄉(xiāng)湯谷村,以拍電視之名,趁機帶走了儂陽陽。但是你沒有想到的是,趙老四又串通另一伙人劫持了儂陽陽和曹前貴,并向你們勒索巨額贖金。是這樣的吧?”

      褚志的臉煞白,汗珠也從額角滲出來了。他端在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半杯茶水灑在拇指上,燙得他趕忙放在茶臺前。林芳倒很鎮(zhèn)靜,很優(yōu)雅地往褚志的茶杯續(xù)了點茶,說:“茶杯小了一點。”

      林芳又往卓世民的杯里再續(xù)茶,說:“這是第四泡,味道出來了。老戰(zhàn)友,喝茶吧。”

      卓世民冷冷地說:“跟我一同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活得勇敢敞亮、堂堂正正的人,才會是我的戰(zhàn)友。”

      林芳臉上稍有愧色,但人仍然鎮(zhèn)定地說:“你看這湯色,琥珀色了呀?!?/p>

      “不要跟一個老警察?;ㄕ欣?。我在這棟別墅抓了三天的天牛,可沒有白干。你們家的管家、廚子、營養(yǎng)師、花工都成了我的朋友,這棟房子就沒有多少秘密可言。曹前貴的交代讓我了解到了劫持儂陽陽的幕后黑手。我只是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床幌Х阜ǖ亟僮咭粋€進城打工家庭的孩子?難道人家前世欠你們一個孩子?”

      林芳沉吟良久,才說:“不是誰欠誰的事,只是為了救我兒子的命。”

      “哦?怎么回事?”卓世民問。

      林芳神色哀戚地說:“我不能生育。多年前,我們抱養(yǎng)了儂建光夫婦的一個孩子。我們把這孩子當自己的親生兒子養(yǎng)到十二歲,卻不知,這孩子得了白血病。醫(yī)生說,得從同胞兄妹那里提取造血干細胞,才能救我兒子的命……卓警官,我們……才想到儂陽陽……”

      卓婉玉已經(jīng)告訴過她父親,儂建光夫婦第一個孩子被人抱走之事,現(xiàn)在儂陽陽被拐案的“因素”清楚了。卓世民問:“為什么不去跟人家好好商量?”

      “我們不想讓兒子知道他是抱來的?!瘪抑静粺o傲慢地說。

      卓世民厲聲道:“就為這點理由,不惜以身試法?”

      褚志辯解道:“這可不是一點理由!我們的兒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yè)的。他進了我褚家的門,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

      卓世民喝道:“胡說!農(nóng)民工的孩子就不是人了嗎?就可以隨意綁架嗎?你們有錢,就可以高人一等、隨意毀壞一個家庭的幸福嗎?如果這個世界上任由有錢有勢的人和心術不正的人胡作非為,那么那些正直善良人們就沒有公平了。社會的正義又何在?即便你們的兒子要造血干細胞,也必須是合理合法的,捐獻者和受捐獻者你情我愿的。可是,看看你們都做了些什么?你們已經(jīng)犯法了,該負什么法律責任,司法機關自有判斷。你們必須懸崖勒馬,配合警方盡快救出孩子,爭取立功贖罪?!?/p>

      褚志說:“這些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與林芳無關。我們也是受害者,我們自己去解決這個難題,犯不著你來管?!?/p>

      卓世民冷笑兩聲,“褚志,你以為有錢就能跟魔鬼做交易,只會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根據(jù)警方目前掌握的線索,綁架孩子的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犯罪集團。所以,你們只有老老實實地跟警方合作,才可能盡快救出孩子。除此以外,你們再沒有別的選擇?!?/p>

      褚志還不甘罷休,他說:“據(jù)我所知,你是個退休警察,已經(jīng)沒有執(zhí)法權了。你這是何苦呢?我們本不想傷害到任何人,只是想救自己兒子的命。只要贖出了儂建光的女兒,我們會給他們補償?shù)摹N覀儾辉诤趸ǘ嗌馘X,只求大家平安。卓先生鞍馬勞頓的為此事奔波,我們也會考慮你的辛勞。”

      卓世民冷冷地說:“褚志褚老板,你看錯人了?!?/p>

      褚志忽然語氣強硬起來,“你就不怕走不出這院子嗎?”

      卓世民哈哈一笑,“就你這點本事,也敢來威脅我?褚志,我警告你,別再執(zhí)迷不悟啦!”

      林芳忽然啜泣起來,“求你們都別爭啦!我兒子還在醫(yī)院做著化療,身上插滿了管子,頭發(fā)都掉光了,除了兩個眼珠子在轉(zhuǎn),人消瘦得風都能吹倒。我天天都在擔心,哪一陣風,會把我的兒子帶走!蒼天啊,你難道不開開眼,我們養(yǎng)一個孩子有多不容易……天底下那么多健康的孩子,為什么偏偏是我家的孩子要得這種怪病?”

      卓世民無言地看著褚志林芳夫婦。得了絕癥的人都會這么想:為什么偏偏是我?這也是我的天問。他忽然想:他受傷時,那些給他緊急包扎傷口、抬他下火線的女衛(wèi)生兵中,會不會也有林芳呢?他也在陸軍醫(yī)院養(yǎng)了長達半年多的傷,他們打過照面嗎?他只要問一問他們在哪支部隊,參加過哪場戰(zhàn)斗,他們是否曾經(jīng)并肩戰(zhàn)斗在同一個戰(zhàn)場,答案就一目了然了。但他不能問。如果褚志林芳夫婦問,他也絕不告訴他們。

      林芳繼續(xù)說:“我也懂法律的,轉(zhuǎn)業(yè)后自修過法律專業(yè),曾經(jīng)還想考律師……卓警官說得對,他們是魔鬼,不是人。他們威脅說,他們是講規(guī)矩的人,只圖財不害命;如果我們報案,他們就撕票。一切后果都要我們承擔。我們只是想:保住了那孩子的命,才能保住我們兒子的命?;ǘ嗌馘X都無所謂了。”

      卓世民哼哼兩聲:“你們把他們想得太簡單了。”

      林芳問:“除此以外,我們還有什么辦法?我在商場打拼這么多年,也遇到過惡人、歪人,跟他們講不清道理時,錢就是最大的道理?!?/p>

      卓世民正色道:“你錯了。錢只會為虎作倀,法才是最大的道理?!?/p>

      林芳操起音響遙控板,摁下關閉鈕。沒有背景音樂,空氣也仿佛凝固。三人不再說話,似乎都在內(nèi)心里權衡對方手里到底握有多少張致命的牌。茶室里只剩下電茶壺燒水的“滋滋”聲,一會兒玻璃燒水壺里的水開了,在里面“呼嚕呼?!钡胤瓭L,林芳也不去關電源,任那翻滾的水像內(nèi)心激蕩的風云。

      “這事兒發(fā)生后,我也想到過去報案。誰愿意被歹人勒索呢?與其給他們五百萬,還不如拿這錢去扶貧。我正在跟州上談一個扶貧項目,也需要五六百萬。哼,人若正直,錢就善良;人若有罪,錢也就污穢了。我現(xiàn)在時常想起一個才十八歲零二十三天就走上了戰(zhàn)場的女兵。那么單純、正直、善良,一腔報國熱情?,F(xiàn)在的我跟她怎么差距那么大呢?難道我們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人的青春和她的回憶?”

