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xué)睿

平安時期是日本民族文學(xué)崛起的時代。794年，日本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今京都市），由此拉開了平安時代的序幕。平安時期是中日文化交流進程中的重要階段，承和年間（834—848），白居易詩《白氏文集》的傳入對平安文學(xué)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這一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對日本漢詩的影響上，還體現(xiàn)在對日本固有文化形式——和歌的影響上。

日本和歌產(chǎn)生于日本本土，是日本民族自身審美觀念與中國文化不斷融合的產(chǎn)物，具有民族性與高度的審美意識。七世紀(jì)初，遣隋使、遣唐使的出現(xiàn)為日本能夠大量學(xué)習(xí)吸收中國文化提供了可能。受此影響，日本產(chǎn)生了文字記載的文藝，歌也發(fā)展成為第二抒情詩，和歌應(yīng)運而生。隨著唐朝派遣使節(jié)制度的廢除（894年）和平假名的誕生，唐風(fēng)文化漸趨衰退，和歌也取代漢詩成為文學(xué)的主流。

詩歌的“意境”，即“詩境”，在中日兩國均可見相關(guān)研究。王國維明確地把“意境”作為詩歌的最高美學(xué)范疇，并進一步揭示“境界”的獨特美學(xué)內(nèi)涵，他認(rèn)為“情”和“境”是境界的兩個構(gòu)成要素。詩歌中“情”與“景”必須是真實的，當(dāng)真正的“情”與“景”表現(xiàn)了之后，“境界”也就由此產(chǎn)生了。朱光潛在《詩論》中將王國維“一切景語皆情語”的理論進行了進一步闡述，他將情定義為情趣，將景定義為意象，認(rèn)為“詩境”是情和景的統(tǒng)一體，是由人的直覺產(chǎn)生的，“意象”是詩人“情趣”的反映，即使客觀景象相同，注入的情趣不同，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詩境”，即“移情作用”。

日本的“詩境”研究則表現(xiàn)在對和歌的審美意識研究上。如日本“幽玄”“哀感”的審美意識，強調(diào)的是“心”的重要性，此處的“心”即中國“詩境”研究中的“情趣”。綜合上述觀點，詩的“意境”可以總結(jié)為由景（意象）和情（情趣）兩部分構(gòu)成，詩人將自己親眼看到的景物和自然感受到的情意完全吻合，詩的“意境”便由此產(chǎn)生。而“三月盡”是一個特殊而典型的意象，更能帶出春日將盡、春暮花辭的意境，有悲觀、頹廢的色彩，這一意象不僅成就了中國詩人“傷春”的詩性情懷，更在日本和歌中留下了鮮明而獨特的烙印。

因此，本文以“三月盡”為研究對象，探究“三月盡”這一典型意境在平安時代和歌中的具體表現(xiàn)，分析從這一意境反映出的平安時代和歌對白居易詩歌的受容，探究白居易詩歌對和歌“三月盡”意境的影響，探索出和歌所反映的日本民族性格和文化特色，為中日文化交流研究提供借鑒。

一、平安時代和歌中“三月盡”意境的表現(xiàn)

平安時代前期（794年到9世紀(jì)末期）的文化以唐風(fēng)為榜樣，894年日本正式停止派遣遣唐使，至907年唐朝滅亡，日本逐漸形成了其本土文化，《古今和歌集》就是其中的代表?！豆沤窈透杓肥怯谘酉参迥辏?05），受醍醐天皇敕命而產(chǎn)生。該書由紀(jì)貫之、紀(jì)友則、凡河內(nèi)躬恒、壬生忠岑共同編選而成，是平安時代和文學(xué)的力作之一，也是試圖與漢詩競爭、抗衡的作品，在日本古典文學(xué)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

此集第一次提出了“和歌”的概念，與續(xù)篇《后撰和歌集》《拾遺和歌集》被稱為“和歌三代集”，加之《后拾遺和歌集》《金葉和歌集》《詞花和歌集》《千載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成為“八代集”。因《新古今和歌集》為鐮倉前期所輯，故不在本文的研究范圍之內(nèi)。本文所論“平安時代和歌”是以“八代集”中的前七集，即平安時代所輯《古今和歌集》《后撰和歌集》《拾遺和歌集》《后拾遺和歌集》《金葉和歌集》《詞花和歌集》《千載和歌集》為范本，從意象和情趣兩個方面展開，由此探究“三月盡”這一意境的具體表現(xiàn)。

