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華 毛瑞林 周 靜
(1.山東大學環(huán)境與社會考古國際合作聯合實驗室;2.山東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3.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磨溝墓地位于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臨潭縣陳旗(今王旗)鄉(xiāng)磨溝村,洮河與其支流磨溝河的交匯處,遺址位于洮河的二級臺地上。臨潭地處青藏高原向黃土高原過渡的低山丘陵地帶,海拔高度在2200~3900米之間。2008~2014年,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西北大學對遺址進行了多次發(fā)掘,共清理墓葬1600余座,其中以齊家文化晚期墓葬為主,另發(fā)現有少量的寺洼文化以及具有過渡特征的墓葬[1]。根據初步的測年結果,磨溝墓地的年代跨度為1600~1400BC[2],相當于中原地區(qū)的二里崗時期。從墓葬形制看,豎穴偏室占有相當高的比例,且多為多人二次合葬墓,墓葬結構和埋藏過程也較為復雜,墓葬中多隨葬動物骨骼。隨葬的動物骨骼或置于墓葬填土中,或置于墓道中,或置于墓室中人骨旁。顯然,動物在葬儀中扮演重要角色。
發(fā)掘者根據墓葬形制和出土陶器,將磨溝墓地分作三期:第一期為齊家文化晚期,年代上限接近或略晚于秦魏家墓地上層的年代,豎穴土坑墓比例很高,陶器與秦魏家墓地上層出土陶器十分接近;第二期豎穴偏室墓數量劇增,陶器中明顯可分做甲、乙兩類器物,且這兩類器物基本不共存,僅在極個別墓葬中存在共存現象,發(fā)掘者暫將這一類墓葬歸為齊家文化末期;第三期陶器類型與寺洼文化更加接近,年代上更接近寺洼文化[3]。
甘青地區(qū)隨葬動物的現象可以追溯到大地灣遺址第一期,年代約為距今7900~7000年,主要為豬骨[4]。馬家窯文化遺址,如民和核桃莊、青海柳灣等,都有隨葬豬骨的現象[5],但并不普遍。齊家文化的墓葬中隨葬豬骨的現象更加普遍,此前已在多個遺址中有發(fā)現,秦魏家遺址有46座墓葬中隨葬豬下頜骨,其中多數置于墓葬填土,數量多寡不一,最少1件,最多達68件[6]。其它隨葬豬下頜骨的墓地還有天水西山坪、永靖大何莊、武威皇娘娘臺等[7]。這些遺址由于發(fā)掘工作較早,墓葬中的動物骨骼材料僅有簡單描述,未進行全面系統研究。
磨溝墓地揭露的墓葬數量大,且年代具有一定的跨度,出土動物遺存豐富且具有區(qū)域代表性,對研究齊家文化晚期至寺洼文化洮河流域禮儀性隨葬動物的演變具有重要意義。本文主要通過磨溝墓地出土動物骨骼的鑒定、分析,從歷時性的角度分析磨溝墓地隨葬動物行為的變化,探討齊家文化向寺洼文化過渡的過程中,儀式性埋葬動物行為的演變及其與生業(yè)、社會的關系。以此為基礎,將磨溝墓地置于更廣闊的時空框架中,探討處于“邊緣地帶”的齊家文化和寺洼文化禮儀性埋葬動物的特性。
齊家文化晚期墓葬主要發(fā)現于2010年下半年和2011年,集中于磨溝墓地的北區(qū),其中有163座墓葬中隨葬動物骨骼,占這一時期墓葬總數的21.4%。隨葬動物種屬包括豬、黃牛、圣水牛、馬、綿羊/山羊、狗、盤羊、馬鹿、梅花鹿、狍子、麝、獼猴、虎、兔子及鳥等16個種屬(表一),其中豬骨653件 (NISP),占骨骼總數的84%,其余種類包括鹿類、羊亞科、牛類(黃牛/水牛)、狗、獼猴等,但比例均在5%以下(圖一)。