      突破口就要撕開了。卓世民站起身,踱步到茶室的窗戶前,點了一支煙。別墅外面的樹林,滿目蒼翠、綠波蕩漾,有鳥聲如歌。普大衛(wèi)要是來得及時的話,他帶來的人應該就藏匿在樹林的某處。

      卓世民往窗外吐了一口煙,“打仗時,我的通訊員小杜,一個機靈無比的四川兵,能學各種鳥叫。畫眉、斑鳩、百靈、鷓鴣、云雀、白鷺,還有許多大家不知道的鳥叫聲。在陣地上的槍炮聲停息下來時,沒有比鳥叫更好聽的聲音了。有時我也奇怪,那么激烈的戰(zhàn)火,竟然都沒有嚇跑那些鳥兒。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生物,生命力最強盛,最讓人心生憐惜之情。比如那些在貓耳洞里養(yǎng)的蘭花,那些在病床上唱著《小草》的傷員。小杜有一次引導一只云雀站在他的肩膀上,他就像和情人說悄悄話一樣,和那只云雀一唱一答,而他肩上的槍還閃著寒光。我那時要是手上有臺相機,拍下來一定可以在報上發(fā)表吧?題目我都想好了,就叫《和平鳥》。誰不渴望和平?可惜,小杜四十多歲就得了骨癌,不多久就去世了。他一定化作一只云雀飛走了吧?我總是這樣想?!?/p>

      林芳忽然啜泣起來,“求你別說啦!上過戰(zhàn)場的人才最知道活著的美好,也更知道生命的脆弱和珍貴。卓警官,我們還是來簽一份合同吧。但愿它是既能救我兒子的命,也能拯救我們自己的合同。”

      林芳畢竟還是更顧惜自己的聲譽,她轉(zhuǎn)變了立場,卓世民讓她看到解決難題的希望。她向卓世民坦陳,這幫人掌握了朗沙集團的所有業(yè)務情況,尤其是林芳在政、商兩界的社會聲譽和地位。他們還威脅她說,如果不按他們說的辦,不僅要殺了那個孩子,還要讓她身敗名裂……褚志林芳都犯事兒了,朗沙集團還會存在嗎?這可是他們?nèi)嗄甏蚱闯鰜淼募覙I(yè)!那伙人讓褚志將五百萬贖金兌換成金磚,兌換的憑證、現(xiàn)場拍攝的照片,都發(fā)去曹前貴的手機上。他們確認后,再通知交換地點。林芳說我們當然要確定孩子還活著,才會付這筆巨額贖金。卓警官,我們是真心要救她的。林芳還承認,他們看到過孩子昨天的一段視頻,是那伙人用曹前貴的手機發(fā)來的。

      卓世民說:“把視頻調(diào)出來我看看?!?/p>

      畫面中儂陽陽在吃飯,有一個看不到面目、穿短袖的中年婦女在看管她。孩子看上去有些落落寡合,又顯得謹小慎微,眼神里是生怕一個巴掌打過來的那種畏懼和膽怯。卓世民將這段只有十幾秒的視頻反反復復看了幾遍,然后才說:

      “人質(zhì)不在青山市?!?/p>

      林芳問:“你怎么知道?”

      “你看孩子身邊那個穿短袖的婦女,還有孩子身上的短體恤。青山市現(xiàn)在還穿不著這樣的夏裝。再說昨天青山市還下了雨,天挺涼的。你們今天不是要去交錢嗎?”

      林芳答:“是?!?/p>

      卓世民問:“你們想過沒有,錢交出去了,人卻換不回來?”

      褚志說:“我們有兩個武功高強的警衛(wèi)?!?/p>

      卓世民鄙夷道:“就他們那點本事?你就別添亂了?!彼统鲭娫拋?,調(diào)出一個號碼撥通,只說了句:“你們可以進來了?!?/p>

      五分鐘后,三輛沒有任何標識的車開進了別墅的大院。刑偵局局長武鋼率先跳下車來,普大衛(wèi)跟在他身后。便衣警察們麻利地封鎖了別墅的所有通道,閑散人等都被隔離開來。卓世民看到蘭高榮從最后一輛車下來,便笑道:

      “你個老賴皮,沒人跟你在網(wǎng)球場上吵架,嘴癢了吧?”

      蘭高榮說:“我來看看那個老叫花子頭發(fā)長長了沒有。”

      “叫花子嘛,頭發(fā)沒有不長的?!?/p>

      儂建光的寨子馬薩寨比韋小香的湯谷寨大,兩地相距不過十來華里,雖然都是依山傍水、寧居陡坡、不占良田、種稻為主的壯族村寨,但風俗也有差異。這個寨子不祭太陽,卻特別注重祭祀田公地母。馬薩寨的壯家人認為,人活著的時候是有十二魂的,死后九魂消散,剩下三魂,一魂留在墳墓里守尸,一魂投胎轉(zhuǎn)世,還有一魂寄宿在家中的神龕上。但凡三代以上的先祖,他們的靈魂就不再高居神龕供后人供奉,而是飛過了村寨山崗,穿越了漫漫歲月,戰(zhàn)勝了生死輪回,降臨到了田間地頭,化身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洞悉一切、安撫四方的田公地母,為后輩日夜守護著命根子一般的稻田。每到農(nóng)歷六月,稻田進入中耕管理期,稻秧如長身子的少年,稻子正要結穗,天上的蟲子來了,鳥兒來了,地里的老鼠來了,不知名的稻瘟病也來了。這個時候,人們一邊打農(nóng)藥除蟲防病,一邊在田間地頭搭上一個小小的祭臺,獻上彩飯魚肉,高香米酒,祈求田公地母保佑大地五谷豐登。壯家人在祭臺前總是敦敦教誨后人:這是祖先耕耘過的田地,更是被田公地母守護的稻田。稻子種不好,愧對先人哩。

      卓婉玉這次本來就打算在濮儂支系的幾個壯族寨子跑一跑的,儂建光也曾熱誠地邀請她去他的寨子做客。他說,有名的壯家特色菜岜夯雞就他們寨子做得最正宗好吃。因為煮岜夯雞的酸湯用馬薩寨的湯巴湯加野生細芫芹、發(fā)酵酸紅青菜腌制,才最有那種酸酸甜甜、香香辣辣的獨特風味。

