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河南唐河縣友蘭小學(xué))
夜晚,是明月的道場。世界把月光蕩漾給我們看。
一張斑駁的舊木桌上,安放著從前的中秋。那時,明月高懸,繁星點點。幾塊油紙包著的伍仁月餅,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明月和月餅重合,外面那層,叫作明,里面的那層,叫作月。明和月連在一起,家和人連在一起。圍桌而坐的,是曾祖父、祖父、父親、母親和三個孩子。三代單傳,四世同堂,延續(xù)這個家族的,是一根叫作血脈的長線。月餅太少,不夠每人一塊。父親有些自責(zé):今年家里事兒太多,入不敷出,只能買這幾個月餅了。月餅代表團圓,不能分著吃。頓了一下,父親沖著我們兄妹說:我和你媽就不吃了,你們不用給我們分。母親贊許地點點頭。
父親把第一塊月餅給了曾祖父,曾祖父把月餅遞給了我,眼中滿是慈祥。我猶豫地看著父親,父親輕輕地說,長輩給的,拿著吧。父親第二塊月餅給了祖父,祖父把月餅給了弟弟,弟弟舉著月餅聞了聞,忍不住咬了一大口:真好吃!我們都笑了。母親把第三塊給了妹妹,妹妹高興得跳了起來。剩下的兩塊,父親和母親一定要讓曾祖父和祖父吃:恁是長輩,熬一年了,過節(jié)咋著也得吃個月餅。曾祖父和祖父推辭不過,捧月餅的手有了細微的顫抖。父親和母親望著我們,一臉欣慰。五塊月餅,便是一家人的中秋。我們慢慢地吃,細細地品,唯恐漏掉一絲一毫的甜。尋常不過的人間煙火,因為有了親情的融入,而顯得彌足珍貴。
須是一輪皎潔的圓月,才配得上明字。那年麥收時節(jié),我們一家人鋪著涼席,睡在村頭的打麥場上等風(fēng)來。一輪圓月,懸掛在鄉(xiāng)村初夏的夜空,它用柔柔的光,給萬物披上了夢的衣裳。村莊睡了,莊稼睡了,只有我們依然醒著。曾祖父已經(jīng)過世,他沒能趕上吃上一口五月的新麥。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一生都在為果腹的糧食發(fā)愁。天災(zāi)和人禍,在他內(nèi)心深處,留下的都是關(guān)于饑餓的痛苦記憶。
我問祖父:曾祖父去了啥地方,還會回來嗎?祖父說,他去了月亮那里??!你看,月亮里有一塊莊稼地,你曾祖父在里面種莊稼哩!打了新麥,就能蒸白饃,搟面條,可得勁哩!我聽后,半信半疑,盯著月亮看了好久好久,遙遠的模糊的線條漸漸清晰:上面有金色的草房,金色的麥田,金色的老牛,金色的曾祖父。
夜半時分,清風(fēng)徐徐而至。父親和母親趕緊起來,借著月光,趁風(fēng)揚場。父親用木锨揚麥,母親用竹帚清糠。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在月光中劃過,麥糠和麥子瞬間分離,金黃色的麥子和著月光,一起落在了地面上。多么善良的麥子,多么忠厚的麥子。它們細膩綿長,飽含著五谷的芬芳。抬頭望月,我看到了曾祖父那張熟悉的臉。許多年了,他音容不曾有半點改變。這樣的夜晚,他會拄著拐杖,沿著月光重返故園,并在麥子的清香中,和我們一起收獲,一起喜悅。這個熱愛麥子的老人,用金色的語言,捎來他對子孫的聲聲叮囑,殷殷期望。
明月是明月的修辭,星辰是星辰的替身。它在我們忽略的夜空一隅,不動聲色地盈了又虧,虧了又盈。它收回了曾祖父古銅的臉色、祖父枯瘦的身子、父親蹣跚的步伐。他們?nèi)齻€人先后帶著時間的種子,隱居到了遙遠的明月里。三把空出來的椅子,坐著涼涼的孤獨。月餅又一次在我們面前傳遞,一股暖流在心頭流淌。這薄涼的人世間,家就是一株大樹,根植于故鄉(xiāng)的黑土。曾祖父是那片最蒼老的葉子,祖父是那片最殘缺的葉子,父親是那片最孱弱的葉子。我們也是這株大樹上一片片葉子,櫛風(fēng)沐雨,心向遠方,葳蕤于春夏,凋零于秋冬?,F(xiàn)在,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這三片葉子已經(jīng)葉落歸根,遁入輪回。明月的記事簿里,記載著這個家族的悲歡離合,蒼茫舊事。每次凝視,我的懷念都會化為無限的傷感: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風(fēng)裹著月光,掠過我的發(fā)梢。端坐于經(jīng)年的明月中,似乎有人在輕輕拍我的肩膀,回頭看時,卻空空如也。此刻,多的是月餅,少的是吃的人。無需修辭,月光已經(jīng)給了我們答案。它把潔的霜,白的雪,涂抹到母親的青絲上。她老了,老成了舊時的月亮??湛帐幨幍募?,只剩下母親一個人的陰晴圓缺。只有年年的秋風(fēng),只有歲歲的明月。光陰如流,我們的思念日漸消瘦。
來有因,去有果。得到什么,也將失去什么。明月依舊在我們頭頂徘徊,在我們身體里穿梭。它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我們的乳名,直到把我們喊回童年,喊回從前的夜晚。我們坐在明月下面,仰起頭,長久地凝視著它,不讓眼睛里的淚水,輕易地流下……