（一）意象表現(xiàn)

“三月盡”這一意境主要體現(xiàn)在上述七本和歌集中四季卷中的“春”卷，其中《古今和歌集》中共53首，《后撰和歌集》中共66首，《拾遺和歌集》中共37首，《后拾遺和歌集》中共37首，《金葉和歌集》中共26首，《詞花和歌集》中共48首，《千載和歌集》中共59首，筆者將其中涉及的典型意象及其涉及的和歌數(shù)進行了統(tǒng)計，并計算出每個意象在“三月盡”意境和歌中所占的比例，結(jié)果如下表所示：

古今和歌集（53）后撰和歌集（66）拾遺和歌集（37）后拾遺和歌集（37）金葉和歌集（26）詞花和歌集（48）千載和歌集（59）比例春霞 6 7 2 4 5.83%花落 37 6 4 8 10 8 15 26.99%春風(fēng) 11 8 3 3 3 1 8 11.35%日暮 1 1 1 0.92%花開 9 24 9 17 12 6 20 29.75%鳥啼 8 6 2 4.91%山野 6 30 14 4 3 2 5 19.63%流水 4 1 3 4 2 1 4 5.83%白云 6 1 1 2.45%月6 2 1 2.76%雪 1 3 3 2 3 3.68%柳 1 1 0.61%

如上表所示，在平安時代的和歌中，“花開”“花落”成為表達“三月盡”意境的首選，其次便是“春風(fēng)”和“山野”，而涉及“花”意象時，有些和歌則直接以“花”指代，如：

青絲貫落花，愿系落花久，一片惜花心，青絲穿得否。

【114】《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除此之外，涉及“花”的意象則多為櫻花，如：

櫻花飄落盡，造化竟全功，一切人間事，臨頭總是空。

【73】《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風(fēng)起櫻花散，余風(fēng)尚逞威，空中無水住，偏有浪花飛。

【89】《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另外也有其余花種，如“山吹”：

吉野川邊上，山吹花盛開，風(fēng)吹花落水，底影也徘徊。

【124】《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又如“梅花”：

醉步垂袖，去來聚首我庭院，其處何可玩？黃鶯傳木以猝散，飄零梅花可賞見。

【28】《拾遺和歌集》春歌卷

此外，涉及“花開”的意象也常為“花落”意象的比較對象，多為虛實結(jié)合，用今昔對比的手法強調(diào)暮春的“花落”之景，如：

垂帷密室間，不覺春歸卻，猶待櫻花開，誰知花已落。

【80】《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由此可見“花開”“花落”作為“三月盡”意境中最常涉及的“意象”，日本歌人多通過吟詠“三月盡”時節(jié)的花開花落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此外，這一時期和歌中其他表現(xiàn)“三月盡”意象的“山野”“春風(fēng)”等，也多與花開花落有關(guān)，如：

仕女來春野，采芹有所思，落花飛遍地，道路已迷離。

【116】《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綜上所述，平安時代和歌中針對“三月盡”的意境描寫，以“花開”“花落”意象為主，“山野”“春風(fēng)”等暮春典型意象同樣占有較大的比例。

（二）情趣表現(xiàn)

當(dāng)詩人將“花開”“花落”“山野”“春風(fēng)”等意象定格于詩歌時，這些意象不再僅僅是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而是成為承載詩人情感的符號，即“情趣”的載體。郭沫若先生曾說：“日本和歌重視感情的象征性表現(xiàn)，在《古今和歌集》的歌作中這種表現(xiàn)尤為突出?！比毡竞透柙谧非笄畚穹矫嬲缢凇对姟?nèi)篇（下）》所說：“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p>

如其所言，任何詩人都能直白地表達出孤獨、蒼涼、憂愁的感受，但將這種感受“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寄寓在繽紛的落英，托附于春風(fēng)和雨雪，將這些意象之表升華成詩句中的“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才是詩人技法高超的表現(xiàn)，故而能立意象以見。筆者將“三月盡”意境中所蘊含的詩人情趣分為三類，分別探究其中的審美意趣。