表一 磨溝墓地不同時期隨葬動物的種屬與數量
圖一 磨溝墓地隨葬動物種屬歷時性變化餅圖
墓地隨葬動物規(guī)律呈現復雜多變的特點,總結如下:1.豬下頜骨是墓葬中隨葬最多的部位(共646件,占骨骼總數的83%);除豬下頜骨外,其它動物隨葬部位以頭骨和角為主,特別是鹿類的頭骨和角發(fā)現較多;墓葬中發(fā)現有圣水牛的頭骨和角,但未見有黃牛頭骨和角,黃牛和圣水牛的肢骨隨葬較多。2.墓葬在隨葬動物種屬方面表現出明顯的傾向性:狗骨集中發(fā)現于3座墓葬中(M966、M1426、M1568),這3座墓葬除狗的骨骼外未發(fā)現有其它動物遺存。經拼合和比對分析,這3座墓葬隨葬的狗骨骼分別來自于一個個體,這些骨骼解剖學上相連,推測可能是以相對完整的狀態(tài)隨葬;隨葬馬骨的墓葬僅有1座(M1590),5件標本均為指/趾骨,代表兩個個體,其中3件(第一、二、三指/趾骨)解剖學上相連,屬同一個體,另2件(第一、二指骨/趾骨)解剖學上相連,屬同一個體;M952僅隨葬鹿類骨骼,包括10件狍子下頜骨、2件狍子角和1件梅花鹿的頭骨。
為了分析不同種類的動物骨骼共出狀況,將墓葬按照出土動物骨骼的種類進行分類。其中僅隨葬豬骨的墓葬為A類,僅隨葬其它動物種屬的墓葬為B類,既隨葬豬骨又隨葬其它動物種屬的墓葬為C類。齊家文化晚期的墓葬中A類墓葬共有129座,占墓葬總數的79.2%;B類墓葬共有25座,占墓葬總數的15.3%;C類墓葬共有9座,占墓葬總數的5.5%(表二)。
表二 磨溝墓地不同類型的墓葬隨葬骨骼狀況
墓葬中隨葬動物骨骼數量差異,可反映等級分化狀況。對所有墓葬中出土骨骼數量的變異范圍進行計算,齊家晚期163座墓葬中共隨葬動物骨骼782件,平均每座墓葬出土動物骨骼4.8件,最少的墓葬僅隨葬1件,最多的達68件,標準偏差為7.9,變異系數為165%,這表明隨葬動物骨骼在數量方面存在相當程度的差異,一定程度反映墓葬存在一定的等級分化(表三)。
表三 磨溝墓地不同時期隨葬動物骨骼數量分化狀況
齊家文化末期墓葬集中發(fā)現于2008年下半年,多位于墓區(qū)的中部,其中有36座墓葬中發(fā)現有動物骨骼。從種屬上看,齊家文化末期隨葬的動物延續(xù)種屬多樣化的特點,出土有豬、獼猴、狍子、梅花鹿、馬鹿、黃牛、圣水牛、盤羊、山羊、綿羊、巖羊、鬣羚、狗、虎、黑熊等15個動物種屬。隨葬動物種類上看,以牛類、家豬、鹿類、羊亞科為主,其中牛類占33%,家豬占19%,鹿類占16%,羊亞科占11%。
骨骼部位仍以豬下頜為主,食草動物包括鹿類(馬鹿、梅花鹿、狍子)、牛類和羊亞科則以頭和角為主,下頜次之,其它肢骨隨葬則較少。
按照隨葬動物的種類對墓葬進行分類,36座墓葬中,A類墓葬共有5座,占墓葬總數13%;B類墓葬共有25座,占墓葬總數的69%;C類墓葬共有6座,占墓葬總數的16.7%。
齊家末期的36座墓葬中共隨葬骨骼119件,平均每座墓葬隨葬3.3件,標準偏差為3.67,變異系數為111%,表明齊家文化末期墓葬中隨葬動物骨骼的數量差異較小。
寺洼文化時期的墓葬主要發(fā)現于2009年和2011年下半年,位于墓葬的南區(qū),其中有47座墓葬中發(fā)現有動物遺存。種屬非常豐富,包括豬、狍子、梅花鹿、馬鹿、麝、黃牛、圣水牛、盤羊、山羊、綿羊、巖羊、鬣羚、黑熊、熊貓、狐貍、豺、猞猁、竹鼠、鷹等19個種屬,各個種屬的數量如表二所示。與齊家文化時期相比,寺洼文化墓葬中隨葬動物的種屬更加多樣化,特別是一些野生食肉動物,包括黑熊(頭骨)、熊貓(左側下頜)、豺 (骨架一副,保存基本完整)、猞猁 (頭骨)等的隨葬,獨具特色。
