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麗

內(nèi)容提要:宗璞與《紅樓夢》淵源深厚，經(jīng)由父親的熏染《紅樓夢》在她的生命里扎根。她的多篇散文和小說《野葫蘆引》都是在《紅樓夢》影響下完成的:她的散文中隨處可見《紅樓夢》中語言、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影響;在小說中，宗璞對《紅樓夢》的借鑒和化用體現(xiàn)在取名、詞曲設計、主要結構、人物形象、具體細節(jié)等方面。宗璞作品所展現(xiàn)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物內(nèi)心世界，處處可見《紅樓夢》深遠而潛移默化的影響，呈現(xiàn)出特有的幽雅、淡泊、灑脫、內(nèi)省的精神境界。她站在作者和讀者的連接點上，既處處揣摩《紅樓夢》中作家生活積累對于創(chuàng)作的影響，研判《紅樓夢》的人物和情節(jié)設置、敘述時間、語言等是否合理的問題，又時時設身處地地從讀者角度撰寫研究美文。

宗璞是當代著名女作家，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的就有散文《西湖漫筆》《紫藤蘿瀑布》，散文《報秋》被當作1998年高考語文試題的篇目，她還獲得過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全國優(yōu)秀散文獎。長篇小說也成就斐然，曾憑借《東藏記》斬獲過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她在多種文體上都取得了卓然的成就，被譽為“當代文壇的常青樹”也不為過。梳理宗璞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不難發(fā)現(xiàn)她文學成就的取得與《紅樓夢》的深厚淵源。

宗璞家學淵源深厚，父親是當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有著述“哲學三史”，叔父馮景蘭是著名地質學家，姑母馮沅君是五四著名作家，古代文學研究名家。馮友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面修養(yǎng)深厚，除了古詩詞之外，他也非常喜歡《紅樓夢》。宗璞在《漫談〈紅樓夢〉》《宗璞:只希望寫的歷史向真實靠近》里面多次提到，“父親還很喜歡《紅樓夢》”，認為“《紅樓夢》的語言好，三等仆婦說出話來都是耐人尋味的，可以聽到?！备赣H的文化修養(yǎng)和對《紅樓夢》的偏好自然影響到宗璞的讀書范圍和興趣。如孫郁所評“馮氏父女的學識，我一直覺得是上乘的。馮友蘭以治中國哲學史而聲名彰著;宗璞則以小說、散文而讓世人注目。宗璞受父親影響，修養(yǎng)很深，為文與為人，境界到家，沒有俗氣?！睂O犁也認為，宗璞因多年從事外國文學翻譯和家學淵源，形成了她“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如此家學淵源深厚的宗璞，對于代表古典長篇小說最高峰的《紅樓夢》，自然不肯輕易放過，要細細閱讀。在《漫談〈紅樓夢〉》中宗璞提到自己“七八歲起就讀《石頭記》了”，在這篇文章中她又說“喜歡《紅樓夢》的，一輩子都喜歡”。在《感謝高鶚》中她說“初讀《紅樓夢》是在清華園乙所。應是在我九歲以前”，“以后在昆明，在那木香花的芬芳中又多次閱讀，但都是斷斷續(xù)續(xù)。五十年代，我才讀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由何其芳作序的《紅樓夢》。這是一次完整的閱讀，似乎比較懂了……”在為王蒙《紅樓啟示錄》做的序《無盡意趣在“石頭”》當中提到了她小時候讀《紅樓夢》的經(jīng)歷，她說“我從幼時讀有護花主人評的《石頭記》，常和兄弟比賽對回目，背詩詞，卻當有人來借《紅樓夢》時，答以沒有。因不知這一部書有兩個名字。后來知道了，便發(fā)議論說，還是‘石頭記’這名字好?！笨梢?，對于《紅樓夢》，宗璞不但讀得非常早，而且能夠背誦其中經(jīng)典的內(nèi)容，甚至還對小說題目做出了超越自己年齡的文學判斷。

對于作家宗璞來說，《紅樓夢》是她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源泉，在創(chuàng)作之外，她反過來也依靠著作家的“先天優(yōu)勢”對《紅樓夢》進行著作家的紅學之論，為《紅樓夢》做著更加貼合讀者的研究性文章。