1.留戀春光，傷春惜時

“三月盡”描繪的是暮春時落花紛然，杜鵑啼鴂，春意闌珊之景，因此“三月盡”這一意象常用于抒發(fā)對將逝春光的留戀、對自然界美好之物逝去的傷春惜時之情，如：

深染櫻花色，花衣引舊思，雖然花落后，猶似盛開時。

【66】《古今和歌集》春上卷

此句描寫的景象是歌人立于紛紛飄落的落花之中，憶起櫻花盛開時的燦然景象，今昔對比，表達出歌人對櫻花無限的憐惜與花謝太匆匆的不舍，由此抒發(fā)對春日將盡的留戀之情和春光易逝的感慨。又如：

惜哉！春已盡，日暮又黃昏。

【141】《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此句運用“日暮”的意象抒發(fā)惜春之情，在三月將盡、人間芳菲即逝之際，又適逢日暮，夕陽西沉，日之將盡與春之將盡的時節(jié)之悲融合在一起和表現(xiàn)了歌人對時光如流水，匆匆不回頭的惋惜，對春日的留戀。再如：

大地天光照，春時樂事隆，此心何不靜，花落太匆匆。

【84】櫻花散落《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此句描繪陽光明媚之時，歌人的心情卻煩亂難靜，他將眼前花落盡的暮春之景與昔時記憶中的春日盛景比較，發(fā)出了時光匆匆、春日不復(fù)之恨。日本學(xué)者青山宏曾重點探究“落花”意象所蘊含的“傷春惜春”之情的源流。青山宏認(rèn)為“春天”二字代表著積極的萬物復(fù)蘇、柳葉抽芽，人們希望這種積極美好長久保持，而四季的更迭并不會因人們的美好祈愿而停滯，而落花是最能代表春天匆匆消逝的景象，正因如此，每當(dāng)人們看到落花紛紛時則會產(chǎn)生傷春、惜春之情。其實又何止“落花”這一意象，和歌中“三月盡”意境中的“花開”“山野”“春風(fēng)”“鶯啼”“流水”等意象都是通過演繹春日盛景之逝去、春日美好之凋零來表達留戀春光、惜春傷時之情趣。

2.容顏老去，芳華易逝

“三月盡”意境帶給人純粹且直接的感受便是憂愁，前文所述諸意象體現(xiàn)出歌人對時間流逝的敏銳感觸，當(dāng)“自然之春”逝去之愁上升至“人生之春”之悲，便產(chǎn)生了“三月盡”意境傳達的另一種情趣——閨中女子看到暮春時節(jié)百花凋零的闌珊之景，首先便聯(lián)想到對美麗容顏漸漸老去的隱憂和悲嘆和對韶光不再的哀傷。如：

花色終移易，衰顏代盛顏，此身徒涉世，光景指彈間。

【113】無題《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歌人看花開花落，頓愁春光逝去，深有“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之感慨，無計留自然之春，亦無計留人生之春。歌人眼中的花漸次凋零、由盛轉(zhuǎn)衰，而凋零的落花不僅預(yù)示著春天的離去，更隱喻著女性青春難留、容顏老去，表達的是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哀嘆。

3.世事無常，身世之悲

三月將盡，曾盛極一時的春日諸景，都?xì)w于凋零，歌人由此聯(lián)想自己的一生亦如過眼云煙，白云蒼狗。此時歌人便借“三月盡”意境抒發(fā)自己世事無常之慨嘆和身世之悲。如：

花開千萬種，都似薄情人，開落無朝夕，誰能不恨春。

【101】寬平帝時后宮歇會時作《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此歌為平安時代的文壇巨匠藤原興風(fēng)在其失意時感慨而作，歌人看盡花開花落，自感世事亦如此，人心涼薄，用細(xì)膩的筆觸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失意和身世之悲。又如：

櫻花飄落盡，造化竟全功，一切人間事，臨頭總是空。

【71】無題《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此歌為歌人觸景傷情之作，在暮春櫻花零落成泥之時，歌人由“春事”上升至“人事”，深感世事之無常，匆忙一生，到頭來萬事皆空，盡顯蒼涼之感。

