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
我是從“興源府”跨出大門,出嫁為人婦的。對于娘家新舊兩處宅子的印象、情感,自然是興源府深,或者可以說,我青春年少時期的記憶大部分都留在興源府里。但是,我的同學朋友學生均不太敢光顧興源府,因為里面有一龐然大物,讓他們望而卻步、心生畏懼。問之,吞吞吐吐:它像棺材。其實,這是明擺著的答案,我明知故問。
這龐然大物是一輛油車。
從店門口往里面走六七十米,便到一個軒然敞闊的場所,挑空兩層高,這就是當年榨油的地方,中間赫然擺設著一個讓人悚然的大物件,用石塊架起,橫放著,那就是用來壓榨花生油的油車。油車主體是一大截粗壯、碩大的樹干,兩米多長,中間鏤空,由于三四百年超長的做工時間,油車油膩膩、黑乎乎、臟兮兮的,煙熏火燎般的可怕、丑陋。而經營它的第十代主人,我的祖父,便被永寧人稱為“油車欉”。
小時候,我對它極端厭惡、極端憎恨,巴不得一覺醒來,它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我們眼前豁然開闊、行動方便,奈何它那么壯碩、笨重,擺在那里巋然不動,占據著那么顯眼、顯赫的中心地段,讓我們的日常生活憋悶又煩惱,礙手礙腳是一回事,心里的不舒坦、不暢快更是一回事。
為了表達內心的嫌棄,我們總往它空空的肚子亂扔垃圾,隨便把東西掛在它身上,把它搞得亂七八糟、面目全非。更有甚者,有時還爬到它上面為非作歹。這時,父親便看不下去,勒令我們下來,生氣地訓斥一頓,他認為這是放肆、大不敬。父親說,這輛油車年代久遠,已經有神,他們尊稱為“油車公”,過去經營作坊時,它是榨油的工具、賺錢的功臣,祖輩對它很是愛惜、敬畏,時常供奉。父親見我們把他的話當耳邊風,還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只好神秘地告訴我們,他多次見過“油車公”顯靈,是一尊穿黃袍的老爺爺,端坐在油車上。那時我們年少輕狂,還是一副懷疑的態(tài)度,過后忘得一干二凈。有時要拿東西,再次攀爬上去,當然再討來一頓呵斥。我們厭惡之情絲毫未減。父親遇上年節(jié),恭恭敬敬呈上一份供品、點上三炷清香,對著油車虔誠膜拜。他堅持他的信仰,我們有我們的喜惡。如此循環(huán)往復。
1993 年年底,娘家蓋了新厝,搬離興源府,遷到鎮(zhèn)海石附近,終于有了嶄新、舒適的家園。我們欣喜若狂、揚眉吐氣,認為搬離興源府就是一個勝利、一種成功和一次飛躍。
此后,我回興源府的次數少之又少,避之唯恐不及。
再后來,我偶爾回興源府,不是以興源府查某兒的身份,而是以觀光者、導游或游客的身份,隨作家采風團、帶朋友客人游玩,心懷敬畏地踏進曾經生活過的腹地。這種時刻,我總是百感交集。
旅游業(yè)悄然興起后,作為明清古衛(wèi)城的永寧,是光臨石獅者必到之地,而作為永寧曾經的四大商號之一、地處永寧中街的興源府(榮興商號的作坊),也是大家必打卡處。
當我只能以外來者的身份遠距離地打量熟悉的家園,一種源自血緣的親切與自豪才油然而生;當我不得不以出嫁女兒的身份參觀當年無比嫌棄的油車,一種來自家族的尊嚴與敬畏才噴薄而出。我知道,我離開了興源府,但心和魂,還留在那里。
有一次我混在采風團里,聽五叔對參觀者解說。他說:榮興商號傳到我父親手上是第十代,傳到我們兄弟是第十一代,這油車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了。躲在一旁的我深深地低下頭,擔心被他認出來,那時我難堪又悲傷、無奈又慚愧。我知道,這油車是傳家寶,是文物,大而言之,是中國民族工業(yè)興起的實物見證,是對外、對臺貿易往來的實物載體,它不僅是家族的,也應該是石獅的,然而,它正荒廢著,擱淺在歲月深處,被蟲子侵襲、嚙咬著……
時光倥傯,世事無常。永寧老街改造時,由于人多事雜,興源府只能由政府收購,換了一筆錢。興源府離我們更遠了,遠到我們永遠也夠不著,永遠失去它。但也許,這是它最好的命運與歸宿。