      從韋小香的寨子湯谷寨出來后,翻過一道山梁,就到了馬薩寨。卓婉玉總算看到了儂建光家名氣頗大的“一棵樹”老屋。百余年來它高聳于一道山坡之上,不歪不斜,不朽不漏。壯家干欄式建筑樣式,梁、柱、門、窗、屋檐、地板、樓梯、回廊,全是閃著黑色暗淡光澤的老木料。卓婉玉樓上樓下看了個遍,反復問:真的是只用了一棵樹就建成的?這該是多大一棵樹呢?沒有人知道。傳說總是帶有多多少少的神秘感,才會經(jīng)久不衰。

      在儂家的百年老屋里,卓婉玉不但吃到了風味奇絕的壯家特色菜——岜夯雞,還見識到了壯家的花米飯,一碗飯里紅、黃、藍、紫,色彩斑斕,看得人眼花繚亂、食欲大增。這種飯完全用山里的天然植物煮水染色,沒有任何污染。那天擺在一個大簸箕里的菜肴還有用糯米做的各種糯食,大粽粑、面蒿粑、千層粑、麻旦等等。儂建光說,我媽可以用糯米做四十多種好吃的東西。韋小香說,婉玉姐,你隨時來我們壯家,都有吃不完的好吃東西。春天吃花,夏天吃菌,秋天吃果,冬天吃食菜。樣樣都是最新鮮生態(tài)的哩。卓婉玉暗中數(shù)了一下大簸箕里的菜,大約不下二十多種,壯家人的好客就像他們的酒一樣濃烈火爆。以至于飯后卓婉玉說,如果不到田野里走走的話,她會撐得睡不著覺的。

      晚餐之后,夕陽正在西邊的天空一跳一跳地下山,像一個趕路的紅臉漢子。這個比喻是儂建光說的,他說,太陽就是在天上勤勞奔忙的漢子,早上趕著云朵出山,在天上犁田,犁出風、犁出云,犁出雨,犁出彩虹;太陽總是在跟田壩上栽秧子薅秧子打谷子挑谷子的人賽跑,當太陽挑著云朵下山時,誰再干不完田里的活,誰就得餓肚子。卓婉玉贊嘆道:小儂,你一回到你的稻田,就是個詩人。

      卓婉玉相信,無論是做文還是做人,人一接地氣,才會有精氣神兒,才會靈動飄逸、出神入化。昨天在湯谷寨,她為了考察“鳥衣”,就請韋小香穿一次給她看看。當在她外婆的幫助下穿上了“鳥衣”,披金戴銀地從里屋出來時,卓婉玉驚得險些掉了眼鏡。這哪是那個開一間小店的韋小香呀?分明是一個壯族公主嘛。從頭帕、對襟上衣、再到裙子,通體素黑,領口、衣襟下擺以及袖邊、裙擺處,鑲上手繡的綠色、黃色、白色花紋圖案,再配上脖子上、胸前、腰間披掛的那些琳瑯滿目的銀器,雖然都不是很貴重的飾品,但與她印滿太陽烙印的稻谷般金燦燦膚色相搭配,便渾然天成,相得益彰。這膚色在城里時會給人一種缺乏水土滋養(yǎng)的枯黃與粗糙,而一回到壯鄉(xiāng)、穿上壯民族服裝,它就閃耀著黃色綢緞般的光潔和細膩了。卓婉玉的膚色也比較偏黃,為了讓自己更白一點,她像大多數(shù)女性一樣,往自己的臉上花了多少錢呀(以后她決定不管白與否了,本女子就以稻穗黃為美)!卓婉玉還發(fā)現(xiàn),韋小香的那身壯族服飾甚至把她的眉眼都撐開了,五官也舒展開來,讓她看上去風韻十足,卓爾不群。卓婉玉甚至心生一絲憐惜:這么干凈一個女子,干嘛要去城里打工呀。

      暮色從田野里升起,一切顯得柔和而詩意。他們走在田埂上,有蛙聲隱隱傳來。卓婉玉一直在找機會想和儂建光夫婦好好談一談。自從隨韋小香來到鄉(xiāng)下后,她一直處于迷惑不解中,還不僅僅是面對陌生新奇的鄉(xiāng)野風情和古老拙樸的壯文化,而是她對儂建光夫婦回到鄉(xiāng)里后的態(tài)度,感到費解。人家一個電話,就讓他們從剛開初的驚慌失措,到現(xiàn)在的滿不在乎,也一點也不擔心孤身在外的女兒——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他們的焦慮。卓婉玉要走訪寨子里的人家,他們殷勤地為她帶路,和村人朋友喝酒聊天;他們帶卓婉玉轉(zhuǎn)山看水,采摘山花野果,在飯桌上做出各種好吃的風味美食,極盡地主之誼。每當卓婉玉提到儂陽陽時,儂建光總是將話題引開。他們甚至暗示她該離開了,出來這么多天了,難道你就不想你家女兒嗎?

      卓婉玉對儂建光夫婦的看法逐漸發(fā)生了改變。她從同情他們,到審視他們。她想知道:是什么讓一個純樸的種田能手,變成一個說話虛虛實實、真假莫辨的“江湖中人”?又是什么,可以讓這對年輕父母在事關孩子性命安全這樣天大的事情上撒謊?難道他們不需要她的一點寬慰?難道他們就篤定孩子是安全的?儂建光過去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社會復雜,錢不好掙”,現(xiàn)在好像他已經(jīng)把復雜的社會捋清爽了。

      他們肯定有什么難言之隱。

      走在田埂上,韋小香告訴卓婉玉,儂建光曾經(jīng)是伙伴們公認的大“幽騷”,這不僅僅是指他能言會道、機敏時尚——當年他是寨子里最會趕城里人時髦的人,第一個用上諾基亞手機,更因為他還是一個做農(nóng)活的好手。卓婉玉不相信,她說現(xiàn)在好多進城務工的青年都不會做農(nóng)活了。

      儂建光說:“我的父親去世得早,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十歲時我就能駕牛犁地了?!?/p>

      “你十歲才多高啊,就能犁田了?”卓婉玉不相信地說。

      “還沒有一架犁高?!眱z建光頗有些自豪地說,“從小就跟在我爹后面在田里干活,只要有了把力氣,不用人教都會了。牛是能聽懂人話的,‘白——’是讓牛往右、‘勒——’是讓它往左,比較難的是讓牛掉頭。它要發(fā)起牛脾氣來,你一點辦法也沒有。那時我們寨子里有首歌好像就是專門為我們家編唱的,人家一唱,我媽就要抹眼淚?!?/p>

      “哦,你現(xiàn)在還記得是怎么唱的嗎?”卓婉玉問。

      儂建光看著遠方的稻田,仿佛要在那里打撈自己的童年。“‘四月里來水汪汪,手牽牛兒去插秧;有夫之人秧插完,喪夫之婦田丟荒’。我媽總是說,光兒,我們的田丟不起荒啊。要餓肚子不說,對不起祖先的?!?/p>