一、散文中的化用

宗璞散文中隨處可見珠玉一般散落各處的《紅樓夢》中的語言、情節(jié)和細節(jié)。

先來看對日常生活的描述，在《從“粥療”說起》中，她這樣提到食粥:

食粥的根本道理在于自甘淡泊。淡泊才能養(yǎng)生。身體上精神上都一樣。所以魚呀肉的花樣粥，總不如白米粥為好。白米粥必須用好米，秈米絕熬不出那香味來。而且必須粘潤適度，過稠過稀都不行。還要有適當?shù)男〔俗糁?。小菜因人而異。賈母點的是炸野雞塊子，“咸浸浸的好下稀飯”。我則以為用少加香油白糖的桂林腐乳，或以落花生去殼衣，蘸好醬油和粥而食，天下至味。

當中提到賈母的雖然只有一句，但是這種食品用料的考究、制作的復雜和敘述的口氣讓我們想到了《紅樓夢》中劉姥姥詢問鳳姐茄鲞做法時鳳姐的回答。

宗璞談到做一種簡單的粥時用心的體會和復雜的做法源自賈府的生活。

在《風廬茶事》中宗璞提到妙玉對茶的妙論:

妙玉對茶曾有妙論，“一杯曰品，二杯曰解渴，三杯就是飲驢了”。茶有冠心蘇合丸的作用，那時可能尚不明確。飲茶要諦應在那只限一杯的“品”，從咂摸滋味中蔓延出一種氣氛。成為“文化”，成為“道”，都少不了氣氛，少不了一種捕捉不著的東西，而那捕捉不著，又是從實際中來的。若要捕捉那捕捉不著的東西，需要富裕的時間和悠閑的心境，這兩者我都處于“第三世界”，所以也就無話可說了。

《紅樓夢》第41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描寫妙玉與茶的場景宗璞想必時?？M繞于心。妙玉講究的茶、水、器和品飲之道，不光是對喝茶，更是對人了，她是在品人，其中的意味微妙深遠，在此就不贅述了。宗璞品茶，也是在品茶的主人——妙玉。

《樂書》中宗璞提到古人焚香:

書房中有一副對聯(lián):“把酒時看劍，焚香夜讀書?！蔽覀円卜傧?，不過不是龍涎香、雞舌香，而是最普通的蚊香，以免蚊蟲騷擾。古人焚香或也有這個用處?

這香讓我們想到《紅樓夢》中寶釵所吃的“冷香丸”，黛玉聞得出的風吹落葉后的木樨香和她平日焚香時擺著的龍紋鼎，最著名的一段自然是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中寶玉聞到黛玉袖子中發(fā)出的一股讓人醉魂酥骨的幽香便問黛玉是何香，黛玉見問推說可能是衣柜香氣熏的，雪雁后來說黛玉平日不太喜歡熏衣服，可見黛玉袖子當中的香味自然是絳珠仙草自帶的體香。黛玉聰明伶俐又天生愛妒嫉，由香自然而然地吃起了寶釵“冷香丸”的醋，又想起自己沒有哥哥替她炮制藥丸的身世凄苦，也借機諷刺了寶玉的“花心”，說了這樣一段經(jīng)典的話“難到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個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這樣的回答充分展示了黛玉的個性，由香自然地引出了情。宗璞由簡單的焚香引到了對于《紅樓夢》這樣的古典文學作品中人物思想的推測，文章自然就意蘊深厚。

說完了日常生活，下面從音樂、繪畫和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這三個方面來舉一些例子。就音樂來說，在《“大樂隊”是否多余》中宗璞提到一段。

年輕的昆曲行家和我，都想起《紅樓夢》中賈母的議論。老太太說，只用一兩只笛子。演員在水的另一邊，細細唱來，借著水音才好聽。賈母本是最講究生活的，這真是深諳聽曲三味了。我聯(lián)想到大劇院中的水波，是不是可以派上用場。