二、平安時代和歌對白居易詩歌“三月盡”意境的受容分析

和歌作為日本本土的文學(xué)體裁，其發(fā)展的過程中深受中國詩人白居易的影響。日本漢學(xué)家平岡武夫指出，“三月盡”是白居易詩的專屬標(biāo)志，唐代代表詩人李白、杜甫、韓愈的作品中均沒有相關(guān)描寫；日本漢學(xué)家小島憲之指出，平安文學(xué)中出現(xiàn)的季節(jié)切換“盡日（三十日）”這一概念，就源于中原詩人白居易詩歌中的描寫。這種詩意的營造凝聚了白居易對“三月盡——送春”這一生命體驗的審美記憶，也自然成為吟詠春日逝去詩歌的主要觀念，繼而影響了宇多朝敕撰歌集《古今集》及其后出現(xiàn)的“八代集”，在本節(jié)中，筆者將選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意象和情趣，進行其對白居易詩歌受容的探究。

（一）意象受容

1.“花落”意象的受容分析

落 花

白居易

留春春不住，春歸人寂寞。

厭風(fēng)風(fēng)不定，風(fēng)起花蕭索。

既興風(fēng)前嘆，重命花下酌。

勸君嘗綠醅，教人拾紅萼。

桃飄火焰焰，梨墮雪漠漠。

獨有病眼花，春風(fēng)吹不落。

無 題

佚 名

并轡相馳逐，悠然來古都，

古都如雪掩，花落滿平蕪。

落花何獨恨，舉世皆無常，

身與花俱滅，焉能壽且康。

在白居易所作的“三月盡”意象的詩歌中，不少都涉及“花落”這一意象，《落花》便是其中頗具典型代表意義的一首，對于此詩中的“寂寞”，《字匯》中說“無聲也”，是指物音寂寞；“蕭索”，則指物盡興盡之貌。《字匯》中曰“縈紆貌，紆曲貌，縈收卷也”，指風(fēng)吹拂花的聲音。這首詩中“落花”為中心意象，首先直抒胸臆，表達自己“留春不住”的“寂寞”之情，接著通過“嘆”“酌”“嘗”“拾”這一系列動詞，表現(xiàn)自己在“落花”之境中的寥落心境，并用“火焰焰”“雪漠漠”這組頗具視覺沖擊力的色彩，描繪不同種類的花落之態(tài)，最后揶揄自嘲，嘆自己病眼昏花，此“花”卻是春風(fēng)如何都無法吹落的。

與此類比的是出自《古今和歌集》春下卷的《無題》一歌，此歌同樣以“落花”作為全歌的中心意象，寫古都“花落滿平蕪”之景，遠看竟如“雪掩”之態(tài)，足見落花紛然、浩浩繁繁之勢，此意象之渲染正類白居易《落花》詩中的“梨墜雪漠漠”之態(tài)，是意象受容的典型?！稛o題》在歌之將盡之時將“身”與“花”類比，表達花落如此，身亦難安，與白居易詩中“獨有病眼花”可謂異曲同工之妙，這也正是這兩首詩的中心觀念，這既是和歌對白詩“落花”之意象受容，同時又可謂是“情趣”受容。

2.“鳥啼”意象的受容分析

三月晦日晚聞鳥聲

白居易

晚來林鳥語殷勤，似惜風(fēng)光說向人。

遣脫破袍勞報暖，催沽美酒敢辭貧？

聲聲勸醉應(yīng)須醉，一歲唯殘半日春。

鶯 鳴

素性法師

樹間鼓翼飛，風(fēng)起花吹散。

花散怪何人，徒然多叫喚。

“鳥啼”是白居易摹寫“三月盡”意象時較為偏愛的意象，《三月晦日晚聞鳥聲》便是代表之一。此詩中由“鳥啼”這一意象貫穿，全詩運用擬人化手法，首先寫詩人在三月晦日、春日將盡的傍晚聽到林間聲聲鳥啼，在詩人耳中，林間鳥兒似乎也在憐惜將逝的春光，接著詩人用“遣脫破袍”和“催沽美酒”兩個動作表現(xiàn)他對鳥鳴的理解，在他眼中，此時的鳥啼乃是催促他沽酒暢飲，以此送春，最后一句更是直接抒寫“唯殘半日春”的現(xiàn)實，借“鳥啼”之意象，展現(xiàn)詩人對送春儀式的重視，表達詩人對“三月盡”這一意境和時節(jié)深沉的生命體驗。