      儂建光的母親是個話語不多的壯家婦人,還不到六十歲,卓婉玉見到她時,以為儂媽媽至少有七八十歲高齡了呢。

      已經(jīng)離開鄉(xiāng)村多年的儂建光此刻不能不沉浸在往事的美好追憶中:“立冬之后蟲入眠,大雪之前翻冬田。冬天到來時,我就該下田駕牛了。我們小孩子皮沒有大人厚,不經(jīng)凍呀。冬水田里的水涼得咬骨頭哩?!?/p>

      “犁田不是在春天嗎?”不諳農(nóng)事的卓婉玉問。她在本地的一些史料上看到,明朝和清朝時期,春天來臨時,地方官員要親自下田開犁,以表勸農(nóng)耕桑之情。

      儂建光笑笑說:“春天是撒種栽秧啦。在這之前,田要三犁三耙。冬天里各種害蟲都在地里冬眠,在霜降前深翻一下田地,將躲藏在土層中睡大覺的害蟲翻出地面,讓霜雪凍死,太陽曬死,來年蟲害就少了?!眱z建光忽然扯開了嗓子,面對暮色中的稻田唱起了兒時的歌謠:“犁完冬水田,轉(zhuǎn)眼要過年。過年串寨子,姑娘花樓前。哥哥長得丑,妹妹就放狗。哥哥會犁田,妹妹笑開顏?!?/p>

      卓婉玉聽得直樂,擊掌道:“小香也來一首。”

      韋小香羞赧地說,好多歌都忘記了,我們現(xiàn)在只會唱流行的呢。卓婉玉鼓勵她說,唱吧唱吧。流行歌誰都會,終究是別人的。只有你們自己的歌,跟你們的服飾、習俗、信仰一樣,是你們自己的。

      韋小香忸怩了一下,柔聲開唱:

      二月春風急,三月香花開。四月蟲吃葉,五月水變渾。關鴨進家圈,不準去踏秧。哥哥人勤勞,磨鏵又收繩。日頭才升起,哥哥已下地。左手牽水牛,右肩扛著犁。頭天把田耕,二早去耙田。耙得細又細,一遍又一遍。到處撒籽種,四方無地閑。人勤秧苗壯,牛好哥喜歡。

      這歌似敘似唱,內(nèi)容質(zhì)樸,旋律簡單,說唱之間,真情流露,毫無矯飾。透著想說就說,想唱就唱的痛快勁兒?!鞍ィ鹊取N以趺礇]有看到你家的牛呢?”卓婉玉忽然有所發(fā)現(xiàn),“這些天在幾個寨子里都沒有看到壯家人的水牛。你們的牛呢?”

      “早不用牛啦?!眱z建光也有些惋惜地說,“自從有了微耕機,牛就不再是我們的好伙伴了。我們壯族人心疼牛,從不吃牛肉,所以現(xiàn)在沒有人養(yǎng)牛了?!?/p>

      韋小香倒是想得開,她說:“微耕機好用,牛犁田要三犁三耙,微耕機犁一遍耙一遍,萬事搞定。我媽都能推著微耕機下田。養(yǎng)一頭牛,除了犁田時用得著,平常都要占個人手。小時候放牛,可苦死人了?!?/p>

      卓婉玉在儂建光和韋小香家都看到過放在院子里的微耕機,只是那時不知道這玩意兒的作用。她輕嘆一口氣,說:“幸好有了微耕機。要不你們這些放牛娃都進城去了,誰來放牛呢?不過,這鄉(xiāng)村里沒有了牛,好像又少了點什么?!?/p>

      儂建光說:“我家那頭牛叫阿童,從還是一頭生牯子時就來到我家了,被我爹調(diào)教得很乖。它的頭上有兩道旋,跟我一樣,好打架。嘿嘿。我們就像兩兄弟。卓老師,你不知道牛也是通人性的,我要出去打工那年,我跟阿童告別,說阿童我要掙錢去啦,回來娶媳婦蓋大房子。阿童聽了淌眼淚呢。我在城里打工時,除了想我媽,最惦記的就是我家的阿童了。”

      卓婉玉問:“阿童還在嗎?”

      “早賣了?!表f小香替儂建光回答。

      儂建光從田埂上撿起一塊泥團,揚手扔出去老遠?!白坷蠋?,你小時候打過泥戰(zhàn)嗎?我們打泥戰(zhàn)可好玩了。一般的牲畜,見到泥團飛來,都會躲會跑。我家阿童太懂事啦,我打泥戰(zhàn)時,它就是我最好的掩護,別人扔過來的泥團,打在它身上,它只甩甩頭。我要攻過去時,它就像為我開路的坦克。卓老師,這稻田就是我們的游樂園呀。你那天問我為什么不多讀點書?學校哪有我在田里好玩?捉泥鰍抓黃鱔撈魚蝦打泥戰(zhàn),還跟隔壁田里的妹子對歌。有一支叫《水姆雞》的歌,大人小孩都會唱。小香唱得最好聽?!?/p>

      卓婉玉問:“水姆雞是一種什么雞呀?”

      “不是雞?!表f小香解釋說:“它只有一個拇指大小,在田里能像野鴨子那樣潛水,又可在天上飛。薅秧時累了,我們就捉來水姆雞,把它放在手心上,對著它唱《水姆雞》,唱著唱著,它就飛起來了,越飛越遠,越飛越高,直到看不見。那時我就想呀,我要是像水姆雞一樣飛就好了?!?/p>

      “唱來聽聽吧?!弊客裼裾埱蟮?。

      韋小香環(huán)顧四周稻田,“我真想給卓老師逮一只水姆雞。”

      儂建光說:“你給卓老師唱就是了?!?/p>

      “水姆雞呀飛呀飛,飛上天去不遠游;水姆雞呀游呀游,回到你的家鄉(xiāng),寨子里有你的情郎!”

      “真好聽?!弊客裼裼謫枺骸澳銈兿脒^回到家鄉(xiāng)嗎?”

      “絕不。”儂建光回答得很干脆。

      “為什么不?”

      “回來干什么?”儂建光反問道,“家里那兩畝多田,一年只打得下來一千來斤谷子,脫糠成米,只剩下五六百斤,全部賣了也就三四千塊錢。你前期還要花錢買種子啦化肥啦農(nóng)藥啦啥的,還不算你投入的勞力,可能遇到的自然災害,面臨蟲災、風災、旱災、洪水、稻瘟病等等的風險。歌里唱得再好,但田里產(chǎn)的東西,從來都不值錢??!我們在城里,再苦再累,一個月總能掙夠這點錢吧。運氣好了,掙一筆大錢,夠我在鄉(xiāng)下干一輩子了?!?/p>