這一段化用自《紅樓夢》第40回，賈母帶著劉姥姥等眾人在探春的秋爽齋里突然聽見一陣鼓樂之聲，打聽之下得知是自家戲班的女孩子演習，因此命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柳岳梅在《細看〈紅樓夢〉中“有戲人家”》中說:“《曲律》視‘華堂’‘名園’‘水亭’為排戲的好所在。賈母聽戲尤愛水亭，理由是‘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賈母的娘家也是有戲班的，史家枕霞閣即為水亭，流水能濾掉喧嘩、烘托音質兼具擴音作用?！焙竺孢€提到了這次的演出效果“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fā)。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音樂穿林而過，有一種在空中彌散開來渺渺茫茫的立體感。水面除去了雜音，讓聲音更加透亮，聽起來非常美。《紅樓夢》第76回賈母月下品樂，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边€說:“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闭兆隽耍Z母聽了卻還覺得不夠，又說“這還不好，須得揀那曲譜中越慢的吹來越好聽?！钡?4回，賈母又提到“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須用笙和簫笛，余者一概不用?！薄都毧础醇t樓夢〉中“有戲人家”》中說:“賈母深諳戲曲精妙所在，棄熱鬧而求清淡?！辟Z母對于音樂的講究證明了宗璞和曹雪芹都有豐富的戲曲知識和音樂知識。在《讀解宗璞》中，孫郁說:“宗璞說話的時候，始終微笑著。她坐在三松堂的書房里，和我隨意地聊著過去，我問她的業(yè)余時間喜歡什么，答曰:音樂……可問起她散文中較注重的是什么的時候，有一點卻使我大為驚異:還是音樂。她和音樂糾纏上了。”原來在宗璞心目中，音樂才是她散文創(chuàng)作的“底色”，她也多次在散文當中表現(xiàn)出了對于音樂的摯愛，比如《藥懷里的莫扎特》《風廬樂憶》等。宗璞對于《紅樓夢》音樂的化用可見一斑。

就繪畫來說，在《燕園石尋》中，她也提到了《紅樓夢》:

石頭在中國藝術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無論園林、繪畫還是文學。有人畫石入迷，有人愛石成癖，而《紅樓夢》中那位至情公子，也原不過是一塊石頭。

石頭是中國繪畫藝術的重要素材，《紅樓夢》原名《石頭記》。賈寶玉又是女媧煉石補天單剩下的一塊石頭，“木石前盟”中的“石”是賈寶玉的代表。寶釵住的蘅蕪苑是“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圍繞著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紅樓夢》中也多次提到賈府的盆景當中用到了石頭，比如第52回中寫道:“暖閣之中有個玉石條盆，里面攢三聚五載著一盆單瓣水仙，點著宣石……”石頭不僅是《紅樓夢》里院落盆景的點綴，更是以賈寶玉為代表的小說的敘述焦點。宗璞寫過題為《三生石》的小說，“絳珠仙草……它生長于三生石畔”，賈寶玉也算是石頭變幻而成、經(jīng)歷幾世幾劫的“三生石”。宗璞曾經(jīng)在《燕園石尋》里面說“很想在我的‘風廬’庭院中，擺一尊出色的石頭?！弊阼倍嗵幓昧恕都t樓夢》中的石頭。

關于文學理論，宗璞在《虛構，實在很難》中說:

《紅樓夢》里賈寶玉看見一間屋子里掛著這樣的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連說這屋子住不得，以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是俗不可耐的事。我一直以為若寫小說，倒是很需要這兩句話。

一副對聯(lián)，作家宗璞和小說人物賈寶玉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宗璞認為，作家應該多了解社會和人生，而心系閨閣的賈寶玉卻不愿意踏入社會、了解社會。

在這一篇文章中，她又提到了《紅樓夢》:

譬如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紅樓夢》中的人物，每個讀者心中都有一個版本，若固定在一個演員身上，是很難讓人覺得像自己心中那一個的。小說永遠會有人讀，寫小說的人永遠會有事干，不至于失業(yè)。