后來,六叔出殯那天,送葬的隊伍從興源府前經過,我便快速跑到興源府門口,通過木板的縫隙往里面探望。一馬平川,油車呢?油車呢?也許是距離遠,也許是眼花,我看不到它了……
興源府里,有一套東西,讓我至為想念。那是我們睡了十幾年的眠床,其實那不是我們的,是二姆的。
20 世紀60 年代,父母帶著我們逃離石獅鎮(zhèn)區(qū)(那時叫鎮(zhèn),不叫市),回老家,記憶中我已六七歲。
因女孩子多,一間房屋擠不下,便向遠在香港的二姆借用她的婚房,二姆慷慨出借.借了她的房間,自然連同房里的其他家具。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結婚家具往往是最值錢的東西,有的貧窮人家,無法一結婚便新打一套家具,便會一代傳給一代,結婚時用父母的婚床,乃至用爺爺奶奶的婚床也是有的。有的兄弟多,哥哥結婚了讓給弟弟用,也是常事。
那時,我家已過了鼎盛輝煌,但尚未走向末路,祖父祖母便早早為十一個子女準備婚事之物。兒子是一套完整的家具,包括大床、衣櫥、書桌、梳妝桌、床頭桌、臉盆架,還有兩條連椅、四張靠背椅、四把椅頭;女兒則是嫁妝,包括金銀珠寶、布匹、衣服鞋帽、化妝品、箱籠、一整套的床上用品、一整套的“面前腳”等零零碎碎的東西。
那時我家還有烏槽船走海運,送榮興商號生產出來的貨物去臺灣后,便從臺灣運木材回來,雇人來府上打造家具。據父親說,打磨一套家具要兩三年,供吃供住,單純雇傭木工的工錢就要三四百美金。我不懂得那時中國用什么貨幣,值不值錢,與美金如何換算,但聽父親那口氣,應該是天價。他們六個兄弟,就是六套完整的嶄新的家具。
我們最喜歡二伯二姆那一套。父親贊許我們的眼光,他說:二伯這一套用的料最好,是楠木;款式也最新,他當時就執(zhí)意學習西方的東西,從臺灣模仿最新的款式,所以特別新穎、時尚。
其他五人的婚床雖然不是最傳統的三十六堵眠床,畢竟還是有繁復的雕刻,雕花、雕人物等各種圖案,還有很多鏤空的處理,而二伯那套家具,擯棄所有雕琢,很多是一整塊、一整板,最多是采用柔美的線條,鑲嵌的鏡子也多,總之,非常的簡潔流暢,非常的新潮前衛(wèi)。
母親時常告誡我們,這是親戚的東西,使用時要小心,不能搞破壞,不然二姆回來,無法交代。我們謹記在心。
我們五姐妹,除了小妹,其他四個都是睡這張床,直到出嫁。
1993 年搬離興源府時,我們搬走的是父母那一套婚床,這是最有價值的東西,也是最有意義的東西。而我們睡了十幾年的床,卻不敢動它。父母說,那是二姆的,不能動,她借用給我們這么多年,感激還來不及呢,應該完璧歸趙。我們都覺得是這道理,雖然心里很是不舍。
后來,高氏祠堂晉主,二姆的兒子,我的堂兄從香港回來參加宗族活動,入住我們新家,但他還是以虔誠的心態(tài)回了趟興源府,特意去看他父母那套結婚家具。他帶走一對瓷瓶作為紀念,那是他母親的嫁妝。那瓷瓶我曾偷偷拿出來當擺設,離開時收回原處。家具太過龐大,帶不走。
有一年,我隨采風團進入興源府,抬眼仰視,父母、二伯二姆兩間相連的房子還在,我想,那套家具應該也在吧。我沒有上去,擔心別人認為我覬覦那套家具。
多年以后,我再一次跟著作家團進入興源府,赫然看到屋頂倒塌、墻壁傾頹,很是觸目驚心,忙抬頭一看,父母的房間半裸著,而二姆的房間居然不在了,一些木板、梁柱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地震過的廢墟一般。心里大驚:二姆那套家具呢?在一片狼藉的枯木朽柱中,沒有發(fā)現任何痕跡,哪怕一塊屬于那套家具的木片。我非常遺憾、惋惜,又心存一絲僥幸:也許在二樓塌陷之前,家具已被搬走,放在安全的地方。
回娘家時趕緊問母親,她搖頭,一臉茫然:不知道去哪里呀,沒聽說被誰搬走。我驚呼:壓在那些梁柱底下?不可能,沒有絲毫碎片。母親無語。我表示很遺憾:早知道這樣,那次堂兄回來,就讓他搬過來寄存我們家。母親說,我們無權處理。他沒說,我們主動提,不妥……我一時無語。