      “你掙到大錢了嗎?”卓婉玉直視儂建光的眼睛。

      “沒……還沒有?!眱z建光不敢看卓婉玉,頭扭向一邊,“我想……快了吧?!?/p>

      城市生活正在改變這一代鄉(xiāng)下人。卓婉玉一方面為他們走出山鄉(xiāng)由衷欣慰,一方面又對他們身上發(fā)生的變化感到陌生。就像現(xiàn)在她眼前的儂建光,你說他是個大都市里的新潮青年,也一點不為過。下身板鞋、彈力褲,上身寬松的套頭帽衫,耳朵里永遠塞著藍牙耳機,聽的是卓婉玉也不知道名字的新潮歌手的歌,電視上的各類選秀節(jié)目,網(wǎng)紅明星的私生活,小鮮肉們的愛好,以及在手機上玩的游戲,追的那些宮廷劇、情感劇,一點也不遜色于城里的時尚青年。他們懷揣夢想,勤勉苦干,不放過任何掙錢的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一切城市文明,也輕而易舉地拋棄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不能說他們不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但也不能說他們就是數(shù)祖忘典之輩。他們是游離在都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折疊部分,被兩種不同的文化撕裂。城市進不去,故鄉(xiāng)回不來。儂建光曾經(jīng)對卓婉玉說,我們再怎么努力,也洗不干凈腿上的泥;再怎么想家,每次回來也呆不住一個月。城里人瞧不起我們,村里的老人們也看我們不順眼。除非我們掙更多的錢,當上大老板,開一輛大奔回來,把“一棵樹”老屋推倒了,蓋成城里的那種洋房別墅。卓婉玉當時就說,你可千萬別這樣干。“一棵樹”老屋可是你們村里的一段歷史,沒準兒還會成為一個景點哩。那時儂建光不無鄙夷地說,那是你們眼中的風景,你今晚住住就曉得了,上個廁所都不方便。

      作為一個人類學者,卓婉玉并不擔心生活上的不便。下鄉(xiāng)搞田野調(diào)查時,老鄉(xiāng)的牛棚柴屋她都睡過。她想弄明白的是:一種民族文化,在這個年輕人大遷徙的時代,還能存留多少?

      她換了一個話題,問:“小儂,晚飯時你媽媽說,明天你們家要祭田公地母。你會參加祭拜嗎?”

      “當然,我好多年都沒有在家里供奉田公地母了。你看看這些稻秧,長得有些稀疏,有蟲了?!?/p>

      卓婉玉睜大眼睛,也看不到稻秧上有什么蟲。但這塊稻田的長勢,的確不旺盛。她又問:“祭田公地母有什么作用?”

      “讓稻子長得好么?!眱z建光順口說。

      “就這么簡單?”卓婉玉追問。

      “還有……還有就是,聽我媽媽說,田公是老祖,管雨水;地母是老祖母,管田肥。你要是不學好,做了壞事,說了謊話,田公地母聽見了、看見了,他們就要么不下雨,要么來洪水?!?/p>

      “你知道田公和地母長什么樣子嗎?”

      “不曉得,我連我爸爸長什么樣子都記不清了。家里倒是有一張我爺爺?shù)睦险掌锕蟾啪褪撬先思夷莻€樣子吧?!?/p>

      卓婉玉在“一棵樹”的堂屋里見過那張老照片,那是一個面容清癯的老人,頜下一撮疏朗飄逸的白胡須,目光蒼涼而悲憫。卓婉玉想,一個和稻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種田人,死后的靈魂當然是要歸于這片肥沃的田野的。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去處嗎?神性的光芒和祖先的亡靈巧妙地融匯在稻田里,在種田人的心目中與日月同輝,永遠供奉在敬畏與崇拜的神壇。每一塊稻田都閃爍著祖先的身影,每一把稻穗都浸透了種稻人的靈性,這才是這個民族稻作文化得以代代傳承的密碼。

      此刻,晚霞殘留最后的余光,晚風下的稻田翻滾著朦朧的綠波。卓婉玉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問儂建光:

      “他們住在哪里呢?”

      “我媽媽說,哪里有稻田,他們就住哪里?!?/p>

      卓婉玉再次直視儂建光的眼睛,“小儂,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現(xiàn)在,田公和地母,你的先祖?zhèn)儯麄兙驮谖覀兊念^頂,或者就在我們的身邊。只是我們看不見?!?/p>

      “可以……這樣說吧?!眱z建光被卓婉玉盯得有些慌張。

      “小儂,你現(xiàn)在面對田公地母,誠實地告訴我,儂陽陽是安全的嗎?”

      儂建光瞬間臉漲得通紅,他目光茫然地望著暮色中的田野,似乎無顏面對自己的先祖,更無法回答卓婉玉的問題。他只有蹲下去了,抱著頭說:

      “卓老師,我……我不知道呀!我害怕……”

      然后他像一只黑暗中的巨大青蛙,爬在田埂上長聲干嚎。

      省公安廳成立了專案組,由刑偵局長武鋼直接負責。他兩天前就帶人秘密進入了青山市。卓世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青山州紀檢委、監(jiān)察委開始了對朱正的秘密調(diào)查。朱正利用職務便利編織的警、商利益關系圖很快就露出水面。他一被“雙規(guī)”,很快就將一切都招了——

      一家民企四年前通過朱正個人牽線擔保,向褚志借款一千萬,年息百分之十五。這家民企兩年后連本帶息償還了借款。褚志只收了本金,利息三百萬全部落入朱正腰包。一個曾經(jīng)很優(yōu)秀的警官就這樣被三百萬收買。朱正認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但卻被褚志套牢了。曹前貴和孩子一起失蹤后,褚志要朱正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他們,并威脅他說,曹前貴如果被警方抓獲,我們大家一起完蛋。朱正這才痛感這世界上真是沒有白拿的錢。當朱正聽到曹前貴被卓世民抓獲,第一時間就告訴了褚志。褚志便要求朱正“處理”好曹前貴,朱正只有賭上自己的職業(yè)生涯了。曹前貴好“處理”,卓世民才是最大的隱患,因為他懷疑卓世民已經(jīng)審過曹前貴了。他能想到的萬全之策是讓卓世民也“消失”。那天中午在郊外農(nóng)家樂吃飯時他曾動過這樣瘋狂的念頭,也做了相應的安排,最終他還是不敢。徒弟打倒師傅的事情,在卓世民身上絕對不可能發(fā)生。更不用說蘭高榮在飯桌上打電話進來,讓朱正察覺到卓世民應該有所提防。他只有試圖趕走卓世民。只要卓世民在青山州,這個案子就捂不住??墒牵拖褡渴烂衽袛嗟哪菢?,朱正栽倒在他自己不知敬畏上了。

      卓世民從警幾十年,也處理過幾樁綁架案,但涉案金額如此高、案情如此錯綜復雜的還是第一次。他只有一次失手,但也不能怪他布置得不夠周詳,那次解救人質(zhì)失敗純屬意外——每件案子的偵破,都會遇到一些預料之外的事情,否則誰都可以干刑偵局長了。那次犯罪團伙將人質(zhì)交換地點指定在一個廢棄露天礦山的復墾區(qū),到處是錯綜復雜的礦山公路,蜿蜒纏繞在一片雜樹林中,雖然便于隱蔽,但視線很受遮擋,你不好輕易判定犯罪分子會從哪條路上來。卓世民帶人隱蔽好以后,卻不料百密一疏,一個不明就里的本地警察開著警車回家路經(jīng)這里。這家伙大約想在鄉(xiāng)黨們面前耍一下威風,拉著“嗚哇嗚哇”的警笛一路闖進設伏區(qū)。對方聽到警笛,馬上就取消了人質(zhì)交換,第二天人質(zhì)家屬便收到剁下的一根手指,把卓世民給氣的!此案雖然最后把犯罪分子悉數(shù)抓捕歸案,人質(zhì)也解救出來了,但仍被卓世民視為一次失敗的營救。