可見，散文中宗璞化用《紅樓夢》的例子處處可見，而且化用得非常巧妙、貼切。

二、小說中的元素

在小說尤其是《野葫蘆引》中更是隨處可見宗璞對于《紅樓夢》的借鑒和化用。

《南渡記》是宗璞創(chuàng)作了多年的四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第一部。問世不久，馮至和卞之琳都不約而同地指出這部小說使他們想起了《紅樓夢》。卞之琳說:“這不是說這部小說(還只出了四分之一)就可以和曹雪芹那部小說經(jīng)典媲美了，但總是從這部名著——也就是中國章回小說寶庫的第一名——學到了圍繞著也就是烘托著眾多人物的庭院、陳設、衣飾、打扮，舉手投足的工筆畫式的細致描寫?！本唧w來說，宗璞對《紅樓夢》借鑒和化用體現(xiàn)在取名、詞曲設計、主要結構、人物形象、具體細節(jié)等方面。

首先來看取名?！兑昂J引》中的“葫蘆”在《紅樓夢》里為寺廟名，而且是全書的一個關鍵處。女主角呂絳初的名字借鑒了絳珠仙草的“絳”字，呂碧初的“碧”與黛玉的“黛”都是綠色的意思。岳蘅芬，讓人聯(lián)想到寶釵所住的“蘅蕪苑”“蘅芷清芬”。莊無因，莊無才，《紅樓夢》第21回有賈寶玉讀莊子《南華經(jīng)·胠篋》的片段。

詞曲的設計上，《紅樓夢》有判詞、《葬花吟》等詞曲，《野葫蘆引》也使用了詞曲這種傳統(tǒng)形式，前有《序曲》，后有《間曲》和《終曲》。宗璞在《當代文壇的常青樹——宗璞訪談錄》中也坦言她這樣寫不光受到了元曲的影響，還受到了《紅樓夢》的影響:“我的潛意識里不知道是不是受《紅樓夢》里給每個人一段判詞的影響，不過，我這不是對每個人的判詞，而是對每一卷書的判詞。”具體來看，第四卷《北歸記》《序曲》“淚灑方壺”中“說什么拋了文書，灑了香墨，別了琴館，碎了玉箏”是甄士隱為《好了歌》做的注解詩的化用?！按撼菚敝小疤硬煌辍啦粻€……咽不下……”是《紅豆曲》的化用?！堕g曲》“北尾”中“嘩啦啦大廈成灰土”是《聰明累》的化用。

從主要結構看，《野葫蘆引》大致以家族關系作為主要結構。宗璞認為這樣設計故事結構的原因是“寫一個長篇，我覺得用家族關系來寫比較方便，一個家族里的人自然就有很多關系，然后在這里頭發(fā)生一些事”?！都t樓夢》也是以家族關系作為主要結構，這種結構設計有沒有受到《紅樓夢》的影響?宗璞承認這種影響的存在，她說過“一個人寫長篇小說，多少會受《紅樓夢》的影響。”但是她謙虛地認為“如果能夠像一點，我當然很高興。我這個小說比《紅樓夢》差得遠呢!”

在人物形象的描寫上，曹宇荃比較了《野葫蘆引》對玹子、慧書、大士的描寫，與《紅樓夢》對迎春和探春的描寫，認為宗璞在這方面繼承了曹雪芹“以形傳神”的白描手法。

在某些細節(jié)方面，更有巧妙化用?！都t豆》中，江玫和齊虹見面的場景化用了《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見面的場景。兩人共讀《咆哮山莊》化用自寶黛共讀《西廂記》?！兑昂J引》雪妍為中文系教授江昉補長衫化用自《紅樓夢》中的“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三、有關《紅樓夢》研究的文章

宗璞在《無盡意趣在“石頭”》中提倡“作家學者化”，即作家在創(chuàng)作之余做一些研究工作，“停下來做些研究或雙管齊下”，因為作家“有獨特的創(chuàng)作體驗，讀他人之作，可能總會有獨特的感受見解”。而她身體力行，在《紅樓夢》評論當中實踐著她的想法。

宗璞陸續(xù)寫出了專門評價《紅樓夢》的文章，1990年為王蒙《紅樓啟示錄》撰寫了序言《無盡意趣在“石頭”》。2005年撰寫的《感謝高鶚》，2006年底發(fā)表在《隨筆》雜志第6期，后來收入《二十四番花信》。2007年10月17日大河網(wǎng)《河南日報農(nóng)村版》刊登了宗璞與作家二月河的《二月河與宗璞談紅樓:〈紅樓夢〉是可以被超越的》。2010年發(fā)表于《社會科學論壇》第17期的《燕園談紅——漫談〈紅樓夢〉》，2012年改名為《漫談〈紅樓夢〉》發(fā)表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風廬散記》中。2010年6月17日發(fā)表在《新民晚報》上的《采訪史湘云》，后來收錄在人民日報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三千里地九霄云》。