從隨葬動物的大類上看,寺洼文化時期鹿類、牛類(黃牛和圣水牛)和羊亞科、豬的骨骼等都有相當的比例,其中鹿類占29%,家豬占20%,羊亞科占17%,牛類占11%,食肉動物中比例最高的是狗,占8%,其它野生食肉類共占比9%。這也反映了寺洼文化時期的動物隨葬呈現更加多樣化的特點。
骨骼部位方面,隨葬的豬骨仍以下頜骨(35件)為主,占所有豬骨的85.4%;鹿類以帶角頭骨和下頜骨主,其中帶角頭骨21件,占所有鹿類骨骼的34.4%,下頜骨27件,占鹿類骨骼的44.3%;羊亞科隨葬最多的骨骼部位是角,共11件,占骨骼總數的31.4%;狗的骨骼隨葬具有集中且較為完整的特點,同一座墓葬中出土的多件狗骨均來自于同一個體。其它野生食肉動物,除一座墓葬中隨葬一副基本完整的豺的骨架外,其余均為下頜和頭骨。一些墓葬表現出明顯的特性,如M535,除隨葬1件豬下頜骨外,還隨葬有4件狗骨,一副完整的豺骨架;另M456隨葬鷹的跗跖骨4件。
47座寺洼時期墓葬中,A類墓葬共有12座,占墓葬總數25.5%;B類墓葬共有33座,占墓葬總數的70.2%;C類墓葬有2座,占墓葬總數的4.3%。
寺洼時期的墓葬中共有47座墓葬隨葬動物骨骼,共隨葬205件標本,平均每座墓隨葬4.4件,數量的標準偏差為5.96,變異系數為132%。這反映了寺洼時期墓葬中隨葬動物骨骼數量差異較小。
家豬和黃牛是磨溝墓地中隨葬相對較多的動物種屬,這兩個種屬出土數量最多的部位分別是豬下頜骨和牛角。時代上,豬下頜骨主要出于齊家文化晚期墓葬中,而黃牛角多見于齊家文化末期和寺洼文化時期。基于出土時代的集中性以及樣品數量(尤其是牛角)的有限性,將三個時期出土的家豬下頜骨和牛角合并進行分析,主要從性別比例和年齡結構的角度對墓葬中出土的這兩個種屬所代表的種群結構進行復原,探討人類隨葬動物的選擇性以及當時的生業(yè)狀況。
豬是磨溝墓地最為常見的隨葬動物,從骨骼的尺寸和形態(tài)判斷,均為家養(yǎng)個體。通過復原隨葬豬下頜骨所代表群體的種群結構,以分析豬骨隨葬是否存在選擇性行為。性別鑒定主要依據犬齒的尺寸,犬齒明顯發(fā)育的為雄性,不發(fā)育的為雌性。磨溝遺址出土的豬下頜骨中能夠進行性別鑒定的共有219個個體,其中雄性57個,雌性162個,雄性與雌性的比例約為1:3,雌性明顯多于雄性,這一性別比例有利于維持種群繁衍。年齡分析主要依據格蘭特的方法和標準記錄磨損等級[8],并將磨損等級與年齡相對應[9]。結果顯示,磨溝墓地隨葬家豬的死亡年齡集中在6~24個月之間,其中死亡率最高的年齡段為6~12個月。24個月以上以及新生個體的死亡率較低(圖二)。這一年齡結構與居址中家豬的死亡年齡大體一致,即6~12個月當肉量達到最大時被屠宰。
圖二 磨溝墓地隨葬家豬下頜骨所代表的年齡結構
依據墓葬隨葬豬骨的風化狀況將其分作四級:Ⅰ.保存良好,骨骼表面基本不見裂痕;Ⅱ.保存一般,骨骼表面有少量裂痕;Ⅲ.保存不好,骨骼表面裂痕較多;Ⅳ.保存非常不好,骨骼表面呈現白色且裂痕遍布。按照這個標準,對墓葬中出土的696件豬下頜骨進行紀錄,其中風化等級為Ⅱ級的有59件,比例為8.5%;風化等級為Ⅲ級的有301件,比例為43.2%;風化等級為Ⅳ級的有336件,比例為48.3%。由此可見,墓葬中出土的豬下頜骨多風化嚴重,很可能在埋入墓葬之前在空氣中暴露了較長時間,但基本不見食肉類和嚙齒類啃咬的痕跡。由此推測,這些骨骼多為人類日常消費后收集起來,并專門保存使其免受其它因素的侵擾,而后在特定時間的下葬儀式中被埋入墓葬,當然也不排除極少數個體為儀式前宰殺。云南納西族就有類似的習俗,他們收集平時吃剩下的豬下頜掛于室內墻上,作為財富和家族安危的象征,而每遇喪事,則將豬下頜骨通通丟掉[10]。黎族則有在祭臺上放置豬(或牛)的下頜骨,入殮后把宰殺的豬(或牛)的下頜骨連同其它隨葬品放置于木棺上的習俗[11]。
