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輝,王昕昱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脫胎于認知語法的構式語法,自20世紀80年代于美國誕生后,對世界各地語法學家產生了積極影響。與結構主義語法不同的是,構式語法在解釋那些無法通過各組分來預測整體語義的表達式時格外有效。
就以“是不是”式是非問句為例,常見的這類是非問句往往是“A是不是B?”的結構,如:
(1)你是不是學生?
(2)他是不是沒懂?
朱德熙認為,對這類問句,聽話人的回答應當是“是”“不是”[1]。也即是說,說話人希望聽話人從“A是B”“A不是B”中做出一個選擇。這類問句的語義是可以通過其各組分“A”“是”“不是”“B”的語義推測出來的。
而戚曉杰指出,山東威海方言中的是非(正反)問句可以用來對一種現(xiàn)象加以肯定或否定的判斷[2]。就以上文中例句(1)為例,威海方言的這種用法中,句子的語義就應當是“說話人認為聽話人‘你’是學生”;同理,例句(2)則是“說話人認為‘他’沒懂”。這種情況下的“是不是”甚至可以縮減為“是不”。
在同屬于膠遼官話的大連方言中,“A是不是B”的形式還可以用來表示程度上的加重,我們把它記作構式“是不(是)X”。
我們充分觀察了構式“是不(是)X”中可以出現(xiàn)在X位置上的語言材料,認為可以有三類:性質形容詞;中心語為形容詞的狀中、述補短語;某些描述性的習語構式。
第一類是性質形容詞,結合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在《方言調查詞匯表》中所列舉的形容詞條目[3],以及大連方言常用的形容詞,我們整理出當出現(xiàn)在X位置時,可以表示程度加重的形容詞。如下所示:
壞、皮、摳吝嗇、彪傻、虎傻、二傻、缺德、傻、賤、糊涂、潮(1)在老派使用者中,“潮”(過于趕時髦)往往是不好的品質?!?/p>
這里的形容詞往往是[+描述人物品質]的,且基本上都為[+貶義]的。而[-描述人物品質]的,如“紅”“香”“開心”等,以及[-貶義]的,如“帥”“行”“聰明”等,是不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X位置上的。
構式整體在句中作謂語時,其主語常為第二人稱或第三人稱代詞,如:
(4)他是不(是)傻!這么個題都做不出來。
(5)你是不(是)摳!一分錢也不想出。
或者旁指的名詞性成分,如團體名稱、指稱人的的字短語等,如:
(6)XX商場是不(是)彪!雞蛋三塊一斤不得賠死???
(7)賣菜的是不(是)壞!老太太的錢他也騙!
這種情況下的“是不(是)”,是在表示X的程度加重。說話人往往用這類構式,表達對話題人(團體)品質上的強烈否定與批評。
而當其主語為第一人稱代詞時,則往往表示一種自嘲式的戲謔。如:
(8)我是不(是)二!出門不帶鑰匙。
(9)咱是不(是)潮!大冬天穿短袖出門。
這類構式中的“是不(是)”可以用相應的程度副詞來替代,如:
(11)咱可真潮!大冬天穿短袖出門。
但使用程度副詞時的程度不及使用“是不(是)X”構式時重。
這類句子的整體語調是降調,且在句末可以加語氣詞“啊”,只表示一種程度上的加重,而不帶有任何的疑問色彩。
第二類是中心語為形容詞的狀中、述補短語。
形容詞受程度副詞修飾或補充,構成相應的狀中、述補短語。從中心語位置上性質形容詞的褒貶色彩義來看,可以分成[+貶義] [-貶義]兩類。其中[+貶義]我們已經(jīng)在上文中討論過,以上的例句都可以做出適當?shù)恼{整,符合這種形式,如:
(12)a.我是不(是)邪=二!出門不帶鑰匙。
b.我是不(是)二毀了!出門不帶鑰匙。
(13)a.咱是不(是)極好兒個潮了!大冬天穿短袖出門。
b.咱是不(是)潮得不行了!大冬天穿短袖出門。
與上文中的情況一樣,此處也是表示一種程度上的加重,不再贅述。
但當中心語的形容詞符合[-貶義]時,這里的狀語和補語是不可省略的,如:
(14)大家看他的字是不(是)邪=好看!好好跟他學習啊。
*大家看他的字是不(是)好看。好好跟他學習啊。
(15)穿上這一身是不(是)極好兒個喜慶了!