宗璞的評論文章數(shù)量本就不多，加之主要興趣在創(chuàng)作。在有限的幾個篇章里，有關《紅樓夢》的就占了相當大的比例。這些都表現(xiàn)出宗璞對《紅樓夢》的熟悉與重視，所以她才說“喜歡《紅樓夢》的，一輩子都喜歡”。

宗璞這些關于《紅樓夢》的研究文章發(fā)表后，引起過一定程度的反響。中國紅學會副會長孫偉科教授肯定了作為作家的宗璞評論《紅樓夢》的先天優(yōu)勢，“從作家和讀者的關系講，作家和讀者聯(lián)系的更緊密，作家總是密切關注讀者的興趣所在，從讀者可以理解的角度研究撰寫美文;從文本角度講，作家的文字更加搖曳生姿、活潑生動，表達觀點更直接一些”，認為“作家的紅學之論”更能引人注意。

具體而言，筆者認為，宗璞“作家的紅學之論”體現(xiàn)在以下八個方面。

第一，處處替讀者考慮的作家。在《漫談〈紅樓夢〉》中，宗璞認為秦可卿“是很重要的人物，簡直是仕女班頭”，與她的身世相矛盾，然而對于考證結果的真實性宗璞卻不感興趣，她說“要是照劉心武的考證，她是廢太子的女兒。這樣說可以增加閱讀的興趣，好像也增加了了解，使得人物更豐富了。是否真實不必考”。在宗璞心中，真實與否不重要，讀者的興趣、人物性格刻畫的豐富性才是她關心的重點。針對劉心武舉出古本中“家住江南本姓秦”的“秦”指秦可卿，宗璞做了同樣的回答:“這么一說也能增加閱讀的興趣。”這是站在作家的立場上來看待考證的“作家的紅學之論”。

第二，語言。宗璞認同父親馮友蘭《紅樓夢》“語言好”的觀點，贊同對王熙鳳“貧”的評價，認為寶黛口角之后的對話是“中國小說史上頭一次有這樣的對話”。不同版本文字的不同引起了她研究的興趣，她考證得特別仔細，她認為“別父”好過“拋父”，“瀟湘子雅謔補余香”應為“補余音”等，這些研究都是從作家運用語言的角度來考察《紅樓夢》的。

第三，作家的生活積累融入創(chuàng)作?！堵劇醇t樓夢〉》中，在續(xù)書里有寶釵遞給王熙鳳煙袋的描寫，宗璞認為是“出于高鶚自身生活閱歷的”?！陡兄x高鶚》里，針對有人認為“林黛玉吃五香大頭菜加些麻油醋，簡直不像黛玉的生活”，宗璞說:“我想那時雪芹舉家食粥，吃多了咸菜，也可能寫進書里?！弊骷业纳钣绊懙阶约鹤髌樊斨腥宋锏乃茉煸谧阼笨磥頍o可厚非。

第四，關于故事情節(jié)設置。宗璞認為，“香菱的命應該是薄而又薄，才有代表性”。情節(jié)設置最不合適的是薛寶釵，自知“有玉的才嫁”“從小就知道賈寶玉有玉的事”卻進京選秀，還住在賈家?！皩氣O的命運一定是守寡才對”，她給出了三個依據(jù)，包括寶釵做的詩謎和謎底，穿的蓮青色的衣服，住的雪洞似的屋子。賈寶玉“石頭有玉的一面，家族與社會都承認這一面。玉卻要金來配的，與草木無緣。木和石乃情之結，石和玉表現(xiàn)了自我的矛盾和掙扎”。她贊同寶玉出家是不壞的結局，出家時候“辭別母親，仰天大笑而去的”，宗璞認為“這都寫得夠好的了”?！岸嘤腥伺袑氂癯黾仪鞍輨e父母是敗筆，我卻以為這是最近人情處”，且“寶玉本是一塊石頭，何必有子”。情節(jié)發(fā)展是小說的關鍵，處理得當小說才能讓人信服，令人感動。宗璞體會到了情節(jié)對于故事塑造的重要意義，點撥給讀者，讓讀者恍然大悟。