下頜骨上偶見切割痕跡,多位于下頜支的位置,推測可能為分離頭骨和下頜骨時使用工具所留下。下頜體內側常見不規(guī)則形孔,706件豬下頜骨中共有197件的內側有不規(guī)則狀孔,這些孔的形成有兩種可能性,其一是人們砸骨吸髓留下的痕跡;其二,這些位于下頜支位置的孔為下葬儀式過程中某一階段有意而為之,包含有某種宗教意義,而只有部分下頜骨參與這一階段的禮儀活動,故并非所有。這些解釋需要未來更多考古學材料和民族學證據的驗證。
磨溝墓地隨葬的豬下頜骨所代表的年齡結構與居址基本一致,風化普遍較為嚴重,而不見其它食肉類和嚙齒類啃咬的痕跡,這些證據表明磨溝墓地隨葬的豬下頜骨應為人類日常肉食消費后積攢起來,隨著定期舉行的下葬儀式活動而被埋入墓地。且人類在選擇下葬骨骼時,并無性別和年齡方面的偏好。這與仰韶時期八里崗遺址的情形有所不同,八里崗遺址明顯偏向于選擇年齡較大的個體進行隨葬[12]。
牛角是磨溝墓地出土最為頻繁的動物骨骼部位之一,根據形態(tài)鑒定為兩個種屬:黃牛和水牛。黃牛角共計31件,一般附帶有額骨,其中18件保存相對較好,可以判斷左右,其中左側9件,右側7件,左右側均隨葬的有2件。Philip Armitage根據角心表面的結構特征、質地等建立了黃牛年齡判斷的標準[13]。依據Philip Armitage的標準,對13件保存相對較好的個體進行年齡判斷。其中屬于第I年齡段的有4件,為1~2歲(幼年);屬于第Ⅱ年齡段的有3件,為2~3歲(少年);屬于第Ⅲ年齡段的有4件,為3~7歲(青年);屬于第Ⅳ年齡段的有1件,為7~10歲(成年);屬于第Ⅴ年齡段的有1件,年齡在10歲以上。根據有限的樣品數量分析,磨溝遺址隨葬的角以幼年、未成年和青年個體為主,成年和老年個體相對較少。
此前學者們的研究表明,黃牛的角在尺寸和形態(tài)上具有明顯的性別差異。通過觀察和測量現生標本,Caroline Grigson提出黃牛的角外側長和角基部周長的測量數據可用于區(qū)分雄性和雌性,以及野生個體與馴化個體。她認為野生的雌性個體與馴化的雄性個體角基部周長的尺寸存在較大的重疊,但野生雌性個體的角外側長的測量數據明顯大于馴化雄性個體的測量數據[14]。Sykes和Symmons在觀察大量現生標本后提出角基部周長和最小直徑性別差異最為明顯[15]。
磨溝墓地出土的數量較多的黃牛角為相關分析提供了可能。黃牛角尖部多殘斷,故角外側長數據較少,但角基部一般保存較好。通過對磨溝墓地隨葬黃牛角進行測量,測量項包括角外側長(OC)、基部周長(BC)、基部最大徑(BA)和基部最小徑(BB),結果顯示,多數個體測量尺寸分布相對集中,但有一個個體(OC=390;BC=282;BA=939;BB=780)明顯大于其余個體,該個體的尺寸落入了Grigson測量的現代野生群體的尺寸范圍,推測該個體很可能為野生個體。
為了判斷墓地中黃牛的性別比例,對其中16個保存較好的成年個體的測量尺寸的分布情況進行分析,結果如圖三所示。這些角的基部周長、基部最大直徑和基部最小直徑的測量尺寸明顯可分作兩組,其中基部周長(BC)的性別差異較大,基部最大直徑和最小直徑的性別差異相對較小,而基部最大徑的差異稍明顯于基部最小徑,且基部周長的分界值基本在185mm左右,基部最大直徑(BA)的分界值基本在650mm左右。這與Sykes和Symmons對現代樣本的研究相符?;诖藬祿J為,磨溝墓地隨葬黃牛的雌雄比例基本為1:1,即墓葬中雄性黃牛的數量與雌性黃牛的數量基本相同。
圖三 磨溝墓地出土黃牛角測量尺寸分布