      省廳刑偵局綜合相關的情報資源,將目標鎖定在通緝多年的A級通緝犯五孃身上。一個在人口拐賣犯罪領域內(nèi)罪惡累累的幽靈,就要現(xiàn)形了。為了不打草驚蛇,警方暫時沒有刑拘褚志,讓他和林芳繼續(xù)和那伙人周旋。

      刑偵局的特警隊、狙擊手、電偵高手、談判專家都來了。青山市的警力只是負責外圍封控、交通管制、后勤支援等,各警種都歸武鋼統(tǒng)一指揮。武鋼對卓世民說,五孃這頭母狐貍就要露頭了。老局長,你就看我的吧,跑不了兔崽子的。

      卓世民說:“曹前貴十多年前第一次參與販賣人口,就是受五孃教唆。但他也從沒有見過五孃,只知道她是下線。這個母夜叉,不僅毀了不知多少家庭的幸福,還毀了一個曾經(jīng)無比光榮的村莊。更可恨的是,多少又狡猾又強悍無比的罪犯都被我戴上銬子了,偏偏她一個女人,竟然從我眼皮子底下跑掉了。為了抓她,我們還犧牲了一個好兄弟孫立峰。真是小陰溝里翻了大船?!?/p>

      孫立峰犧牲那年,他的孩子才五歲。小孫的妻子在一家工廠上班,效益也不是很好。多年來卓世民一直在資助這孩子讀書,現(xiàn)在他都上大學了。每當小孫的兒子收到卓世民的善款,給他打電話、發(fā)短信說謝謝卓伯伯時,卓世民心中便會有一聲深深的嘆息。這種時候,他會想到五孃,也會自責自己當年的失誤。

      武鋼當然知道老領導的遺憾,一個人從事一項他深愛的職業(yè)一輩子,到退休后,這職業(yè)帶來的人生榮耀感最好不要有缺憾。

      武鋼把警力都撒向有可能是交換人質(zhì)的區(qū)域。這是一場不對稱的戰(zhàn)斗,一方面警方占有絕對優(yōu)勢,但同時又沒有一絲主動權。五孃到底是誰?她是哪里人?現(xiàn)在可能會藏匿在哪里?這些情況警方一概不知。根據(jù)一些已被抓獲的犯罪分子的描述,警方描繪出的五孃頭像也缺乏準確性,畫像上她有細小的眼睛、肥大的塌鼻,寬寬的嘴,一張普通村婦的臉。但是,那些已伏案的人販子卻說不像。五孃跟人打交道時,總是用一塊圍巾遮蓋住半張臉,就像卓世民當年抓捕她時那樣。以至于有天卓世民對武鋼說,也許我們的思路走偏了,五孃其人,或許是個迷惑我們的幌子。

      武鋼問:“那你認為誰會是五孃?”

      這個問題卓世民也回答不出來。

      犯罪分子隱匿在茫茫人海中,他們在暗處,用已身陷囹圄的曹前貴的電話跟林芳聯(lián)系。這是一個幽靈般的電話,來自邪惡的深淵。

      這天下午兩點,林芳的電話令人心驚肉跳地響起,依然是用曹前貴的電話打來的。警方這邊馬上全力跟進,但追蹤到的信號位置居然靠近邊境線。人家見勢不妙,一步就可跨到境外去,可見這幫犯罪分子既狡猾又布置周詳。對方讓林芳把車開到青山市一家超市的露天停車場。車上只能有林芳一個人,裝金磚的黑色雙肩包放在車里,交貨地點等待通知。林芳按照他們的指示開一輛普通款的黑色帕薩特去,在指定的交換地點,她會在附近的同一款車內(nèi)看到孩子,會有一輛車停在這車前面。然后她下車,鎖好車門,上送孩子的車,確認孩子完好后,用遙控鑰匙將自己的車門打開,有人會上車去驗貨。確認無誤后,停她前面的車開走讓開路,他們也開走林芳開來的車。

      卓世民、蘭高榮隨武鋼一同守在帶有微波傳輸平臺的警用指揮車上。林芳的車后備廂里藏了一個身材瘦小的特警,其他警力隱秘跟隨。待他們趕到停車場時,對方又說交換地點改了,二十分鐘內(nèi)必須趕到城市中央廣場。到了那里后又得到電話,去中央廣場的電影院買下午三點半的電影,包放在車上,進五號放映廳,有人會在那里跟她接頭。幾個便衣跟著林芳進了五號放映廳,可是等林芳看完那場電影,也不見人來接頭。卓世民在指揮車里安慰林芳,這些都是綁匪慣用的伎倆,不要急,他們在看我們的破綻,我們在等他們露出馬腳。我們只須跟他們周旋下去。

      林芳從電影院出來不久,又接到電話說一小時內(nèi)趕去城西郊一處建筑工地。那是一片在建的小區(qū),高低錯落著十來棟只有框架的爛尾樓,工地上看不見一個工人。林芳認識這片小區(qū)的開發(fā)商,資金鏈斷裂后地產(chǎn)老板跑路了,扔下這一片爛尾樓和數(shù)不清的債務糾紛。等林芳開車到了那工地,幽靈一般的電話再次傳來,問林芳看到靠近大道邊最高的那幢30層高的爛尾樓沒有?林芳說看到了。對方說,那你辛苦一趟,十五分鐘內(nèi)爬上去。要是有人跟著你,我們就把孩子從上面扔下來。那爛尾樓沒有電梯,林芳一看腿就軟了。警方來不及在這爛尾樓上布置警力,又擔心保護林芳而去的人被對方發(fā)現(xiàn)。就讓林芳告訴對方,自己一個女人家,背那么重的背包,怎么爬得上去?對方只是冷冷地說,你慢慢爬,多給你五分鐘。

      武鋼和卓世民、蘭高榮在指揮車里調(diào)來這片區(qū)域的圖像分析,林芳如果真上去了,就面臨著沒有保護交換人質(zhì)的局面,要是犯罪分子不講信譽,很可能她的性命也難保。卓世民說,爛尾樓頂不可能是人質(zhì)交換點,犯罪分子拿到金磚后能往哪里逃?難道他能飛下來不成?何況犯罪分子可以躲在任何一層的樓梯口,我們怎么控制?蘭高榮也說,周邊那么多空置的樓房,天知道他們的眼線會躲藏在哪里?武鋼說,如果我們的人不去,他們又會懷疑我們。豈不更糟?