第五，人物性格的塑造大有講究。宗璞對人物性格的塑造有很多妙論，認為塑造紫鵑比較有難度，“沒有冊子可循，寫來不只符合人物性格，而且更突出了這個人物”，但是塑造得非常成功。晴雯作為“黛玉的影子”來塑造，但“黛玉是個小姐，所受的教育是不一樣的”，晴雯性格只能是“她使小性兒，但不能潑辣”。探春的性格塑造體現(xiàn)在“比較少見”的特點，“有獨立的精神”“有政治家的風度”。即便說“近似一個扁平人物”的薛寶琴性格塑造“是敗筆，也不對”。另外，在《采訪史湘云》中，宗璞提出“一部書中頭等人物并不一定要處在頭等地位”，史湘云不一定總要占據(jù)頭等位置，要跟寶玉的婚姻聯(lián)系起來。她認為高鶚續(xù)書里的妙玉“沒有寫出這矯情人物的豐富性”，黛玉性格的塑造表現(xiàn)了“覺醒的人格意識”。對薛寶琴性格塑造還用到了側面烘托的方法，宗璞提到“寫寶琴深重黛玉，兩人很親近。是從側面寫寶琴，這是比較省事的寫法，讓人知道她大體上的傾向”。人物性格的塑造方法，人物的成長經(jīng)歷對于性格的影響，相似人物如何區(qū)別等，這些問題是作家創(chuàng)作時候最關心的問題，同樣也是作為作家的宗璞在閱讀《紅樓夢》時所關心的問題。她總結說“《紅樓夢》高就高在這兒，非常活”。

第六，專門的人物論即史湘云論。這些觀點主要集中在《采訪史湘云》《漫談〈紅樓夢〉》里。對于《紅樓夢》里的諸多女性宗璞都有評論，但專門寫文章敘述的就數(shù)史湘云了。宗璞認為寶玉與湘云非但沒有結合的可能性，而且這樣設計情節(jié)的話純屬畫蛇添足。史湘云的判詞里面寫明她死了，即便現(xiàn)實中存在史湘云的原型，和曹雪芹結為夫妻，“也不必照樣寫到小說里”，她把小說和現(xiàn)實截然分開，而且反對把小說作為作家的傳記來看，“小說就是小說，可以有自己的布局，不是曹雪芹傳”。另外，她也反對任意拔高作品中的人物，“本來史湘云是很可愛的女子，但是沒有必要把她拔高，這沒有道理”。

第七，敘述時間。這些觀點主要集中在《無盡意趣在“石頭”》里?！都t樓夢》中的時間比較雜亂，比如“各人年紀只有個大概。姐妹兄弟四個字不過亂叫罷了”。給小說的時間重新排序未嘗不可，宗璞認為這樣做固然可以增加小說的真實性，但是不利于小說藝術性的表達，“我一直以為雪芹不肯費心思排一排年代。排出年、月、日并不增加真實性，反不利于穿插其中的種種撲朔迷離的描寫，反見其‘板’”。這還是從作家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評論《紅樓夢》。

第八，關于續(xù)書問題。這些觀點主要集中在《感謝高鶚》里。平心而論，宗璞立論還是比較穩(wěn)妥的，她認為后四十回的確是他人所續(xù)，也舉出了明顯的證據(jù)，但她反對“全世界都在讀這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億萬人為它哭壞了眼睛，高鶚卻總在被批判，被否定，被譏諷嘲笑”，認為這種現(xiàn)象有悖常理。她從三個方面替高鶚辯護，認為高鶚最重要的是給了我們一個完整的故事，“完整”在于“忠實地沿著寶黛悲劇的線索發(fā)展開來”，而且盛贊這“是續(xù)書的最大成功處。應該說這就是雪芹要說的故事”。