素性法師所作《鶯鳴》的和歌，同樣是將“鳥鳴”的意象作為歌詠之對象，在他眼中，“鶯”乃是為“花散”而悲鳴，然而縱使鶯兒再如何“多叫喚”，終究也是“徒然”，此歌與白居易詩同用擬人化手法，對“鳥啼”的含義進行了自己的理解和揣摩，并自然流露留春無計之感，由此可見，素性法師的《鶯鳴》一歌不僅在意象上對白居易詩受容，且兩詩之“三月盡”意境均為“直覺作用”產(chǎn)生。

（二）情趣受容

情趣即“情”“感情”，是詩中“詩境”的重要組成部分。關(guān)于“景”和“情”的關(guān)系，王國維認(rèn)為“一切景語皆情語”，朱光潛認(rèn)為情趣的產(chǎn)生是由于詩人的“移情作用”，詩歌和文章的優(yōu)秀之處皆是由此得來。詩人根據(jù)彼時心境創(chuàng)作詩歌，為了表達情感選擇詞句。和歌對白居易詩歌“移情作用”的受容，便是情趣受容。因此，筆者選取了和歌與白居易詩中“三月盡”意境中的典型情趣，進行受容的具體分析和探究。

1.“傷春逝、戀春光”情趣的受容分析

“傷春逝、戀春光”在白居易的“三月盡”意境詩歌中十分常見，是春日將逝之時詩人心理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此情在平安時代和歌中亦具有典型意義，以下是一例“傷春逝、戀春光”情趣受容的對比分析。

三月三十日題慈恩寺

白居易

慈恩春色今朝盡，

盡日徘徊倚寺門。

惆悵春歸留不得，

紫藤花下漸黃昏。

惜 春

在原元方

雨濕藤花樹，甘心強折枝，

因思年內(nèi)日，春有幾多時。

《三月三十日題慈恩寺》是白居易詩歌“三月盡——送春”題材的代表作，此詩中的“惆悵”，《玉篇》中曰“悲愁也”；“黃昏”，指日沒的時候。這是一首表達傷春情懷的詩歌，此詩盡寫詩人對春的留戀，為尋春色，詩人徘徊在慈恩寺門口，滿懷惆悵之情，這種留春的意思，使詩人心生惆悵，在紫藤花下流連一天，天盡黃昏仍舊不愿意歸去，盡顯其對春之逝去的傷懷和對春光的無限留戀。而在原元方《惜春》一歌，同樣蘊含此情趣，“春有幾多時”同白居易詩中“春歸留不得”的“惆悵”之情相同，且都運用了“藤花”這一意象，“強折枝”這一留春的行為更是與“盡日徘徊”有異曲同工之妙，蘊含歌人的傷春惜時之情趣。

2.“朱顏辭、韶光盡”情趣的受容分析

酬元員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憶見寄

白居易

悵望慈恩三月盡，紫桐花落鳥關(guān)關(guān)。

誠知曲水春相憶，其奈長沙老未還。

赤嶺猿聲催白首，黃茅瘴色換朱顏。

誰言南國無霜雪，盡在愁人鬢發(fā)間。

無 題

小野小町

花色終移易，衰顏代盛顏，

此身徒涉世，光景彈指間。

《酬元員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憶見寄》是一首以“三月盡”的意境表達人間鬢發(fā)愁的悲嘆，“三月盡”帶來的是悵惘之情?！白贤┗澍B關(guān)關(guān)”的美景與后面的“赤嶺猿聲催白首，黃茅瘴色換朱顏”都昭示著容顏的改變，青春的逝去，年華的不在。小野小町的《無題》是受白居易詩歌影響的典型，以花顏之改，喻容顏之改變，并通過敘寫時光流逝之匆匆，抒發(fā)“朱顏辭、韶光盡”的情趣，與白居易詩所蘊含之情趣相類。