*穿上這一身是不(是)喜慶。
(16)這孩子一個人玩了一下午,是不(是)邪=懂事!
*這孩子一個人玩了一下午,是不(是)懂事。
當狀語和補語省略時,這些句子失去了承擔程度加重的功能,只是單純表示肯定。這里也可以看出大連方言的一類不對稱現(xiàn)象,這里的狀語和補語只能在[+描述人物品質]∩[-貶義]的前提下省略,此時句子語義仍帶有強調意味,見表1。
表1 大連方言“是不(是)X”構式中X狀補語的可省略性
第三類是某些描述類的習語構式。這類習語往往也可以被認為是構式,且往往都具有[+描述人物品質]∩[-貶義]的特點,如:
(17)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給他壓歲錢都不要。
(18)你是不(是)有點問題!走路不看道的嗎?
諸如“缺心眼”“有點問題”這類的習語并不都是確指,而是帶有對話題人(團體)品質的隱喻。從結構來看,這類習語包括以下三類:
述賓結構,如“找事”“找死”“發(fā)賤”等;
主謂結構,如“智商低”“腦子進水”等;
述補結構,如“吃飽了撐的”“睡毛了”等。
我們之所以把它們稱作“習語”或“構式”,不認為它們與上文第二類中的兩種短語系屬一類,主要是基于兩點考量:首先,這些短語的語義真值往往為假,盡管說話人意圖表達一定的貶義,但實際上其字面義并不是真實存在或發(fā)生的;其次,這些作為詈罵語的習語已經(jīng)具有很高的通行度,結構凝固度較高,開放性遠不如上文第二類中的兩種短語。
基于以上兩點,我們認為這類習語由形式是難以推測整體意義的,因此在這里我們將它們視為構式,單獨討論。
依據(jù)構式的開放性,F(xiàn)illmore將構式分為實體構式和圖式構式[4]。上文中我們所說的習語構式“吃飽了撐的”“睡毛了”都屬于開放性很低的實體構式,而我們所討論的構式“是不(是)X”是一類圖式構式。上文中關于其中的X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主要是一些具有[+描述人物品質] [-貶義]特點的語言材料。
大連方言中的這類構式往往表達某種傾向否定的強烈感情。一般而言,當我們想要去表達這種強烈感情的時候,往往會期待對方能夠贊同我們的觀點,此時自然會加重表意的程度。與普通話中運用程度副詞、后綴、重疊等手段表示程度加重的方法不同,構式“是不(是)X”不具有明顯的程度標記,但構式整體表達了說話人對話題人(團體)某種品質的某種強烈感情。因此其構式義可以總結為:對人(團體)某種品質傾向否定的強烈感情。
格式塔(完形)是人類重要的認知模式。因此我們在認知構式“是不(是)X”時,會首先把它視為一個整體。我們的注意力總是有限的,因此不可能在所有的語言材料上都保持一致的注意力。最能吸引我們注意力的部分,即傳遞了最多信息的部分,我們把它叫作焦點(focus);相對于焦點,其他隱藏起來的部分,就是背景(background)。背景并非不參與信息的傳遞,它會讓我們更為關注焦點傳遞的信息。
在構式“是不(是)X”中,描述人(團體)品質的X無疑是焦點所在,是說話人想要對聽話人傳達的信息所在,也是說話人希望聽話人關注的信息所在。
那么誰是背景呢?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無疑是構式中的其他部分,即“是不(是)”。但我們認為真正充當背景的,除了“是不(是)”的語言形式,還包括具體的語境、語氣等非語言因素。正是在各種背景的聯(lián)合作用下,焦點中的信息得以進一步凸顯,同時在程度上也大大加重了。
在考察某一語法現(xiàn)象時,我們往往只考慮其表面的語音形式,甚至文字形式,而缺乏從語言交際的各環(huán)節(jié)整體考量。因此對有的語法現(xiàn)象,我們難以解釋。但無論是形式語言學,還是功能語言學,在解釋漢語(尤其是漢語方言)的某些現(xiàn)象時,都不能做到盡善盡美,都不能做到完整、準確地揭示漢語的特點。要做到觀察充分、描寫充分、解釋充分,還需要一代又一代中國語法學人賡續(xù)探索,尋找真正適合漢語研究的學術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