宗璞從作家創(chuàng)作角度深入揣摩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心理，認為即便是才華過人的曹雪芹自己，續(xù)寫后四十回，水平也有可能低于前八十回，因為每一個作家都有“精神才氣都已用盡”的時候，“寫東西后面不如前面是常見的，何況是這樣的大長篇”。宗璞把高鶚和曹雪芹擺在相等的地位，擺脫了成見，得出的結論讓人耳目一新。在《二月河與宗璞談紅樓:〈紅樓夢〉是可以被超越的》中，宗璞從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闡釋了高鶚后四十回的成就，她說:“搞創(chuàng)作的人都知道，小說中的人物寫到一定程度，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依附于作家。作家又怎么能隨便決定別人的命運呢?”宗璞認為，前八十回的人物按照自己的性格往后發(fā)展，高鶚在后四十回沒有“決定”任何人的命運，只是尊重人物的性格順著寫而已。這不但肯定了后四十回，而且給了高鶚極高的評價?！耙灿腥舜y高鶚得到雪芹殘稿，編輯補綴成書。這也是一種說法……不過，補綴整理也是一個大功夫?！边@完全就是在盛贊高鶚了。

另外，說到《無盡意趣在“石頭”》，孫偉科說“請不要看輕宗璞的議論”，“可以推測，宗璞為這個發(fā)言至少準備十幾年”。他真是慧眼識珠，對于宗璞深厚的家學和紅學修養(yǎng)一目了然。

正如宗璞所說“《紅樓夢》是一部挖掘不盡的書”，“它本身是無價之寶，又起著聚寶盆的作用”，宗璞花費了大量精力在《紅樓夢》上，同時《紅樓夢》也帶給她力量，并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之一?！都t樓夢》既是她創(chuàng)作的基礎，又是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元素?？梢哉f，《紅樓夢》對宗璞的影響是多角度的，甚至已經(jīng)內(nèi)化到她的血液里。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不懂得《紅樓夢》對宗璞的影響，就不能真正走進她的文學世界。

①[17] 宗璞、吳舒潔《當代文壇的常青樹——宗璞訪談錄》，宗璞《風廬散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267頁。

② 宗璞、侯宇燕《漫談〈紅樓夢〉》，宗璞《風廬散記》，第217—237頁。

③ 宗璞、李揚《宗璞:只希望寫的歷史向真實靠近》，宗璞《風廬散記》，第232—251頁。

④[13] 孫郁《讀解宗璞》，《中國圖書評論》1995年第8期。

⑤ 孫犁《人的呼喊》(代序)，《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宗璞》卷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3頁。

⑥ 宗璞《感謝高鶚》，宗璞《三千里地九霄云》，人民日報出版社2018年版，第225—231頁。

⑦[23] 宗璞《代序:無盡意趣在“石頭”》，王蒙《紅樓啟示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1頁。

⑧ 宗璞《從“粥療”說起》，宗璞《三千里地九霄云》，第120—122頁。

⑨ 宗璞《風廬茶事》，宗璞《三千里地九霄云》，第41—43頁。

⑩ 宗璞《樂書》，宗璞《風廬散記》，第203—206頁。

[11] 宗璞《“大樂隊”是否多余》，宗璞《風廬散記》，第210—213頁。

[12] 柳岳梅《細看〈紅樓夢〉中“有戲人家”》，《解放日報》2021年4月27日，第12版。

[14] 宗璞《燕園尋石》，宗璞《風廬散記》，第6—9頁。

[15] 宗璞《虛構，實在很難》，徐洪軍《中原作家群研究資料叢刊》第2輯《宗璞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3頁。

[16] 卞之琳《讀宗璞〈野胡蘆引〉第一卷〈南渡記〉》，《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5期。

[18] 吳舒潔《宗璞:野葫蘆引》，《青年報》2018年6月17日第1版。

[19] 曹宇荃《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會通——宗璞小說片論》，揚州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

[20] 曹國宏、魯釗《二月河與宗璞談紅樓:〈紅樓夢〉是可以被超越的》，《河南日報農(nóng)村版》2007年10月17日。

[21] 宗璞《采訪史湘云》，宗璞《風廬散記》，第214—216頁。

[22] 孫偉科《癡心紅樓入夢來——當代作家“論紅”一瞥》，白先勇主編《正本清源說紅樓》，臺北時報出版公司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