多年后,走過很多路,睡過很多床,但我還是最喜歡、最想念二姆那套家具。我們姐妹都有這情感。有時,想到自己居然睡了十幾年楠木床,心里竊喜:畢竟還是奢侈過的。生命,本就不賤。
興源府的后面是一個大埕,我們稱之“后尾埕”,名稱不雅,只表明方位,它是我們兒時的樂園。大埕分上下兩層,頂埕用水泥鋪就,擺放著石板、石條、石桌、石椅,有水井、水槽、廁所等,下埕大多為泥土地,只有一些石條縱橫交錯,鋪成阡陌小道,通向各個角落,其余留以種植花草樹木。
記憶中,后尾埕是一個百草園:蘆薈、百合花、日日春、茉莉花、玉芙蓉、木槿花、夾竹桃、金銀花、番石榴、玫瑰花、月季花、牽?;ā⒗然?、木麻黃、柏樹等,反正種得很雜,但不亂,或圍成花圃,或繞著圍墻栽,或種在房屋前;下埕的西北角,畢業(yè)于農校的父親還開墾出三隴地,圍成一個小菜園,種過空心菜、芥菜、白蘿卜;夏天,他在下埕的東南角搭起架子,種絲瓜、南瓜、金瓜,架下養(yǎng)雞養(yǎng)鴨。
有記憶時,祖母已經神志不清了,據說是她受到過驚嚇。祖母什么都不記得,卻依然愛美,記得用蘆薈梳頭發(fā)。她會穿著小巧的繡花鞋,邁著三寸金蓮,悄悄來埕上,挑選一片最為肥美多汁的蘆薈,拿回房里梳頭,梳得一絲不亂、油光可鑒,然后拿一些紙錢,嚷著要轎子,回娘家去。去干嗎?給她父母做忌辰。那是她人生的高光時刻。據說,出生于漁家的她,嫁入豪門后,很是庇蔭娘家,卻不輕易回去,一年也就父母的忌辰回去。這時,她總是打扮得珠光寶氣,坐在轎子里,她的兒子呢,小的跟她坐轎子,大的騎著馬跟隨后面,一路浩浩蕩蕩的,簡直流光溢彩。娘家如何接待,父親沒說,只說他跟著回去過,穿小西裝、戴著碩大的金項圈,一路很多人駐足圍觀。回娘家,成為祖母的重大節(jié)日,即使什么都嚇跑了,這個記憶片段卻嚇不跑。一看到祖母掰蘆薈,我就知道她局部的記憶復蘇了,在另一個時空里。
而我們,到了埕上,那是花樣百出。香氣馥郁的,剪來插瓷瓶,如百合花、玫瑰花、月季花;摘來曬干,沖泡著喝,防暑降溫,如金銀花;采來串成項鏈、打成頭箍的,如茉莉花、日日春……在埕上玩耍,常常忘了時間,這也養(yǎng)成我文靜、孤僻的性格,沒有玩伴的遺憾。
街坊鄰居不會向我們要觀賞性的鮮花,但有兩種花,是經常來討的,大大方方來討的。一是玉芙蓉。我家的玉芙蓉很老,長得像一把洋傘,經常開滿黃色的小花。燒香拜佛時,放上四朵,好像是不可或缺的大禮;有些老婦人,平常日子也喜歡摘一朵,插在鬢角。另一株經常引來客人的是白色木槿花,可以當藥。夏天,有的小孩愛長些小疙瘩,到底是什么,我們不懂,大人一般叫“粒子”,我們小孩則叫“桃兒李兒”,這時,用過夜的米粒和木槿花一起搗成泥、敷上,幾次就好。我們家的木槿花名氣很大,不僅永寧五門城頭的人來討,還引來鄰村的。每每這時,大人總很熱情,畢竟治病救人,善莫大焉。問明情況,有時還會附加贈送祖父親自腌制的荔枝,據說那是祖?zhèn)鞯拿胤剑悦磕觌缰埔淮螽Y,專門送人。我們小孩是吃不到鮮荔枝的,哪怕一顆。
那時,埕上的番石榴有好幾棵,有紅籽的,也有白籽的,我們小孩都喜歡吃白籽的,經常爬到樹上去摘,熟的放到肚子里,硬的放到米缸里,催熟。后來五叔叫人把番石榴樹都砍掉了,說是種果樹礙人眼,外面的孩子會爬墻進來摘,容易遭賊,惹麻煩,于是統統砍掉,一棵不剩。其實,在貧瘠的年代,這也是糧食,也可以充饑,但番石榴還是被全部連根拔起,從我們生活中消失。緊接著,五叔動手的對象轉向花草,名貴的、低賤的,一律鏟除,只剩下埕中央一棵高大聳立的木麻黃,孤零零地待在那里,突兀而丑陋。后尾埕迅速蕭條了。
就這樣,春去秋來,歲月更迭,我家的大埕一直了無生趣地呈現在那里,沒有花草樹木,連聲音也少了,聽不到鳥叫蟬鳴。再后來,花生間、面線間倒塌,屋頂的杉木被賣掉,聊以維系祖父、祖母的生活,棧庫剩下斷垣殘壁,大埕更顯空曠與凄清。
夏天,我們仍然會在大埕上納涼,但沒有暗香浮動,沒有蟲鳴蛙叫。我們只是吹著清風、望著蒼穹,日子就慢慢過去了,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