      這片樓群中許多樓層已被一些無家可歸的人臨時占用,空洞的窗戶上到處掛滿晾曬的衣物床單。在場的警力根本無法控制每一個可疑點。武鋼道,換我們的女特警上去吧,我想那幫家伙也不太清楚林芳的長相。萬一人質(zhì)真在上面,金磚先交給他們,我們在外圍堵截。

      卓世民和蘭高榮對了一下眼神,兩人不再說什么了。

      在一個隱蔽處,一個身材和林芳相似的女特警換上了林芳的衣服,背著雙肩包一層一層地往上爬。武鋼同時調(diào)集警力將這片地區(qū)暗中圍了個水泄不通。卓世民本想說,動靜太大了,調(diào)來的人少一點好。但他不是總指揮,有些話,不便多說了。

      女特警爬上頂樓,四處空無一人。她獨自在上面待了半個多小時,天已向晚,城市華燈初上,一切靜謐安詳。街道上塞滿了下班回家的車輛,對一些人來說,刀光劍影、生死攸關的生活還遠沒有結束。

      林芳這一天下來,又驚嚇又勞累,花容失色,人都累得變了形,而且心智也被拖垮了。她傻傻地問卓世民:“孩子還活著嗎?他們?yōu)槭裁催€躲著不出來?”

      卓世民反問道:“你釣過魚嗎?哪有剛拋下餌食魚就上鉤的?”

      這天晚上,林芳快到十二點了才回到家,褚志在客廳里失魂落魄、焦頭爛額,見到林芳了馬上迎上去。林芳沖他就是一個耳光?!翱纯茨愀傻倪@餿事!”

      公司辦公室黃主任也在。他倒不是來安慰林芳的,而是他有重要的事情通知林芳。青山州委劉云天書記約林芳明天上午九點談事。

      “不去!哪兒也不去!等著進班房好啦!”林芳歇斯底里地喊叫。如果說進家門甩褚志那一耳光,是一個人已經(jīng)被逼瘋了的話,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崩潰了。

      她兀自走到客廳沙發(fā),把自己往沙發(fā)一摔,捂著臉號啕大哭。在商場叱咤風云是一回事,跟陰險的犯罪分子打交道,大多數(shù)人都會顯現(xiàn)出不堪一擊的弱智。她今天不僅被嚇破了膽,還喪魂失魄了。年輕時上戰(zhàn)場時她也害怕過,但那時她和所有為國而戰(zhàn)的戰(zhàn)友們一樣,有崇高的報國熱情和犧牲精神,上戰(zhàn)場之初的恐懼挺過去后,就什么也不怕了。今天這事兒算什么呀?盡管她知道身后有警察在保護她,但她為這件事感到羞恥、膽怯、憤怒、惡心。一個女人被強暴,應該就是這種心情吧?林芳不斷問自己。這幫歹人不就是在強吃她嗎?一向心高氣傲的林芳怎堪忍受?她甚至想跟警察們說:給我一把槍吧。我和他們拼個魚死網(wǎng)破。

      褚志賠著十萬個小心,“芳,我們上樓上去吧。黃主任,你先回去?!?/p>

      “可是……可是,州委辦公室還等我回話……”黃主任滿頭大汗地說,好像剛才是他挨了一耳光。

      褚志猶豫許久,不斷抽紙巾給妻子。等林芳的哭聲小了,他才對黃主任說:“告訴他們,說林董生病了。改天再去拜訪劉書記?!?/p>

      “不!”林芳抬起一張淚眼婆娑的臉,“我去?!?/p>

      青山州委劉云天書記是搞工業(yè)出身的,履新前在一家大型國企當過老總。他在調(diào)研過程中認識了朗沙集團的董事長林芳。林芳的一些想法正契合了劉云天要走工業(yè)強州路子的發(fā)展規(guī)劃。

      這個上午,九點剛過,林芳準時前來。她已經(jīng)把自己收拾得典雅端莊,云淡風輕,昨天的事情仿佛從來沒有發(fā)生。秘書將她引進一間會客室,州里分管工業(yè)的張副州長、州發(fā)改委的冼主任、州紀委的白副書記和州委辦主任等人已經(jīng)落座。雖然州里的領導林芳都認識,但她還是略微有些吃驚,紀委書記怎么也來了?不過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笑說:“這么大陣仗呀,我可受不起?!?/p>

      張副州長笑說:“林董事長什么陣仗沒有見過?美國的州長都要跟你拎包哩?!睅啄昵袄噬充R礦要從美國進一套大型礦山設備,林芳曾率隊去考察,一個設備廠家所在地的州長全天候陪同。據(jù)說那個叫羅伯特的家伙為林芳的美貌氣質(zhì)所傾倒,半年后還以旅行之名來青山州看林芳,搞得林芳的老公褚志一陣緊張。

      林芳淡淡地說:“張副州長就是會拿人開涮?!?/p>

      張副州長道:“你家老公都要跟人家決斗了,還不是我出面才擋住了那個美國鬼子的進攻?!?/p>

      談笑間劉書記走進了會場,林芳忙上前打招呼,握手。劉云天發(fā)現(xiàn)林芳的眼圈有些發(fā)黑,雖然畫了很精致的妝,但還是掩飾不了焦慮、操勞、以及負案在身的壓力在一個漂亮女人臉上反復碾壓后留下的憔悴。大家分頭落座,劉書記開門見山道:

      “今天請朗沙集團的林董事長來,是要議一議我州工業(yè)園區(qū)天然氣管道項目的問題。上周我在朗沙集團調(diào)研時,林董主動請纓說愿意來投資這個工程。我們當然要支持民營企業(yè)投身到州里的建設中來,尤其是,天然氣管道工程涉及工業(yè)強州的基礎。我剛來州里工作,許多事情還不是很了解。下面先請張副州長先介紹一下項目的立項情況。”

      張副州長也不說客套話,直接進入話題:“目前,中石油的一條天然氣主管線離我們青山市還有五十公里。根據(jù)州委部署,我們今后要走工業(yè)強州的路子,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省里念及我們是邊疆民族地區(qū),打仗已經(jīng)耽誤了我們十來年發(fā)展,現(xiàn)在要加大對我們的扶持力度,計劃要在我們的工業(yè)園區(qū)引進幾家大型的國企,包括紡織、礦產(chǎn)品精加工、軸承、生物制藥等產(chǎn)業(yè),預計投資總額達五百億以上。這些企業(yè)一旦入駐園區(qū),我們?nèi)P棋都下活了。全州實現(xiàn)整體脫貧,就指日可待。但是有些國企的老總們說我們園區(qū)內(nèi)的基礎設施不夠好?,F(xiàn)在我們水、電、路、氣通了前三樣,氣還沒有通,人家就在猶豫觀望。我們?nèi)ジ惺吐?lián)系,希望他們能幫助青山市鋪一條天然氣管道過來??芍惺偷娜苏f,按國家規(guī)劃,‘十三五’期間天然氣的管網(wǎng)建設,人口超過五十萬的城市都覆蓋不全。我們青山市滿打滿算人口不過三十萬。這意味著,青山市天然氣管網(wǎng)建設大約得排到‘十四五’規(guī)劃以后。所以脖子就卡在這里了。天然氣管道鋪設工程,就成為我州打響脫貧攻堅戰(zhàn)的第一場大戰(zhàn),意義自然非同小可。這次州里下了決心,要招商引資來建設這個項目。林董事長,今天就請你將你們公司的打算,給劉書記匯報匯報吧?!?/p>