因缺乏這一地區(qū)居址中黃牛年齡結構的數據,磨溝墓地隨葬黃牛是否有年齡和性別的偏好,暫時無法確定。目前的數據結果可做兩種推測:(1)人類在舉行葬儀時會有所選擇,磨溝的證據表明,人類更傾向選擇青年個體和未成年個體,但性別偏好不明顯;(2)人類舉行葬儀時隨機隨葬動物,并未有選擇性。那么這些黃牛的年齡結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居址中人類對黃牛資源利用后的情況。以青年和未成年個體為主的年齡結構,反映了以肉食資源利用為主的動物利用方式。
磨溝遺址出土水牛屬的角共計17件,出土于不同墓葬,形態(tài)上短而粗壯,截面成等腰三角形,角的上面較平略呈凹形,下面微凸,棱部銳利,角心向后彎曲,與安陽殷墟[16]、寶雞關桃園等遺址出土的圣水牛尺寸接近,據此推斷,墓葬中隨葬的水牛應為圣水牛。
磨溝墓地隨葬動物種屬非常豐富,不僅包括家豬、黃牛、山羊/綿羊、狗、馬等家養(yǎng)動物,還包括鹿類、野生羊亞科、食肉類等。這一時期其它考古遺址中較為稀有的動物種屬如獼猴、熊貓、圣水牛、猞猁和鷹等的發(fā)現,顯示了磨溝墓地隨葬動物種屬多樣性。這與中原地區(qū)同時期遺址具有明顯的不同。中原地區(qū)同時期的小雙橋遺址、鄭州商城遺址、偃師商城遺址禮儀性埋葬動物均以家養(yǎng)動物為主,主要為家豬、黃牛、山羊/綿羊、狗等[17]。
磨溝墓地隨葬動物種屬呈現出明顯的歷時性變化,齊家文化晚期以隨葬豬下頜骨為主,而齊家文化末期和寺洼文化時期的墓葬中,家豬、牛類(黃牛、圣水牛)、鹿類和羊亞科(主要為山羊/綿羊)都占有一定的比例,食肉動物如熊貓、熊、虎、猞猁、豺等主要出于這兩期,其中寺洼時期還發(fā)現有猛禽鷹的跗跖骨。而獼猴的下頜骨則出土于齊家晚期和齊家末期,其中齊家末期發(fā)現數量更多。由此可見,齊家末期到寺洼文化時期,磨溝墓地隨葬的動物種屬呈現更加多樣化的特點,反映墓葬隨葬習俗開始發(fā)生了變化。
從隨葬動物骨骼的部位看,家豬隨葬仍以下頜骨為主,肢骨、牙齒等發(fā)現非常少,不見脊椎骨和肋骨。??苿游铮òS牛/水牛和羊亞科)以頭、角隨葬為主,有少量肢骨發(fā)現,不見椎骨和肋骨。鹿類以帶鹿角的頭骨和下頜骨隨葬為主,肢骨較少,脊椎骨和肋骨不見。
整體上看,從齊家到寺洼時期,無論是豬骨的出土數量比例,還是A類墓葬的比例,均呈下降趨勢,表明家豬在葬儀中作用不斷變?。慌c之相反的是,牛科動物、鹿科以及食肉動物的數量和比例,以及B類墓葬的數量和比例,均呈大幅度上升的趨勢。而C類墓葬數量和比例一直均較少,表明豬骨和其它動物種屬在同一墓葬中的幾率非常低。這一規(guī)律可能反映隨葬動物與身份認同的關系。這一問題可結合墓葬中的其它隨葬品,進一步討論。
墓葬中隨葬動物骨骼數量的分化情況分析結果顯示,齊家文化晚期分化較為明顯,到齊家末期和寺洼文化時期,數量分化與前一階段相比,不甚明顯。
儀式性埋葬動物的現象自新石器時代早期開始出現,家豬是新石器時代葬儀中使用最為頻繁的動物,多個地區(qū)新石器時代墓葬和灰坑中都有集中埋葬豬下頜骨的現象,反映了家豬在葬儀中的重要作用。至龍山時代,其它動物種屬如牛羊開始在墓葬和祭祀坑中出現,但數量有限[18]。二里頭文化時期,盡管黃牛和山羊/綿羊開始被使用,但數量較少,家豬仍然是儀式性埋葬動物的主要種屬。商代祭祀活動是其國家統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動物祭祀是商代祭祀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商代的動物犧牲在繼承了新石器時代和二里頭文化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定的制度,且隨著商王朝的發(fā)展發(fā)生變化,大致從二里崗時期開始由“豬優(yōu)位”向“牛優(yōu)位”轉變[19]。