3.“生命易逝、身世多舛”情趣的受容分析

白居易詩歌中普遍存在著對于生命的思考與感悟。通過對自然界變化的描寫，從而表達生命的流逝。白居易將送春的審美體驗與追憶逝去光陰的生命體驗相結(jié)合，反映了詩人難以割舍的生命崇拜情結(jié)。年齡老大，四季變遷，動態(tài)的生命體驗通過體物移情的表現(xiàn)方式，使白居易詩歌中流淌著強烈的生命本體崇拜與存在主義精神，并影響到平安時代的和歌。和歌對白居易詩中“移情作用”受容，進而也對“生命易逝、身世多舛”的情趣受容，下面是一例典型分析。

送春歸（元和十一年三月三十日作）

白居易

送春歸，三月盡日日暮時。

去年杏園花飛御溝綠，何處送春曲江曲。

今年杜鵑花落子規(guī)啼，送春何處西江西。

帝城送春猶怏怏，天涯送春能不加惆悵？

莫惆悵，送春人。

冗員無替五年罷，應(yīng)須準(zhǔn)擬再送潯陽春。

五年炎涼凡十變，又知此身健不健？

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還相見。

無 題

佚名

春至花開日，花開盛極時，

明年能見否，天命有誰知。

花期如有信，落后定重開，

世事倘如此，昔年應(yīng)再來。

《送春歸》寫三月盡日日暮時分的遐思，從去年送春處杏園花飛御溝綠，到今年的杜鵑花落子規(guī)啼，繁華紛紛落于水，仿佛人生紛紛走向老死，無法抗拒，此詩“傷春”“送春”流露出白居易的生命崇拜意識，而且這種意識已經(jīng)超越了對春天的單純審美和共鳴?！懊髂晡此肋€相見”的“三月盡日”成為詩人一種生命的紀(jì)念，其中傾注的是詩人“生命易逝”的生命感悟和體驗，而詩中的“冗員無替”“五年炎涼”更是飽含詩人的“身世多舛”之嘆。

出自《古今和歌集》春下卷的《無題》一歌，詠“花開盛極時”，但對于明年是否能再見這一疑問，卻只能托付于天命，包含的是對自己生命和身世無常之慨嘆和擔(dān)憂，“花期如有信，落后定重開”兩句，充分反映了歌人對春花生命的認(rèn)識，“明年能見否，天命有誰知”與“世事倘如此，昔年應(yīng)再來”兩句看似矛盾之語，實際蘊含的是歌人對“身世多舛、難以預(yù)知”的感慨和“生命易逝”的生命紀(jì)念，同白詩“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還相見”傾注的是同樣的生命崇拜意識和生命哲學(xué)，反映了情趣的受容。

再看另一“生命易逝、身世多舛”情趣的受容典例。

南亭對酒送春

白居易

含桃實已落，紅薇花尚熏。

冉冉三月盡，晚鶯城上聞。

獨持一杯酒，南亭送殘春。

半酣忽長歌，歌中何所云。

云我五十馀，未是苦老人。

刺史二千石，亦不為賤貧。

天下三品官，多老于我身。

同年登第者，零落無一分。

親故半為鬼，僮仆多見孫。

念此聊自解，逢酒且歡欣。

無 題

佚 名

旅舍瀕花寢，他鄉(xiāng)勝故鄉(xiāng)，

櫻花紛亂舞，歸路已全忘。

斯世似空蟬，人間有變遷，

櫻花開復(fù)謝，頃刻散如煙。

《南亭對酒送春》一詩，在三月盡送殘春的時候高歌一曲，“半酣忽長歌”，感慨自己的身世多舛，“念此聊自解，逢酒且歡欣”，借送殘春而嘆身世，在對春的留戀中注入了對自己生命身世的感慨。

《古今和歌集》春下卷中的《無題》一歌，首先寫自己旅居漂泊，長久在外，在三月將盡之際，“歸路已全忘”，接著將世事比喻為“空蟬”，感慨世事多變遷，正如櫻花般，“頃刻散如煙”，其中飽含的身世之悲和多舛命運之嘆，與白詩中的意趣相似，是對白詩情趣的受容。

和歌作為最能表現(xiàn)日本民族心聲的藝術(shù)樣式，是和文文學(xué)與漢文文學(xué)不斷交融的代表，平安時代的歌人贊同白居易“三月盡——惜春”的思想和情趣，并將其展示在自己的作品中，這個過程不僅是受容，更是對白居易思想與情趣的一種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