      青山州的工業(yè)園區(qū)劃了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但到目前就為止,只有七八家企業(yè)入駐,且都是州內(nèi)中小型企業(yè),省上的企業(yè)一家都沒有。一個基礎設施都不完善的偏遠州市的工業(yè)園區(qū),你給再多的優(yōu)惠政策,都沒有人愿意來。

      朗沙集團也不是沒有看到能源領域里的發(fā)展空間,按林芳的設想:一個礦業(yè),再加一個能源業(yè),今后將成為朗沙集團的兩大支柱產(chǎn)業(yè),是集團實現(xiàn)騰飛的強勁兩翼。朗沙銻礦有上百臺二十噸以上的重型大卡車,以后都改裝成燒液化天然氣,一年不知要節(jié)省多少能源成本。林芳肚子里的那本賬,從來是算得清晰明了的。

      但是,那都是在褚志沒有犯案之前。現(xiàn)在不一樣了。

      大家都望著一向能說會道的林芳。她說話字正腔圓,思路清晰,邏輯性又強,再加之天然具有感染力的嗓音,柔和、磁性、圓潤,聽她講話,是一種享受。有人曾經(jīng)說,林芳要是不下海經(jīng)商的話,現(xiàn)在干個副州級領導都沒有問題。但是此刻林芳的話語,就像河道淤塞了,緩慢而沉重。

      “劉書記,各位領導,我們集團公司,最近遇到……財務困難了。”

      劉書記問:“上周你不是說,拿出六百萬來啟動這個項目,沒有問題嗎?”劉云天在調(diào)研中已經(jīng)摸清,天然氣管道工程這個項目,在青山州唯有朗沙集團才有實力來投標。到外面去招商引資也不是不可以,但劉云天還是希望扶持一下本地企業(yè)。

      “上周……是上周。這周的財務報表報來,我才發(fā)現(xiàn)……”林芳斟詞酌句、表述困難。

      劉云天書記也知道,在全球經(jīng)濟下行的情況下,產(chǎn)能過剩,市場萎靡,大宗礦產(chǎn)品交易一直處于低迷狀態(tài)。上個月他看到一份報告說,州里的民營骨干企業(yè)朗沙銻礦上半年出現(xiàn)負增長,員工的收入都減半。當然,他也已經(jīng)知道,林芳家里,遇到麻煩了,但是劉云天還是不想放棄。他一語雙關地說:

      “林董事長,我還是希望你克服眼前的困難,放下包袱,相信黨和政府。你抓緊上這個項目,管道當年投建,當年就可回籠資金。我們的工業(yè)園區(qū)搞上去了,助力全州的脫貧攻堅,你就立了頭功。州委州政府對你們企業(yè)一向都很扶持的嘛?!?/p>

      州發(fā)改委的冼主任也說對林芳:“天然氣項目,沒什么市場風險,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咨詢過省發(fā)改委和中石油的相關專家了,林董事長如果先籌幾百萬開工,然后用投建的資產(chǎn)和政府批給你們的土地,再去辦一些抵押貸款。專家們跟我說這條管道線預計總投入不會超過兩個億?!?/p>

      劉書記接過話來:“天然氣管道鋪到青山州來,不僅一舉解決了工業(yè)區(qū)的能源問題,還可解決青山市民的生活用氣問題。將來,我們還可將天然氣液態(tài)化,做成LNG項目,州上那些沒有管網(wǎng)的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我們就用車給他們運送生活用氣。更不用說,現(xiàn)在國家大力提倡清潔能源,我看到外地的很多大型載重卡車都改用液化天然氣了,動力好又環(huán)保。今后我們搞新農(nóng)村建設,讓老百姓都用上液化氣罐,他們就不用上山砍柴了,我們的綠水青山也保住了。林董事長,這可是一樁政府和企業(yè)雙贏的工程?!?/p>

      劉云天書記講得繪聲繪色,為青山州的未來描繪出一幅美好的藍圖??闪址枷氲膮s是如何渡過難關——企業(yè),兒子的病,被劫持的小女孩,勒索她的犯罪團伙,即將身陷囹圄的褚志,可能還有她自己。

      劉書記在等她表態(tài),林芳清了清嗓音,低聲說:“劉書記分析得很對,不愧是干工業(yè)出身的。我也不是沒有看到這條燃氣管道對我們青山州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性。我是青山州人,是青山州這片土地養(yǎng)育了我,我有責任和義務……我……我們礦山上那些從農(nóng)村來打工的小青工,上個月礦上工會做了調(diào)查,有百分之二十的小青工,一周只吃一頓肉……他們還要下井呀!不是我短了他們薪水,我發(fā)給他們?nèi)~工資時,他們也是這樣。家里都窮啊!我小時候,也窮過。記得有一年過年,想買一枚兩分錢的發(fā)夾,去跟媽媽要錢,媽媽拿不出一分錢,自己在灶房急得哭……今年春節(jié)我回了趟老家,我的一個伯父,七十多歲了,還要下地干活,可連年豬都殺不起。我的老家呀,多年前怎么窮,現(xiàn)在還沒有多大改變??晌夷軒退麄兌嗌倌??都說救急不救窮,到處都是貧困,倒顯得我們這些當老板的人有罪了……”林芳忽然失態(tài)了,哽咽起來,“有錢,真是一種罪孽呀!我真想、我真想出家當尼姑去算啦。”

      會場一下顯得很尷尬。劉書記為了緩和氣氛,呵呵一笑,說:“你敢去當尼姑,我就擋在廟門口,拽也要把你拽回來做事情。這樣吧,燃氣管道工程項目就先議到這里。散會。林董事長,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在劉云天辦公室,林芳剛一坐定,劉書記就說:“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了?!?/p>

      林芳愣了愣,還是說:“很抱歉,給劉書記添麻煩了。我們該負什么法律責任,都認。”

      “警方正在全力破案,案情查清了,再做定論。但我想告訴你的是,朗沙集團不能亂,更不能垮。幾千人要工作,要吃飯,你有責任扛住這一切困難。我是相信你的?!?/p>

      林芳眼淚出來了,“劉書記,我現(xiàn)在真的是六神無主了?!?/p>

      “相信政府吧,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走一個壞人。你還要相信警方的能力,那個孩子會被解救出來的。我只是希望你,在這種時候,堅強些,能做到將功補過?!?/p>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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