磨溝墓地的主體年代大致相當于二里崗時期。與中原地區(qū)相比,磨溝墓地隨葬動物既有相似之處,又獨具地方特色。磨溝墓地齊家文化晚期墓葬仍以隨葬豬下頜骨為主,其它齊家文化遺址如秦魏家、大何村等遺址的墓葬中都有大量隨葬豬骨的現象,這表明洮河流域豬下頜骨隨葬現象延續(xù)時間較晚,至少在公元前兩千紀的前半段仍然非常流行。齊家文化末期到寺洼文化時期,磨溝墓地在隨葬動物種屬方面發(fā)生了重要轉變,即由以隨葬家豬向牛、羊、鹿等多種動物種屬轉變。磨溝墓地隨葬黃牛角和圣水牛角在齊家末期和寺洼文化時期都較為普遍,這與鄭州小雙橋遺址祭祀坑中大量使用黃牛角的現象一致。兩者的年代也大致相當,這顯示地處西北地區(qū)的磨溝遺址在儀式性利用動物的行為方面與中原地區(qū)保持某種同步。
與中原地區(qū)商前期動物犧牲以家養(yǎng)動物為主不同,磨溝墓地隨葬大量的野生動物,包括圣水牛、鹿類、羊亞科、食肉類等。一些墓葬中僅隨葬野生食肉動物,如虎、熊、豺、狐貍、猞猁等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這表明,磨溝墓地隨葬動物種屬具有一定的“隨意性”,這與中原地區(qū)商代逐漸制度化的動物祭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隨意性”也體現在隨葬動物的骨骼部位方面,磨溝遺址隨葬動物最為頻繁的部位是豬下頜骨和各種角,包括鹿角、牛角和羊角,肢骨隨葬數量相對較少。下頜骨和角從解剖學的角度看都屬于帶肉較少或不帶肉的部位。中原地區(qū)動物犧牲多發(fā)現于祭祀坑中,且多為整副骨架。
磨溝墓地隨葬動物種屬選擇時明顯具有傾向性,盡管豬下頜骨是齊家文化隨葬最為頻繁的骨骼部位,但齊家文化的家豬飼養(yǎng)從未達到中原地區(qū)仰韶時代的規(guī)模。目前齊家文化居址中出土的豬骨比例最高在30%左右,多數遺址低于30%,多個馬家窯文化遺址如宗日、山那樹扎、喇家等遺址的材料也表明家豬在動物生業(yè)中所占比例并不高。齊家文化儀式性埋葬動物以豬為優(yōu)的特點恰恰反映了這一地區(qū)的人群、社會習俗和文化傳統均與中原地區(qū)關系密切。此前就有學者根據陶器類型研究,提出齊家文化的主要來源應該是在甘肅東部以及關中地區(qū)[20],磨溝墓地動物隨葬所反映的葬儀特征,顯示了齊家文化的來源和早期發(fā)展與農業(yè)群體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長期以來,甘青地區(qū)被視為尋找山羊/綿羊、黃牛最早傳入中國的證據,目前的證據顯示這些草食性動物的飼養(yǎng)在齊家文化已經形成一定的規(guī)模,動物生業(yè)在一定程度上發(fā)生轉變[21]。然而,磨溝的證據表明,這一地區(qū)儀式性埋葬動物的轉變則是發(fā)生在齊家文化晚期以后,顯示了與生業(yè)模式發(fā)展的不同步性,也反映了與思想觀念相關的儀式性活動存在一定的穩(wěn)固性與持續(xù)性。公元前1500年前后,在中原地區(qū)的影響下,伴隨著這一區(qū)域畜牧經濟的發(fā)展,儀式性埋葬動物行為最終發(fā)生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